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圣天门口

作者:刘醒龙




  刘醒龙:男,1956年出生,湖北黄冈人。高中毕业后当过水利施工人员、车工。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小说集《凤凰琴》等五种。出版有长篇小说《威风凛凛》、《至爱无情》、《生命是劳动和仁慈》三部。部分作品曾多次获奖。获第八届庄重文文学奖,有些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外文介绍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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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家的书,杭家的炮,法国人盖的屋子像把刀。多年以前,三个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来到天门口,用自己的钱盖了一座溜尖的美其名曰教堂的房子,诚心诚意地住在里面。多少年过去了,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百般勤奋地传教,仍旧不能让天门口人信他们的教,进他们的堂。无论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如何花言巧语,就是没人相信这种不用磕头,不用上供,不用香火侍奉的好事。想偷别人家的盐吃,还得先将自己的指头舔湿。想要从长毛那里缴来铁沙炮,自己手里先要有把刀。杭家人得到铁沙炮那年,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被长毛军杀了两个。虎口余生的那位米歇尔,固执地多活了十年,直到行将老死时,米歇尔才承认自己失败了,想让天门口的男女老少相信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有罪的,简直比登天还难。雪家的前辈当中就曾有人诘问,不偷不抢不淫、不巧取豪夺、不欺凌弱小,此罪从何而来?失败的米歇尔嘴上还很硬,不去相信几十年来的霉运全是尖得像杀猪刀的屋子带来的,巧舌如簧地说,虽然失败,还可以自己原谅自己,天门口人却没有这种资格,他们没有尽力,不仅是不可原谅的,在将来一定会有颠覆性的失败。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米歇尔一死,小教堂就空下来,那种可以坐上三五个人的大椅子,就连讨米要饭的人也不往上坐。大家都说,住在里面会短阳寿。
  那年冬天,一向存不住雨雪的小教堂顶上也结了冰。接连几天,天上一直落着冻雨。不管是草茎树木,还是石头瓦块,雨水只要沾上去,即刻就在上面结成一层亮晶晶的外壳。石头瓦块自然能抗得过,草茎树木就不行了,无缘无故地不用别的东西去碰,就会活生生地断成几节。若是落雪,哪家火塘里的柴火烧得旺,哪家屋顶上的雪融化得早,屋檐上的冰吊儿就会又粗又长。此情此景之中,雪家总是比不过人家。雪家没有火塘。雪家烤火用的是火盆。火盆里烧的是白炭。它比栗炭还好,既无烟,又没灰。那些架在别人家堂屋正中的古树蔸子,要么尽是黑烟,要么一股火苗蹿起几尺高。白炭火力温和,烤上整个冬天,也不会给身子里添虚火。东西一好就金贵,一斤白炭要花三斤栗炭的价钱,那种不值钱的古树蔸子根本没办法与之相比。因此,富裕的雪家屋顶上,积雪总是化得很慢。相邻人家朝北的屋脊上雪都快化光了,屋檐上挂着一排长长的冰吊儿。雪家向南的屋檐上,冰吊儿还像刚出月子的少妇手指。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们活着和死了,小教堂上的冰吊儿都没有变化。结得早,化得早,别处的冰吊儿只有女人的乳头大小,小教堂上的冰吊儿就已经垂得像剥了笋衣的春笋。等到那些乳头也长成白笋子,小教堂上什么也没有了。冻雨一来情形大致一样。落冻雨时,不需要气温转暖,一边落雨,家家户户屋檐上便同时长出一眼望不到边的冰吊儿,那种整整齐齐的样子,无异于这几年时常从镇上排着队路过的士兵。落冻雨的日子里,不管有风还是无风,只要劫数到了,长得好好的树,突然一声爆响,便没头没脑缺手缺脚地倒下来。
  冻雨一来,若不是天大的事情,就不会有人贸然出远门。
  只有后来将天门口男女老少的魂都勾去了董重里例外。
  年轻英俊的董重里背着一面鼓和一副鼓板,在冻雨中跌跌撞撞地走过小街,将自己安置在无人问津的小教堂里。董重里是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说书人,学艺不到三年,师傅的看家本领被他明里暗里学得精光。出于日后让董重里承接自己衣钵的打算,从未离开过湖北与陕西交界那片大山的师傅给了一笔钱,让他到武汉结交各门各派的艺人。董重里在天门口站稳脚跟后,曾对雪大爹说过,离开那座名叫神农架的深山老林来到武汉的那一次,使他对说书有了新的认识。抵达武汉的第二天,董重里就在满春戏园旁边碰上一个站在街头上对过路人发表演讲的短发女人。年轻漂亮的短发女人,嘴里冒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好听。短发女人瞧不起满春戏园演出的所有东西,嫌它们是陈词滥调,是精神鸦片,是官府附庸,是婊子出门遮羞的花衣服。短发女人还没说完就被人用枪打死在街上。若是短发女人没被打死,董重里也许不去想这些话。生动妩媚的短发女人死在眼皮底下,让董重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不去琢磨。董重里后来从自己的说书中明白了短发女人的话,师傅教给他的说书只是好听,而短发女人所说的道理是要让人听好。回到神农架,董重里自作聪明地在说书中加入一些能让人听好的想法,经过十几代宗师口传心授,有词有牌的说书,成了南腔北调。由于屡教不改,盛怒之下的师傅将他扫地出门。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临行前,师傅还是指点他,天下名山都不要去,天下名城也不要去,那些地方容不下他,只有往东九百里的大别山,暂时还没派生出玄宗秘教大士高人,有可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董重里并不遗憾,人前人后还数落师傅,一百个说书人里有九十九个是瞎子,只有自己是明眼人,自然比他们见多识广,既有责任将这一行发扬光大,又有义务做一两件可以使人比听说书更觉得幸福的事情。董重里对别人说,从十七岁离开师傅来到大别山区,前前后后已有三年了。三年来从没有在一个地方连续住上一个月,从黄安县的七里坪到麻城县的郝家铺再到罗田县的滕家堡,不是被当地说书的人赶着跑,就是水土不服,还有其他一些乱七滥八的原因。说书这一行吃的是百家饭,众口难调,稍有不慎,譬如说女人缘太好了,男人们就会醋意大发,就会被人抓起鼓和鼓架,一扔就是几十里。董重里说的都是一些实在话,天门口人从一开始就对他充满好感。董重里只用一个月就将满地冰碴的小教堂变得暖烘烘的。先前在天门口独占书场的陈瞎子,抖擞精神使出浑身解数,最终还是卷起被窝去别处谋生。这时候,别人才想起当初董重里所说那些调子很低的话,既是那绵里藏刀,又似那下棋时能看三步的能人高手。
  董重里夺取这块小小天下的招数叫抓住要害凝聚民心。
  最初的那段时间,董重里白天黑夜总在和别人挖古,偶尔敲一敲鼓,击一击板,却不肯吐露半句词语。甚至还放出话来,这第一场说书至少也得有雪大爹和杭大爹这样的人物到场才能开始。那一天,董重里又对别人说,有那么一天,自己会以天门口雪、杭两家为榜样,编一本千古说书,让后人也能传唱。董重里的话首先打动了杭大爹,接着雪大爹也动了心。只要雪、杭两家的人不为陈瞎子捧场,陈瞎子自然无法在天门口待下去了。董重里放话要为雪、杭两家编一本千古说书的第二天黄昏,听到风声的雪大爹就去了小教堂,进门后才发现杭大爹已经先来了。按照雪大爹的为人,应该尽一切可能不与杭大爹走到一起,如果有像眼前这样的意外出现,只要杭大爹没有做出不能容忍的举动,自己当然也得礼仪当先。迟疑之际,董重里已经迎上来,将雪大爹请到与杭大爹平起平坐的位置上,并且说从今往后,不管二位来不来捧场,这两个座位总是给他们留着,哪怕马镇长来,也只能与民同乐了。这边话一说完,董重里便拿过手边的鼓和鼓板,言情语意浓得用水也化不开。
  董重里的说书叫《黑暗传》,说的是中华大汉民族从最早的源起,直到后来的种种兴旺和衰落。董重里只说了一个开头,就让雪大爹诧异不已:“这可不是一般的说书,是在做学问,天开地始,人兽分明,《纲鉴》上也没有你说得清楚呀!”
  杭大爹也来了兴趣:“不管你将来是不是真的为我家编什么说书,就凭这个,天门口可以管你的饭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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