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我和沙巴的最后晚餐

作者:肖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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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没有记错,我认识沙巴是在一次足有四百多人就餐的大型宴会上。那好像是一次医疗器械订货会,会议的主办单位提前三天就摆开阵式,地点当然是华联大酒店。我参加这种会议一般是不带名片的。名片没用,还不如女人的卫生巾。
  会议期间用餐,我往往采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战术,午餐在这一桌吃,晚餐就换到那一桌,因此饭桌上永远是一群陌生的面孔。我喜欢陌生的环境并且愿意跟陌生人一起吃饭,这是混饭儿者的天性。
  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但完全可以跟陌生人一起吃饭。
  我认识沙巴是在这次医疗器械订货会的首日午餐上。实话实说,我跟这次劳什子会议毫无关系。我是闻讯专程赶来吃饭的。你说的没错,终日奔走于各种各样的会议之间并且以来宾的身份大吃大喝,这就是我的本质工作。如果你必须尖锐指出我们混饭儿者的本质工作是骗吃骗喝,那么我只能认为你用词不当。为什么偏偏采用如此尖刻而偏激的词汇呢?芽我认为混饭儿吃首先应当做到温良恭俭让。孟子曰:"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这是至理名言。
  还是让我们回到那次医疗器械订货会议代表们就餐的二楼大餐厅吧。那是在二〇〇〇年的华联大酒店。说起会议饭,一般都是十人一桌。那是午餐,我不慎迟到了,于是丧失了选择座位的机会,只得坐在沙巴对面的位置,尽管我并不认识他。自从我混饭儿吃以来,积累了不少经验,譬如说"目光三忌",首先就是轻易不与别人对视。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但与沙巴频频对视,而且颔首微笑,仿佛颇有进一步深交的迫切愿望。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沙巴是同类,只觉得他属于"防守反击"打法,就餐风格比较稳健,给人以不大动筷子的印象,甚至显得食欲很差。其实他一旦出击,那必然是"临门一脚"了。
  我在此之前已经得到"内部机密消息",这顿午餐最有价值的一道大菜是"清蒸娃娃鱼"。出于动物保护的禁忌,会议主办者对这道大菜采取不事声张的态度,口风很紧,不到时候不揭锅。当然,会议主办者安排"清蒸娃娃鱼"这一道大菜的目的非常简单,那就是引诱会议代表热爱这次会议并且在会议结束之前便签订购买医疗器械的意向合同书。
  娃娃鱼学名大鲵。毋庸讳言,我这个混饭儿吃的就是冲着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这道大菜,屈尊光临华联大酒店的。否则,我宁肯坐在家里吃"康师傅"老人家的一碗方便面。
  "清蒸娃娃鱼"几乎是最后出场的。当餐厅服务员将这道大菜摆上桌子,我看到坐在对面的沙巴的眼睛蓦地一亮--尤其是在中国北方的餐桌上,这是一道并不常见的大菜。我暗暗笑了,沙巴蓦然一亮的目光,说明他在饭桌上属于经验尚浅的新手。是的,吃"清蒸娃娃鱼"这道名菜是犯法的。况且我们中国已经成为当今世界上法制最为健全的国家。
  沙巴十分敏捷地伸出筷子,箸尖儿直指"清蒸娃娃鱼"的敏感部位。我十分清楚地看到,他夹起大鲵尾部的一只小爪儿,上面连带着方寸大小的"鲵肉"--这正是清蒸娃娃鱼最为鲜美的部位。此君的"捷足先登"说明他虽然属于饭局新手,但大体上还是掌握了吃饭这门专业的基础知识。譬如说"清蒸娃娃鱼"就是明证。
  最为无知的就是同桌的人们,他们争先恐后伸出筷子却纷纷朝着厚大部位的鲵肉下手,颇有梁山好汉"大块儿吃肉"的感觉。这时候,已然品罢"清蒸娃娃鱼"美味部位的沙巴轻轻放下筷子,朝着同桌饭友们微微一笑,然后起身离席而去。我望着他快步走出餐厅大门的背影,对他的速战速决的打法,肃然起敬。
  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沙巴乃我同行--竟然也是一位终日奔走于各种宴席之间混饭儿吃的。坐在我身旁的大胖男士指着沙巴远去的背影向我询问沙巴的身份,我恶作剧地回答说此公是本市中心妇产医院的医疗设备处处长。
  大胖男士急于推销他的"洗肠机",立即起身朝着沙巴离去的方向快步追去。
  沙巴已经没了踪影。
  这是缘分。我在第二天的晚餐桌上再度遇到沙巴。这是另外一个被称为"新世纪科学技术成果交流会"的晚宴,地点在武警三一二招待所的大餐厅里,总共摆了四十二桌,场面颇为热闹。我于晚间六点钟在编号"18"的餐桌前选了一个有利位置落座。所谓有利位置就是"进可攻、退可守",任何一个久经沙场的混饭儿者都会选择这样的位置。我敢断定,这里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因此我可以尽情咀嚼着,享受免费的美味佳肴。
  实话实说,我知道今天的晚宴有好酒,因此前来赴宴。当然,我的请柬是假的,足以乱真。
  比五粮液更为高级的六粮液上桌的时候,我决定喝上两杯。这样我回到家里就能美美睡上一觉,养精蓄锐,以利再战。我不会忘记明天在富蓝特饭店还有一个中国北方机电产品流通会议,本人必须前去参加,因为据说午餐是泰国大菜。因此我必须像中国足球队参加日韩世界杯赛一样,保持旺盛的战斗力,尤其是肠胃消化功能。
  混饭儿吃的人必须有一个好胃口,而我们这种人的职业病恰恰是萎缩性胃炎。这就构成了人生的永恒矛盾。
  六粮液斟到玻璃酒杯里,通体透明。我情不自禁端起酒杯,尝了尝。嗯,满口酒香,味道果然不错,不是假酒。我认为,一个真正的混饭儿者,应当是当代酒席上的默默无闻者。由于我出席饭局的主要任务是无偿享受美味,因此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跟这样一群平庸的食客为伍,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为了洁身自好以及自我保护,无论置身于何等规模的宴会,我从来不向别人敬酒,也不过分热情地接受别人敬酒。我认为真正的食客就其精神而言必须是酒席上最大的孤独者。拒绝与平庸之辈沟通,这也是我置身物质时代的最终操守。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第三次独自端起酒杯品尝六粮液时,无意之间朝着邻桌投去一瞥。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沙巴。他坐在我的邻桌,此时正伸出筷子夹起一块儿"裙边儿",慢慢悠悠放进嘴里。据说这次晚宴的甲鱼是野生的。人工饲养的甲鱼我是绝不动筷子的。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叫沙巴。我只知道我与他两天之内居然在两家不同的饭店的两个毫不相干的会议饭桌上相遇,这无疑是缘分,同时也说明我俩肯定是活跃于这座城市里的各种各样会议上的同类动物--混饭儿吃的。
  我站起身来,端着一杯令人陶醉的六粮液朝着沙巴的饭桌走去。
  我向沙巴敬酒。沙巴连忙站起,装出一付傻乎乎的样子,朝我笑着。我压低声音对他说出一句热乎乎的话,兄弟,认识你我感到很高兴。让我们携手并肩一起向前进吧。
  沙巴笑了。他低声告诉我他叫沙巴。然后,我与沙巴一饮而尽。沙巴伸出嘴巴凑到我耳边说,千万不要吃得太饱,今天晚餐我们的主攻方向是最后一道大菜,海龟烩蛇蛋。
  海龟烩蛇蛋。我知道这道大菜的分量。是啊,我终于体验到同类之间的情谊。一种久违的情感从我内心升腾而起,激动不已。我们行走在城市的边缘,我们被别人称为混饭儿吃的,我们为自己的胃口而忙碌。然而,我们屡屡光临别人的宴席,咀嚼着--真的并不仅仅为了吃饭。
  沙巴笑着低声问我,你为什么说我是本市中心妇产医院的医疗设备处处长。
  我回答说,因为那个大胖子急于向全世界推销"洗肠机",我只得选中了你。
  沙巴与我紧紧握手,说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从此,我与沙巴结成了牢不可破的战斗友谊,尽管他的名字听着很像一只宠物狗。
  吃饭,确实只是存在的一种形式而已。我们虽然混饭儿吃,但我们阅读的"圣经"绝对不是《中国菜谱》。
  我与沙巴的"圣经"到底是什么呢?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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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去冬来,时光流逝。入冬之后我蓦然感到孤独,原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沙巴了。
  难道沙巴已经不混饭儿吃啦?倘若如此,我只能认为沙巴辟谷了。沙巴那种大俗之人倘若辟谷,那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开始回忆。我开始在记忆的森林里寻找沙巴的踪迹。沙巴--毕竟是我多年以来结识的饭友啊。失去沙巴,我将成为这座城市里最为孤独的动物。我必须找到我的同类--沙巴。
  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沙巴,应当是在"二十一世纪之夜"盛大的宴会上。那次宴会仍然是在华联大酒店的大餐厅里举行,宾客爆满。我记得宴会的主持人是"金都发展股份集团"的总经理,好像姓陈。陈总经理致辞的时候,澳洲龙虾已经上桌。身高体壮的陈总指着远道而来的美味向广大来宾介绍说,这批澳洲龙虾是他的太太的妹妹专程从墨尔本空运而来,就是为了抢在新世纪的钟声敲响之前,献给出席"二十一世纪之夜"宴会的新老朋友们。陈总经理的致辞赢得一阵阵热烈掌声。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对澳洲龙虾毫无兴趣。我只得借用一句唐诗形容我的心态,"曾经沧海难为水"。
  我记得那天与沙巴同桌,他坐在我的左边。我将自己对澳洲龙虾毫无兴趣的心理感受低声告诉了沙巴。沙巴深有同感,告诉我他对周边的一切事物统统不感兴趣。我认为他有悲观厌世心理,这很危险。沙巴突然坏坏地一笑,说他只对陈总经理太太的妹妹怀有兴趣--那位远在墨尔本从事水产生意的中国女人,真的使他产生了深深的怀念。
  我说,中国人在海外定居,绝大多数人还是从事与"吃"有关的生意,包括那位远在墨尔本从事水产生意的女人。
  沙巴终于按捺不住,压低声音十分得意地告诉我,那个远在墨尔本的女人出国之前曾经是他的情妇。
  混饭儿吃的竟然拥有跨国情妇,我感到意外。沙巴愈发得意,说身为超级混饭儿者,那女人其实只是他的一盘凉菜而已。
  妈的,沙巴说的真好。
  澳洲龙虾摆在桌上,人们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这时候,宴会主人陈总经理大声宣布,我们即将进入的二十一世纪,这是伟大的充满幻想的世纪,因此,今天的"二十一世纪之夜"盛大宴会决定一改旧制,除了每桌配备的这只澳洲龙虾,这次晚宴并不规定统一菜谱,龙虾之后立即实行"各桌点菜制"。也就是说,您今天想吃什么,您就尽情地点菜吧,这是告别二十世纪进入二十一世纪之际,我们金都发展股份集团奉献给各界朋友的一次彻底体现人类自由意志和人类文明精神的盛大宴会。
  我与沙巴听罢陈总经理的这一番致辞,面面相觑。
  天啊,今天的酒席由我们自己点菜?
  一位服务员恭敬地将一份印制精美的"二十一世纪之夜"菜谱递给沙巴,躬身说先生请您点菜吧。
  沙巴表情慌张起来,立即将这份菜谱推到我的面前。我知道沙巴在这种场合是必然要推诿的。我只得接过菜谱,内心却犯了嘀咕。
  满桌的宾客虽然互不相识,此时突然团结起来,一起伸手指着我异口同声说,这位先生咱们这桌菜就由您点吧。
  我一下子被众人推到前沿位置。天降大任于斯人。沙巴偷偷朝我笑着,颇有幸灾乐祸的感觉。我假冒,但不伪劣,身为久经宴席的专业混饭儿吃的,我拿起印制精美的菜谱,心情渐渐镇定下来。
  看着菜谱,我的心儿倏地一缩,心情再度紧张起来。天啊,此时我蓦然明白了--我虽然久经饭局,但多年以来吃的都是"供给制",从来没有经过"点菜"这道程序的锻炼,因此根本就不会点菜。我只懂得"吃"。此时面对丰富的"菜谱",我没了主意。
  我偷偷瞥了瞥沙巴。这家伙东顾西盼,故意不理睬我。这时候,金都发展股份集团的陈总经理引着一位西服革履满面红光的老先生,快步来到我们桌前。
  陈总经理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老先生是本市著名的点菜大师蔡广德教授,今天我将他请来,就是为了让大家一睹蔡老先生的点菜风采的。
  人们热烈鼓掌。
  蔡广德教授站在桌前做出演讲姿态,大声说,出席宴会的各界朋友们,今天我要告诉大家,宴会上的"点菜"是一门学问,同时也是一门新兴学科。"点菜学"这个概念虽然刚刚出现,但几成显学之势。这门学问内涵丰富,包含心理学、生物学、地理学、经济学、社会学、中医药学、营养学、男科学、妇科学以及厚黑学……属于现代综合学科范畴。众所周知,中国历史上的烹饪大师很多,就连春秋战国时代奉命刺杀吴王僚的莽汉专诸,居然也会烧制西湖醋鱼。但是,关于点菜大师的事迹,历史上的记载却十分罕见,可以说寥若晨星。因此我必须指出,烹饪学校可以大批培养厨师,可是点菜大师则是任何学校也无法培养的,就好比大学中文系培养不出作家一样……
  人们认真听着蔡广德教授的演讲,然后热烈鼓掌。
  蔡广德教授更加兴奋,大声问道,你们知道中国的第五大菜系是什么菜系吗?
  人们再度热烈鼓掌,对蔡广德教授的演讲,表示进一步的欢迎。
  这时我看到沙巴起身离席,悄然朝着餐厅大门走去。我认为他这样做很对,也起身跟随着沙巴走出餐厅大门。
  餐厅大门外,沙巴递给我一支烟,是来自餐桌的大中华。他叹了一口气,情绪非常低落。我受到他的情绪感染,就默默地吸烟。
  沙巴说,操,怎么如今居然出了一门"点菜学",没劲?选我决定退出混饭儿的行列啦。
  我说是啊是啊,今天还出现了什么"点菜大师",中国人吃饭真的进入日新月异的大时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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