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文坛双璧

作者:程绍国




  程绍国1960年生于温州,《温州晚报》编辑。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过小说和散文。曾获《中国作家》“1991—1993年度优秀短篇小说奖”。
  当代的作家和评论家,经常把林斤澜与汪曾祺捆绑起来谈论。见诸文字我所看到的就很多,比如唐达成的、蓝翎的、邓友梅的、孙郁的。何为?我想一是两人非常紧密,出行形影不离;二是两人品行操守有口皆碑;三是两个都是已经“成精”的作家。我说的“成精”是艺术境界已入霄汉,和一般的作家不是一个档次。我就是这样认为。鲁迅、沈从文、曹禺、萧红、孙犁“成精”了,林斤澜与汪曾祺也“成精”了。有的作家喧嚣,人气极旺,但我觉得还没“成精”。当然精怪也有大小之分,比如鲁迅是大精怪,孙犁就是小精怪;被人承认为精怪也有迟早之分,有的很快就有人喝彩,有的一下看不清,慢慢的才被人警觉,称为杰出的作家。精怪也分类,艺术风格也不一样,沈从文和曹禺区别甚大,就是例子。林斤澜与汪曾祺呢,区别也是太大太大。不光是艺术风格,他们的乡情家庭、少年经历、人生遭遇、学养素养、脾性气质……都有很大的不同。这些不同会决定人生,决定性格,会决定一个作家的创作内容、美学风格。当然,我这并不是说他们什么都不同,倘若什么都不同,他们就不会成为至交莫逆。许多爱好兴趣、为人品质、对大是大非的看法,还是相当合拍的。这也会在文章中反映出来。大异小同,有著作为证。
  老舍1962年曾说:“在北京的作家中,今后有两个人也许会写出一点东西,一个是汪曾祺,一个是林斤澜。”(王勇《著名剧作家汪曾祺传略》)老舍说话有分寸,但在这一点上也真叫英明。
  刘心武说:“汪曾祺得到了应得的荣誉,而林斤澜还没有。”
  这话耐人寻味。
  我写这两个“老头儿”,崇敬的心情无法言表。
  1993年12月15日,我到北京,侥幸和汪曾祺等十二人获《中国作家》优秀小说奖。这天傍晚,林斤澜对我说:“去,我们到汪曾祺家吃饭。”他说还有几个人,都是他熟悉的。我说不合适,因为连汪曾祺也没见过面。林斤澜说:“咳,汪曾祺你应该认识认识。”
  京城蒲黄榆一幢十二层楼上,开门的是夫人施松卿,林斤澜轻声哈哈哈笑。夫人夸张着学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斤澜问:“老头呢?”夫人答:“里头坐着。”
  汪曾祺的家太小了,太简陋了,过道窄,又阴暗,连墙面都没有粉饰。杂乱的客厅里,汪曾祺蜷坐沙发一角,脸色灰黑,一动不动。林斤澜和我站在面前,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一会儿,头微微一转,看我一眼,神情我好像是空气。我知道,他并不欢迎我。林斤澜就介绍了:“他是我家乡的才子,这回和你同榜,明天一起去领奖。”汪曾祺的脸没有什么变化。林斤澜关切地问:“你怎么啦?”汪曾祺答:“拉肚子啦”。他的声音有鸭子般的沙哑。
  “几时?”
  “一个礼拜。”
  “吃药了?”
  “中药。”
  我发现客厅门上有一块绣着“福”字的红布,而林斤澜家也有一个“福”字,却是纸剪的。林斤澜虽然心脏不佳,可童颜灵鲜,他的“哈哈哈哈”又响又亮,是可以跟姑娘比较的。——汪曾祺这“布”显得憔悴多了。
  夫人从一个红布袋中取出几个大橘,一人一个,把一个给了汪曾祺。汪曾祺不拿。他的小女儿汪朝过来,站在面前,要他吃下。汪曾祺不吃,低声说:“医生说,不吃生冷。”女儿说:“你什么都不吃!”汪曾祺还是低声说:“医生说,不吃生冷。”女儿还是要他吃。汪曾祺眼看地下,说:“我刚吃了中药……”气氛似乎有些僵。这时林斤澜的“哈哈”声起。又冲着汪曾祺说:“你先拿来嘛!”汪曾祺便把橘子拿来,放在披着绣花土布的茶几上。
  门响,小说家、《中国作家》编辑许谋清和《辽宁青年》的女编辑西茹来了,接着《当代作家评论》林建法和《人民日报》王必胜来了。林建法帮着摆桌设杯,夫人端上火锅,许谋清把自己买来的鸡爪什么的摆上了。大家围上桌,开箸。汪曾祺问女编辑就姓西吗?西茹说是的。“那你就是西餐,”汪曾祺笑着说道。他很少吃东西,除了偶尔说几句类似警句的幽默话外,便是默默地呷啤酒。夫人递给我一个烧饼,汪曾祺毫无表情地说:“他对烧饼没兴趣,前面那半个还没吃完。”又说:“他吃涮羊肉是内行人,夹出的羊肉还微微有点红。”夫人说:“那不好,不熟的东西据说有绦虫。”
  许谋清说他们那里一个老头摸一个年轻女人的屁股,只见夫人笑死了,“哎,哎,这个老头子真坏,真坏……”林斤澜开他们夫妇的玩笑:“你应该说,这个老头子真好。”这时候,汪曾祺面挂微笑,起身步出,一语不发,再无入席,他是自个儿去睡了。
  次日,汪曾祺到《中国作家》受奖。前来颁奖的冯牧、陈荒煤都跟他打招呼,他唯唯。他坐的位置在我的身边,当高洪波用男中音说道:“现在,我以得票多少的顺序,把得奖者的作家念一下”的时候,开念第一个名字是“李平”,汪曾祺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我不好转头看他的脸,心想他是不是尴尬了呢。当然,第二个名字就是他了,他的后面还有铁凝、陈国凯、李贯通……
  第一次与汪曾祺接触,我的印象是这位大师难懂,与他的作品相反。林斤澜就不一样,平和,亲切,和他相处没有懂不懂的问题;可是,作品就大不同,奇崛,诡怪,深妙,评论家都又着迷又困惑,一般读者当然是云里雾里了。
  汪曾祺1920年出生在江苏的一个小城高邮,林斤澜比汪曾祺小三岁,出生在浙江的温州。都是江南水乡人。高邮在运河边上,高邮还有一个高邮湖。汪曾祺说:“水有时是汹涌澎湃的,但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他对这种水的记忆是十分深刻的。有水就有码头和桥,就有船,就有打鱼人,就有鱼鹰和水鸟。鳜鱼、鳙鱼,虾、蟹……水边还有亭与台,还有庙和庵。他读的小学在一座佛寺的旁边,原来即是佛寺的一部分。他在《自报家门》中写道:“我几乎每天放学都要到佛寺里逛一逛,看看哼哈二将、四大天王、释迦牟尼、迦叶阿难、十八罗汉、南海观音。这些佛像塑得生动。这是我的雕塑艺术馆。”还说,“从我家到小学要经过一条大街,一条曲曲弯弯的巷子。我放学回家喜欢东看看、西看看,看看那些店铺、手工作坊、布店、酱园、杂货店、爆仗店、烧饼店、卖石灰麻刀的铺子、染坊……”
  汪曾祺的初中“原是一个道观,还保留着一个放生鱼池。池上有飞梁(石桥),一座原来供奉吕洞宾的小楼和一座亭子。亭子四周长满了紫竹(竹竿深紫色)。这种竹子别处少见。学校后面有小河,河边开着野蔷薇。学校挨近东门,……我每天沿着城东的护城河上学、回家,看柳树,看麦田,看河水。”
  汪曾祺的祖父“中过拔贡,是前清末科,从那以后就废科举改学堂了。他没有能考取更高的功名,大概是终身遗憾的。拔贡是要文章写得好的。听我父亲说,祖父的那份墨卷是出名的,那种章法叫做‘夹凤股’。我不知道是该叫‘夹凤’还是‘夹缝’,当然更不知道是如何一种‘夹’法。拔贡是做不了官的。功名道断。他就在家经营自己的产业。他是个创业的人。”“创业不外两途:置田地,开店铺。”“祖父手里有多少田,我一直不清楚。印象中大概在两千多亩,这是个不小的数目。但他的田好田不多。一部分在北乡。北乡田瘦,有的只能长草,谓之‘草田’。”“祖父所开的店铺主要是两家药店,一家万全堂,在北市口,一家保全堂,在东大街。这两家药店过年贴的春联都是祖父自撰的。万全堂是‘万花仙掌露,全树上林春’,保全堂是‘保我黎民,全登寿域’。”
  祖父“中年以后,家道渐丰……他爱喝一点好茶,西湖龙井。……他每顿用一个五彩釉画公鸡的茶盅喝一盅酒……喝了酒,常在房里大声背唐诗:‘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我的祖母是谈人格的女儿。谈人格是同光间本县最有名的诗人,一县人都叫他‘谈四太爷’。”
  “我弄不清祖父的‘思想’是怎么回事。他是幼读孔孟之书的,思想的基础当然是儒家。他是学佛的,在教我读《论语》的桌上有一函《南无妙法莲华经》。他是印光法师的弟子。他屋里的桌上放的两部书,一部是顾炎武的《日知录》,另一部是《红楼梦》!更不可理解的是,他订了一份杂志:邹韬奋编的《生活周刊》。”
  汪曾祺说,他的父亲“是画家,会刻图章,会写意花卉。图章初宗浙派,中年后治汉印。他会摆弄各种乐器,弹琵琶,拉胡琴,笙箫管笛,无一不通。”“他画画没有真正的师承,只有几个画友。画友中过从较密的是铁桥,是一个和尚,善因寺的方丈。……我父亲第二次结婚,娶我的第一个继母,新房里就挂了铁桥的一个条幅,泥金纸,上角画了几枝桃花,两只燕子,款题‘淡如仁兄嘉礼弟铁桥写贺’。在新房里挂一幅和尚的画,我的父亲可谓全无禁忌;这位和尚和俗人称兄道弟,也真是不拘礼法。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觉得他们有点‘胡来’。”
  “父亲对我的学业是关心的,但不强求。我小学时,国文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时得佳评,他就拿出去到处给人看。我的数学不好,他也不责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画画,我小时候也喜欢画画,但他从不指点我。他画画时,我在身边看,其余时间由我自己乱翻画谱,瞎抹。我对写意花卉那时还不大会欣赏,只是画一些鲜艳的大桃子,或者我从来没有画过的瀑布。我小时候字写得不错,他倒是给我出过一点主意。在我写过一阵‘圭峰碑’和‘多宝塔’以后,他建议我写写‘张猛龙’。这建议是很好的,到现在我写的字还有‘张猛龙’的影响。我初中时爱唱戏,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润。在家里,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学有几个能唱戏的。学校开园乐会,他应我的邀请,到学校去伴奏。……父亲那么大的人陪几个孩子玩了一下午,还挺高兴。”
  “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我们的这种关系,他人或以为怪。父亲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林斤澜的家在百里坊的八仙楼口,百里坊沿河,八仙楼口在八字桥边上。为什么叫八字桥呢,就是两座桥趴在两条河的交汇处。林斤澜读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住在离校近的蝉街外祖父家。蝉街边上就是蝉河,当年的温州,有街就有河,街河并行。温州的桥特别多,高公桥,矮凳桥,将军桥,卖麻桥,豆腐桥,道前桥,四顾桥,中山桥,浦桥,新桥,府前桥,水心桥,大洲桥,瞒鼓桥,陡门桥,九山桥,双莲桥,万里桥,河通桥,小南门桥……为什么有那么多桥呢?很简单,因为有那么多河。八字桥北走,是麻行僧街,这条街两百来米。北端,便是淼淼汤汤的瓯江。瓯江水起龙泉,涮过丽水和青田,都是清澈见底的,到了温州城,与东海相吞吐,竟然呈现橘黄色。江心屿就在这里,有说中国四大孤屿:太阳岛,橘子洲头,江心屿,鼓浪屿。鼓浪屿不能算江屿,而海岛是很多的,温州的南麂岛北麂岛都是很美丽的。我认为,温州的江心屿的美当是神州江屿之魁。青翠如黛,唐隋两塔高耸,东西崔嵬似盆景。江心屿观雁山云影昭昭、瓯海潮踪溶溶。
  站在八字桥上,能听得到瓯江汹涌,能听得到江心屿边大雁的鸣叫。,近处还有声响,沙沙沙沙,沙沙沙沙,那是蓊蓊郁郁的大榕树(林斤澜小说《赶摆》里叫大青树)掉叶了,叶子在街面石头路上飞舞。因为秋天,起风了。河中唉乃,乡下梧田的“河鳗船”进城了,船里是当年孙权进贡给曹操的那种瓯柑和菱角。敲梆声激越,“奔!奔!”那是长人在唤卖馄饨。间以长音:“油炸果(油条)……”(男声)“纸蓬(当年很厚的一种手纸)”(女声)。
  我忽然想,江南水乡——包括温州和高邮,很少出蜂目豺声的人,凶悍生猛的人,也很少出气吞万里如虎的人。所多是平和内敛的人、温敦慈爱的人、聪慧通达的人。
  林斤澜的祖父开了一间裁缝店,他还做“银背”的生意。银背就是私人钱庄下的苦力,是银元或铜元的吞与吐、出与纳。吞吐出纳都要靠褡裢或肚兜“背”。背者一要忠诚可靠,二要吃苦耐劳。他的信用很好。他最后的事业是开针具作坊,针具包括钓针鱼钩,这在沿海的温州,是个不小的事业。他有自己的院落,大约六七间房,前院天井大,后院道坛小。我八十年代去过,记得厅堂还宽敞,隐约还有对联(当年没有写传记的打算,没有记下),八仙桌是见不到了,因为早已分住着别的家庭。厅堂好像很杂乱。院落里住着林斤澜侄儿一家四口。
  祖父壮年病逝,林斤澜并不认识。林斤澜和外祖父相处较多。外祖父姓鲁,没有亲生儿子,义子又不争气,林斤澜说他模样有些像孔乙己。没有妻室。林斤澜便给老人家当孙子。老人家是前清的读书人,他也给林斤澜“上课”。林斤澜回忆道:“老人家爱‘说书’,说《三国》,说《水浒》,也说到《红楼》。但留在我印象里最多的是《水浒》,可能因为当时我不但读《水浒》,也在讲《水浒》。”“到了上中学,我又回到自己家里住,中学又离自家近了。星期日上午也还去上外祖父的《古文观止》,吃一餐饭,喝两杯老酒。外祖父体虚喝鸡汁保养,留下鸡肉和渣供我大嚼。”
  

[2] [3] [4] [5] [6] [7]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