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再启蒙:社会的破碎与重建

作者:韩少功 王 尧




  韩少功:男,湖南长沙人,现为海南省文联主席。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中篇小说《爸爸爸》、《女女女》,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暗示》等,作品集有《韩少功文库》。首倡“寻根文学”,每一部重要作品在新时期文学中都有开创意义和独特价值。
  王尧:现为苏州大学教授,著有《迟到的批判》等理论专著。
  
  王尧:现在回头看,知识分子从80年代到90年代的步伐是仓促的,包括在思想模式的转换方面。90年代初期的知识分子,对现实的回应不像现在这么从容,有些忙乱。
  韩少功:当时国内有“六四风波”,国外有苏联的解体和东欧的易帜,很多人处于一种茫然状态。
  王尧:你在海南主持的《海南纪实》杂志风行全国但也树大招风,在“六四风波”以后被责令停办,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怎么样。
  韩少功:整肃十分严厉,有的文章甚至把这个杂志与《世界经济导报》与《新观察》列为齐名的“反动”媒体,政治“待遇”给得相当高。我以为又会回到“文革”,但压力没有我预计的大。杂志停刊以后,我饭照吃,工资照拿,不久还能够单独出国访问,在法国呆了几个月。国外一些朋友也很奇怪,以为我已经“进去了”。经济体制改革也没有我预计中的倒退,倒是借助严厉的政治扫荡,如履平地一路推进。1989年前的“价格闯关”,喊了几次都不敢真动,怕老百姓上街闹事。到90年代初,我跟一个政协的小组下去调查,发现海南省90%的商品已经放开物价,但一点社会反应都没有,真是神不知鬼不觉,顺利得让人难以理解。
  王尧:进入90年代以后,与国内外很多人的预测相反,中国改革没有停止,而且有一个不断加快的世俗化和市场化进程,90年代有许多论战实际上与此相关。我很想了解你在这方面的思想经历,也许还有相关的生活经历。
  韩少功:我1988年到了海南,想利用经济特区的政策条件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当时觉得内地的僵化体制令人窒息,未来的生活已经划定了轨道,而海南这本新书有很多未知数,有很多情节悬念,让人有兴奋感。初到海南,我和一些朋友失去了大锅饭,自己谋生存,办刊物,办报纸,办函授学院和排版公司,卷入很多经济事务,人、财、物、产、供、销,事事都得操心。这对我个人经验来说是一次有益的补充。我对金钱的感受从来没有这样具体和直接。没有钱的时候,队伍不容易稳住;有了钱的时候,吃喝玩乐之风大盛,队伍眼看着就要瘫痪和瓦解。有钱比没钱的问题更严重。
  王尧:穷不得也富不得的现象,即使在今天也还存在,所谓守不住穷,耐不得富。90年代有部电视剧的台词很流行:有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我记得你在90年代初写过一篇《处贫贱易,处富贵难》,说幸福的硬件不断升级,反衬出精神软件的稀缺,大概就是有感而发。
  韩少功:公有制约束的欲望突然释放,人性在生存压力的底片上曝光。内地沙龙里、笔会上、主席台上的人格面貌原来不大怎么可靠。我们的团队本来是个同人群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平等,很随意,但有了钱以后马上发生微妙变化,权力与利益成了有些朋友不择手段争夺的东西。我当时说过:我们批评共产党内腐败严重,人家也花了几十年才成这个样,自命为知识精英的人怎么几个月就腐败了呢?速度也太快了吧?一百本哲学和一百本文学,看来也顶不住几个钱。
  王尧:我在这个阶段也有很深的体会。当时我读你的《夜行者梦语》非常有感触,如你所说:从政治压迫下解放出来,最容易投入金钱的怀抱,从金钱的压迫下解放出来,最容易奔赴政治的幻境。
  韩少功:有一次内部头头开会,争论到深夜。有一派要求实行“老板制”,由领导层占有全部收入,其他人只是打工仔,领点劳务费就够了。另一派坚持既有的公有制,分配差距只能按劳动和贡献来决定。前一派说:你们不能搞老一套的大锅饭吧?不能把团体变成假模假式的“教会”吧?我们要“帮会”不要“教会”。我说要“帮会”也行,但帮会也得有帮规,突然废约改制,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根据是什么?没有人能拿出这个根据。在那个夜晚,我突然对资本主义有了体会,以前觉得很美好的资本主义,第一次让我感到寒气袭人。也许这就是“世俗化”?但它刚好是要损害和剥夺大多数成员的“世俗”。也许这是要实现“个人解放”?但它刚好是要损害和剥夺大多数成员的“个人”。
  选择理论就是选择生活方式
  王尧:听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你90年代的思想来源了。从表面上看,你也是被定位为“自由化”的人物之一,但你切入市场经济的前沿和基本细胞,与当时有些从沙龙到广场的知识分子不一样。我注意到,在这个阶段你指出了蹩脚的理论家最常见的错误,不懂得哲学差不多不是研究出来的,而是从生命深处涌现出来的。这在现在的高等学校仍然是个问题,我们的知识生产缺少生命力,从概念到概念,不能抵达概念之外的具象、感觉、实践。你在90年代初的这个想法,大概是你创作《暗示》最初的思想源头。
  韩少功:当时海南是一个很好的观察点。知识分子在金钱面前的六神无主尤其给我深刻印象。有些人一见人家炒了地皮或者炒了股票,一见人家当老板坐上“大奔”,就觉得自己要被时代抛弃了。值得这么慌吗?马原到一个大学去讲文学,另一个作家就说:“他还去干那种勾当!”好像马原谈文学已经不正常,马原只有谈地皮和股票才是正常。这是80年代启蒙话语带来的一个奇怪结果。那时候,理论界还是启蒙话语当家,但有一部分作家开始有所反应,反对拜金主义,谈精神,谈气节,谈道义的坚守。张承志,张炜,李锐都有一些及时的发言。我在《灵魂的声音》发表以后,收到李锐一封很热情的信。那是我与他第一次交往。
  王尧:张炜、张承志被视为道德理想主义者,保持了80年代的那种激情。他们与你被并称为文学界“三剑客”。那时大家比较看重你们所持立场的意义。不久,左和右的阵营开始形成,我们姑且用“左”和“右”这两个词来描述。但是,无论是左还是右,都遭遇到了更为复杂的现实问题,这些问题凸显了既有的理论以及思想方法的局限。“人文精神”讨论也是在西方启蒙话语的框架中进行的。
  韩少功:就大的方面来说,不管争论的双方或者说是多方,基本上还是共享一个市场经济的甚至资本主义的现代化想象,秉承80年代知识界主流的共识。问题是新的,解释是旧的。但正如黑格尔说过的:强者不需要道德,道德是弱者的工具。“道德”的重提,“人文精神”的重提,实际上萌动着一种反对弱肉强食的社会关切,虽然局限在启蒙主义的解释框架,但为后来进一步的反思提供了铺垫。
  王尧:那时你比较关心精神问题,灵魂问题,对技术主义和商业主义的批判是毫不留情的,记得你当时用了精神流氓、政治痞子、商业痞子、文化痞子、保守派的痞子、新潮派的痞子等措辞。《夜行者梦语》一书在当时的反响很好,与理论界的“人文精神”讨论形成了呼应。
  韩少功:当时是遭遇战,短兵相接,想说得尖锐一些。一尖锐就免不了招风惹事,千夫所指。文学界有些人发起了批判“道德理想主义”运动,大报小报一齐上,认为重提道德就是“极左”,就是对抗“市场化”与“国际化”的进步潮流,甚至就是“红卫兵”、“法西斯”与“奥姆真理教”。情绪化的攻击破坏了正常讨论气氛。接下来,指控《马桥词典》是“抄袭”、“全盘照搬”的舆论大潮,实际上有预谋的思想报复,是封杀不同声音的恐怖行为,使我不得不严肃对待。球场上吹黑哨、踢假球了,你如果想继续参赛,那就得想办法自卫。
  王尧:这一事件引起了文学界的众说纷纭,有人提到王蒙与你们一些知青作家的思想裂缝。
  韩少功:“马桥风波”的两位当事人与王蒙关系不错,但我并不相信这个事件与他有什么关系。我对王蒙在当代文学史上的杰出贡献十分敬重和感激,我们在90年代中期的思想分歧并不能改变这一点。我几十年来出版作品,只向一个作家求过序,就是求王蒙。当时他从文化部长的位置上下来了,一篇《坚硬的稀粥》遭到上纲上线的政治批判,成了个十分敏感的人物。我与他并不很熟,想用求序的方式对他表示敬意和支持。他对《马桥词典》也是热情肯定的。
  王尧:“马桥风波”是当时思想争论的最高潮,也是意外的终止。
  韩少功:到90年代后期,亚洲金融风暴发生,俄国私有化改革带来大动荡,发展道路和体制创新问题才成为新的思想焦点,为道德问题讨论提供了新的视野。“道德理想”、“人文精神”这一类问题是深化了,但也随之消散了。
  打破知识界新的“一言堂”
  王尧:深化了,也消散了,这个表达很有意思。有些问题,可能没有深化,也就没有消散,譬如人的解放。
  韩少功:人性是一个非常笼统和含糊的概念。古人说“食色性也”,其实猪狗也是“食色性也”,可见这只是兽性而不是人性,充其量只是人性的一部分。说希特勒没有人性,不是说希特勒不会饮食男女,而是说他没有良知。如果把良知、道德、理想、社会正义与“人性”对立起来,这样的“人性”意谓着什么,当然不言自明。其实兽性也不完全是自私的。不要说牛马猪羊,就是豺狼虎豹,也不会有组织和大规模地灭杀同类,不会闹出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的宗教屠杀、殖民屠杀、民族屠杀以及阶级屠杀。20世纪可以说是最为文明的一个世纪,但20世纪的战亡人数,超过了前十九个世纪所有战亡人数的总和。最文明的世纪也是最野蛮的世纪。这到底是“兽性发作”还是“人性发作”和“文明发作”?从普遍主义和绝对主义的角度谈“人性”和“人的解放”,不会使我们更多一点聪明。我们还是把这一类问题放到具体社会环境里来展开为好。
  王尧:所以人性会被解释为一种神话。但我们有时在夸奖动物时实际上是表达对某些人的失望,我们常常会说这人连狗都不如,当我们赋予动物以人性时,是在另外一个维度上把人性视为神话。在人性堕落、人与自然的关系仍然紧张的今天,我愿意维护这样的神话。我曾经旁听过一次哲学专业的博士论文答辩会,答辩的研究生在论文中提出人对动物应当尊重的观点,我认为这个观点是非常普通的,不是什么高见。但参加答辩的一位教授在提问时说:难道动物繁衍传播细菌的权利也要尊重吗?这位教授所提的问题以及提问的逻辑让我惊诧。所以就像你所说的,人性与兽性不能笼统地谈论,也不能抽象地谈论。
  韩少功:要防止知识的越位。很多观念在这个范围内是有效的,反之可能是无效的;在这个范围是强效的,反之可能是弱效的。
  王尧:小平同志在90年代初期的南巡讲话,使改革恢复了活力和势头,但很多深层的社会矛盾也从那个时候开始显露。在这以后的一段时期,你在不断关注精神与灵魂问题的同时,好像很快拓展到政策和制度安排的思考上,更多地去发现现象背后的东西。
  韩少功:很多事情拉开距离才看得清楚。80年代也有个人主义,但在特定配置条件下利大于弊。那时候改革是内需拉动型的,全民普遍受益。全社会利义并举,公私平衡,经济发展比较均衡与和谐。农民分到责任田以后,普遍增产增收,农民得到了实惠。城市里就业充分,工厂都开工很足,工人奖金开始增多。我记得我读大学的时候,很多朋友都不愿意读,说在工厂里呆得很舒服,工人的收入不比大学毕业生少。我回到插队的农村去看,农民也满足得不得了,说天天可以吃肉喝酒,皇帝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当时知识分子的待遇算是差一些,所谓“手术刀不如剃头刀,原子弹不如盐茶蛋”,而且还有时紧时松的意识形态压力。但不管怎么样,“四类分子”摘帽了,“右派”平反了,大学重新招生了,出国留学放行了,知识分子还可以评职称,处于一种很受尊重的地位。温铁军认为,从社会均衡发展这一点来看,80年代前期和中期应该说是做得最好的。但进入90年代以后,贫富分化开始出现了,地区之间,阶层之间,行业之间,个人之间,都分灶吃饭,吃得有咸有淡有多有少不一样,差距拉得非常的大。人们出现“原子化”趋向,共存共荣的社会纽带在松弛甚至断裂。
  王尧:也许这就是“新左派”思潮出现的背景之一。有些评论家认为你是“新左派”作家。
  韩少功:在中国的语境里,“左”很臭,差不多就是“文革”的代名词,你一戴上“左”的帽子就自绝于时代。不过我不在乎这顶帽子,正像我在80年代不在乎“自由化”的帽子。“新左派”这个词最开始是出现在文学圈子里,到90年代后期,帽子铺开大了,社会主义的、民族主义的、生态主义的以及后现代主义的思潮,都可能戴上“新左派”的帽子。这时候的“新左派”其实是第二代,与第一代有关系,但没有太大关系。因为第一代在社会思想和社会政策这个层面上有所分化,有些人对第二代“新左派”的很多观点也不赞同。其实,以“左”和“右”来划线是一种懒惰和粗暴,掩盖了问题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比如,说社会主义是“左”,还算是传统上通行的命名,但民族主义怎么是“左”?恐怕也是“右”吧?王小东说,他很欣赏美国的制度,但坚决反对美国的霸权,就是这样一种亦左亦右的态度。“自由主义”这个词也是含义混乱。如果按照一般美国人的理解,“自由主义”刚好是指左翼,指民主党的“第三条道路”,甚至是指乔姆斯基一类激进异议分子,指中下层平民以及少数族裔的立场,而里根和撒切尔夫人奉行的新自由主义,在美国被知识界习惯性地称为“保守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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