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狗小的自行车

作者:卢江良




  卢江良:本名卢钢粮,男,1972年出生于绍兴。曾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江南》等刊发表小说,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现居浙江杭州,从事编辑工作。
  
  一
  
  狗小的自行车丢了。那辆自行车买了不到三个月,停在街上就让人给偷走了。狗小回到住处将实情告诉爹时,已经是当天的晚上,弟弟趴在一张麻将桌上写字,娘在手忙脚乱地做饭,而爹还没有收工的意思,继续着白天的活——替这个城里的人修鞋。
  狗小将话说完后,愣在爹的面前,做好了遭打挨骂的准备。以他平常的经验,很快爹会跳起来,在他头上狠敲几个“栗子”,并对着自己破口大骂。然后,娘会闻声过来,一边护着他一边责怪他。
  可这次爹坐着没动,好像根本没这回事似的,只是停顿了一下活,懒懒地回答说,以后你就跑着上学吧。其实,狗小说车丢了的时候,狗小爹的心是沉了沉的,很想狗血喷头地骂狗小一顿,可细想了一下骂也没用,也就懒得浪费口舌了。
  爹这种与平时迥异的处事方式,使狗小感到非常的意外。狗小开始狂喜了一番,然后想想不对劲呀:住的地方离学校有五里路,跑着上学怎么行呢?于是,依然呆呆地站着。狗小是个木讷的孩子,习惯用行动本身说话。
  狗小这样站着,挡住了爹需要的光线。狗小爹就挪动了一下身子,可还是无济于事。他便不耐烦了,抬头瞟了狗小一眼,说,你走开一点。
  狗小不理,依然默立着。他想,我怎么可以跑着上学呢?这里离学校有五里路哩!
  狗小爹见狗小那副牛样,禁不住火了,他蓦地扔下手里的鞋,暴跳了起来,你想怎么样?你车丢了,你还想怎么样?我不打你已经很好了,你还想我怎么样?你以为我印钞票的?
  狗小娘闻声过来,她得知狗小将车丢了,心顿时痛得厉害,脸一下子拉下了,看上去比马脸还长。她顺手拽了拽狗小的耳朵,生气地责怪道,你这个讨债鬼,省吃俭用给你买了辆车,不到三个月工夫就搞丢了,你在寻死呀,你!
  狗小知道没希望了,犟着性子又站了会儿,然后横了他们一眼,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二
  
  狗小每天跑着上下学了。但跑着上下学的狗小,心里是极不甘心的。他总是一边马不停蹄地奔跑着,一边留意着穿梭如织的自行车。他奢望能有那么一天,发现自己被偷的那辆车。这样,他受苦受累的奔跑生涯,从此就可以结束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狗小是在从学校返家的途中,瞧见那辆自行车的。骑着它的是个中年男子,他埋着头一个劲地蹬着,飞似地从狗小身边一闪而过。换了别人也许不会留意,可对于狗小来说完全不同。他始终心牵梦绕着那辆车,所以那车闪过的一瞬间,狗小的目光就被牢牢牵住了。
  接下来的情景不难想象,狗小毫不迟疑地跟着那辆车跑起来,车骑得慢一点狗小就跑得缓一点,车加快了速度狗小就追得起劲些,恍如狗小跟车之间拉上了一根无形的绳。乘着追赶的当儿,狗小还打量了那个男子。根据那个男子的衣着,狗小断定他是本地人。
  狗小追着那辆自行车,翻过天水桥,顺着建国路,拐进太子巷,一直来到和平小区。等进了小区,那男子终于跳下来,将车停放在一幢楼下面,然后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他没有发现追了一路气喘吁吁的狗小。
  现在,狗小可以接近那辆车了。他很警惕地张望了一下,没发现四周有人,便撑着胆子走上前去。他跑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如果那车真是自己的,他就准备高声喊起来,让别人知道那车是他的,然后就骑着那车回家。他设想那个时候男人肯定会跑掉,不过他不去计较,只要拿到自己的车就行了。
  那自行车跟自己的几乎一样,绿色的车架、虎头形车骑,甚至于精巧的车篮。为了证实这车确实是自己那辆,狗小双手抓住车把,朝着龙头俯身下去,查看那块车牌上的号码。就车牌号码是不一样。狗小有些泄气,站直身子准备离去。
  可狗小还是不服气。他觉得这车实在太像了,说不定那个男人换了假车牌。于是,再一次双手抓住车把,朝着龙头俯下身,重新查看那块车牌。令狗小兴奋的是,他在上面发觉了新装的痕迹。
  
  三
  
  天海是在狗小费劲地琢磨自行车的时候,发现狗小的。天海是开出租车的,这些天由于车子大修,只得暂时挪用尘封已久的自行车。
  天海第一眼看到狗小,只看到狗小的瘦削的背影。但狗小一个劲地折腾的模样,给天海的直觉是他在偷车。于是,天海一个箭步跨上来,一把抓住了套在狗小身上显得空荡的外衣,厉声吆喝着,你这狗娘养的,你敢偷老子的自行车?!
  全神贯注于自行车的狗小,完全忽略了天海的突然出现。他被天海蓦然抓获的当儿,甚是吓了一跳,不由地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但一贯冷漠的他,很快镇定了下来,他绕过抓着自己外衣的天海的手腕,吃力地扭过头来正视着天海说,这车是我的!
  这车是你的?天海还从未碰到过这般胆大妄为的小偷,在被当场抓获的当儿竟能反咬一口,但这更增添了天海的火气,他怒视着狗小,大着嗓门责问,你说这车是你的?
  是我的!狗小一边挣扎着企图摆脱天海的控制,一边毫不畏惧地迎视着天海,补充着说,这车是我三个月前丢的,你偷了我的车!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这车明明是自己以前骑过的,现在竟然有一个小偷说这车是他的,还污蔑自己是偷车的!天海不禁怒火中烧,他紧了紧抓着狗小外衣的手,另一只空着的手攥成了拳准备向狗小出击。
  可就在天海欲打未打之际,他瞧清了狗小的整个脸庞,拳头便一下子软化了,他惊诧地叫了一声,小天!
  狗小不知天海在叫什么,他只是坚持着自己的观点:这车是我的,你偷了我的车。
  这时的天海已无心计较车是谁的,他紧抓着狗小的手一点点松开来,凶狠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柔和无比,他深情地凝视着狗小喃喃地说,你是小天!你是我的小天!
  狗小被天海突如其来的转变搞得莫名其妙,但他只是关心着那辆车,至于其他的他没兴致理会,他又一次阐述了这车是他的的所有理由。
  天海说,这车可以是你的,但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不是小天?
  狗小奇怪地瞥了一眼天海,迷惑地说,我不叫小天,我叫狗小。
  天海说,不,你就是小天!
  狗小不悦了,气呼呼地说,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就叫“狗小”,一条狗的“狗”,大小的“小”。
  天海想了想小天失踪差不多五年了,一个六岁的孩子是不谙世事的,所以现在十一岁的狗小自然不知自己小时候叫小天。他明白再这样跟狗小在名字上纠缠下去毫无意义,便商量着对狗小说,这车我可以算是你的,但你要领我到你家去一趟。
  狗小说,这车是我的,你去我家又能怎么样?说完,毫不犹豫地领着天海走了。
  
  四
  
  狗小推着自行车领着天海出现在爹跟前时,狗小爹正坐在租来的房子门前忙着修鞋。他见到狗小和自行车,而且后面还跟着一位城里人,一时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狗小开口了,爹,我找回自行车了。说到这里,他觉得还应该说些什么,于是转头朝天海瞟了一眼,补充道,在他那里。他本来想说是他偷的,但转而一想那样说似乎不妥,就委婉地说在他那里。
  狗小爹还是反应不过来,觉得这件事挺蹊跷的。他就这样放下活儿抬着头愣在那里,一会儿看看狗小一会儿望望天海。
  天海见状,温和地问狗小,这是你爹?
  狗小说,是。
  天海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敬上去。
  狗小爹知道那叫“利群”,是一种自己很难得抽上的好烟。但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好意思一下接过来。
  天海又向前送了送。狗小爹就不客气了,红着脸伸手接过来。这时,天海开始跟狗小爹说,我们能单独聊聊吗?
  狗小爹就冲着狗小挥了挥手。狗小像一条听话的小狗,推着自行车到一边继续琢磨去了。他主要是去检查一下,这些天天海有否将车搞坏了。
  天海接过狗小爹递过来的专供客人坐的板凳,坐在了狗小爹的身边跟狗小爹聊开了。天海问,你儿子以前叫小天?
  狗小爹诧异地看了看天海说,没有呀!一直叫狗小。
  天海说,不可能!以前叫小天。
  狗小爹就有些不高兴了,憋闷地说,狗小是我儿子,他以前叫什么我还不知道?
  你不知道。天海说,他以前叫小天,是我的儿子。
  你有没有搞错呀!狗小爹一下子跳起来,我的儿子怎么成了你的儿子?他认定自己是碰到骗子了。
  天海连忙跟着站起身,劝慰着将狗小爹按坐下来,随即体谅地说,老兄,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我的小天是六岁的时候走失的,现在都快五年了,你养了他这么多年自然会舍不得,所以不肯承认他不是你儿子,可我的小天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隔离了五年有些地方会有所改变,但再怎么样我也认得呀。我只要看到他额头上的那颗痣,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小天了。
  狗小爹又急了,企图再次跳将起来。但是没有成功,天海似乎早料到这一着,在他欲跳未跳之际,先下手为强将他按住了。他边按边说,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但你也要理解我的心情。小天是我的心肝宝贝。你也当爹的,知道失去儿子是多么痛苦。如果你同意将小天还给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
  狗小爹想说狗小确实不是你的小天,但话还未出口,被天海拦了回来,你先别急着作出决定,夜里再考虑考虑,我明天再来。说完,逃似的起身走了。他不想事情才开始就谈崩了,那样对自己不利。
  天海要走的时候,狗小没有理会,只顾检查他的车。天海就走过去,他只字未提车的事,只是伸出手放在他的头上,充满柔情地摩挲了一下,后来又摩挲了一下,依依不舍地说,爸先走了,明天再来。走出一箭路的地方,回顾了三次。
  
  五
  
  狗小娘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狗小娘浑身疲惫地刚跨进门,狗小爹就突然冒出了一句,狗小他娘,狗小不是咱的儿子?
  狗小爹没头没脑的问话,很让狗小娘吃了一惊,莫非我跟秃大的事他知道了。转而一想,不会呀。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要知道也早该知道了,不会拖到今天才来问。再说自己跟秃大发生关系的时候,狗小都快六岁了。于是,口气顿时坚挺起来,不是你的,难道是狗的!
  狗小爹听了,扑哧一声笑了。
  狗小爹这一笑,狗小娘就放松了警惕,她白了狗小爹一眼,不满地说,老娘扫了一天马路,腰都快累断了,你还有闲心跟我开玩笑。
  狗小爹就收起笑,正色地告诉老婆,不是跟你开玩笑,是有人来认咱们狗小了,说是他的儿子。
  谁?狗小娘心头的那根弦一下又绷紧了。她暗想,不会是秃大吧。他自己没小孩,不会因为自己跟他有过一腿,就咬定狗小是他的种吧!秃大这个暴发户,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狗小爹就将天海来认狗小的细枝末节,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狗小娘听后,彻底放心了,她撇了撇嘴,鄙夷地说,那个人肯定是想自己的儿子想疯了!
  这时,六岁的小儿子跑过来,对狗小娘说,娘,哥哥的自行车回来了,哥哥的自行车回来了。狗小娘敷衍着说,知道了,知道了。末了,懒得再答理他们,管自去张罗一家人的晚饭。
  
  六
  
  天海本打算第二天去的,可他担心事情出现意外,最后当晚又赶过去了。
  天海到狗小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光景,狗小和弟弟已上床睡觉,狗小爹还在补白天承接的破鞋,狗小娘则忙着收拾屋里。
  狗小爹见了天海,不由得皱了皱眉,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又来了?
  天海直言不讳地说,小天是我儿子,他在这里我怎么能不来呢。
  狗小娘一听他们的谈话,就知道天海就是来认狗小的人,便心急火燎地赶过来,怒气冲冲地说,谁是你儿子?狗小怎么变成小天了?
  天海不想跟他们争执,他明白弄僵关系对自己不利,于是有些低声下气地说,我知道你们养了小天这么多年,一定舍不得小天再离开你们。可我只小天一个儿子,失去了他我什么都没了。
  狗小娘说,咱们狗小不是你的小天。
  天海肯定地说,是的!你们狗小就是我的小天。
  这时,狗小爹来气了,高声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呀?跟你说过了咱们狗小不是你的小天。你这不是成心来骗人家的儿子吗?
  我没有。天海委屈地说,我认得我的小天,他跟你们狗小长得一模一样,就是额头上的那颗痣都一样。
  为了不弄僵关系,天海后来想了想说,今天我来的目的,是跟你们商量,也不是一定要你们承认狗小是小天。
  狗小爹和狗小娘见天海的口气温和了,也不好意思得理不饶人。于是,他们就愣愣地呆在那里,都不开口说话了。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为了改变这种场面,最后天海打破了沉默说,现在我们都不说狗小是不是小天了,那你们让我看一下他行吗?
  狗小娘心软了下来,她没说答应与否,只是朝房子的后半间走去,看样子是要去叫醒狗小。
  天海见状,赶紧拦住了狗小娘,说,不用了,我自己去看看就行。
  狗小娘跟随着天海来到了狗小的床前,狗小像饱猪一样地酣睡着,还打着呼啦呼啦的鼻鼾。狗小娘看到天海伸出手在狗小的额头上轻抚了一下又一下,目光像一把柔软的刷子在狗小的脸蛋上充满温情地来回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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