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双人床

作者:锦 璐




  锦璐女,27岁,2002年开始从事小说创作。现为《广西日报》社副刊编辑,广西第五届签约作家。
  
  一
  
  汪晨和苏婕自小是在博城的煤矿大院一起长大的玩伴。汪晨小苏婕三岁。
  汪晨进幼儿园小班,苏婕已经是大班的孩子了。两家那阵子是隔壁邻居。苏婕每天上下幼儿园都带着汪晨。这个小姐姐当得蛮像那么回事,时时牵着汪晨的手。汪晨也喜欢跟着她,像小跟屁虫。过个小沟小坎,苏婕怕汪晨迈不过去,费力地把他抱起来,“咚”地伸腿跨过去,十有九次都会摔倒,滚做一团。两个小孩却认为好玩得不得了,爬起来拍拍衣服拍拍裤子,下次还照摔不误。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子弟小学。初中高中时,矿上给市里一所中学赞助费,苏婕汪晨又成了中学同学。上了大学,这俩人还是校友。汪晨刚进博城工学院,赶上了省里的大学生艺术节。他简直不敢相信舞台上独舞的那个女孩就是苏婕,神奇的女大十八变把他给震住了。再在院子里碰见苏婕,汪晨莫名地心跳。苏婕从小到大束起的马尾辫,现在烫成卷柔柔地披在肩头。风吹过,撩起发丝,仿佛拨动了竖琴的群弦。
  汪晨生日那天,请苏婕赴自己的生日宴。汪晨踩着自行车,苏婕跷着脚斜坐在后面。苏婕一路的笑声让汪晨陶醉极了。那是个夏天的傍晚,很高很高的白桦树,在风中哗哗地响着。到了饭店,苏婕发现只有自己一个女孩。一桌人都心领神会地冲着汪晨眨巴眼睛。他们和汪晨碰杯时都说,兄弟敬你俩一杯。苏婕笑着,很爽快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苏婕和汪晨在院子里的花园坐了很久。汪晨确实感到,他对苏婕的喜欢由来已久,久得连他自己都模糊了确切年月。只是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苏婕跟他有说有笑,可他却觉着不是滋味。因为苏婕说,她一直把他当弟弟。汪晨有种被轻视的感觉。他趴在小石桌上,把脸埋在手臂里。一会儿,他抬起头说,可我一直以为你也喜欢我。苏婕问为什么?汪晨说,难道我们不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苏婕哈哈大笑,好半天才收拢了笑声。她伸出手,像逗弄小猫小狗,把汪晨的头发揉得乱蓬蓬,说道,你哪儿来那么多鬼心思。
  苏婕越笑他,他越得做点什么。汪晨慢慢地向苏婕靠近。他拽紧她的手,不让她逃脱。他的嘴唇吻上了苏婕的脸。
  苏婕迟疑了一下,晚风中的花香草香,让她晕乎乎的。汪晨身上散发出来的雄性气息那么强烈。曾几何时,她还取笑过他身上的牛奶味。苏婕感到一种男人的坚定和霸道,一阵迷乱,舌头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汪晨就这样被苏婕教会了如何接吻。
  不能说苏婕对汪晨一点感觉都没有,但青梅竹马的岁月钝化了某种新鲜感和神秘感。她记得小学时有一次打闹,她把汪晨按在校园里的水泥乒乓球台上,整个人骑上去教训他。好像是头天汪晨在她家做了作业,偷偷把她的铅笔盒藏起来了。一帮半大小子围着起哄,他们喊着,快来看啊,汪晨和苏婕“日”了。这个字眼在矿区的运用可能比外国人说“哈罗”的频率还高,是老少男人的口头禅。半大小子们很得意地四处宣扬,甚至在上学或放学的半道上截住汪晨或者苏婕,问他(她)是不是日过了。四年级的苏婕对这个字眼有了模糊的认识,她红着脸说没有。一年级的汪晨却无端地兴奋起来。汪晨很快就无师自通,顺利地混入半大小子的团伙中,见到苏婕再也没有以前跟屁虫的模样。甚至在别人的怂恿下,对着苏婕说,我想日你。苏婕一想到这里便很不甘心,很有些要跟命运作对的姿态。
  汪晨的父亲是煤矿上的调度员,母亲是厂医,退休后自己开了一个诊所,经济条件不错。汪晨有哥有姐,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苏婕觉得汪晨依附着父母,被宠出了一身公子哥的懒散做派。矿上不少男孩子读不进书的,高中毕业甚至初中毕业就接了父亲的班当矿工了。汪晨成天和他们混在一起,一样的胸无大志得过且过。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安身立命的真本事?工作了一年的苏婕,初涉炎凉世态,看清了汪晨绝对不是自己要的那类人。
  
  二
  
  苏婕的公司里接了一个项目。从上海来的业务代表孙玮晶,三十五六岁,身形偏瘦,谈吐优雅,做事干练。孙玮晶曾是大学教师,教经济学。可能是嫌纸上富贵不过瘾,干脆真金白银地操练起来。
  苏婕被总经理带着陪孙玮晶考察。虽说孙玮晶见过的漂亮女孩多了,可苏婕还是让他眼前一亮。他觉得这个女孩子的眼神明媚,性格也很率真,截然不同于上海女人那种温软缠绵中的心思缜密。
  临回上海前,苏婕陪他去买一些当地的特产。在商场的精品柜台看到一个水晶球,里面安置着些格林童话般的小房子、草地、森林。孙玮晶觉得可爱,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第二天到了机场,苏婕私下塞给他一个小盒。他打开来一看,正是昨天看到的那个水晶球。他挺惊讶,问苏婕为什么要给他送这个?苏婕说看你喜欢就送给你喽。孙玮晶不太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眼里带着狐疑,在水晶球和苏婕脸上扫了几回。
  不能说苏婕一点用意也没有。孙玮晶在博城的出现,使苏婕看到了一种全新的男人形象,更觑到了一种高层次的生活状态。总经理无意中透露孙玮晶还是单身,她一阵心跳,对生活不由产生了一种不可知的向往。她期待着生活出现某种变化,可在孙玮晶面前又感到自卑。她暗想,自己这么一个在博城土生土长的女孩,能定得了孙玮晶在上海浸淫多年的目光吗?苏婕在汪晨面前摆出的一副持重面孔,转脸面对孙玮晶时,不可避免地露怯了。孙玮晶要回上海,苏婕很无奈,好像眼睁睁地看着一扇新生活的大门正缓缓在面前关上。她到底还不怎么会使心计,不知道该怎样征服这个来自上海的成熟男人。苏婕没法再想了,觉得这就是命。这么一来,心里倒定了。
  苏婕迎上孙玮晶的目光说,谢谢你教给我很多工作经验,权当留个纪念吧。
  回到上海后,孙玮晶一直和苏婕保持着联系。他不时把玩着水晶球,就仿佛又听到苏婕清灵灵的声音,在我眼里,上海就像这个水晶球。孙玮晶记得他当时听到这句话,有些不解,便问她,怎么讲?苏婕笑着对他说,永远是一个神话。孙玮晶说,上海的白天是最庸常的俗世,夜晚才偶有神话的灵光。这次是苏婕听不懂了,她说他说话总是很高深,很多意味要静下心来慢慢揣摩。孙玮晶说,想去上海吗?苏婕夸张地叫了一声,当然想去,不过凭我这点本事混在上海滩,只能是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灰姑娘。苏婕说话的时候,一副很好玩的表情。她真的把去上海看成是遥不可及,干脆就挂在嘴巴上说说,说完就算,也不是一个值得认真的事。后来在他们的电话中,孙玮晶也不再听苏婕提到上海,她只是给他说说工作上的烦恼,向他讨一些主意。有一次苏婕讲起了被总经理骚扰的事。孙玮晶完全感觉得到苏婕在电话那头气得声音发颤,有可能鞋子还从脚上甩了出去,撞在墙上发出咚咚两声响。苏婕倒没哭,她说她没让他得逞,她主动要求不坐办公室了,去工地做管理。苏婕的行为让孙玮晶有点意外,同时也觉得她挺有骨气。但孙玮晶还是担心,这种工作很辛苦的,你做得来吗?苏婕的话音里这时带出了委屈难当的哭腔,那能怎么办?今天早上我被钢条撞了头,戴了安全帽,可还是疼得厉害呢。孙玮晶听得出苏婕努力抑制着情绪,嗓子眼却叫什么给哽住了。孙玮晶的目光落在电话旁的水晶球上,突然就脱口而出,来上海吧,我帮你找一间公司,你的发展会比在博城好很多的。
  这句话不仅让电话那头的苏婕吃了一惊,也让孙玮晶自己吃了一惊。在苏婕沉默的那一刻,他不免快快审视了自己。他倒真的是一直存着这个念头,不过迟迟下不了决心。他在商场上太久了,不免把男女关系也带上了算计的成分。勾心斗角谈了几次恋爱,女人也睡了几个。要说这些女人也不是白睡,破费了他不少钱财。孙玮晶感慨道,商人真是精不过女人啊。于是对所谓感情的事也就腻了。 见到苏婕,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清新的气息,就像眼前的水晶球,剔透纯净。孙玮晶不禁怜香惜玉,觉得苏婕在那座大气污染严重的城市真是明珠暗投锦衣夜行。出于惯性,他忍不住又算计上了。他当初问苏婕想不想来上海,就是在试探苏婕。如果苏婕顺杆往上爬,那么她和那些个睡过觉后从他这里寻找机会要好处的女人根本就是一类货。苏婕不当回事的态度,让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每次接到苏婕的电话,他的心态便不由地微妙起来,既渴望苏婕表现出对上海的兴趣又怕她真的说出口……孙玮晶觉得自己像个阴险的旁观者,没办法,这是生活的教训。苏婕让孙玮晶感到了一次次愉悦的失望,同时内心也渐渐松弛。这一松弛就动了感情。
  苏婕的声音却半天没传过来,孙玮晶对着话筒喂喂喊了两声,苏婕,你听见我说话吗?苏婕这才说,我不是想要去上海,我只是……只是想给你倒倒委屈,说完了我心里也就舒服了,我真的不是想要去上海,我不是要给你添麻烦,哎呀,其实我不应该给你讲这些,这都是我自己的事。苏婕的话讲得语无伦次,孙玮晶也没仔细听,他只是更加坚定了要把苏婕带到上海的念头。他这么心甘情愿地帮助苏婕,不能排除想和苏婕有所发展的成分。但孙玮晶也不想把这事弄得俗了。他且当一次好人吧。他常常以得失来衡量要不要做某件事的原则,这个时候被难得的侠胆义气代替了。
  后来的几次电话,倒是孙玮晶主动打给苏婕了。他催促她快快把个人简历寄过来。凭他在中间帮忙,很快有公司表示愿意要苏婕。随后苏婕就去了上海。双方敲定,就正式签了合同。
  在上海的几天里,孙玮晶一直陪着苏婕。孙玮晶一米七出头,苏婕穿上高跟鞋还要比他高一点,可以看到他已经有点谢顶的迹象。苏婕心想,长得高又怎么样呢,汪晨个子高吧,不过是一米八的傻大个。每次打的,孙玮晶先为苏婕开了车门,用手挡着门框,等她坐定替她关了车门,再转到另一边上车。苏婕有点兴奋有些感动,还有隐隐的被人宠爱的得意。去饭店,孙玮晶也总是征求她的意见,根据她的喜好点菜……这本是男人对于女人起码的礼遇,可苏婕几时享受过这种待遇!这便是上海了,而不是博城;这便是孙玮晶,而不是她的父亲哥哥或者汪晨之类的博城男人。这就是优质煤和劣质煤的差异了。很多微小的细节串连一起,是一个非常具有绅士风度的、善解人意的、可亲可爱的孙玮晶。苏婕有一半的心思原是被上海繁华绚烂的街景分了去,随着和孙玮晶相处越久,这份心思就全投给了孙玮晶。一个豁然在目的大上海,浓缩在孙玮晶身上。这个大上海又是苏婕不可了解甚至心怀敬畏的,可看到孙玮晶身上处处显示出与上海融会贯通的圆熟,久经职场的历练,削瘦的身体好像有千钧力量镇着,苏婕就好像有人给她定了神撑了腰,再看孙玮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柔情、信赖、崇拜,再进一步就成了死心蹋地的爱意满怀了。
  迎着苏婕的目光,孙玮晶感觉好极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以孙玮晶的社会经验,如果苏婕对他使了什么心眼,他一眼就能看穿。可苏婕当真没动心眼。这倒成全了她自己。两个人很快就明确了关系。苏婕在公司干了几个月,孙玮晶通过在教委当处长的大学师兄帮忙,调她到一所中学当老师。孙玮晶担心苏婕跟职业场上那些女白领们混久了,沾染上凡事都跟经济利益挂钩的心思。
  苏婕返回博城辞职,准备几天后再赴上海。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汪晨,却隐瞒了孙玮晶。汪晨听了大张口,说你去了上海那我怎么办?苏婕觉得好笑,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关我什么事。汪晨说,我以为毕业了就可以跟你结婚了。苏婕嗤了一声,心想真是没出息,难道要我跟你像两个井底之蛙,在博城这么个鬼地方呆一辈子吗?再开口不由带出了轻蔑,你凭什么就能肯定我会嫁给你?你挣钱的本事有你花钱的本事大吗?外面的人情世故你了解吗?
  汪晨被噎得出不了声,半晌才说,你总得给我成长的机会吧,总不能拿我和已经进入社会的人相比吧。
  苏婕心想,让我等你,等到黄花菜都凉了,还不定你会长成个什么歪瓜样。
  汪晨就天天来找苏婕。苏婕有点烦他,可也不好意思撵他。谁知道这一别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她享受着被汪晨追求的乐趣,从未坚定拒绝过。面对汪晨几年的坚守,苏婕也有一丝半点的愧疚。她可从来没有因为汪晨的存在耽误自己交男朋友。
  这天晚上苏婕去帮哥哥看房子,他一家去度假村玩。哥哥家也在矿上,隔了七八百米远。出门的时候,正巧汪晨又来找她。苏婕就带着他一起过去。两人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边看电视边说话。落地灯在墙角和地面分别打出浅浅淡淡的半圆光弧,却把这两个人漏在光弧之外。很有些朦胧的意思了,如果灯光再暗一点,就成了暧昧了。汪晨心里头一直被某些东西怂恿着,一眼接一眼看苏婕,身体有轻微的颤抖。
  矿上有自己的闭路电视,通常放港产片。这天晚上,先是放了一部周润发和张艾嘉主演的言情片《阿郎的故事》。阿郎死在烈火熊熊的赛车跑道上,一双痴情眼看着张艾嘉久久合不上。苏婕心里唏嘘上了,悲情伤怀,甚至有了怅惘虚空的感受。这正是中了言情片的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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