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家丑

作者:夏志强




  夏志强,男,1966年10月出生。1989年毕业于黑龙江大学数学系,分配至大庆工作。做过成果管理员、宣传部干事、销售经理,2000年辞职,潜心写作。1986年始,发表诗歌散文近百篇(首)。90年代没怎么摸笔,真正写小说还是近期的事。现居北京,边写作边谋生。
  
  一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那是张旧木床发出的响声,是后半夜时从居民楼旁的自行车棚门卫室里传出的响声。
  响声如这黑的沉寂的夜晚放飞的只只尖嘴厉鸟,扑棱棱落向躲在离车棚十几米远外一棵树下的大输身上,啄他的肉,吸他的血……他早已没什么感觉了,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眯缝着注视着城堡般的门卫室,木呆呆的脑袋里空空荡荡,身体也感觉轻飘飘的,就连思想也被这无耻的夜色融化殆尽。他站在树旁,他就是一棵树,一棵枯死的树,一棵不断地招引那些鸟儿向他撞来的树。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那是张很老的木床。大输也曾在上面睡过,翻下身它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现在,现在那张木床正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有两个人正在那上面不管不顾地肆意折腾着,而其中的一人,就是他大输的老婆,他老婆文竹眼下正和一个男人在那张老床上办着使它嘎吱嘎吱乱叫的事。
  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了。晚间都做了什么呢?搓麻将那是肯定的,就和他每天都会输点钱一样,若不然他怎么会叫大输呢。是的,吃完晚饭就去老五家搓麻将,五角钱的注,是十六圈还是二十四圈忘记了,只记得还差几把牌结束时,大输原来兜里的那五十几块钱已经陆续地都分给了别人。大输的赌品特别的好,从不赖账,没有钱就不玩,不像有些人口袋里的钱已经掏干净了还欠账再打几把,说不准就会手气转旺翻回本来。大输从不这样的,输了就是输了,一把也不欠,钱输了脸面可不能输。就不玩了,就嚷着去喝酒。除了老五其余几个人都说有事。大输赢了钱,老五就陪着他来到了他们常去的一个小食摊。那食摊虽小吃的东西却很多,有肉串、简易的麻辣烫、烤肉等等,但这些都不属于他们,他和老五都是在吃上比较俭朴的那种人,通常都是一碟盐水花生米,几样凉拌菜,顶多再来两个卤鸡头或鸭头什么的,酒也很简单,就是当地作坊出的那种自酿白酒,二角钱一两。俩人就开始喝。都说了些什么呢,好像还是以往的那一套,无非是哪把牌怎么怎么打错了哪把牌怎么怎么邪门,某人某人又腐败了被抓起来了真是解恨等,后来还侃了侃拉登劫的飞机如何如何轻飘飘的似长了眼睛一样去拥抱摩天大楼。老五说也该让美国佬知道知道什么叫痛了。大输说是啊,你看怎么就没人撞咱们的天安门城楼子呢?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老五就夸他说到底是念过书的人,话说起来文绉绉的,有水平!大输心里就很美,就独自多喝了一口酒。说的好像就这些,没有什么特别的。后来,后来老五就先走了,留下了二十元钱。二十元钱结账也够了,偏偏有个蹬黄包车的从食摊旁经过,大输和他认识。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什么长呀经理的大输不熟悉几个,或者说大输不屑和他们拉关系套近乎,倒是有些个修鞋的卖菜的等等和大输关系都不错。就拉过来又接着吃接着喝,吃什么喝多少已经不是问题,问题是大输没有钱结账了。大输可是个要脸面的人,怎么能让一个蹬黄包车的人付钱呢。就把那人推走了。好在他和那摊主很熟,走过去说今天的钱打牌输了,靠手上这二十元结账肯定不够,不过他马上回家去取钱。摊主人不错,说大输你这是干什么呢?用得着吗,啥时你方便了带来不就得了,不用再去取了,再说也没几个钱……如果大输按照摊主说的去做也就好了,可他偏不。就离开了那里,不过没往家走,而是去了他老婆文竹上班的地方。
  他老婆文竹是看车棚的,是临时工。可别小看了这个临时的工作,每月也能拿回三百多元钱,大输家每月开销的大半都得指望这些钱呢。上一年大输就下岗了,下岗后人家就不再管你是什么学历原来做的什么工作,一律享受每月不到二百元的补助。没辙呀,全国都这样,说是让自谋生路,怎么个自谋法呀?原来在单位一杯茶水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日子过惯了,都认为自己是个人才,都觉得自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可真到了节骨眼儿上,是骡子是马拉出去一遛就都知道了。这是后话,还是先说说大输的老婆吧。大输的老婆原来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可面上一点也没有在农村锻炼过的痕迹,人很白,细皮嫩肉的,五官也很适称很秀气。就连名字都少有农村的味道,文竹,挺诗意的吧。她比大输小十五岁,嫁给大输时还不满二十,是在大输第一个老婆死了两年后嫁过来的。初时媒人传过话来对大输说,姑娘本人并没别的要求,只要对她好就行。什么叫好呢?大输虽然年岁大些,人品还不错,不是一个胡扯六拉的人,不是一个吃喝嫖赌的人,且对女人的细心和呵护在以前也是人所共知的。对于他来说,人家一个大姑娘,比自己小十五岁的大姑娘,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其实那时候文竹看上他并同意嫁给他的一个重要理由也是看中大输很老实很本分,虽然结过婚,但和那些个不务正业或薄情汉不同,他那前妻是由于难产而死的,这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就同意了。娘亲们也没要什么过多的彩礼便催促着马上完婚。毕竟是一个农村的女孩子要嫁到城里去,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一个农村的女子要想嫁到城里来总是要降低些条件,就像文竹的年龄和长相就是个条件。接下来大输去了一趟文竹家,是在黑龙江的一个偏远的小村。大输去时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买了孝敬老人的在那时候算是很讲究的四合礼,文竹的父母和亲戚见了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又杀鸡又忙活尽心招待着未过门的姑爷。该有的礼节该有的过场都有了,大输欢天喜地也吹也打地把文竹娶进了门。一切都很顺,可就在新婚头天夜里,文竹憋着一张红脸告诉大输说她不是处女了!那时可不比现在,现在还有哪个洞房能找到处女呢?那时候的人还很讲究这个。这让大输很神伤,本来一直想着这把年纪了还能娶回个黄花闺女的美好想法顿时荡然无存。其实他也早在心里有些嘀咕,文竹家这么急的嫁她肯定是有一定原因的……虽然当时他心里非常地失望,可表面上并没有过多地计较,知道了那是个不太负责任现在已经了无踪迹的年轻后生干下的好事后也就原谅了文竹,说以后我们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吧,我不会在乎这些,不要想那么多……文竹就很感动,在新婚的第一夜让自己幸福的泪水湿遍了大输的全身。大输也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尽情地在文竹那饱满而白嫩的身体上挥洒着他旺盛而饥渴了很久的情欲,使极力迎合他的文竹方了变成扁,扁了又被揉成了圆……好日子没几天,又一个令大输伤脑筋的问题现了出来:文竹怀孕了!新婚蜜月还没度完的文竹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文竹很惶恐,觉得太对不起大输了,就哭,就可怜兮兮地冲着手足无措的大输一遍遍地说要不你休了我吧我太对不起你了……大输很冷静,理智地想了很多,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的第一个老婆就是生孩子死的,那女人苍白的面容和那个浑身发紫看都没看这世界一眼的婴儿至今还历历在目。去医院拿掉也不好,哪有结婚这么短时间就去打胎的呢。后来,大输咬牙切齿当着文竹的面挥着大手掐着腰说了句很文学的话:爱和被爱本身都没有错,为什么男人作的孽非要由女人来承担罪责呢?他断然拒绝了文竹要把孩子打掉的想法。生。他说,我们把他(她)生下来,文竹你放心,我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来对他(她)的……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文竹对大输感激不尽了,每天更加尽心地伺候着大输。几个月后,他们有了个女儿,长得很漂亮,取名叫达丽。大输本名叫达书,只是后来人们喊惯了大输,真名反倒没人提了。孩子出生后,大输还真没有食言,对孩子如同己出,疼爱有加。文竹是从农村来的,没有工作,就在家一心照料孩子伺候丈夫。好在大输那时候的工资还可以,每月在文竹的精心调理下也足够了,小日子安逸、平静却透着幸福。去年大输下了岗,文竹托人找了这么一份看车棚的工作,挣些钱补贴家用。十七年,算来和文竹结婚已经有十七年了呀。
  记得离开食摊时他好像向别人问了一下时间,是一点多的样子,若不然他也不会奔车棚来向老婆拿钱。这时候上零点班的人已经都走了,下零点班的也基本上把自行车骑回来停放好,看车棚的也就可以锁好门,美美地睡上一觉了。大输来时门卫室还亮着灯,离很远时他就发现那里还亮着灯,窗户上挂着窗帘,是文竹亲手做的那个窗帘。文竹手很巧,一块很不起眼的布,经她手左缝右弄的就会很添彩儿。眼前那挂在车棚窗户上的窗帘就是这样,本来很平常不值几块钱的布,经过老婆的手后,这穗那褶的,就变成了一件工艺品般的东西。平时家里的饭菜也是一样,都是茄子都是土豆,经文竹的手一摆弄,就会变化出许多的花样吃法来。想起文竹大输心里总透着一股美气,年纪比自己小好多不说,就是和老婆同年龄的女人站在一起,你说出文竹的岁数别人也不一定会信呢。前面说过,文竹皮肤很白,看上去可不像是近四十的女人。……
  这么晚还不睡,老婆在做什么呢?当时大输心里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啊。他就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车棚的窗前,透过两片窗帘的缝隙他看到了文竹,他看到他的老婆端坐在那张老床的床边,深低着头,很娇羞的样子。她身边还坐着一个男人,是的,那是个男人。谁啊那是?再把脑袋侧过些就看清楚了:哦!是物业公司的吴科长,他管着文竹她们这些看车棚的临时工。他正低声地和文竹也不知道在说些个什么。再往下看,再往下看大输一下子呆住了,他看到两双手,一双手是他老婆文竹的,白而细;另一双手是那吴科长的,粗而黑。两双手——四只手很紧地握在了一起,并且俩人的手放的位置也让大输心里一愣:天啊!就放在文竹的两条腿中间啊。
  这一惊非同小可,大输就差眼珠子没冒出来了。他感到浑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抖动了起来。那是他老婆吗,那是他老婆的手吗?他不敢也没理由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他嘴张得老大,一步一步地后退开来,仿佛是自己做了天大的愧心事一样,退了几步后他转身就跑,为什么跑往哪里跑已经不是他能想的事情了。有棵树,那棵树把他拦了下来,“砰”的一下就把他拦了下来。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围着树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再看那车棚的门卫室,黑了。天啊,他们竟然把灯关了!从那一刻起,大输的嘴就再也没有闭上。从那时候起,他就把自己定格在那里,张着嘴、眯缝着眼……
  那是个很黑的夜晚,是个很寂静的夜晚,是个没有星也没有月的夜晚。只有那嘎吱嘎吱的响声和那张老木床的呻吟,还在昭示着这个世界的存在。天没有了,地没有了,黑乎乎的天地间只剩下了那嘎吱嘎吱的很有些韵律和节拍的奏鸣。响声是在大输呆立了几分钟之后传出来的,再也没有停下来。大输的脑袋空空如也。大输就那么站着,大输就那么站了很久。
  腿怎么这么木啊。大输感觉到腿木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那床或者是那两人还依旧癫狂着。血液又开始了流动,又开始让他成为人,他想着要大步流星地去一脚把门踹开一下子掐死那响声,最起码也是要站在原地很大声地咳嗽一下,可下了决心也努力地伸了伸脖子的他,就是没有迈动脚步和发出一丁点儿的动静。他失败了,真的,他彻底失败了。
  大输悄悄地撤离那个是非之地的时候那屋里的床还在嘎吱嘎吱地叫着。一路上他的眼前不断闪现着文竹那白白胖胖的玉体,还有她那习惯性的微微扬起的脸……他又一次站到那个小食摊旁的时候他的脑袋里还在回荡着那嘎吱嘎吱的响声。
  在北方,秋夜很是凉爽。喝酒的人还很多,有认识大输的和他打着招呼,他什么也不说,闷头坐了下来。摊主过来和他说,大输你还真回来呀,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大输抬起头,怔怔的。是啊,他说,他妈的,个驴日的怎么会这么长时间。摊主笑了,说大输你是遇鬼了吧,要不要再喝点啊?大输面目有些狰狞。我真他妈的遇到鬼了,喝,干吗不喝,拿酒来!……
  这回大输喝的是啤酒,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倒。喝完第三瓶时,他起身离开了食摊,别人都以为他是找地方方便去了。其实不是,他摇摇晃晃地奔文竹所在的那个车棚来了。
  他又站到了那棵树下,定了定神,屏住呼吸,把耳朵支棱开来。天啊!他听到了,他又听到了那嘎吱嘎吱的响声,还是那么的不紧不慢,却分明又是那么尖利地一声声向他的心口刺来。他感觉有些喘不上气,喉咙发紧,不住地咽着唾沫。
  驴日的,怎么这么大的劲呢?他心里骂道。自己和文竹可从来没有坚持过这么长的时间呢。不行,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一定要制止他们。他心里暗暗发着狠。他顺来路又后退了一些,略微稳了稳神,然后用力地咳嗽了几声,接着很有动静地径直朝车棚走。他的腿有些软,心里也有些发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没有预料,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只是固执地认为那没完没了的响声该停止了。
  走到门旁了。那门卫室睡着了一样,没有一点儿动静。推推门,里面反锁着。他就拍门,并尽可能大声地喊着他老婆的名字:
  文竹。
  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很没有穿透力,像是劈开了很多的岔。
  半晌屋里才传出文竹弱弱的声音:谁呀?那声音在他听来虚虚的,带着颤音。
  是我,大输!
  大输呀,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有事吗?
  是呀,自己这么晚还不睡,来做什么呢?他想起来了,自己还欠着食摊的钱呢,就说,我来拿钱。
  里面□□□□的有了动静。一会儿后文竹打开门,只是打开一条缝,伸出一只白白的手,手里有一张钱。大输木讷地接了过来。里面文竹说,你快回去睡吧。门一下子就又关上了。连大输为什么要钱都没有问,只这么一下就把他打发了。大输很生气。
  很生气又能怎样呢?大输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他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转身离开。弄吧你们,使劲地弄吧,弄死你个驴日的……他在心里愤愤地骂着,说不上是在骂吴科长还是在骂老婆文竹,或许,那两个人都有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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