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一幅关于北京的素描

作者:白连春




  白连春:男,1965年生于四川省泸州市,1985年开始发表诗歌,1999年开始写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四川省泸州市某机械厂的劳动模范同时也是诗歌爱好者王小林,十年前,成为我们中国的第一批下岗工人,满怀激情,揣着他的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胜利打到北京又回到家乡的老革命父亲王杰军千方百计千辛万苦才凑到的五千块钱,领着他的美丽的新婚妻子周玉,以及对我们首都的无限热爱,来到北京。然而,这篇小说要讲的故事,却是从那天下午才开始的。
  那天下午,如果你在北京前门一带居住,你就会听说,也许你还会亲自看见,在前门大街上轧死了一个人。这个被轧死的人就是王小林。王小林是作为一个作案后慌不择路逃跑的小偷,被一辆奔驰的宝马轧死的。这篇小说要讲的故事是从王小林被轧死后开始的。
  主人公老张是个地地道道的北京人。老张在北京出生,在北京上小学,在北京参加工作,然后在北京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变老,就在一个星期前光荣退休了。老张,张师傅,从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到退休前,几十年来一直是公共汽车司机。他开过北京的每一条线路的公共汽车。他的名字叫张富贵,根本就不认识,也没有听说过从四川泸州来到北京的王小林。当时,即那天下午,王小林就是偷了他的钱包后逃跑的。王小林偷钱包的手艺一点也不高明,一下子,就给老张发现了。王小林一跑,老张就追了过去。结果,王小林跑到前门大街上被一辆宝马给轧死了。宝马先是把王小林撞倒,然后再从王小林的身上轧过。宝马左边一前一后两个轮子正好都轧着了王小林的头。王小林的头,立刻就脑浆迸发了。对这整个事件都看得真真切切的老张,傻呆了。他无力地依靠着街边的栏杆,缓缓地,就半蹲半坐在了地上。刹那间,他的宽阔的额头上就布满了亮晶晶的汗珠,甚至长着浓密胡茬的下巴上,也布满了。不知不觉地,泪水,也从眼睛里出来了。泪水,还有汗,在他的脸上汇聚成了一条浑浊的河流。老张,张师傅,张富贵同志,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他想不通,一个活生生的人,刚才还在他的眼前,在阳光里,奔跑如飞,现在,转眼之间,就死了,而且,死得如此的惨。是我害的你,我不追你就好了。老张在心里给王小林说。那个时候,老张还不知道王小林的名字。我为什么一定要追你呢?钱又不多,就五十块钱。五十块钱,你就把命丢掉了,你看你,多不值啊……如此这般地在心里给王小林说着话,老张就哭出了声,就想站起来,走到王小林的跟前去,把王小林看得更清楚一些。老张在站起来的时候,由于身体瘫软得实在是太厉害了,所以一双手都不得不用力地支撑在腿上,这样,很自然地,老张的右手就摁到他的右腿的裤子口袋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硬东西。须臾间,老张的身体就僵住了。老张的脸就死了。老张脸上的泪水,还有汗汇聚成的浑浊的河流就凝固了,随即,就结成了厚厚的冰。那个不大不小的硬东西,正是老张的钱包。老张很真实地很贴切地感觉到了。原来,王小林并没有偷老张的钱包。那么王小林跑什么呢?那么……难道不允许一个人在街上跑吗?难道一个人在街上跑就一定是小偷吗?难道一个人在街上跑就应该被如此惨地轧死吗?然而,老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得:他的钱包从来都是放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的;老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得:的确有一只手掏走了他的钱包。他是看见了的。那是一只粗大的手。手指壮实,筋骨暴露,手背上还长着密集的黑乎乎的汗毛,就像老张本人的手。一看那手,就知道手的主人是个劳动者,就像老张本人。事后,老张回忆,那只手在掏他的钱包的时候,动作相当迟缓,似乎是有意要让他感觉到并且看见一样。他果真就感觉到并且看见了。老张不仅看见了那只手,还看见了那只手的主人王小林。老张记得非常牢固,当时,王小林掏出他的钱包后还给他笑了一下。王小林的脸上满是疲惫,但是笑容竟然是热烈的亲切的。王小林掏出老张的钱包后,把老张的钱包举起,在老张眼前晃。那意思就像是告诉老张:这是你的钱包,现在已经被我掏了,你想怎么样?那一瞬间,老张忽略了王小林的笑容,当即就怒火中烧了。老张想:你太岂有此理了,你偷了我的钱包,还敢给我示威,你是不是太嚣张了一点?老张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虽然老了,但是仍然身强力壮。他伸出手,一把就抓住了王小林,但是不知怎么,又让王小林滑掉了。王小林滑掉后并没有立刻就跑,王小林是稍稍等了一会儿才跑的。事后,老张回忆的时候才想明白了,王小林没有立刻就跑是在给他机会,让他追。他就追了。一开始,王小林跑得一点也不快。王小林跑的速度刚好可以让老张追上,又不至于让老张太累。有几次,老张都差一点就抓住王小林了。抓小偷啊!抓小偷啊!老张一边追一边叫喊。在前面跑着的王小林听见老张叫喊抓小偷,就回过头来给老张笑。当时,老张没有多想,老张只是认为:你这个小偷太可恶了,偷了我的钱包,还耍弄我。事后,老张回忆,才懂得王小林的笑容。王小林的笑容是含有极其复杂的内容的,在王小林笑着的眼睛里似乎还有着星星点点的泪在燃烧。事后,老张回忆,每每回忆到王小林的笑容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痛哭一场。老张记得:王小林是在那辆宝马出现后才加快速度的。简直是飞一样,王小林朝宝马猛冲过去。砰的一声,王小林被撞倒,喀嚓喀嚓,一连串声音,王小林被轧过并且被碾碎。随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寂静如同一条旧社会财主家的恶狗,猛扑到老张的胸口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老张就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张才掏出了他的右腿上的那个不大不小的硬东西。的确是老张的钱包。那五十块钱还在,并且还是那样的新,那样的平展,那样的干净,没有一点皱纹,没有一点脏。它正乖乖地躺在老张的钱包里睡大觉。它不知道就是为了它,刚才一个人被车给轧死了。那五十块崭新的钱,是老张的一千二百块钱工资中的一张。从下个月开始,老张就领不到一千二百块钱的工资了,从下个月开始,老张就只能领到八百块钱的退休工资了。因为老张在一个星期前光荣退休了。光荣地退休,光荣地不再工作,光荣地少领四百块钱的工资使老张非常地失落,使老张漫不经心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以此打发时间。老张这样已经一个星期了。在这一个星期里,老张都强烈地希望有点什么事发生。现在事终于发生了。但是这不是老张希望发生的事。
  观看者们把事故现场围得水泼不进风吹不进连时间都不得不停止前进。后来,老张想:要是时间能够倒流就好了。要是时间倒流到他第一次看见王小林的笑容的时候,他就会也给王小林同样的笑容。他,老张,张师傅,张富贵同志,就会毫不犹豫地握住王小林的手。如果王小林愿意,他还会紧紧地搂抱住王小林,像搂抱自己的亲生孩子。老张的眼前就出现了他握王小林的手以及搂抱王小林的情景。在老张的眼睛里,泪水自己就出来了。泪水在老张的脸上,是一条又一条小花蛇,它们紧紧地缠住老张的心。它们让老张一日痛过一日,让老张痛得想改前非但是又没有前非可改。老张知道,他不可能握王小林的手,更不可能搂抱王小林。老张可能的只是心痛,再心痛,永远心痛。老张不明白王小林为什么会选中自己。为什么是我呀?老张一次又一次地问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又在他的生命里无处不在的王小林。有几次,老张都回忆出他在事故发生之前是见过王小林的,但是又回忆不确凿。为什么你会选中我啊?老张问。老张的脸皱得像是一枚捆得结结实实的煮熟了的粽子,因为王小林拒绝回答。多年以后,当这篇小说的另一个主人公王爱北京即王小林的儿子,以北京市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从电视里出现在老张面前的时候,老张的脸才舒展开来,老张的眼睛才又流出了久违的幸福泪水。你的愿望实现了小林。老张给王小林说。这么多年的贴心贴肝贴胆的痛下来,老张和王小林已经熔解成了一个人。老张随时随地都能够在心里和王小林说话。老张叫王小林小林,就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里叫自己的小名照明和取暖一样。老张的小名叫狗儿。现在,狗儿这个小名已经被王小林的儿子王爱北京叫了,是王小林的儿子王爱北京自己要叫老张的小名的。一开始老张不同意,王小林的儿子就吊住老张的脖子不松,哭哭泣泣地爷爷爷爷地叫着,说我要嘛我就要叫爷爷的小名,如果爷爷你是真爱我就让我叫爷爷的小名,老张就同意了。那年,我们这篇小说的另一个主人公王爱北京,还不到十岁。
  观看者们把事故现场围得水泼不进风吹不进连时间都不得不停止前进。老张挤不到人群里去,只好待在人群外面。现在老张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有看见事件整个过程的人,对着老张指指点点。于是,就有不少的人也围住了老张。你不是说他是小偷吗?有人问老张,怎么钱包在你自己的手上?听到这话,老张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正拿着自己的钱包,那一会儿,老张非常想把他手里的钱包扔得远远的,那一会儿,老张感到特别地无地自容。老张的钱包陪伴老张差不多一生了,是在他参加工作的那一年,他的母亲给他买的。他的母亲早就去世了。先是父亲,父亲比母亲早去世二十多年。父亲去世的那年老张正好小学毕业,老张就再也没有机会上初中高中和大学了。在老张的钱包里除了有五十块钱外,还有一张父亲、母亲和他的小小的合影,是那种没有任何修饰的黑白照,老张记得,照片是在他十岁生日那天照的,就在离家很近的东风照相馆。照片的右下角还有东风两个字。几十年过去了,照片早发黄了。老张保管得很好,时常摸出来看和擦拭,所以照片黄是黄,但是一点霉斑也没有,很干净。在照片上,父亲和母亲的笑模样还看得清清楚楚,那样亲切,那样充满着对他的疼爱。
  看看你的钱少了没有?有人问老张。这人的声音很大,充满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似乎是在故意为难老张。还在。老张回答。老张的声音低得像一只被切成了两段的蚯蚓在说话。还在?啊!那就是说那个被压死的小偷并没有偷你的钱?那,看看你的钱包里少了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少。不会吧?那你为什么叫抓小偷?我不知道。那,看看你的钱是不是已经被小偷换成了假钱?没……有,还是原来那一张,我认识……拿出来给我们大伙儿看看,说不定已经被小偷换成假钱了,你不知道哩……
  老张就从钱包里拿出了那张崭新的五十块钱。于是,那五十块钱就如同一只暴风雨中的鸟儿,失去了方向,它再也没有回到老张的钱包。老张也没有追究。那会儿,他的心思已经不在他的钱上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老张本人也不知道。我们亲爱的老张,我们亲爱的张富贵同志,是在回到家里后,是在夜已经深不可测,他在床上翻天覆地睡不着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那一页折叠成一张钱的模样用铅笔写成的信的。毫无疑问,是王小林放进老张的钱包里的。
  
  王爱北京是在三岁那年学会写信的。说是学,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教他。他一下子就会了。当然,在写信之前,他已经会写很多很多的字了。他会写大小口。他会写上中下。他会写天地人。他还会写你我他(她)。他会写中国。他会写我是一个中国人。他会写北京。他会写北京是中国的首都。一天早上,很早很早,他的爸爸王小林领着他去天安门广场看过一次升旗仪式,于是,他懂得了他的名字为什么叫王爱北京。我就是要爱北京,他说,就是要。他还会写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哥哥、姐姐、弟弟和妹妹,就是说,所有的亲人,他都会写。但是很遗憾,实在是很遗憾,这么多的亲人,他只有一个,那就是爸爸王小林。
  曾经有一次,王爱北京缠着王小林问:我为什么没有妈妈呀?我是谁生的?
  王小林回答:你有的,你就是你妈妈生的,你妈妈生下你后,她就死了。
  死了?死是什么?王爱北京不明白。死就是不见了,就是没有了,就是不要你了,就是跟别的有钱的男人跑了,就是被火烧成灰了,就是埋在地底下再也看不到了……说着说着,王小林的头上就冒起一缕一缕的烟来,声音也变得沙哑了,脸也变得又红又黑又灰又白了。以后,不准再问你妈的事了,再问,我也死了我也不要你了。
  王爱北京就很害怕,就赶紧蹲在地上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还抖抖索索的,战战兢兢的,然而瘦瘦的脸仰着,一双大眼睛里噙着亮亮的汪汪的满满的泪水,那泪水,在眼眶里转呀转呀,就是不敢落下,非常的可怜非常地惹人疼爱的样子,继续问:那……那我为什么也没有……爷爷呀?好多好多的小朋友都有爷爷领着他们玩。他们的爷爷,还会放风筝哩。很大很大的鸟的风筝。飞得真高呀。我要是有一个爷爷就好了。我为什么也没有爷爷呢?
  爷爷,你是有的,在……王小林不知道如何回答了。王小林呆呆地看着王爱北京那一张充满渴望的小脸,想起了他的老家四川省泸州市,想起了长江,想起了他的那些亲人们: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弟弟和妹妹,尤其是父亲,父亲的那一张老得不能再老的脸像长江的岸。离开的头一天晚上,父亲紧紧地抱住他,对他说你要是混不出个名堂就不要回来,然后,父亲就在他的怀里塞进五千块钱,然后,父亲就软在了他的怀里。父亲的泪水把他的胸口打湿了。父亲的泪水同时也把他远远地冲走了,冲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里。他一次一次地挣扎,一次一次地沉陷。他越是挣扎,沉陷得就越是深。现在,眼看着,他就要被彻底淹没了。他没有回头路可走。他已经无路可走了。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从来都是一个倔犟的不服输的老头儿,头一直都抬得高高的,只会发火,不会哭。父亲的哭,断了他的回故乡之路。
  在什么地方我的爷爷?爸爸你说呀,你快带我去找呀去找呀,要是晚了就被别的小朋友找到了……王爱北京说。王爱北京的小鼻子一皱一皱的,眼看着,泪水就要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不会的,你的爷爷是爱你的,别的小朋友就是找到他了,他也不做别的小朋友的爷爷。
  是吗?那,我的爷爷,他在哪儿呢?他真的爱我吗?他会放风筝吗?他会牵着我的手吗?他会给我讲故事听吗?
  会的……
  那我们快去找爷爷呀!王爱北京央求王小林。他的泪水终于从眼睛里出来了。
  我不每天都在找吗我!王小林叫喊起来。王小林失去了耐心。
  王爱北京哇地一声哭起来。
  王小林高高地举起手掌,哭!再哭一个给我看!
  王爱北京张着嘴,眼睛瞪得极圆,圆得眼球都要砰地一声从眼眶里蹦出来了。王爱北京把哭活生生地给止住了。他不是没有挨过王小林的打。两条泪痕晾在王爱北京的脸上,像是两只小虾米。
  突然之间,三岁的王爱北京,就这样会写信了。
  
  爷爷:我是你的孙孙,我想你,盼你能来和我玩。
  这是王爱北京写的第一封信。王爱北京写好第一封信后,就出了地下室,然后心惊胆颤地走过地下室长长的黑糊糊的湿漉漉的拐来拐去的走道,然后走上通向地上的阶梯,然后,来到离他的住处最近的街边的一棵树下。王爱北京背靠着树站着,双手捏着纸的左右两个边,把信举在自己的头顶上。王爱北京这样举着信,瞪大眼睛看着每一个走来的人的脸,给每一个走过来的人笑。每一个走来的人都要停下看一看王爱北京的信。他们看完王爱北京的信后,问:小孩,你在等你爷爷呀?是的。王爱北京赶紧回答。你爷爷长得什么样?他……是个老爷爷。听到王爱北京的回答,来人就笑,笑过之后,就走开了。
  这一天,走来了一个又矮又胖的光头老头。光头老头晃晃悠悠啊啊呀呀地哼唱着古怪的戏曲,上身一件白背心,下身一条黑大裤衩子,脚上一双灰色拖鞋,手里一把发黄的蒲扇,一摇一摇的。他的手背上臂膀上,还有腿上,都长着黑糊糊的毛,从背心低低的领口,也能看见他胸口上的毛,也是黑糊糊的。远远地看见光头老头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王爱北京的心,在胸膛里,就从游动的蝌蚪变成了青蛙。光头老头每走近一步,王爱北京的心的蝌蚪就多变成一只青蛙。最后,光头老头终于走到王爱北京的跟前了,王爱北京的胸膛里就有七八只青蛙了。青蛙们在王爱北京的胸膛里又蹦又跳,还乱叫:有很多紧张,有很多害怕,有很多渴望,当然,还有很多热爱。光头老头和其他人一样,停在了王爱北京跟前。你在做什么?光头老头问王爱北京。光头老头问王爱北京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很大,震得王爱北京的耳朵嗡嗡直响。我在等我的爷爷,王爱北京回答,声音低落和细腻,像是一只春天的黄昏从不远的山头飞回屋檐下的小燕子。你是我的爷爷吗?我,不是,光头老头说,我谁的爷爷也不是。光头老头的声音如同打雷,随着他的嘴的张合,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道的口水,浇了王爱北京一脸。王爱北京不理解光头老头的话,你是一个爷爷呀……我是我自个儿的爷爷。光头老头说。声音更大,呼呼呼地,像漫天的火在烧。说着,光头老头很响地放了一个屁,随即,他拍打几下屁股,然后,离开王爱北京走了。看着光头老头越走越远的背影,王爱北京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他就要哭了。他一点也不嫌光头老头长得难看像头猪,还嘴臭,还放屁,如果那时候光头老头肯回过头来对他说,我就是你的爷爷,他一定会扑进光头老头的怀里大哭一场。可是,光头老头没有回头。光头老头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不见了。
  
  爷爷:我是你的孙孙,我一生下来就没有妈妈,爸爸说妈妈死了,我总是一个人,我想你,盼你能来和我玩。
  这是王爱北京写的第二封信。王爱北京仍然把第二封信高高地举在自己的头顶上。仍然有很多的过路人,顺道来看王爱北京写的信。看完王爱北京的信后,他们问:小孩,你在等你爷爷呀?是的。王爱北京仍然赶紧回答。你爷爷长得什么样?他……是个老爷爷。听到王爱北京的回答,来人仍然笑,笑过之后就走开了,仍然没有一个人肯留下来,或者说,仍然没有一个人肯把王爱北京带走。
  这一天,又走来了一个老头。这个老头的下巴上长着长长的白胡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神仙。王爱北京特别想这个长胡子老头是自己的爷爷。长胡子老头一步一步地越来越近地朝王爱北京走过来了。爷爷爷爷。王爱北京在心里叫。长胡子老头停在了王爱北京跟前。长胡子老头个子很高,他低着头看王爱北京举在头顶上的信。什么东西?信。写给谁的信?写给我的爷爷的。写给你的爷爷的?写的什么?爷爷:我是你的孙孙,我一生下来就没有妈妈,爸爸说妈妈死了,我总是一个人,我想你,盼你能来和我玩。啊。长胡子老头低低地叫一声。你的爷爷长得什么样?他是个老爷爷。你没有见过?没有。你的妈妈呢?爸爸说妈妈死了。你的妈妈长得什么样?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我不记得了,她把我生下来就死了,爸爸不让我问。为什么?爸爸说再问我也死了我也不要你了。你家在什么地方?在那幢高楼房的下面,在地下。地下室?对。你是外地人?外……不是,我是中国人。你爸爸呢?他为什么不和你玩?他每天都去卖菜。卖菜?他是菜贩子?不……不是,他是诗人。诗人?什么诗人?就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锄荷日当午……别背了,我知道了,你爸爸每天晚上都写诗?嗯,每天晚上写,他写了很多很多的诗。你会背你爸爸写的诗吗?不会。为什么?他不准我看,他打我。啊。爷爷,你是我的爷爷吗?我,不是,我已经有三个孙孙了,还有两个外孙。那,他们先找到你是吗?不,不是找到的,他们是我的儿子和女儿的孩子。为什么我不是?你本来就不是,别问了我帮不了你。说着,长胡子老头在王爱北京的一只手里塞进一块糖,然后快步走开了。爷爷。王爱北京追在长胡子老头后面。王爱北京伸出一只手,就是刚才长胡子老头塞进糖的那只手(因为另一只手,还拿着信),抓住了长胡子老头的一个衣角。那是一件褐色的里面有白羊毛的皮衣。你一眼就可以看出:皮衣的档次很高,价格在八千块钱以上。我不是你的爷爷我不是。长胡子老头说。长胡子老头有些急了,他掰王爱北京抓他衣角的那一只手。长胡子老头拿双手用了很大的劲掰,他把王爱北京的手掰痛了,同时,他也把他刚才塞进王爱北京手里的糖掰到了地上。糖掉到地上发出轰隆一声响,并且把地砸出一个很大的坑。糖正好掉在王爱北京的一个脚趾头跟前。王爱北京穿着一双除了在他的脚上,你在我们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见不到的塑料凉鞋。塑料凉鞋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补之后已经很厚,看不出本色了,它的样子更像是一双古人用树皮做成的凉鞋。看见糖掉到了地上,王爱北京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睛里就噙满了小虫子一样活生生的泪水花花,那些泪水花花在王爱北京的眼睛里不停地蠕动。你真的不是我的爷爷呀?王爱北京问。王爱北京总算没有让泪水涌出眼睛。我真的不是。长胡子老头说。王爱北京只好松开手。王爱北京一松开手,长胡子老头就逃走了。长胡子老头逃走得再也看不见王爱北京后,他停在一棵树下,背靠着树,一边喘着气,一边说,这些外地人,真有办法,什么招,都想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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