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长虫二颤

作者:叶广芩




  叶广芩,女,北京市人,满族,1968年到陕西当过护士、编辑、记者。80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90年代在日本千叶大学学习。2000年开始到西安市周至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长期蹲点于秦岭腹地的老县城村。
  获鲁迅文学奖和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孙子兵法
  
  (一)
  
  陕西民间将“蛇”称为“颤”,写出来仍旧是“蛇”,读出来就变为“颤”了。有姓“蛇”的,要是真把它当“蛇”字来念,“老蛇”、“小蛇”地叫,姓蛇的人会认为你不懂规矩,缺少文化,就像有人把姓“单”的念成了“单”,把姓“惠”的念成了“惠”一样,很没水平,很掉价。这种变音的读法有敬畏、隐讳的意思在其中,跟古代不能直呼大人的名姓是一个道理。
  秦岭腹地的“蛇坪”是隐在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小自然村,村不大却历史悠久,村子周围丰草长林,层峦叠翠,大山连着大山,地极阻奥。密林中小小平畴坐落几十户人家,山多田少,地势卑湿,生理鲜薄,老百姓多靠采集中草药为生。太白手儿参、猪苓、山茱萸、党参是这里的主产,老百姓拿草药换钱米,生计有限。古代,蛇坪是傥骆道的一个驿站,傥骆道是通往四川的蜀道之一,是开凿最早,最为近便的一条道路。惟其近便便也最为难走,遇山登山,遇水过河,几近直线,至今从西安飞往汉中的飞机航线,仍是沿着傥骆道飞行,足见它的便捷。蛇坪村南有大蟒河,河边有碑伫立,记录着这里是北通长安,南接汉中的重要所在。宋以前河上有索桥将路沟通,索桥不断修葺不断完善,茶马盐铁,征伐进退,人去人来,堪称要塞。明代以后,傥骆道逐渐荒废,沿壁栈道卯在榫亡,沿途站赤递铺也颓于燹乱,加之会匪渊薮,伏蟒易生,蛇坪逐渐地被冷落,傥骆道也逐渐被子午、褒斜、文川等道路替代。蛇坪真实的读法应该是“颤坪”,“颤坪”这个名字在太白山南麓存在了千百年,汉朝,唐朝,明朝,清朝,都这么叫,但是到了公元1969年就变了,1969年这里来了一批城里知青,知青们对“颤”不以为然,他们管蛇叫长虫,他们嫌“颤坪”说着拗嘴,不像个正经地名,便将个“颤坪”叫成了“长虫坪”。外来的知青往往左右着一地的文化,当地农民很难与他们较劲,在知青们以后“颤坪”永远地成了“长虫坪”,1985年出版的陕西地图也正式地标上了这个名字——长虫坪。
  颤坪变为长虫坪,本来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是在当地老百姓的心里却是块挥之不去的心病。长虫是什么,长虫是蛇的小名,大凡什么东西被划入了“虫”的范畴,就成了极为低级的“芸芸众生”,蟋蟀可以叫虫,屎巴牛可以叫虫,牛蝇子可以叫虫,蛇怎么能叫虫,蛇是有灵气的东西,是老山神门板上的锁链,是老百姓避邪的五毒之一。
  长虫坪的人对长虫是敬而又敬的。
  村上有卖饭的小馆子,叫长虫坪饭馆,掌柜的叫大颤,出去当了几年兵回来就开了饭馆。大颤在部队是养马的,没受过专门厨艺训练,一切都是跟着感觉走,所以这饭就做出了饲料水平。饭馆平时没甚生意,偶有山外来写生的画家,搞科学调查的学者或是县上来检查工作的干部,在这儿临时吃几顿饭,也多不挑拣,有什么吃什么。大颤的饭馆除了米饭就是米饭,菜永远是腊肉炒洋芋,死咸,让人吃了一辈子忘不了。村长对大颤的饭食很有意见,说这饭丢了长虫坪的面子,让他在上边来人跟前很说不起话,自认为多年没有提拔,与饭馆的咸腊肉多少有关系。村长跟大颤说了几回改善伙食,提高质量的事,大颤只是问培训费归谁出,搞得村长没有办法。老百姓对饭馆的内容从不过问,也不感兴趣,老百姓的饭食是包谷豇豆粥,自家腌制的浆水菜,过年才吃米饭腊肉,饭馆的水平如何跟他们没一点儿关系。
  饭馆外面窗户下,是村里老汉们的天下,无冬历夏,台阶上常年坐着长虫坪的老年精英们,他们是长虫坪的新闻发布人,也是这一地区的评论家和诠释者,外面来了什么人,到长虫坪来有何公干,呆多长时间,说了什么话,他们全一清二楚,时常地,他们会向村长、支书什么的提点儿建议,百分之八十会被采纳,很大原因是领导就是他们的晚辈,没有谁敢惹并且愿意惹这些老爷子们,就像城里各单位的退休办和老干处一样,是轻易不能得罪的地方,得供着,得捧着,否则就不得安宁。长虫坪人说,饭馆外头是长虫坪的众议院,是左右全村方针政策的中心。村长怎么的,村长在这儿也是孙子。
  很多的时候,老汉们沉默地靠墙坐着,晒着太阳,各自微闭着眼,谁也不理谁。猛一看,他们是一个个僵硬的没有任何关联的个体,对周围,对彼此毫不关注,其实一个个心里都透着亮呢,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审视。大蟒河在饭馆前面缓缓地流淌,碧绿深沉,碰到河心那块突出水面的铁锈色石头偶尔翻出几朵浪花,打出几个漩涡,又很快地趋于平静。风暖洋洋地拂过绿水,吹起微微一阵细波,夹起一股腥湿水气,扑上岸来,撩在老汉们的身上,老汉们同时打了喷嚏。
  长禄揉了揉鼻子看着西边山坡的小庙说,长虫坪名字得改,老喊小名不好呢,《三国》的曹操,小名叫阿蛮,谁敢阿蛮阿蛮地叫他。
  三老汉说就是,连着几天了,他夜夜梦见大蟒河的蟒,在河心石头上辗转反侧,痛苦难耐。三老汉是长禄的堂兄弟,都姓殷,共着一个祖父。
  众人于是纷纷诉说自己的见解,内容不外是“长虫坪”的名字阻碍了这一地域的发展,动摇了地仙保护这块地方的自信,使“颤”的自尊受到了极大伤害。长禄让三老汉把改名的事跟建军提提,建军是三老汉的孙子,是县上管民政的副县长。三老汉说建军有日子没回来了,官当大了就忘了本,娶了个城里娘子,穿高跟鞋,擦洋粉,一年四季老光着两条腿不穿裤子,把好好的头发愣染成了黄的,名字更洋活,叫丽娜,不像个中国人。
  长禄说,再怎么洋活她也是长虫坪的媳妇,不是月亮里的嫦娥。
  三老汉说,那女人不愿到长虫坪来,怕蛇。
  长禄就问三老汉当县长的孙子是什么态度。
  三老汉说,孙子还是好孙子,就是作不得女人的主。
  长禄说,这就是修正主义的开始。毛老人说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要警惕化妆成毒蛇的美女。
  众老汉说就是。
  有谁小声纠正说应该是“化妆成美女的毒蛇”,没人理会。
  长禄在“文革”时候当过公社革委会主任,至今话语间常常露出些“革命语言”,让小辈们听得一震,就跟现在有些评论家时不时地要从嘴里冒出些谁也听不懂的词汇一样。这样一来,长禄就和那些评论家特别是文学评论家一样,显得很高深,很学问,很让人不知深浅。没有谁敢反驳长禄,长禄是永远正确的。
  大家从三老汉的孙媳妇说到了殷娘娘庙,长禄侄子松贵说,前天二颤从庙上下来,告诉说娘娘庙的西墙快塌了,西南角的殿顶已经露了天,雨水顺着墙往下流,再不采取措施,夏天雨一来,整个顶就得压下来。
  长禄说,殷娘娘庙是长虫坪殷姓人家的家庙,这事政府不会管,国家不会给钱修庙,得村上大伙凑钱……
  这时饭馆里出来个提行李卷的中年人,白净面皮,脸上带着笑,扎进老汉堆里自来熟地说,大伙凑钱叫集资,是山外头一种很时髦的做法,集资办厂,集资办学,集资能办很多事情。
  老汉们都看着中年人不说话,山里人对外来人有种本能的排斥。中年人倒不介意,自我介绍说他叫王安全,是三十里外王家坝老会计王在修的三儿子,现在在中医学院当老师,这回是利用暑假到长虫坪来调查中草药资源,将来准备把这儿列为学生们的中草药实习基地。
  王安全的自报家门,使老汉们觉得这人还懂规矩,加之有人也认识王家坝的老会计,就对王安全就有了几分好感和信任,认定他是一个干正事的人,不是胡吹冒撂的浪荡。
  三老汉问王安全会不会看病。王安全说药理懂那么一点儿,简单的小病能凑合着应付,大病却是看不了。三老汉便说自己时常地心慌,喘不上气来,手脚发麻,问王安全能不能给开几副中药。王安全说三老汉的病怕要到医院检查,大概是心脏有问题……长禄对三老汉有些看不上,他认为三老汉初次见面就让人给看病,太有点儿抻不住劲儿,好像长虫坪的人没见过什么似的。
  长禄问王安全要在长虫坪住多长时间,王安全说得半个月,得把长虫坪的犄里旮旯都转遍了才能离开。问王安全在哪儿住,王安全说他想住到庙里,他下来的时候县里干部告诉他娘娘庙可以住人,可以和看庙的一块儿搭伙吃饭,也省了他每天上山下山的冤枉路。长禄说,你说的看庙的就是二颤了,二颤有点儿傻,但心眼实诚,住他那儿也成。就让松贵带着王安全去找二颤,松贵说他正要给二颤送米去,刚好一路。长禄让松贵提两只鸡上去,免得委屈了远道来的先生。松贵站起身从大颤的屋后捉了两只半大公鸡,用布条子将鸡腿捆了,告诉大颤,账和二颤去算。长禄又让松贵给王安全多夹床被子,说山上比不得下头,山上夜里凉得很。王安全觉得“众议院”的长禄安排工作比当村村长都细致,不愧是当过革委会的。
  王安全就跟着松贵走,三老汉对王安全说,走道留神,山上颤多,别踩了。
  王安全说,哎。
  
  (二)
  
  山路陡峭,蛇径嵯峨,一路急上。
  跟松贵上了山,王安全才知道三老汉的“颤多”不是妄说。
  长虫坪不愧为长虫坪,王安全在不到两公里的迤逦小路上至少碰到了五条长虫,都是麻麻的土色,大的有一两米,小的如蚯蚓,嗖嗖在脚下游动,也不避人,一个个都跟大爷似的,很是张狂。王安全是山里长大的,他非常清楚,无论大小,脚底下这些长虫都有剧毒,当地叫“菜花烙铁头”,学名叫“蝮蛇”。长虫坪的蝮蛇为长虫坪所特有,身体短粗,性情暴烈,腹部微黄,背部有水状黑斑纹,其毒较其他地区蝮蛇更剧。清代县志上有记载:“蛇坪蝮蛇与土色相乱,细颈大头,激怒时毒在首尾,蜇手则断手,蜇足则断足,九窍出血而死。”长虫坪的蝮蛇胆过去是进奉京城太医院的贡品,殷家是祖传取蛇胆专业户。剥蛇取胆,直到长禄的祖父还在经营这个营生,每年阴历五月,太医院的人就会下来,在西安府住着,等待县知事将炮炙的新蛇胆送去。后来没皇上了,又来了《同仁堂》、《宏仁堂》的采办,都是极识货极挑剔的人,当然收购的价格也很可观。长禄还记得小时候跟着祖父上山捕蛇的情景,取胆要捕六尺以上的老蛇,小蛇的胆只是嫩嫩一层皮,里面窝着一泡淡绿的水,没甚药力。老蛇则不然,老蛇的胆厚而韧,胆汁呈黑绿色,黏滞浓稠,味苦性寒,入肝经,能清热解毒,止痉定惊。祖父说过,极品蛇胆药源止限于长虫坪,数量有限,不易得,故十分珍贵,有时一年也取不到两三个。寻老蛇首先要找到蛇迹,所谓蛇迹是老蛇在秋末时候,毒盛无所蜇,入冬前将毒泄于草木,草木为气所伤,枯死,是为蛇迹。枯死的草木亦能伤人,划破人的皮肤也能使人有性命之忧。若被蛇迹草木所伤,不解方术,人一日便死。但以刀割疮肉,掷于地面,其肉沸如火炙,须臾焦尽,而人得活也。
  有皇上那会儿,每年五月端五,长禄的祖父和他的兄弟要全身涂上雄黄,将捕来的老蛇放在竹笼子里,笼子底垫上细草,挑到衙门去。于后堂院中,在知事的监督下,当众将蛇取出,着官方验看了,认可,然后两人扯一条,按在地上,肚腹朝上,取十数拐子,从头到尾依次固定,使之不能翻转,殷家祖父于蛇腹上约其尺寸,用利刃划一小口,胆包自行突出,有鸡子儿大,割下以阴阳瓦焙干,以备上贡。朝廷给予殷家的报酬不菲,向毒蛇索胆,是拿生命开玩笑的行当,所以殷家过去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均来自国家赏赐,置了房屋田地,也修缮了殷娘娘庙,成为了长虫坪的大户。被取过胆的老蛇将伤口用龙胆草捆扎了,依旧挑回,放到娘娘庙前的“养颤池”里调养,这些蛇都还能活,过一段时日就自行钻到草丛里去了。据说,取过胆的蛇多变得胆小敏感,攻击性更强,动辄便咬人,没了胆,它们的上半身可以像眼睛王蛇一样昂起来,呼呼喷气,尾巴啪啪拍打有声,蛇芯吞吐如闪电,让人望之恐惧。长禄的祖父去世快六十年了,至今还有人在殷娘娘庙附近看到过腹部有刀痕的老蛇,有碗口粗,丈余长,夜晚双目炯炯放光。有人说那不是蛇,是精,跟来调查的林学院教授反映此情况,教授笑着说,该不是蟒吧,蝮蛇无论如何是长不到那么大的。
  长虫坪的人没见过蟒蛇,秦岭山地的温带气候注定了这里没有那种大家伙,但是长虫坪的人对蟒蛇并不陌生,在当地人的思维中,长虫坪是有过蟒蛇的,而且是得了道的千年大蟒,那只蟒就生活在大蟒河里,是长虫坪所有蛇的先祖。传说汉武帝刘彻过长虫坪,见路边一大蟒,当即用箭射之,蟒负伤而逃。第二天他在射蟒处看见许多青衣童子在捣药。武帝问何故捣药,童子说昨天我主为刘寄奴射伤,命令我等在此捣药治之。武帝问,你主何人?皆不答。武帝大声呵斥,童子纷纷逃窜,一时全无踪影。汉武帝将所捣之药传与世人,皆不认识,便将此药名为“刘寄奴”,成为后世治疗金疮之奇药。至今秦岭山中生长的“刘寄奴”仍是一种珍贵草药,以治疗外伤出血,淤血肿疼而被广泛用于医疗界。长虫坪的蟒蛇大概是条热衷于功名的蟒蛇,被汉武帝射伤之后并未偃旗息鼓,吸取教训,以后,刘秀兵败奔走秦岭,走到大蟒河又被它拦住去路,刘秀惊得跌下马来,盛怒之下拔出剑来插在河心石头上,将蟒赐死。大蟒委委屈屈地缠到剑上,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生生地将自己斩为十八段。蟒蛇的血把河心的石头染红了,蟒蛇的身体被水冲到十五里外的山涧,凝固成石头,是为龙骨峡。是夜,大蟒给刘秀托梦说,我拦住你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向你讨个封号,你却将我杀了,这个代价你是要偿还的。于是就有了后来王莽篡位一十八年的传说……王莽政权从头到了算起来没有一十八年,但是跟传说就算不得这个细账了。
  王安全一路小心地跟在松贵后头,两只鸡在松贵手里嘎嘎嘎地不住扑腾,使松贵走得很没有速度。他们来到山顶的娘娘庙时太阳已经滑落到西边的松树尖了,阳光照映得山巅一片金光灿烂,每片草叶都闪烁着光芒,每朵花都化出了金属的质地,仿佛能叮当奏出音响。三间破烂的娘娘庙,坐北朝南,在夕阳中幻化得辉煌无比,在晚霞的衬托下如同半空的玉宇琼楼。
  王安全看着雾霭腾起的群山,忙不迭地往外掏照相机,喳喳地按快门。松贵背着米进庙里去了,很快又出来,说二颤不在庙里。王安全说这时候了,二颤能上哪儿去呢?松贵指着崖边的一棵松树说,二颤在树上。
  王安全这才发现,二颤光着身子像条长虫一样绕在树杈上。太阳照在二颤黝黑的皮肤上,二颤的身体反射出鳞甲一样的光泽。王安全想,这哪里是人,分明是一条长虫。
  见松贵喊他,二颤从树上退下来,退的姿势也颇像蛇。二颤来到两人跟前,看着他们,不张嘴说话。松贵告诉二颤,省上来的老王是个中医先生,要在庙里住些时日,白天先生出去考察草药,晚上回庙里睡觉,二颤的任务是给先生把饭准备好了,把洗脸水烧好了,晚上把熏蚊子的草绳点着了。王安全向二颤伸出手,想跟他握一握,二颤却不接招,两只黑手爪子一样紧紧抓着大腿,把王安全弄得挺尴尬。松贵解围说,别看他不会说话,心里可灵醒着呢,不比你我傻。
  王安全眼前的二颤四十开外年纪,一双眼睛小而圆,不会转动,全是黑眼珠,见不到眼白,像是一双蛇的眼。二颤身材修长,头扁而尖,颈细而长,光着上身,一条黄色的军用裤衩,勉强地遮住了裆下的物件,除了裤衩以外,全身上下竟然再找不出一根布丝。
  先天性大脑发育不全。
  王安全脑海里很自然地冒出这样一个诊断。
  松贵说二颤内里有热,穿不住衣服,冬天也常常是不穿衣服,也没见冻着哪儿。松贵说王安全在庙里住着,得便给二颤看看病,看好了,他会替长虫坪殷姓人家好好谢谢大夫。往后王大夫和他的学生们来了,长虫坪会好好待承他们。
  二颤把王安全的小行李卷拿进庙里,殿堂内光线很暗但收拾得干净利落,殿东面扯了块塑料布,布后头有两张棕床,二颤将王安全的行李撂在靠南边的一张上,王安全看见北边那张床上铺了席,分明已经有人住了。松贵说那是个南方来的人,大颤的朋友,长得瘦小枯干,说是来山里耍耍,看长虫坪空气好,清静,就要多住几天。王安全想,有个能说话的伴儿也好,省得寂寞。
  松贵临走的时候嘱咐王安全,别忘了给二颤交纳伙食费,说这是二颤的一笔生活收入。
  
  (三)
  
  二颤的晚饭做得很不简单,米饭炖鸡肉。
  说是炖不如说是清水白煮,没有任何调料只是撒把咸盐。王安全看着那锅白刺刺的汤,看着在锅里上下翻滚的鸡肠和那一沉一浮的鸡脑袋,只是后悔没在山底下买包榨菜带上来。
  鸡需要慢慢地炖,一根硬柴半截伸进灶堂半死不活地烧,饭熟还得有些工夫,王安全索性到外面去转。下了台阶,他看见殿堂正前方有块不小的低洼,低洼周边有散落的石条,料定就是当年“养颤池”的遗址了。现今,池子大半被土壅填,长满了荒草,开着些不起眼的小花。王安全跨进低洼,细细分辨那些草,以蛇床子为主,间或还有牛傍子和鱼腥草什么的,正是蛇床子开花的季节,伞状的白花铺撒在坑沿下,如同一团团冬日残存的雪。有些花已经谢了,结出了小小的卵状果实,王安全揪下一个,用舌头舔了舔,果实很嫩,冒出一股浆液,苦而涩,甚是清凉。这里的蛇床子比别处要肥厚多了,他连根带茎地挖出几棵,准备压干了做标本。草根间有片片蛇蜕,有的甚至很完整,很大,他俯首拾起一片,是头部,蛇是从下颌的地方挣出去的,留下一个空泛透明的头颅和一双苍白的眼睛。难得的上好龙衣,退翳明目,秦岭无闲草,王安全想,明年把学生们带过来,这当是个丰富的中草药宝库。四周草丛内有急速的唰喇喇声响,是蛇们在回避,王安全感到了脚下众多目光的注视,是蛇的目光,他的身上一阵发冷,猛抬头,看见二颤又盘绕在刚才那棵树上,正不错眼珠地朝这边看。
  这个二颤,他看什么呢?
  天光暗下来,王安全从坑里爬上来,二颤已经将饭在殿内的小桌上摆好了,一盆鸡肉一双筷,一大碗米饭,看来是专为王安全一人准备的。王安全指了指北边的铺说,不等等他?
  二颤好像没听见,愣愣地看着王安全,王安全指着饭锅说,你不吃?
  二颤不言语。
  王安全笑着说,我倒忘了,你不会说话。
  一盆白水煮鸡肉,看上去很倒人胃口,但是二颤做了,王安全不能不吃。小鸡儿的脑袋在盆里支棱着,小眼儿睁着,小嘴张着,一只小黄爪子窝在鸡脖子下头,脖子上还有没拔干净的毛……王安全不知道如何下筷,不知是先夹鸡脑袋还是夹带毛的肉。二颤在旁边看着他,使得王安全不得不赶快作出决定,终于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飘着油花的白汤,在二颤的注视下一仰脖灌进嘴里。在汤进入口腔的一瞬,王安全全身一振,一股说不清的异香直抵肠胃,这是一种王安全有生以来从没有品尝过的味道,不是孜然,不是肉桂,不是花椒大料,不是胡椒茴香,这股香和鸡肉味巧妙结合在一起,轻麻、稍辣、淡苦、微甜,似揉进了山川之精华,添进了自然之灵韵,奇香满口,让人荡气回肠,周身通泰,王安全真真地不敢小看这盆清水般的白汤了。
  王安全问二颤在汤里放了什么?
  二颤蹲在饭桌对面,没听见一般。
  王安全到灶边去看,也没看出什么特殊,王安全想,一碗汤竟做出了这样的不俗,就是京城大地方厨师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手艺,这个蛇一样的二颤是个奇人。就想山底下大颤开的“长虫坪饭馆”,想那些单调的腊肉土豆片,想那粗硬的米饭,一母同胞的哥俩,大颤怎就不知跟他的傻兄弟学学呢。
  一盆鸡被王安全稀里呼噜吃了个净光净。
  二颤用大柴锅烧了一锅水,舀了一盆端到床边,让王安全烫脚。松贵走时交代的话,二颤还记着,并且很认真地执行着。
  王安全打开随身带来的半导体收音机,想听听新闻,不想长虫坪山大沟深,半导体在山顶上啦啦,播音员的话语根本连不成句。举着半导体拉出天线在庙外头东南西北地调半天,才找到一个不知哪儿的音乐台,音乐台哐当哐当播着摇滚乐,砸锅似的,响得很热闹。王安全嫌乱,关了。
  月亮从东山升起来,又大又圆,照得天地一片光明。几片浮云飘过来,遮住月亮,天地立时黑了,一会儿云彩过去,又亮了。王安全躺在铺上,棕床的棕透过单子扎得他很不好受,翻了几个身,睡不着。外面很亮,庙堂里面却黑洞洞的,那个看不出眉眼的神像隐在黑暗中,仿佛有了喘气声,仿佛在轻微地动弹,仿佛要下来。有蝙蝠在房檐下飞,发出尖锐的吱吱声,不知什么鸟儿在夜幕的丛林中不停地咕咕,病妇呻吟一般。月亮渐渐西移,一束光透过窗棱照在对面铺上,铺还是空的,同在庙中借宿的那个人还没有回来。二颤躺下了,在硬扎扎的棕床上还是赤裸着身体,连单子也不盖。躺下的二颤不停地翻转,不停地用手抓皮肤,唰唰啦啦的声音在黑夜里分外清晰,像是抓在鳞甲上。王安全想,明天得给二颤把把脉,赤身裸体的总不是正常,明天还要调查庙南坡的草药分布,明天该仔细看看身边的神像,在殷家姑娘脚底下睡着……
  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王安全醒来是后半夜,山里的夏夜,越睡越凉,他自带的薄薄小被似乎已经抵御不了越来越重的寒意,睡梦中用手抹了一把脸,脸上湿漉漉的,山间腾起的雾一团团涌进了庙门,人是睡在云彩里了。看门外,月亮没了,灰蒙蒙一片,鸟不叫了,蝙蝠也不飞了,偌大山林静如亘古。王安全将被朝上拽了拽,翻了个身,正待继续睡去,迷迷糊糊却听到头顶有衣服的簌簌声响,虽并不引人注意,可声音竟是那样真切,时动时停,时缓时急,让人体会到动作者的谨小慎微,小心翼翼。
  王安全说,二颤,是你吗?
  簌簌的声音立刻停止了。王安全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才想起二颤是个哑巴,又想到,二颤压根是不穿衣服的!
  王安全一下变得非常清醒,他坐起来,打亮了打火机,借助那颤抖的火光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巡视。头顶的神像端坐在神龛内,在光的晃动下面部阴影在变换,眼珠在微闭的眼睑下透出隐晦的目光,目光随着光的转动而转动,随着光焰的大小而闪烁,鼻翼、嘴角的黑影忽而变大,忽而变小,神像脸上的表情就变得生动而活泛,好像活了一般。泥塑的娘娘披着黄色夹披风,是信奉者的贡献,当地还愿有给佛爷送披风的风俗,常见庙里的神像红红绿绿地披着几层,佛爷的披风披得越多,越说明它的灵验。殷娘娘的身份是皇妃,所以不披红斗篷,不披绿斗篷,只披黄斗篷。娘娘的斗篷披了四五层,最里面的已经烂成了条状,想见时间已经很久远。
  王安全看见娘娘的披风角在微微动弹,很细微,却明明在动,他将打火机凑近,见娘娘的衣角平整地垂着,没有任何异样。顺着衣角往上看,是娘娘的左手,整只手从腕部断掉了,露出了泥的内胎和曾经是手的骨架。残断的胳膊在微弱的光线里显得很狰狞,王安全照了照二颤的铺,上面是空的,半夜三更二颤不知干什么去了。相反,北面铺上的人已经回来了,仰躺着,泛着一身酒气,睡得很死。怕影响对方睡眠,王安全息了打火机,摸索着出了殿门。
  外面是满山遍野的雾,几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夜色夹裹着浓雾,填满了一切沟沟岔岔,角角落落。王安全用手扇了扇眼前的雾,搅起了一团漩涡,泛起了一阵腥气。
  不远处,有“嘶嘶”的声音,很怪异,很独特,王安全循着声音过去,发现是二颤,二颤站在“养颤池”边,对着大坑挥舞着双臂,上下跳跃,嘴里“嘶嘶”地往外喷气。
  王安全叫,二颤,二颤。
  二颤还在嘶嘶。
  王安全以为二颤在发癔症,从后面将他抱住想让他停下来。二颤的力气很大,身体也很光滑,一下挣脱了王安全的约束,更猛烈地嘶嘶起来。
  王安全大喝道,二颤!
  二颤这才停止了舞蹈,望着一池雾气只是发呆。
  王安全让二颤回去睡觉,二颤也没反对,怏怏地跟在王安全后面进了殿门,在自己的铺上躺了。王安全说,二颤,明天我开几副药,给你好好调理调理,你老这样不行。
  二颤发出了鼾声。
  王安全听到二颤的呼噜,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拉开潮乎乎的被子躺下,想把松贵带上山的被子拿出来盖上,又懒得起来。一伸脚,脚底下一团冰凉,他呼地一下坐起来,掀开被子打亮了打火机。
  ——一条手腕粗的肥硕蝮蛇,闪烁着美丽的斑纹,优雅而从容地顺着床腿游走了。
  王安全一身冷汗,坐在床沿,将脚跷得高高的,许久不敢着地,也不敢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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