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行走的影子

作者:胡学文




  胡学文,男,1967年生,现任职河北省张家口市文联。发表过《乡村战争》、《飞翔的女人》等中篇小说多篇,多次被文学类选刊转载。小说获河北作家协会2000年度、2002年度十佳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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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莫是个老板。
  但老莫从哪个方面看都不像老板。老莫身材矮小、相貌平庸,两排像是染过的黑牙七长八短地挤在一起。腰佝偻着,永远一副害冷的样子。老莫吃饭不讲究,山珍海味吃不惯,就爱吃农家的贴锅饼、打纳糕,喝的酒是二锅头,烟是一块钱一包的。这类人,大街上到处都是。老莫最不像老板的地方是他的所作所为与现在的多数老板不一样。两年前,京郊一个姓陈的鱼塘老板请过老莫一次。陈老板虽是养鱼的,气度却不凡。穿西装,扎领带,开着私家小轿车,据说还养了一个大学生情人。那天喝的是酒鬼,老莫嘴上说喝不惯,肚里却受用。老莫喝了不少,舌头硬得像轮胎一样。仗着酒壮胆,老莫问陈老板养情人的事,陈老板笑而不答。他把老莫送回宾馆,拍着老莫的肩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你有我有大家有。老莫还没回过味来,陈老板已带门离去。老莫脑袋昏沉沉的,像是装了糨糊。打开电视,看了没三分钟便扎在那儿睡了。隐隐约约,他觉得有人解自己的扣子。老莫慢慢睁开眼,一个姣美的姑娘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望着他。老莫喊了声狐仙,嗖地一下跳起来。姑娘说我不是狐仙,我是来陪你的。姑娘轻轻一抖,身上的衣服便掉了下去。她身段优美,洁白迷人,晃得老莫眼睛都睁不开了。老莫想把头扭开,可他的目光已勾在了姑娘的皮肤上,怎么也拽不回来。姑娘往前走了一步,来呀,傻看着干啥。老莫酒意全消,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老莫慌张地往后退了退,说,你别过来,我没钱。姑娘说,刚才的老板已经替你付了。老莫说,我……我不行了。姑娘说,没关系,我会让你成功的。姑娘脸不红不臊,自然大方,那样子就像是劝老莫喝一杯酒。老莫本能地后缩着,缩到墙角,他不动了。老莫说,我不干,你走吧。姑娘拉老莫坐在床边,一只手搁在老莫的大腿上。姑娘说,你怎么像旧社会的人?放心,不会出问题的,我拿了钱,自然要服务。老莫的身子通了电一样颤着,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姑娘照老莫的裆部扫了一眼,开始解老莫的衣扣。老莫怕自己的身子陷下去,他把姑娘的胳膊打开,气咻咻地说,走!走!!走!!!你咋没脸哩?姑娘盯着老莫看了半天,问,不做?老莫摇摇头。姑娘说,好吧,不过,你可是摸过我了,姑娘利索地穿上衣服。就在姑娘拉门时,老莫喊住她,老莫问她摸过了是什么意思,姑娘说你明白。老莫说我不明白。姑娘说我和你说不明白。老莫问刚才的老板给了她多少钱,姑娘说八百。老莫吃了一惊,他说,我没把你怎样,你把钱退了吧。姑娘扑哧一笑,瞧怪物似的盯住老莫,是你不干,不是我没服务,你嫌亏,可以重来。重来吗?她问。老莫忙说不了,可他总有些不甘,说,那你总该退一部分,就退一半吧。姑娘说,我再强调一遍,你摸了我就算我服过务了,服了务我就要收费。老莫说,是你摸我,不是我摸你。姑娘说,一样的,反正你是挨过了,还挨吗?老莫摇头。姑娘风一样飘出去。八百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老莫被割了肉似的,捂着脸蹲在那儿。虽然是陈老板出的,可谁出的也是钱。随之,老莫又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如何面对陈老板?他没把那个姑娘怎样,可陈老板却不会这么认为,那么,他就欠下了陈老板一份人情,更重要的是陈老板握住了他的把柄。老莫吓了一跳。他和陈老板是买卖关系,他怎么能让陈老板抓住他的把柄呢?第二天,陈老板笑眯眯地问老莫昨天睡得怎样。老莫说你差点儿害了我,然后将八百块钱放到陈老板面前。陈老板说,你开什么玩笑?是兄弟请客。老莫一本正经地说,那个姑娘退回来的,我不爱好这个,我把她打发走了。陈老板怔了怔,说,退回的?老莫说退回的。陈老板说那我就不客气了,陈老板收了钱,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老莫的肩。那件事,老莫别扭了很长一阵子。
  老莫惟一和老板沾点儿边就是喜欢黑夜。据说老板们都是白天挣钱,黑夜消费,至少陈老板是这样。可老莫不是在黑夜里消费,那是老莫的秘密。老莫常在黑夜里出来,所以,老莫猛不丁大白天行走在皮县的大街上,还真是挺稀罕。
  这是初冬的一个上午。顽劣的高原风横踢竖咬,当然咬不疼,皮肤上也不会留下青色的伤痕。阳光已没了夏秋时的韧性,栽到地面上,便一截截断开了。两边的铺子里不时传出吆喝声,一元一碗羊杂汤,五角一个武大郎烧饼,三元一颗熟羊头。音像店里港台歌曲蹦着让人莫名其妙的唱词,我的心就是你的爱,没有你的爱就没有我的心……电线杆子上,性病一针灵、无痛除狐臭的广告已被新内容覆盖,红纸上的黑字一副狐媚子相:处女膜修补,绝对保密,无需住院。
  皮县不是一个落伍的地方。
  鱼行老板老莫就走在这样的大街上。老莫竭力克制,喜气依然止不住地往外冒。老莫怕人瞧出来,就训斥手里的鱼。那条鲤鱼足有三斤重,它知道自己活不过中午了,拼命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一条黄狗跟踪了老莫一段,觉得没什么希望,便钻进了附近的一条巷子里。
  钉鞋匠孟大眯着眼晒太阳,闻见鱼腥,眼皮猛地拉开了。孟大哟了一声,老莫给我送鱼了?亏你惦记着我。老莫翻了下白眼,你又没当县长,我给你送什么鱼?孟大说,我没当才香你的鱼,当了你就轮不上了。老莫嘿嘿一笑,你等着吧,我后半夜给你送。孟大知道老莫的一些事,压低嗓子问,是不是去看她?大白天的就敢?孟大完全是知己的样子,老莫却不领情,反问,她是谁?你小子吃错药了吧?胡扯!老莫走远了,孟大冲老莫喊,你别装,乔月肯定出门了。
  老莫的后颈像是挨了一巴掌,他缩了缩脖子,却没回头。狗日的孟大,眼睛里揉砒霜了吧,够毒的。
  没错,乔月出门了。就在今天早上,老莫送她坐上了去市里的车。她去看儿子了,莫小有刚迁进新楼,当然,钱是老莫出的,小二十万呢。不然,老莫不敢大模大样地去看朵枝。和乔月在一起,老莫感到压抑。几十年了,这种感觉像个影子跟随着他。两人过性生活,老莫总觉得不是他压在她上面,而是相反。乔月像一只大蜘蛛,她吐出长长的丝线,将他裹在中间,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乔月一走,老莫从网里钻出来。
  老莫一身轻松。
  老莫活蹦乱跳。
  往常,老莫给朵枝送鱼都是在夜里,他将鱼鳞刮掉,把内脏掏出来,包在塑料袋里。有时坐一会儿,说些话,有时他将鱼挂在门框上,击几下门板,然后走开。每一次都鬼鬼祟祟,做贼一般。虽然乔月没跟着他,他却觉得乔月无处不在。现在,老莫向乔月,也是向自己发出了挑战。他不但要把鱼送给朵枝,而且要和朵枝一块吃午饭,和朵枝……老莫把这个念头摁了回去。
  朵枝是老莫的相好。但两人并没发生过什么。只有一次,老莫拥抱了朵枝。那还是朵枝的儿子被抓走的那天,朵枝偎在老莫的怀里,哭得天昏地暗。朵枝的体温传过来,他闻到了她肌肤的气息。一股生艾味,夹着甜丝丝的野菊香。朵枝的泪洇透了老莫的衣服,老莫认为他和朵枝就算有了肌肤之亲,不止是肉体上,更重要的是精神的互慰。朵枝男人张占峰与老莫光屁股长大,很早就到县里开起了出租,并在县里娶妻生子。老莫刚到县城零打碎闹时,张占峰常买他的鱼,有时老莫把鱼卖完了,天还早,他不想回家,就去找张占峰闲聊。生意清淡时,张占峰就拉老莫去家里喝酒。朵枝性子好,脸上常挂着笑,她把家收拾得纤尘不染,老莫知道自己脏兮兮的,进了家站没站处坐没坐处。朵枝总是连说没事没事,反正她在家里待着,有时间打扫。朵枝每次都给他们炒几个可口的菜下酒,他们喝着,朵枝就里里外外地忙活,偶尔也劝张占峰少喝点儿,还要开车。张占峰频频点头,酒却喝得一点不少,还不时地向老莫挤眉弄眼。朵枝的温柔,对张占峰的娇纵,让老莫嫉妒,令老莫感动,甚至心痛。后来,张占峰花四万块钱买了一辆新车,一次拉三个客人去外地,半路上被杀害。三个歹徒抢了车,却把车开下了盘山路,车毁人亡。这曾是皮县轰动一时的大案。朵枝没了经济来源,就在家帮人带孩子,少则一个,最多时也就三个,每月不到二百块钱,勉强度日。老莫觉得照顾他们母子责无旁贷。朵枝的儿子不争气,最终撞进了监狱。老莫把家搬到县城后,还是偷偷地照顾她。老莫在朵枝那里寻找到了女性柔软的抚摸,也只有在朵枝那里,他的每一片肌肤,每一个细胞才能够彻底地放松。
  这是一个不错的日子,老莫的喜气闪耀着白花花的光芒。虽然是冬日,虽然他穿得不是很厚,燥热依然从脚底卷上来,慢慢烤着他。老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逼近自己,他没有看到红红的一伸一缩的舌信子。是啊,这样一个日子,逼着老莫做倒霉的打算,那是折磨老莫。
  朵枝的家在县城的东头,是一个独门小院。老莫对这儿太熟悉了,闭眼也能摸得着。门没插,老莫轻轻一碰便开了。朵枝说老莫来,她能感觉到,所以老早就把门虚掩着。老莫相信她的话。朵枝没有乔月漂亮,可比乔月有魅力,至少在老莫眼里是这样。进门时,那条鱼忽然跳起来,重重地在门板上撞了一下。
  朵枝接过鱼,说你傻笑个啥,然后在老莫身上拍了一下。过了这个年,朵枝就四十八了,头发里虽然已有了银丝,但还显得很年轻。白发是愁出来的,丈夫被杀害,儿子蹲监狱,没有哪个女人不发愁。朵枝还算坚强的,村里的一个女人,一听儿子判刑,马上就疯了。
  老莫往椅子上一坐,朵枝赶紧把烟拿过来,很随意地问了句,今儿有空了?
  朵枝没有触及那个敏感的名字,从来不提。可老莫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老莫说,我一天都有空。
  朵枝微微笑了笑,像是面颊上开了两朵花。她说,中午在这儿吃吧。
  老莫做出一脸赖皮相,晚饭呢?不留我了?
  朵枝大方地说,住下都行。脸上竟然浮起两片少女般的红晕,看得老莫心猿意马。
  老莫有一种长了翅膀的感觉,想飞。他说,好啊,今儿正没地方住呢。
  朵枝没接老莫的话,她系了围裙,要褪鱼。
  老莫忙说,我来,我来。他抢过鱼,褪了起来。鱼行已不用老莫下手褪鱼了,老莫的手显得生,可还是比一般人利索。和朵枝说话间,一条鱼便褪尽了。
  朵枝说,你还真有两下子。
  老莫说,这算甚,我一分钟能褪三条小鲫鱼。
  朵枝撇撇嘴,说你胖你倒喘上了。朵枝说要出去一趟,走时将门锁了,仿佛怕老莫跑了。老莫心说,我才不呢,就是捆我我也不走了。老莫看了会儿电视,朵枝回来,手里提着一瓶酒,几样菜。
  老莫说,够了,够了,两人能吃多少?
  朵枝调皮地说,请老板吃顿饭不容易,怎么也得像个样子呀。
  老莫道,什么老板,一个卖鱼的。
  朵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真是不假。朵枝叹了口气,老莫知她想起了什么,没应她的话。
  朵枝做菜很有一手,尤其做鱼,色香味俱佳,这当然归功于老莫,没有老莫的鱼,朵枝是练不出来的。老莫心情好,喝了不少酒。朵枝也陪老莫喝了点儿,酒后的朵枝面若桃花,少妇一般。朵枝穿了件淡青色的毛衣,这使她身体的曲线很明显地凸现出来。老莫觉得一群鸟从眼里飞了出来,在凸物上狠狠地啄着。老莫放肆而大胆,这是他和朵枝交往以来少有的。
  朵枝似乎被啄疼了。她责道,你怎么贼头贼脑的,没见过啊?
  老莫龇牙一笑,你真漂亮。
  朵枝说,好话也说不到点子上,漂亮啥呀,头发都白完了。
  老莫说,我看就……
  朵枝嘘了一声,酸唧唧的,倒牙,说点儿别的吧。
  老莫想起了两年前宾馆的经历,趁着酒劲,说给了朵枝。老莫觉得挺丢人,他装在肚子里,谁都没讲过,想让它烂掉。
  朵枝笑得前仰后合,你……个土……包子,笑死……我……了。
  老莫说,你笑话我,我明儿就找一个去。
  朵枝说,吓唬谁呀,我才不管呢。
  这顿饭,老莫吃得很开心。饭后,朵枝沏了杯茶递给老莫,漫不经心地说,张青要回来了。张青是朵枝坐牢的儿子。
  老莫愣了一下,问,什么时候?
  朵枝说,就一两天。
  老莫说,这下好了,省得你牵肠挂肚的。
  朵枝幽幽地叹口气,以后,怕是不方便了。
  老莫觉出了这句话的含义,耳朵里嗡嗡响起来。老莫一着急,耳朵就响。他失神地抓住朵枝,这怎么行?我……离不开你。
  朵枝红着脸背转头。可我担心……张青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莫抱住朵枝,紧紧的。朵枝呻吟了一声。这呻吟是鼓励,是召唤,是拂面的春风,是温润的细雨。老莫胳膊一松,和朵枝同时倒在床上。
  疯狂了。
  一种火山爆发、末日来临的疯狂。
  若不是急促的手机铃声,老莫就和朵枝化为灰烬了。如果朵枝中止和他的来往,他宁愿和她化为灰烬。也许朵枝想用这种方式结束,可老莫却认为这是新的开始。
  世界静止了,只有刺耳的铃声。
  老莫不接。愠怒的老莫觉得自己像蛇一样疲弱下来。他想狠狠地把该死的手机摔在地上。朵枝觉到了老莫的企图,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老莫看了她一眼,怒气化掉了。
  电话是鱼行伙计王保打来的。王保的声音里带着慌张,说出大事了,让老莫赶紧回去。老莫急问出了什么事,王保像是吓糊涂了,反反复复一句话,出事了,让老莫回去。如果王保在跟前,如果老莫手里有一把刀,他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去。
  朵枝摸着老莫的脸说,赶紧回吧。
  老莫一进鱼行,便被等候在那里的公安戴上了手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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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咔嚓的上锁声,老莫觉得自己的骨头稀里哗啦地碎裂了。可他还是扑过去,奋力拍着厚重的门板,凭什么关我?我犯了什么罪?没人回答他,咯血的声音在这个窄小的空间弹跳了几下,尘埃一样落下来。完了,这下完了。可究竟是怎么回事?老莫陷入茫然的恐慌中。刚才,老莫吓糊涂了,乖乖地跟在公安后面,直到看见派出所的牌子,他才冲那个公安问了一句。对方很凶地训斥他,闭上你的臭嘴,自己干的事自己不知道?现在好,连问的可能也没有了。
  老莫喘着粗气,他有些窒息。他不是第一次和公安打交道,那还是他在村里时,张老三的闺女被人强奸,他被公安询问过。那个公安没这么凶,问完就放他出来了。老莫心里有数,所以他不害怕,现在,老莫连头脑都摸不着,他没法不慌。
  老莫琢磨着公安的话,不住地问自己,你干了什么事?他使劲想着,脑浆都快迸出来了。
  老莫想不出自己干过什么。老莫是守法公民。不偷不抢不吸(毒)不赌不……嫖。一张瘦而青白的脸突地跳出来,老莫做贼心虚,下意识地往四周瞅了瞅,仿佛有人偷窥。难道是她?老莫感到嗓眼里卡了铁钩子,有一种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感觉。是呵,老莫不是一个干净的人。可当时……不管怎么说,老莫犯过。
  老莫见到刘万年女人是在去年夏天。在此之前,老莫听到过不少有关刘万年的事。刘万年被人告倒了。没了官帽的庇护,刘万年一落千丈,其实他就是个村长。刘万年做过买卖,可干啥啥赔。刘万年出去打工,可他一无所长,卖苦力又吃不消。然后是刘万年得病的消息,据说是绝症。老莫一直想忘掉这个名字,可刘万年像一只可恶的苍蝇,不时在他耳边撞击一下。
  那天黄昏,老莫在街上百无聊赖地走着。乔月约了一帮人打麻将,老莫不想在家里呆,那一阵子生意清淡,王保一个人足够了,老莫也不用去鱼行。不远处是烤羊肉串的广场,吆喝声不时将焦糊味逼过来,老莫想去那儿坐坐,快到近前又改了主意。出了广场,一个女人靠近他,问,大哥玩不玩,便宜。老莫愣了一下,明白女人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如果是一位小姐,老莫并不奇怪,可女人显然不年轻了。天已经暗了,老莫不由往前探了探头。一张青白色的瘦脸喷射着夸张的脂粉味。老莫熟悉这张脸。刘万年女人显然也认出了老莫,她突然掉头走开,很快没了踪影。老莫没料到刘万年女人干这种事,他站在那儿愣了很久。继而,一种快感弥漫了全身。妈的,你也有今天。老莫领教过刘万年女人的飞扬跋扈。十几年前,就是这个女人在村场院截住老莫。她说乔月勾引了刘万年,问老莫管不管?她当然清楚老莫管不住乔月,而她同样管不住刘万年,她的质问只是找一个发泄的地方。尽管老莫也是受害者,可面对咄咄逼人的刘万年女人,老莫满头大汗一退再退。场院里站了许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却没有一个人说句公道话,他们怵刘万年,也怵刘万年女人。老莫像是置于一个巨大的烤箱中,他无路可逃。刘万年女人的唾沫星子不时地飞溅到他的脸上,那个贱货,你怎么就不管管她?你还是不是男人?要是我,就掐死她。老莫想说,你怎么不把刘万年掐死?可老莫没说出口。和这个胡搅蛮缠的女人是拎不清的。再者,老莫不想长久地被人围观。没有对手,刘万年女人自会偃旗息鼓。老莫扒开人群,落荒而逃,背后传来很放肆的哄笑声,妈的,他们看耍猴啊。老莫在村外的树林里转到半夜,还是乔月拽他回去的。这样一个女人沦到卖淫的地步,老莫没有理由不痛快。
  过了几天,老莫又遇见了刘万年女人。这一次是晚上,在距老莫鱼行不远的地方。刘万年女人像是特意等他。她很大方地和老莫打招呼。两人说了没几句话,刘万年女人问老莫能不能借给她点儿钱。她竟然开口借钱,老莫感到吃惊。刘万年女人说她知道对不起老莫,可现在她也是逼得没办法了,不然也不会干那种事,她连着好几天没做上生意,现在手里连一块钱都不够了,向老莫开口也是不得已。当然,她说,如果老莫要她,那最好,老莫不要她,那就借她点儿钱。刘万年女人一番赤裸裸的话,使老莫全身冷飕飕的。刘万年女人说出了她的难处。刘万年确实得了不治之症,他没回村,而是和女人在县城租了房子住下来,经济来源就是靠女人做生意。现在,他只吃些中药维持。刘万年女人说好歹挣些现钱,放下脸也没什么,只是年龄大了,生意难做。
  老莫几乎被刘万年女人感动了。刘万年运旺时,并不待见她。刘万年当众扇过她,她除了掉泪,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现在她竟然靠出卖肉体延续刘万年的生命。老莫掏出三百块钱。
  老莫被好奇驱使着,提出看一看刘万年。老莫突然想知道,现在的刘万年是个什么样子。
  一路上,刘万年女人不住地向老莫道歉,说老莫和她都是受害者,她对当年的做法感到后悔,她说女人家终归是见识短,她说老莫有气量,不声不响,终是干成了大事。老莫问刘万年知不知道她干这个事,刘万年女人说,知道啊,总共一间屋,谁也蒙不了谁。
  刘万年女人租的房在一条深巷里,黑灯瞎火的,有好几次,老莫踩在了水坑里,所以那间屋子尽管灯光阴暗,乍一进去却给人豁亮的感觉。
  屋子中间隔着一层布幔,刘万年女人拉开布幔,老莫便看见床上蜷缩的一团。
  刘万年女人说,你看,谁来了?
  那一团蠕动了一下,一颗头慢慢探出来。
  如果不是刘万年女人提前告诉老莫,老莫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刘万年。在老莫的记忆中,刘万年一直梳着油亮的后背头,一张胖脸,眼睛狡黠而霸道。可眼前的刘万年头发掉光了,脸色蜡黄,两腮深深地陷下去,眼睛灰暗无神,整个人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老……莫?刘万年认出了老莫,眼睛亮了亮。
  老莫没有说话。面对一个垂死的人,他能说什么?
  刘万年女人搬了凳子让老莫坐,她大约想打破两个男人之间的尴尬,喋喋不休地说老莫怎么怎么能干,他的鱼行如何如何红火。老莫盯着刘万年的黄脸皮,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过去是老莫跪着,现在是刘万年跪着。
  刘万年默默地听着,黄脸上没任何表情。末了,却突然问,乔月……还好吧?
  老莫没想到刘万年吐出这么一句话。老莫被扎了一针似的,双肩不由缩了一下,这个狗操的。
  不可否认,老莫看刘万年固然有好奇的因素,更多的成分是想听一听这个垂死的人的忏悔。可就这么气若游丝的一句话,老莫胜利者的豪情便被击碎了。耻辱夹杂着呛鼻的中药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老莫想马上离开这个阴暗的地方,可他明白此时离去,就是承认被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戳败了。老莫微微笑着,说,哪天,我领她来看你。
  刘万年眼里的光亮油灯样熄灭了。算了,他说。
  老莫说,她愿意,我一定领她来。
  刘万年缩回脑袋,垃圾一样瘫在床上。
  刘万年女人适时地拉住了布幔。老莫告辞时,刘万年女人拉住他的袖子,小声说,做一下吧,那钱……一时半会儿还不上。
  老莫并没打刘万年女人的算盘,那三百块钱老莫也没准备往回要。可刘万年的那句话使老莫改了主意。老莫看不上刘万年女人,可老莫必须羞辱刘万年一次。老莫在刘万年女人胸上扫了一眼,心里涌出反感。屋子的另一端放着一张单人床。刘万年女人很职业地脱了衣裳。老莫想弄出些声响,他就是要让刘万年听听。可在整个过程中,刘万年女人一声不吭,老莫把她的瘪奶子都抓青了,她就是不出声。
  老莫痛快了一阵子。事后,老莫很后悔,觉得自己的做法过分了些,残忍了些。毕竟,刘万年是一个要死的人了,和他计较什么?
  老莫又去过几次,当然老莫再没和刘万年女人干那种事。老莫连屋都没进,他喊出刘万年女人,给她一二百块钱。没必要探究老莫为什么这样做,老莫自己都莫名其妙。老莫把自己的行动捂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知道。有一次,老莫跟乔月提起刘万年得了绝症,乔月没有表情地说,那个王八蛋,死了活该。
  如果算嫖娼的话,那是老莫惟一的一次。
  难道刘万年女人出事了,咬出了他?
  老莫蹲在那儿,不安地揣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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