首页 -> 2005年第4期

日本遗孤

作者:刘国强




  刘国强辽宁省西丰县人。曾在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进修。已出版散文集《寻找感动》、《残风荒月》;中篇小说集《潜流》;长篇小说及长篇报告文学《黑枪》、《荒野犁声》、《世纪丹青》等。辽宁作协第三届签约作家。现居沈阳。
  
  序我的妈妈和我们的妈妈
  
  60年前的那个秋天,我的故乡中国东北正是红叶绽放、漫野流香的季节。
  风戏苇海,白花花的芦花涨潮一样哗哗翻涌,巨浪排空,大涡翻卷。几只大雁领着它的孩子正在操练“试飞”。它们在这“模拟海潮”上扑飞着翅膀,逆风而飞。弯拐急了,小雁掉了下来;风猛了,小雁掉了下来。每当这时,雁母亲会来到小雁身边,扑闪着翅膀,伸长脖颈,和小雁贴贴脸,鼓励一下,再嘎嘎嘎辅导一通。虽然劳累,却难以掩饰它们的兴奋。
  几只头脑灵活的老鼠,等不及农民把苞米秆放倒,人立田野,看好吊在半空中的苞米棒子,兴奋得咝咝咝窃笑几声,低下头,以齿为刀,切割苞米根部,咔嚓,咔嚓咔嚓,这声音不那么悦耳,但务实。
  蛇欲进洞。蜂要归巢。狐狸开始换毛。飞蝶即将成蛹。
  然而,在茫茫的大兴安岭,在滚滚的松花江畔,在野狼成群的地方,却出现一群群逃难的母亲!她们拖儿带小,疲惫不堪,狼狈至极。白天不敢走,夜间走;渴了,喝地上积的雨水;饿了,掰几穗苞米啃;困了,蜷缩在沟边或树棵子里。即将被寒冷行刑的蚊虫们,对她们发动最后的疯狂,叮得她们全身大包,大包红肿,大包流脓,大包溃烂……寒流袭来,“可怜身上衣正单”!她们,大多是日本母亲和他们的孩子。她们要回家。可是,太难了。她们的家太遥远了。隔着漫长的路,隔着大海,还隔着杀戮、自杀、饥饿、寒冷和病魔……
  我吹去史籍上的灰尘,一段历史显现出来: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宣布无条件投降。历时14年,全球16亿人卷进战火,致使大批人口丧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尽管战场上硝烟未尽,战争创伤还在滴血,战火中失去的亲人还没有归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归来!),我的先辈们还是欢呼跳跃起来——日本战争狂人在我的家乡中国沈阳柳条湖引燃的“二战”的罪恶之火终于熄灭了!
  那一刻,全世界人民都在振臂庆贺。
  我眼前的老照片不太清晰,但我仍被人们欢喜若狂的样子所感染。在中国重庆,在美国华盛顿,在英国伦敦,在法国巴黎,在世界各地,人的海洋曾把此时我们脚下的土地大片大片地“席卷”过,欢呼的声浪也曾把我们头上大块大块的云朵“震碎”过……
  早在1906年,一个叫腾新平的日本人就在大连魏家屯尝试着向中国“移民”,在中国“开创”第一个移民村,叫“爱川村”。1936年,日本内阁正式对外宣布,把向中国移民作为日本的“七大国策”之一。日本拓务省制订了《20年百万户送出计划》。计划称:20年内向中国东北移民100万户,500万人,约占日本农业人口的1/4,占中国东北预计总人口的1/4,进而实现对中国东北的统治,逐渐把中国东北圈进日本版图。至日本战败,已向中国东北派“开拓团”移民200多个,移民总数已达150万人。
  一纸“日皇投降书”,把侵略者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同时,也把无辜的日本平民送上祭台。
  战败的消息传来,毫无精神准备的“开拓团”成员顿时蜂巢“炸营”一样,乱了!可是,这些以妇女儿童(男人充军)为主的“杂牌军”,如同一群甲虫爬不出莽莽大森林、一群蚂蚁爬不出无际的大草原。事实上,她们仅仅走上几百甚至数十里,悲剧便接二连三的发生,绝望的人们或被逼,或自愿,他杀或自杀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惶惶逃命中,孩子是最大的困难,于是,她们路过的山岗、田野、路边,到处都有被遗弃的孩子。
  秋风瑟瑟,落叶翻飞,成群的乌鸦“呱呱”叫着扑过来,啄食尸肉。间或,还有一两只野狼偷袭那些病饿交加的人。一只腿已被狼咬住,那个昏迷的人疼醒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狼的美餐,却无力招架。
  老天也乘人之危,落井下石。1945年秋天,中国东北一直阴云滚滚,淫雨凄风,两个月几乎没有好天!这样的天气,无疑使落难者雪上加霜。
  集体自杀频频发生。我在史籍中发现一组令我惊骇的数据:自杀死亡事件超过百起!其中一次自杀死亡50人以上的事件达50多起,一次死亡20人以上的事件50多起。
  1946年统计,从日本战败到遣返,日本人在中国死亡78500人,其中一大半是“开拓团”的平民。
  2004年10月22日上午,我来到那个著名的“红部”遗址,黑龙江省方正县吉兴村。这里当年曾是“开拓团”团部。历经60载时光变迁,这里一点“红部”的迹象都没有。当地朋友领我走进一所普通民居,指点着早已融入此地当代农民建筑风格的房子,说:“这就是‘红部’的老房子。”我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没看出任何异样来。但我信。时间可以涂改一切。与我同行的辽宁社会科学院史学专家张志坤的话,不断送进我的耳鼓:1945年秋冬时期,这里曾聚集1万多日本难民。当伤寒和疾病、饥饿一齐扑来时,许多日本母亲见着中国人就推过身边的孩子:“求求你,把孩子领走吧?”“行行好吧,救这孩子一命吧?”
  这个小村,死了5000多日本难民。
  大人都熬不住了,孩子呢?
  父母死了,孩子呢?
  在那个特殊的时刻,在北国冰城,在江城丹东,在煤都抚顺,在科尔沁大草原,在中国东北数十个县乡,就连茫茫无际的大兴安岭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都曾有流浪的日本母亲和她们的孩子。善良的中国妈妈,还没来得及修补战争创伤,就向她们伸出了救援之手——4500多孤儿被中国妈妈收养。4500多个孩子,引来4500多个中国妈妈,进入4500多个家庭——可谁能想到,这些中国妈妈中,有的丈夫被日本人杀害,有的亲骨肉命丧关东军之手,有的自己曾遭受日本警察凌辱死里逃生——然而,她们却收养了“敌人”的孩子!
  这些中国妈妈们,一张口就是白开水一样清透的大实话:“我恨日本侵略者,但孩子是无罪的。”“眼瞅着要饿死了,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看这孩子太可怜了,好歹那也是一条命啊,救命,还管他是哪国人呢?”“这孩子不是我亲生的,所以待他要比亲生的还要好。”
  这些战争弃儿,在中国妈妈家里,享受了胜似亲儿的待遇。他们也与中国妈妈结下“血浓于水”的深厚情谊。在我采访(我采访的人数毕竟微乎其微)的孤儿中,有70多人跟中国妈妈和兄弟姐妹们融为一体,不知道自己是日本人。当妈妈揭开他们的身世之谜,他们哭了。他们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一方面,他们不愿自己置于他热爱的中国家庭之外;另一方面,他为回自己的祖国、离开中国妈妈而忍受“断指之痛”。
  然而,当中日关系“解禁”,孤儿们可以回国,中国妈妈大都老迈体衰时,中国妈妈却再次表现她们博大的襟怀:“回去吧,孩子,妈妈一手把你拉扯大,盼的就是这一天呢!”“孩子,你不走我真的生气啦!你想我,可你的亲爸亲妈更想你啊!”“别惦记我,我们这把老骨头抗折腾,没事儿!”
  日本政府知情达理,在确认和准许日本孤儿回国中有这样一条规定:中国养父母不在“放行”材料上签“同意”条款,日本政府不予接收。
  可是,中国妈妈没有一人“拒签”!
  几千个中国妈妈如此“心齐”,这是怎样的一个群体,怎样一个令人震撼的伟大情怀?
  要知道,这些中国妈妈当中,不少都是迟暮的孤寡老人!
  小林惠子6个月时中国妈妈姜树云收养了她。当时姜树云和丈夫在长春开个小卖铺,生活紧巴。他们夫妻视小林惠子为亲女儿,给她起个中国名字叫王雅君。为了不亏着这个宝贝女儿,他们一生再没要别的孩子。小林惠子虽是战争弃儿,但从未感受到“被弃”的滋味儿,一直在温暖、亲切的中国家庭中成长、上学、工作、成家。中日邦交正常化后,日本孤儿纷纷回国,小林惠子说什么也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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