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挖火者

作者:从维熙




  从维熙当代著名作家。五十年代初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风泪眼》,长篇小说《北国草》、《断桥》、《鹿回头》、纪实文学《走向混沌》等。
  2002年12月22日,在一个会议上碰到了纪实文学作家赵瑜。他说了一件让我勃然情动的事:“前两年,我曾到晋东南一个劳改煤矿采访。那儿曾有老煤黑子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们劳改的煤黑子中间,曾经出过一位作家,他叫从维熙。’我说:‘知道,我们还通过信呢。’老煤黑子说:‘你要是能见到他,给我们带个好去。’我说:‘行,这事我一定办到。’”赵瑜说完了这段趣事之后,希望我深挖这段生活经历,因为其中深埋着的不仅是知识分子的咏叹,还蕴藏有中国历史上的阴霾。
  他的话令我感伤和感动。我已经离开大山中的地下宫殿三十多年了,居然还有人记得我,这种来自人间底层的情愫,沉甸甸的压得我心痛。其实,不仅当年的“煤黑子”没有忘记我,就连当年管理过我的劳改干部,也还记得我。前几年,我接到山西劳改局的一封来信,当年劳改矿山办公室的尹干事,在来信中除了表达对我们受难者群体的问候之外,还特别言及在我挖煤岁月里对我关爱不够,表示了他个人的歉意。
  这是人性的光辉的复明,更是人类良心的苏醒。其实,在那个极端政治的年代,他们作为对敌人施行专政的工具,能够自保平安就不错了,谁能有神力拯救知识分子于雪路炭途呢!为此,我向他们深深地鞠躬,并表示一个曾经的煤黑子的谢意!
  ——笔者
  
  A
  
  火神普罗米修斯,是因为偷了天上的圣火给人间,而遭遇厄运的;而我是遭遇1957年的厄运之后,在“文革”年代才去山西一座名叫晋普山的劳改矿山,去地下开采地火的。
  本世纪初的2002年秋天,我在“文学馆”借演讲的间隙,正在院子里吸烟缓解疲劳的时候,一个听众向我提问:你漫长的流放生涯中,最富有生命特色的记忆是什么?我说:当煤黑子的岁月,我真正了解了地火的性格;同时,在那大山的腹地,我找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命象征。一个学习矿山地质的右派同类,曾经给过我一块龟化石,龟背上粘连一块直立的煤矸石,很像一座写满经文的石碑,压在了龟背之上。
  提问者很年轻,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时代不同了,知识分子的坐标,随着历史的变迁,而有了新的定位。但是历史每每前行半步,脚下常常是淌着血痕的——说得确切一点,它需要一代人的付出——我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文革”年代,我被流放山西,到一座超级瓦斯劳改矿山去挖煤矿。我从井上一直干到井下,一段时间之内,我还成了大山之腹的一个幽灵,一个人独行于地下蜘蛛网般的巷道,在受难知识分子的群体中,享受阴曹地府里独有的快乐和痛苦。多少年了,我至今还留着当年我在地下行走时,既当拐棍又当防险使用、一根长长木棒两头分别安装着铁锤和铁铲的工具,这是用来敲帮问顶时使用的。去年,凤凰卫视来采访我时,一开始他们不知这东西为何物,当我向他们讲述了我挖煤的经历之后,他们将这个利器连同我在矿山挑水用的扁担,以及我装煤使用过的铁锹,都录进我风尘岁月的镜头之内。
  人是有情物。面对这些已然锈迹斑斑的挖煤时的器皿,我常常回忆起我当煤黑子时脚踏水靴,头顶矿灯,在大山之腹穿行的日子:眼窝里永远带有洗不净的煤尘,指甲缝里藏着黑黑的煤粉,浑身上下像个黑鬼,连睡觉囚号里的被褥,都永远带有一种黑色盔甲的颜色……按情理说,那是我生命中最为凄苦的一段时日,有的人害怕回忆那种人鬼相间的生活,但是我还是经常咀嚼那一段时光,因为那三年多凄苦生活,不仅锻造了我的躯体,还给予了我许多人生的真知。这些真知,或许只有在地下才能获得,因而对黑色的地火世界,我永远难以忘怀。
  我是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被发配到这座劳改矿山的。当时,地面上阶级斗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劳改矿山也不例外,人人斗人,人人挨斗,成了那个年代的国情标志。地面上是难觅一个防风洞的,而我们这些劳改的煤黑子,有洞可钻——那就是地壳之下一百多米深的矿井。下得井后,天黑地黑人黑煤黑,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加上开山的风钻的声声轰鸣,开山的炮声隆隆,因而只有在这儿,谁都可以忘乎所以地呼喊:“我日你娘哩!你怎么这么黑?下到这阴曹地府来的,个个都是黑李逵——”除去黑人黑骂之外,还能听到国骂的音响:“他娘的,你脑袋就是花岗岩,风钻也要给你钻上个窟窿,然后装上雷管炸药,让你小子脑浆开花,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
  是谁在海骂?
  骂的又是谁?
  没有人过问。老鸹落在了猪身上,都属另册公民的黑人,有人发泄出劳改犯的心声,心里还挺舒坦哩——煤黑子不理睬煤黑子们的歇斯底里。倒是有矿灯的灯光,在黑墨般的煤壁上跳跃,那些灯光是在巡视着煤顶,防止矿井突然塌方,我们都成了石饼下的肉馅;当然,那闪烁的灯光,也是防止劳改队长突然出现,而听到海骂声音,从而发现张三和李四。可能正是缘于此故吧,尽管挖煤这个活儿,十分危险而又埋汰,但我还是感悟到,大山之腹远比山上宽容。这儿是个无人问津的自由世界,黑是黑了一点,但是黑色比地面上的“红海洋”显得更有胸怀,更有气度。因而,每每下班出井,矿车把你送到了阳光世界,你先要闭上一会儿眼睛,以适应光线的突变;然后就是缄默无声,带着煤尘走向哑巴般的世界。
  这是我怀念地火的原因之一。之二,在地壳深处,还能给我另一种失落中的孟浪,常常唤起我死了文学心之后的幻觉:当隆隆的开山炮响过之后,炮药崩下来的既有煤炭,也有石头。当我挥锹往矿车车斗里,分门别类地装运这些东西时,时不时会发现各种动物化石。其中有鱼,有龟,有蛇……这些被炸药崩碎的石片,让我推算出亿万年前这儿是森林和沼泽,继而在头脑里勾勒出那幅原始的图案。这种幻觉不仅能解除你的劳动疲劳,还能使你的灵肉如同长了羽翅,忘记井下挖煤之苦。尽管带班的组长阎恒宝常常对我大声呼叫:“你他娘的瞎看啥哩!这儿不是考古所,是劳改煤矿——装车——装车——”我在他的呼喊声中,虽然不得不放下矿灯下的石片,但我的思维并没有因其呼叫而停止浮想联翩:我们这个班组,有三个老右,如果我和我的两个同类,一旦被矿井塌方埋在煤石之中,在若干年后成为三具“人化石”时,未来历史大山的开掘者,会不会察觉到我们到底是谁?我们是为何到这儿来挖煤,又怎么会变成了历史化石?
  这种自考是很有趣的,但是我回答不出我的自我质疑。道理很简单,历史常常因为政治功利的需要,而乔装打扮伪装成为一个圣诞老人。不是吗?自古帝王将相在世时,就有文人墨客,为了个人仕途,对历史的真实梳妆打扮,使后人难以识别青史的真伪。我们如果被砸在煤石之下,未来的考古学者,能知道我们是为何来挖煤,并成为“人化石”的吗?当幻梦结束之后,带来的是声声自责:“砸死你也是罪有应得,谁让你在1957年多嘴多舌,你要是紧闭嘴巴,不写那篇‘写真实’的文章,就来不了这大山之腹了。一切咎由自取!”
  这是自己当时悲天悯人的自问自答,时至三十多年后的今日,我还记忆清晰如初。我很荣幸当过煤黑子——留下开采地火的勇士的纪录。在我的认知中,中国知识分子群落里,没有几个人有过我这样的遭遇——将来更不会再有这种历史奇观。但我也留下了遗珠之憾:那就是在地壳下开山采煤的四年光景,没有能够留下一块动物化石。管那工头阎恒宝怎么发威呢,忙里偷闲地找出一块动物化石,并往兜里一塞的时间还是有的。一念之差,使我少了自我的历史叠影,假如我有一块出土的化石当标本,并将其摆在我的书橱里,便时刻能看到当年挖煤的我——因为我本身也是一块被出土的活化石标本,我们朝朝暮暮相视低语,不是历史的两部活字典的特殊情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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