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银簪花

作者:夏天敏




  夏天敏生于1952年,工厂做过工,农村挂过职,现为云南昭通市文联副主席。其中篇小说《好大一对羊》曾获《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冠军。获过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
  
  引子
  
  牛国斌是死在自己的村庄的。他死得很难看、很丑陋、很恐怖,没有个好的死相。这就像他生前,没有个好的活相。活着没活相也罢了,死了呢,也该死得体面些,就这样连生带死都没个样子,这一生也活得太没意思了,也太叫人看不起、太令人怜悯了。
  他是没想到他会死的,活着多困苦、多煎熬他都不怕,还会怕死么?芽他早就九死一生,啥苦难都经历过了,眼看就要和家人团聚了,眼看就要圆他的梦了,这个梦是他活着的精神支撑,他却死了。这死的真不是时候,真叫人伤感。
  那天早晨,太阳还没出来,轻轻的流水状的薄雾还在县城长长的青石板街上轻轻流淌的时候,他就起来了。县城青石板的街湿漉漉的,早晨的霜将青幽幽的石板浸润成玉石,街两边青乌乌的瓦房湿润润地蜷缩着,街像冻僵的蛇一样扭曲着,所有的乌黑的门板没有一块被卸下。牛国斌推开小客栈的门就被一股冷风吹得倒退一步,他缩紧脖子,佝偻着腰,将双手袖紧,开门走向青石板的街面。他穿着破烂的夹袄,头发蓬乱而且肮脏,上面沾着不少草梗和草籽,身上挂着一把破烂的油布雨伞,像出远门的人一样,背后还挂着几双草鞋。他的脸黑得不纯粹,瘦削,眼眶深凹,皱纹迭起,黑色中还间杂白色、红色,是被太阳晒得蜕皮后的印迹,褪了皮的地方是新鲜的苍白。
  他在晦冥的青石板上走着,脚下悄无声息,草鞋走在青石板上很把稳,也很舒服。他悄无声息又急促地走着,他已经走了十多天的路,人是极其疲乏的了。每根肌腱、每块肌肉都是疼的,人疲乏得站着都想瞌睡,但此刻他的精神却出奇的好,心里被一种希望、一种憧憬鼓舞着,腿脚变得有劲了。转过青石板街的时候,天却更黑了,每天的黎明前总有这么一段时光,已经清晰可见的青乌乌的瓦房又融化在薄冥之中了。他刚转过街口就听到一阵幽幽咽咽的哭声,哭声是压抑的哭声,并不撕心裂肺,可这哭声却使人觉得阴森,牛国斌身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想转身走,可路径不通,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街转角处一家人的门敞开着,只有几个人影影绰绰地晃动,堂屋中间似乎直挺挺地停着一个人,又见到晃动的白布幡,他知道那是死了人了。他刷地出了一身冷汗,脚步立即被滑滑的青石板粘住了,身上的力气倏地消失,人立即颓得站都站不稳。但他于混混沌沌的迷惑中还是使劲地朝地下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他相信吐唾沫有避邪的作用。
  接下来他就在思考回去不回去的事了,依他顽固的习惯,他是要折回小客栈的。几十年来他一直相信一些预兆,除了在战场上他不能按自己的判断是走是留,平时他觉得兆头不好,他就不出门了。可是今天他却矛盾着,为去还是不去犯了难。他是太想回去了,他离开家已经几年了,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家。家这个温馨的字眼,刻在他的骨髓里,刻在他的大脑里,时刻在疼痛着。他想家几乎想得发疯,想得目光长长地蔓延,越过千山万水。目光的游丝紧紧缠住家的一切,收也收不回来,越收越紧,拽得眼珠都要掉下来。家充填着他的空白的脑子,充填着他的千疮百孔的心,使他想死也不能死。活着、活着,回到家去,是维系他活下来的惟一信念。
  终于他还是决定走。他像逃似地匆匆走过那间敞开的门,他怀着极大的憎恶连看也不看那门一眼。尽管如此,他还是被那家门口挂着的长长的白幡拂了一下脸,都是那巷道太窄了,那一拂使他心惊肉跳,沮丧万分。他不管不顾地朝那间门口响亮地吐痰,头也不回地跑了过去。里面幽幽咽咽的哭声如丝如缕地拽住他的脚,使他的脚步沉重万分。
  出了县城的大门,那里却是很热闹的了,那时县城的城门还没拆除,城门外是早市,早就有人在卖各式各样的早点。他看到低矮的棚子,棚子外面摆着龇牙咧嘴的木桌,用土坯垒的灶里燃着噼叭炸响的木柴,灶上架着热气腾腾的锅,嗅着他熟悉的食物的香味,他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同时,他的肠胃也痉挛起来,那时刻出现在他梦里的家乡的油糕和稀豆粉,使他心里生出许多温暖。这就是家乡,闻到这气味,家也就不远了,伸出手来,就可以摸到家的七凸八凹的土墙了。但他还是犹豫着走了,那香得喷鼻的油糕像无数的小虫子密密麻麻地爬进了他的胃,弄得他的胃奇痒无比,他的手悄悄地摸到腰上的钱袋,但一摸到钱手就被烫了回来,钱是血汗钱,是敲骨卖髓积攒的钱,是一分都不能动的啊。
  也许他是应该饱饱地吃几个炸得吱吱作响、金黄金黄的油糕,喝一碗滚烫滚烫的稀豆粉的。如果喝了、吃了,他可能就不至于疲乏地睡过去,即使他后来死了,胃里也装着家乡令他魂牵梦绕的食物了。
  牛国斌的家在遥远的山区,出县城不远就是山道。那时的森林很茂盛,密密麻麻的杂树、野草、藤葛纠缠在一起,把山路逼迫成弯弯曲曲的幽径,人走在里面就像一只蚂蚁。他有些恐惧,这是没有来由的恐惧。牛国斌打过仗,杀过人,也被人杀过,但他就是有说不出来的恐惧。他去树林里砍了根手腕粗的棍子,可以拄着爬山,还可以防身。他还把系在背上的包袱挪到胸前,那里面是他最心疼的东西,同时紧紧地系好腰上的钱包,这些东西是不能被人抢走的,他宁可丢命也不能丢钱和东西。
  他警惕而又艰难地在路上走,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走着走着就开始爬坡,那坡路是青石墁成的,很光滑,有些年头了。他突然看见青石路的中间盘着一条蛇,这条蛇好端端盘成一盘蚊香似的形状,扬着头,吐出血红的信子。牛国斌有些诧异,森林里是不会少蛇的,但人有人路,蛇有蛇道,蛇不会来占据人道的。牛国斌想跨过蛇走过去,但那蛇盘的地方好险要,左边是笔直的山崖,右边是见不到底的阴森森的峡谷,而蛇的后面呢,正好是山路转弯处,一堵悬崖迎面挡着,平时走都须扶着崖壁才过得去。那蛇又莽壮,手臂粗的身子盘起来比磨盘还大,这就使牛国斌跨过蛇走的可能性没有了。
  牛国斌觉得事情是有些蹊跷,联想起清早遇到的那桩事,尤其是死人的白幡还从他脸上拂过,他的心就猛地紧缩,变成一块巨大的青石,沉沉下坠。他的身子已经坠到地下,他干脆坐下和蛇相差一步,互相对视。那条硕大的蛇并没有袭击他的意思,它依然盘立着,像座金字塔,头高昂着,火红的蛇信子像一束束血红的火焰,密密匝匝地缠着他的全身。他由不得一身冰凉,身子颤抖起来。蛇的脑袋原来是扭动的,现在不扭动了,两颗阴森森的冰凉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他想这蛇干吗要这样呢?芽我和你天各一方,从来没伤害过你,你为什么要拦我的道?芽你可晓得,我现在心里像被滚汤一般煮沸着,几年了,眼睛都盼瞎了,心都焦枯了,就盼着这一天,就盼着立即回到家去。家,家是啥,你晓得吗?芽亲人,亲人是什么?芽你晓得吗?芽亲人就是心尖尖上割出的最疼痛的一半,亲人就是骨头和骨髓。蛇呀,你绕开吧,你不要为难我,你让我满足我的心愿,我永远会记得你的。你有了难,托个梦来,我会舍命来救你的。
  牛国斌不知啥时已经跪在地上了,他是为蛇而跪的。牛国斌是个铁汉子,在战场上拼刺刀,被刺刀把肠子都挑出来了,他自己把肠子塞进肚里去,也没流过一滴泪。可今天他却跪下去了,他心里酸楚得不行,苦涩得不行,多少年积郁的思念之苦,使他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他喃喃地祈祷着,蛇定定地看着他,冷冰冰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怜悯,但蛇还是坚定地盘着身子,坚定地逼视着他,不给他让道。
  牛国斌想这蛇是不是有什么冤屈?芽蛇和人一样有了冤屈是需要申诉的,他就看见过拿着血衣的人拦在县长的马前,跪在青石板的路上把头都磕出了血,死活也不走。他说蛇呀,你有啥冤屈就跟我讲,有就点一下头,没有就摇头。谁知那蛇竟然将头左右摇了几摇。牛国斌说这是咋了呢?芽既然没有你就该为我让道呀。那蛇还是纹丝不动,还是阴森森地看着他,他说你是不是冷?芽我把我这件褂子给你罢,说着他极不情愿地脱了褂子,把褂子放在路边的草地上。蛇还是不动,还是那样阴阴地看着他。牛国斌的火气腾地冒出来了,去你妈的,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啥愿也许了,啥事也做了,你还是不通人性。你让不让,不让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说着他将手里那根手腕粗的木棍举起来。原想那蛇会逃遁的,谁知那蛇还是稳稳地盘着,连动也没动一下,蛇头定定地向着他,眼里还是那冷冰冰、阴森森的目光。牛国斌一下子恼了,他跳起来,挥起木棍狠劲地朝蛇头上打去,那一棍太狠太狠,把蛇头都砸碎了。蛇的身子像堆散沙,倏地一下松弛下来,像草绳一样铺在地上。奇怪的是那砸坏了的蛇头上的眼珠仍然完好,仍然冷冷地、阴森森地看着他,他气得又挥起棍子,朝蛇的眼珠砸去,哐的一声,他的手腕被震得发麻,蛇的眼睛仍然是冷冷地,阴森森地瞪着他。他的背脊立即出了一层冷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毕修玲
  
  毕修玲二十来岁,那时的毕修玲正是滋润、活泛、充满激情的年龄。
  这天晚上的月亮出奇的好,是那种又圆又大的圆月,月亮圆得无可挑剔,连一小点瑕疵也找不到;月亮又亮又晶莹,里面的桂花树连枝叶都清清楚楚,连玉兔都清清楚楚,只是看不见嫦娥,嫦娥到哪里去了呢?芽毕修玲搞不清楚,毕修玲没读过书,但毕修玲熟悉嫦娥的故事,月亮里亮亮清清的,连点烟火都看不见,连个人影也见不到,更看不到乡场。乡场是多么热闹的地方,赶场时人流成河,就是啥也不买,在嘈杂的人流里也是个快活。毕修玲盯盯地看着月亮,看着月影外空空的、漠漠的天空,天空洁净得很,连一丝云痕也不见,她心里涌现出无限的酸楚。她想这嫦娥也是个蠢,图个啥长生不老,那孤独、寂寞的日子,是人过的日子吗?芽你傻呀,上月亮里干啥去?芽
  毕修玲突然惊诧,今天是十四,怎么月亮就这样圆了呢?芽毕修玲又想到明天是十五,十五是个团圆的日子,十五还是个疼痛的日子,死鬼就是十五那天走的,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这么多年她为这个日子流了多少泪,为这个日子许了多少愿,疼痛的心没有因为日子水一样流逝而不再疼痛,悔恨的心也没因日子的花开花落而减缓。这天晚上又将是毕修玲的一个不眠之夜,她的心又将放在柴火上慢慢烧烤。
  丈夫走的时候很轻松,他要外出的理由也很简单。那时她刚和丈夫结婚两个月,两人还沉浸在新婚的缠绵和甜蜜中。那天一起床她就默默地流泪,她想起要回娘家的日子,她想起了头上的银簪花。她的头上光溜溜的,啥也没有。她嫁过来的时候,丈夫就答应要给她一枝银簪花的。山区的姑娘草一样生长,最大的愿望也就是能在盘起的发髻上插一枝银簪花,银簪花是区分姑娘和媳妇的标志,还没结婚的姑娘都是梳一根长长的、粗粗的独辫子,系上杨白劳买给喜儿似的红头绳。而结了婚的小媳妇呢,就要将头发高高地盘起,插上一枝亮晶晶的、玲珑可爱的银簪花。毕修玲过门两个月了,但她还是梳着长长的独辫子,丈夫曾几次发誓要给她买银簪花,但几次都空手而归。这使她失望极了,伤心极了。
  毕修玲是个知冷知热、知疼知爱的人,她晓得不是丈夫不愿买银簪花,是丈夫实在拿不出钱。但她依然在这个早晨伤心流泪,她是想到回娘家的日子,这个日子的到来使她又高兴又难过。她想起第一次回娘家时的尴尬和痛楚。毕修玲是个丰满健康红润的山里姑娘,这是一株从来没有人爱护的野碧桃,枝干挺拔修长,枝叶汁液饱满,轻轻一碰就有盈盈的花朵,开得灿烂开得热烈。毕修玲回娘家的时候正是山碧桃花开的时候,她像一树繁花的山碧桃摇曳着回到娘家。娘家人又惊又喜,早在她回来的时候就熬好了老腊肉,就推好了嫩豆花。
  闺中的女伴来看毕修玲,她们满脸红光满脸羞怯满脸神秘,叽叽喳喳而又神神秘秘低声低气地讲些女儿话。毕修玲正沉浸在做新媳妇的甜蜜和幸福中,嫂嫂在围腰上擦着油腻出来了。嫂嫂惊诧诧地说毕修玲,你咋不盘头啊,你现在是新媳妇了呢,你的银簪花呢?芽莫不是还做姑娘梦么?芽嫂嫂的话立即引起大家的关注,是啊,毕修玲咋还梳独辫子呢?芽她怕是还想着做姑娘的快活?芽怕是银簪花太好,舍不得拿出来给大家看看。银簪花,是山里姑娘一个温馨的梦呢,银簪花,是山里姑娘一生中的一个美好的念物呢。大家追着问,不依不饶的,毕修玲的嫂嫂阴阴地笑,笑中包含了许多内容。毕修玲又羞又愧又恼,支支吾吾、闪闪烁烁讲不清楚。几个平时要好的伙伴不解她的心事,追她、问她,还挠她的胳肢窝。毕修玲眼里涌出泪花,她委屈极了,尴尬极了,在心里恨起了那个在外面和娘家人抽叶子烟、喝罐罐茶的丈夫,恨起了嫂嫂和这些不知好歹的伙伴。她突然摔开大家的手,眼里的泪花变成雨水,逃一般地回到父母的房间,她反闩了门,在里面独自伤心流泪。
  也就是在死鬼出走的那天早晨,毕修玲在清晨的被窝里伤心流泪。其实流泪也就流泪罢了。毕修玲是个知热知暖、知疼知爱的人,她决定起床,她决定先去扫院子和喂猪。那猪已经有两尺长了。圆溜溜地活泼泼地讨人喜欢。毕修玲下了狠心,哪怕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将猪喂大喂壮,她盘算着杀了猪以后留一半自己吃。一家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沾油腥气了,丈夫家那头猪在办喜事时已经吃得骨头渣渣都没有了。剩下的那半,到乡场上卖了,给公公打一罐苞谷酒,买块包头,倔犟的公公从来不要求什么;给丈夫扯套衣服,他的衣服也就是结婚穿的那套好点,平时舍不得穿,压在箱底,要在走亲戚的时候才舍得拿来穿。当然,她想买个银簪花,最好最大的银簪花,插在头上,风风光光回娘家去,让嫂嫂和村里的姐妹咋舌赞叹。那时刻出现在脑海里的银簪花时刻撕扯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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