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劳伦斯的玉

作者:欣 力




  欣力本名郑欣力,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曾留学日本、美国。1998年开始文学创作,现为国内某出版社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协签约作家。主要从事小说及剧本创作,著有长篇小说《纽约丽人》、《联合国里的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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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老太太要在《纽约时报》上登寻人启事。
  闻老太太是在中国旧历除夕夜的家庭晚宴上说到这事的。
  闻老太太的突发奇想把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
  闻老太太却一点也不满意这个结果,她于是又添了一句。她说,她要寻的人叫劳伦斯·克莱福特。
  晚宴是盛大的。跟每一年一样。不,是比哪一年都盛大的。因为儿子苏和在过去的一年里不仅将他亏本多年的药材行经营得钵满盆溢,还捎带着做了两笔船运生意。生意做得像样,很是赚了些钱,就将这温莎街12号的二层洋楼一笔付清了。
  于是,纽约长岛的温莎街,全世界地价最贵的地方之一,就有了闻老太太的家。这是她没想到的,是她许多年前嫁给苏家驹做妾的时候没想到的,也是她在北京宝禅寺苏将军别馆里生下儿子苏和的时候所没想到的。当然,更是苏将军撇下他们母子带着苏家大太太去了台湾的时候所没想到的。
  这许多的没想到,让闻老太太觉得自己有福。
  是的,1934年的上海圣心模范女子教会学校女生闻心眉在她86岁这一年突然觉得自己有福。她于是有了灵感。灵感,她想,是来自上帝的感召和暗示,它告诉你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做什么能成,做什么成不了。
  闻老太太于是决定要在这一辈子的末尾做一回她自己。一辈子她都听别人的安排了,母亲哥哥丈夫儿子,这一辈子她都按他们的安排走过来了。她是不想那样的,可是她没办法。现在她86岁了,她的生命已经接近尾声,她突然觉得亏。一个人一辈子隐忍,照别人的安排过,纵然是荣华富贵,也是天底下最亏本的买卖。这个道理她其实是明白的。70年前,面对母亲和哥哥的百般逼迫而不从,竟然出轨,不是正说明了这一点么?
  闻老太太突然被久已深埋了的往事攫住,同时有一点骄傲和庆幸。她也曾经做过她想做的事!那一次只有她和他知道的出轨,她一生中惟一一次心神激荡的经历!叫她永生难忘刻骨铭心,还让她在行将就木的时候为自己感到骄傲。
  她原本是准备将那事带进坟墓里去的。那是不能叫任何人知道的,即使在这个早已天翻地覆的世界里在美国在纽约在全世界最民主最自由最玩世不恭最见异思迁最水性杨花的地方,说一段70年前的情事,还是叫她难以启齿。
  可是突然间,她改变了主意。
  一个预感,开天辟地的预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撞击了她——上帝说可以!上帝说能行!上帝说她是有福的好命!上帝说她要找就能找到他!她猛然发觉,那颗在心田里埋藏了70年的种子就要开出花来了!她为此失眠了一整夜。
  劳伦斯·克莱福特,那个教会她做女人的男人,那个摄了她心魂叫她一辈子灵魂出窍的男人。她要找到他。他一定还活着!就在这个国家这个城市,或许就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她平白无故不可理喻地这么想。
  餐厅里乱起来了,餐桌边的人都没了心思吃饭,只有三个重孙在抢吃刚上来的炸薯条,将血样的番茄酱弄到崭新的白衬衣上。
  是美国人么?一个试探的声音,来自这家的主妇,儿媳潘小百。
  他是您什么人哪?二孙女若乡满是狐疑的声音。
  劳伦斯·克莱福特,听着像法国人!奶奶,是不是法国人?奶奶的法国情人!说话的是最小的孙女晴美,一个因为染了金黄头发戴了蓝色隐形眼镜而看上去几乎乱真的假洋鬼子美女。
  其余的人都沉默。
  其余的人,儿子苏和长孙女百合长孙女婿濮树二孙女婿陈稼瑞以及他们的孩子路易玛丽和海伦,还有闻家的直系,侄子闻名和闻名媳妇,侄女闻喜和闻喜的老公。
  这样一大家子15口人,只有小百若乡和晴美表示了关心。或者叫好奇更合适些,闻老太太这么想,她们哪里会关心她什么?她们只是好奇。
  这却也在她意料之中。
  闻老太太将戴了一只玉镯的手伸出去端起细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放下,转向小孙女晴美说:小美子,你去!
  戴玉镯的手伸出去,指向大门。
  餐桌边的人更是没了声响,连潘小百和晴美也不再出声,却传来轰隆隆的心跳,是所有人的心跳集合起来的声响,进行曲一般地,从餐厅上空行进而过。
  去给我把启事登出来!
  戴玉镯的手臂长长地伸在餐桌上方,将每一对眼球吸引过去。对,除了路易玛丽和海伦,她们已经开始头挨头地摆弄一个电子宠物了。
  所有的头在那手臂的指引下转向大门。
  乳白色的肉感的皮肤松弛而带一些暗斑的胳膊裸露着,像一节去了皮的藕,放久了而有些发黄,却依然能让人想起它新鲜时的雪白;手指却弯而硬了,在密布的斑点和褶皱里枯树枝似的佝偻着,食指朝那个她让人去的地方,咒语般地指着。
  所有的眼睛看着由餐厅通向客厅由客厅通向大门的走廊,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
  现在么奶奶?晴美有些张皇地问。
  你就这么写!
  空中的手臂向下一劈,落到紫檀木的桌沿上,微抖着。
  你写,上海圣心模范女子教会学校,海伦·闻,寻劳伦斯·克莱福特。请联络914-888-6676并出示信物!
  妈,您歇会儿吧?我陪您上楼……
  儿媳潘小百小心翼翼的声音。
  哦不对,你拿个笔,记记啊,上海圣心模范女子教会学校,海伦·闻,寻美国《太阳报》劳伦斯·克莱福特!你写上,先把那个……信物的照片,寄来看看!
  什么信物,奶奶?你叫海伦么,奶奶?
  桌边的头拨浪鼓似的摇过来摇过去,大家一会儿看晴美,一会儿看她奶奶,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好奇的兴奋和张皇。
  闻老太太有些气急败坏了。
  那个你不用管!他是我那个劳伦斯,他自然会知道!你写,闻心眉就快要死了,他活着的话就来见一面!你现在就去!
  老藕般的胳膊再次横在餐桌上方,枯枝似的手指向大门。
  晴美完全不知所措了。她下意识地去看父亲。晴美看见父亲苏和脸上的张皇。她的心也跟着慌了。
  苏和起初并没太在意,他只是觉得母亲有些莫名其妙。人老了,莫名其妙的事越发多了。这几年他看得多。对于母亲,他总是哄着。有什么办法?孤儿,寡母。自从父亲走了,这许多年来,他是她惟一的男人。
  可是母亲今天却有些出格。当着这许多的亲戚晚辈,竟然提起这等莫名其妙的事来。他使了眼色,叫潘小百陪母亲上楼,没有奏效。他正想不得已自己出马哄老太太住嘴,母亲却突然间爆出更惊人的信息,一个有名有姓的外国人,而且相遇的时间地点都清清楚楚!
  苏和有点蒙了。
  母亲除了父亲之外还有别的男人,让他一时目瞪口呆。可是苏和毕竟是苏和,从中国到美国从职场到商场,摸爬滚打几十年,他对自己最大的自信就是,什么时候都晓得进退。他就站起身来,朝母亲走去。
  苏和隐忍地站起身来,还是碰翻了手边的茶杯。他绕过桌子和桌边的人,看见所有的头随着他的走动而转动,感觉到他们目光如炬。
  那目光烧灼着他。苏和在那样的烧灼中朝母亲走去的时候,心里叫她冤家。他小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叫他的。现在倒过来了,他突然明白了老小孩是什么意思。他想:冤家,你就是找旧日情人,也别这么叫我下不来台呀!他是不需要捍卫父亲的,他要捍卫的是他和母亲在所有晚辈面前的尊严。那个父亲,在他抛弃了他们母子独自逃命去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从生命中抹掉了。
  苏和于是想起往事,极不情愿地。那样的往事叫他这只有几步之遥的行走变得沉重不堪。
  他是独子,父亲撇下他们母子去台湾那年,他12岁。他记得父亲的名字,苏家驹,字振涛,在那时候的北平是满有些名气的。他记得上小学那年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将他拦在皇城根下要钱,他就是用满腔的奶声奶气叫出了那个名字:我爸是苏振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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