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收获

作者:周建新




  公元1961年盛夏的某一日。
  阳光刚刚淋上窗棂,老地主何其美一轱辘爬起,睁大惶恐的眼睛,紧盯炕上熟睡中的三个儿子。儿子们紧搂干瘪的肚子,蜷身裸睡,他们的皮肤抽缩出鱼鳞状的白屑,条条肋骨,根根毕露,尖嘴猴腮的脸,黄得像干菜叶,惟一水灵的地方,就是嘴角流出的一点涎水,几只苍蝇不知疲倦地偷袭。
  老地主看得心里发酸。
  刚才,他做了个噩梦,梦见三个儿子饿得纸一样薄,摞进棺材还没填满底儿,空荡的棺材口大敞着,好像召唤他也躺进去,将爷儿仨一块埋葬。老地主何其美惊得一身汗,直到醒透,看清楚周围的一切,心仍在嘣嘣乱跳。
  老地主望向墙角大皮缸,那里面空得连糠皮都扫不出,好在大皮缸装了几十年的粮食,缸里缸外浸满了粮食味儿,饥饿的老鼠时常误入歧途,掉进缸里。每逢这时,何家父子四人时常草根树皮大炖一次耗子肉。当然,老地主很懂得节约,更懂得大缸里虚假的粮食味只能骗得稚嫩的耗子,没有真实的食物,大多数耗子是不会上当的。他把略微肥硕的耗子留下,用热水烫光鼠毛,开膛破肚取出内脏,拿凉水泡上一夜,泡净鼠的血腥味儿,然后将鼠肉放在炭火上烤,烤得吱吱冒油,满屋飘香,馋得三个儿子眼睛冒蓝光。老地主这么精心制作的鼠肉,不是让儿子们解馋,而是作为诱饵,高悬在皮缸之上,用来吸引更多的耗子。
  一般来说,老鼠不吃同类的肉,老地主做得精巧,鼠肉泡得白白净净的,脊背上的那根臊线扯得干干净净,就连狗的鼻子也闻不出老鼠的气味,又经过了一番烟熏火烤,除了喷喷发香,没有一点异味。当然,老地主对阔大的皮缸口也做出了一番伪装,蒙鼓皮一般,紧绷绷地蒙上了一层草纸。老鼠们在草纸上行走,还能安然无恙,一旦跃起,跌落下来,准会砸破那层草纸。
  老鼠们被香味深深吸引,蹿上皮缸,跳跃着去扑食那块烤肉,结果肉没叼到,却纷纷失足,“噗”地一声坠破草纸,跌入缸底,成为瓮中之鳖。何家的鼠肉资源便源源不断了。
  这座房子,十几年前是他们家的粮仓,老鼠的家族始终旺盛地繁衍,只是近一年,才衰落下去。人都有饿死的了,何况老鼠。村里人弄不明白的是,处于严密监督之下的老地主一家,没有任何获得额外粮食的机会,挖草根剥树皮都受到限制,却没人浮肿,没人生病,都顽强地活着。他们哪里想到,何家的屋子里有救命的老鼠,一年来给他们家提供了一头肥猪的肉量。尽管现在老鼠稀少得好几天才能捕到一只,毕竟见到了油腥味儿,比别人多了一层抵抗力。
  好多个夜晚了,老地主迟迟不肯入睡,他侧着猫一样警惕的耳朵,倾听着地底下发出的声音,现在,他已经很难听到令他备感亲切的老鼠尖叫。老地主感到了心凉,像自己的家族一样,鼠的家族也败落了,他为能否熬过这个火热的夏天,深感忧虑。
  夏天刚到的时候,玉米芯榨出的淀粉都是上等的食品了,死人不再是隆重的事情,草席或薄柜那么一卷,人就送出去了,大家饿得连埋人的时候都要节约体力,低矮的坟头时常被野狗扒开,啃光不多的皮肉。好在野狗的智商远不及人高,很快被人们用绳索套光,不但啃光了肉,还砸开了骨头,喝净了骨髓,把骨头磨成面,掺进淀粉中熬粥。
  只有生产队里的大牲畜比人幸运,县里指示,饿死大牲畜,是比反革命还要严重的犯罪行为。
  
  老地主何其美推开屋门,一股热浪奔涌而入。太阳刚刚一竿子高,就这么歹毒了,整个世界被它照得没精打彩。那株大树的叶子卷曲起来,往日深藏在茂密树叶中的大喇叭,暴露无遗。大喇叭“呋呋”响过两声,释放出大队书记孙明朗的声音,孙书记有气无力地说,社员同志们,战胜自然灾害的关键时刻到了,天气预报说,过几天要下雨,今天,不管男女劳力全力以赴抢收麦子,有了麦子,我们就能磨面,就能喝粥,就能继续抓革命了。
  往年的夏天,孙书记的声音特别洪亮,讲得兴奋时,没准还唱一段“解放区的天”,惊得树上的知了满天乱飞。这次,知了却扯开了嗓子,和孙书记的声音比高低。望着被太阳烤得发紫的天,老地主想,恐怕要出什么事了。
  蹒跚着去了大队部,老地主小心翼翼地问孙书记,我们家也去割麦子吗?孙书记想都没想,训斥着,何其美,你想得可真美,你是啥出身,也想去收割革命的成果?你也想分得一份麦子?做梦去吧。老地主忙扇着自己的嘴巴,说自己该死该死真该死。
  老地主何其美沮丧地退出大队部,谁都知道,割麦子的时候,偷嚼几口麦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剥夺你劳动的权利,就等于夺去了口中救命的粮食。
  一股热流穿透老地主不多的头发,刺在头皮骨上,耳朵灌满了知了的吵闹。老地主抬头望了望天,天瓦蓝瓦蓝,没等望见太阳,就被烤得头晕目眩。一种不良的预感,在他心中渐渐膨胀,他忽然感到,这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心里自我解嘲地说,你觉得我们愿意割麦子呀,这么燥热的天,儿子们肚里又没有食,出去干活儿,非中暑不可。
  老地主走到村口,立刻有几双警惕的眼睛刺进他的后背。他的背后虽然没长眼睛,也敏锐地感觉到了,及时地止住了步子。翘首向前望去,老地主看到了与绿色的大地不协调的那片金黄。那片地是何家土改前最好的地,从前是用来种罂粟的,他很想瞧瞧,浇麦子的时候,是不是把地边上河沟里的那一泡子水给淘干了,没有了水,今天可就真的要出事了。
  有人在他背后喊了声,何其美,你看着麦田发啥愣,想变天,重新剥削我们贫下中农啊。老地主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看,孙书记拿着镰刀领着他媳妇走过来。老地主点头哈腰地说,也来走走。孙书记说,回去,扫马圈。老地主答应着,往村里走,边走边回头。孙书记的媳妇坐下来,她说,我走不动了,歇一会儿。孙书记说,快走,割了麦子,咱马上分到各家各户,再这么饿下去,谁也受不了。孙书记的媳妇勉强站起来,跟在他屁股后面。老地主看到孙书记的媳妇脸色很不好,很想劝一句,可他是不许乱说乱动的人,只好罢了。
  大家都在盼收获粮食,更盼望收割时能嚼几口麦粒,不顾天气的炎热,头顶着一块湿毛巾,持着镰刀,从家里出发了。
  老地主认真地扫着马圈,细得每一个粪蛋都要用脚踩碎了,他睁圆眼睛,寻找马粪中没有消化干净的苞米粒。尽管粮食贵如珍宝,队里仍然坚持每天喂给牲畜一大碗。老地主总算没白忙,从马粪中找出几十个碎如米粒的苞米。他像贼一样左顾右盼着,小心地将碎苞米装入衣兜。
  回到家中,三个儿子都醒了,懒懒地坐着,早晨的饭没有着落,他们没精打采地眨着眼睛。老地主看了几眼儿子,什么也没说,走进另一间屋,掀开苫在楠木棺材上的牛皮纸,吃力地移开棺材盖,从里面鼓捣出一个瓷瓶,“哗啦啦”地倒出一小盆碎苞米。三个儿子围上来,看得个目瞪口呆,不知道老爷子啥时候藏了这么多碎苞米。
  一股马粪味弥散在屋子里。
  老地主说,你们都给我回炕上躺着去,我给你们熬粥,你们吃饱了接着睡,有好多体力活儿等着你们干呢,必须养足精神头。
  这是全家最后一点粮食,吃光了就真的断顿了,老地主孤注一掷了。
  苞米的浓香,草根的甜香,以及马粪的清香,混杂在一起,弥散在这座破旧的屋子里。
  
  老地主坐在灶前,认真地填柴烧火,又不时地往锅里添水,他要把碎苞米彻底煮烂,让那么一点营养全部被儿子们的肠胃吸收,不能像队里的牲畜那样,把珍贵的粮食屙出去。
  升高的太阳像只失控了的大火球,照得天空一片紫蓝。树叶打卷,草叶打蔫,觅食的蚂蚁被照蒙了,找不到回洞穴的路,原地转圈,最终一团一团地毙命。
  万物都在逃避阳光。
  老地主三个儿子的肚皮撑成了甩子前的螳螂,他们没法在炕上躺下去,不时地跑到烈日炎炎的外边去撒尿。老地主拿来尿壶,让儿子们蹲在炕上撒,他不想让儿子们消耗体力,他让儿子们把每一滴的体力都积攒起来。
  热风从外面灌进来,屋里也闷热起来。老地主不断地往地上泼凉水,以此降低温度。
  看到儿子们入睡了,老地主才放下心,他戴上草帽,舀了一瓢凉水,又往瓢里扔进两粒咸盐,抱着水瓢出了家门。他走到一个高坎,坐下来。蚂蚁们怕大水灌了洞穴,喜欢在高坎筑巢,这里有成堆晒死的蚂蚁,老地主弄湿手指,蘸着蚂蚁,送入嘴中慢慢地嚼,就着淡盐水,慢慢地喝。老地主的身上已经被汗水打透了,他还是坐在那里,忍受太阳熏烤,一动不动地眺望远方的麦田。
  老地主的眼睛花了,可凝视远方的时候,却越来越清晰。
  
  正像老地主猜测的那样,麦田出事了。
  第一个出事的是大队书记孙明朗的媳妇。那媳妇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贤惠,早上抓了几把米熬粥,孩子们吃完了,把碗舔得干干净净,能照人,丈夫吃完了依然捧着空碗,她一口也没舍得吃,把自己的那份粥分了出去。心粗的孙明朗根本没有想到,媳妇一个米粒也没进嘴。
  去年上秋的时候,这个辽西走廊里不足一百户的小村子,老老少少都在蔫蔫悄悄地往家偷苞米。尽管不敢多偷,渡过几十天的饥荒没问题。小村里,惟有大队书记孙明朗和老地主何其美这两户人家没有偷。孙明朗是翻身做主的人,怎能忘了本,正人先正己,他绝不允许家里人拿集体的粮食。何其美是专政的对象,全家人的身上长满了贫下中农的眼睛,哪怕偷一株苞米,也会被剁掉地主阶级的狗爪子,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除了老地主一家,村里劳力都集中在这片麦地。动镰收割以后,大家时常搓掉麦芒,将麦粒扔进嘴里嚼。孙明朗的媳妇是被解放出来的童养媳,被管束得太守规矩了,偷嚼麦子的时候胆子比鼠还小,生怕被别人发现。割了没有几十米远,她就感到头晕目眩,没等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头顶,便一头栽倒了。
  大家惊叫着,奔跑过来,将她抬到麦田外的一株大树下的阴凉处,掐人中,捏虎口,有人拿出随身带来的水葫芦,往她的嘴里灌水,总算把她弄醒了。孙书记这才舒了一口气,让大家不要围着他媳妇了,生产要紧,撵着大家继续收割。
  烈日渐渐地移至当头,孙明朗向麦田旁的那株大树望去,他发现树阴移了,媳妇的身子却没有随着树阴移。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放下镰刀,忙往那里赶。走到近前,他才发现异常。媳妇的嘴有些歪斜地张着,嘴唇紫黑紫黑的,眼睛有气无力地欠开一道缝,蚂蚁在缝隙间的眼白上爬来爬去。孙明朗问了句,你怎么了?媳妇没反应。他推了推媳妇,听见媳妇的嘴里一片“嗡嗡”声,随即一群绿豆蝇从她微张的嘴里奔涌而出。孙明朗眼睛直了,脑袋像木头似的,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哎呀呀,你这是怎么了。
  有心细的人发现了大树下的情形不对头,向身边的人传递着消息,孙书记那儿好像出事了。人们放弃收割,纷纷向大树方向跑去。别看蹲着割麦子时大家都没啥事儿,真的站起来一跑,可就出事了,他们心里发慌,眼睛发黑,脸色煞白,身上无汗,奔跑不多远,有好几个人跌倒了,想爬也爬不起来,出现了和孙书记媳妇一模一样的症状。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这不是中暑了吗?
  事情就是这样,人们很容易被周围的环境感染,心理对某种东西的恐慌一旦承受不住,马上就会随波逐流。中暑好像也能传染一样,看到别人栽倒了,自己也是眼前一片漆黑。村里割麦子的人十有八九出现了中暑的病症,幸免的那些人,想找水往他们身上淋,可麦田旁的水沟早已经被他们淘干了。没过多久,这些幸免的人也是心慌气短了,浑身难受,只好躲在大树下避暑。
  
  马的鸾铃声清脆地传过来,那声音冲破了炎热的沉闷。老地主何其美赶着车,带着三个年轻的儿子奔向麦田。车上支着一块篷布,车斗铺开了一领苇子编制的凉席,几只装水的葫芦坐在车斗中间,不住地摇头晃脑。
  老地主带着他的儿子们及时赶到,救人来了。
  现在,村里的人谁也想不起大喇叭里天天早上唱的歌了,他们忘了阶级,他们只知道老地主是他们眼下的大救星,伸出无力的手,召唤着老地主。老地主没有忙着去救人,他摸了下浑身被汗水淋透了的马毛,从车斗下取出一只水桶,拔开葫芦上的塞子,将水倒进桶里,送到那只老马的嘴边。三个儿子则抱着水葫芦,忙三迭四地往中暑人的嘴里灌淡盐水,往脸上喷凉水。
  孙书记倒在了媳妇的身旁,不知是中暑还是悲伤过度,有几个人捶他的胸,敲他的背,掐他的人中,拧他的大腿,也有人接过老地主带来装水的葫芦,往他嘴里灌淡盐水,他就是不醒。老地主的三个儿子好像经过训练的一样,喊来没有中暑的人,先是将孙书记抬上车,接着,又去抬中暑晕倒的重患者。那些不省人事的人,很快都被抬上了车,老地主鞭子一挥,马车急急赶往公社的医院。
  不消一个时辰,老地主赶着马车回到麦田,车上除了他的儿子还有好几个公社的医生。医生一下车,立刻扑向树阴下那些没来得及运往医院的中暑者,打针灌药捶胸推背,忙个不停。老地主和他的三个儿子暂时替代了护士,成了医生最得力的助手。
  一番急救过后,公社派来的救援队伍也赶来了。老地主和他的儿子们已经累得腰膝酸软了,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必须回到属于他的历史角落,老老实实做人。他领着自己的儿子,规规矩矩地回到大树下,来到孙书记媳妇的遗体旁。爷儿四个相互交替地挥着手,不厌其烦地给孙书记的媳妇轰蝇子。
  
  日头西垂下去,天不再是烤得发紫,有白色的云絮浮在天际。麦田里的人不是被送进医院,就是回去照看病人,只剩下他们父子四人守着那具有了异味的尸体。静静地,只有热风时常地扫荡他们,他们肚子里“咕咕”的叫声越来越响了,渐渐地强过了远方知了的吵叫。儿子们撑开的肚皮重新瘪回去,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紧搂着肚子,这样,能叫缺少食物的胃好受一些。他们的眼睛移向了麦子,望得眼白也现出了刚才天空中的那种紫蓝色,他们不断地舔着嘴唇,又不断地用淡盐水漱着发粘的口腔,他们渴求着老爹发句话,扑向麦田,狠狠地嚼上一顿。然而,老爹却像石雕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好久,有个公社的人骑自行车来了,公社的人不知道他是地主,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去医院的这些人,都脱离了危险,孙书记病得不轻,可说啥不住院,高低回家,看一眼他媳妇。接着,那人又说,你们孙书记太大公无私了,饿死谁也不应该饿死自己的媳妇呀,公社书记感动得不得了,到处张罗粮食呢,让我晚上给他们家送去,留做办丧事用,你回去告诉他一声,让他别愁没法办丧事。那人说罢,骑着自行车赶回。
  老地主听了,不住地点头,心里劈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用不着吩咐,送孙书记媳妇回家停灵,是老地主父子责无旁贷的事情。三个儿子很无奈地将尸体捞到了车上,老地主赶着车,慢悠悠往村里走,边走边仰望下垂的日头。三个儿子失望极了,眼看到嘴的粮食就是不敢吃,他们不停地回头,张望着那片麦田。刚才,除了孙书记媳妇的尸体,他们身旁没有任何外人,老爹不知为啥死性到这种程度,怎么也不肯让儿子们去麦田里捡麦穗吃。他们嘀咕着老爹,救了村里这么多条人命,吃几粒麦子算个啥。老地主凶狠地瞪着他们,训斥道,你们懂个啥,民国年间闹饥荒,我救活的人比今天多,地主的帽子不照样戴吗?
  儿子们不说话,父子四人沉闷地进了村。孙书记的子女和亲属守在村口接灵,他们迎着马车哭声一片。
  安顿好遗体,点燃了长命灯,焚了几张烧纸,率领儿子们行过大礼,老地主才赶着马车,出了孙家。他没有回队里送马还车,赶着马车直接回家了。这时,天已经擦黑了,晚霞烧得天际一片紫红,那颗贼亮贼亮的金星悄悄地显现在天幕上。
  插死了大门,关严了屋门,老地主低声问三个儿子,还有力气没有?三个儿子说,饿死了,累死了。老地主说,没力气今晚就吃不成麦子了。儿子们听说有麦子吃,眼睛瞪得比烧饼还圆。老地主说,想吃麦子,得把棺材抬到车上。儿子们立刻来了精神。
  说实话,老地主何其美极不情愿把棺材奉献出去,这是土改之后,何家剩下的惟一浮财。棺材是上好的楠木,二十年了,油漆还是那样锃亮,当初,人们忌讳这种东西,没人要,才留在了何家。现在,老地主宁肯自己死了让狗啃了,也要把棺材送给孙书记的媳妇。
  老地主要拿这副棺材换回一家四口人的命。
  
  夜晚终于来临,风不再黏糊糊的热,中暑的人全缓了过来,就算是重患者,扎了一个小时的葡萄糖,都恢复了元气,坐在门口纳凉。老地主赶着马车,拉着那副楠木棺材,行走在街巷里,偶尔有灯光射到棺材上,加倍地反射出暗红色的油光,令人对死者肃然起敬。
  村里人都知道老地主有口上好的寿材,老地主享福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再想享福,只能寿终正寝时躺进这副棺材,据说,睡进这样的棺材,百八十年躯体不烂。村里人正在议论,孙书记媳妇死了是用草席埋还是用薄柜埋,看见老地主拉着棺材过来了,他们明白了八成,老地主彻底地认了命,到死也不会有变天的想法了,正在将自己的寿材献给孙书记的媳妇。
  这一个年头里,村里没人娶亲没人生子,死人的事却常常发生,大多数人家没有棺木,哪有脸面办丧事。今天就不同了,冲着这副好棺材,孙书记没法草草地将媳妇埋掉,硬撑着,也得把丧事办下来了。
  好事的人跟随着马车,用手拍那棺材,探究着老地主深藏了二十几年的宝贝到底能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这时,身后传来自行车的铃声,一个黑影在马车旁停下,老地主瞅了好一会儿,认出了是白天从公社来的那个人,村里的很多人都认识他,叫做什么什么助理。助理大嗓门说,用不着愁了,公社打扫净了库底子,苞米面高粱面地瓜面混在一起,给孙书记凑合够了四十多斤,送给他办丧事。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人们立刻散了,到处传播着这个消息,不出几分钟,村里所有的人都出了家门,前往孙书记家去吊唁。
  突如其来的丧妻之痛把孙明朗打击得精神麻木了,对送上门来的寿材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毕竟是大队书记家的事情,村里的许多人忙前跑后,都很卖力气,更何况,忙活完了还能白吃一顿三合面煮的粥呢。
  摆棺挪位运尸盖棺,繁琐的入殓仪式开始了。老地主的眼角瞄着人群,心里默默地计算着,他精确地算出,村里的人全都集中到了孙书记的家里。这时,老地主忽然蹲了下来,双手拚命地揉着脑袋。孙书记的眼神停到了老地主的身上,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走过来,用十几年从没用过的温和口气,对老地主的儿子们说,你爹累坏了,快点送他回家歇着。
  儿子们将老爹抬上马车,孙明朗用一种亲切的目光送走了他们。走出百余米,老地主慢慢地坐了起来,回首向孙书记的家门望了望,十几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脊骨上没有背着警惕的目光。
  
  老地主将儿子们的头揽到自己的嘴旁,小声说,我们去麦田。
  这一夜是老地主一家睡得最死的一夜,昨天,他们累坏了,睡梦中尿了炕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夜,也是老地主心惊肉跳的一夜,街上任何一阵脚步声或是狗叫,都会令老地主的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他恐怕别人发现他们偷了麦子。直至后半夜,真正地夜深人静,老地主才合上疲惫的眼睛。早上,太阳升得老高老高,他们仍在沉睡。
  最先醒来的是老地主,老地主被老鼠们尖锐的吵叫声弄醒了,他很纳闷,老鼠叫声怎么又回来了?他猛然诞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抬眼向被摞望去。被摞的枕套里,伪装着他们昨夜获取的麦穗,也隐藏着他们一家生存的希望。然而,昨夜垒高的被摞,突然矮塌了下去。老地主的心猛然一紧,光着脚丫,蹦到地下,直奔被摞,把手伸进了枕套。充满在里面的麦穗荡然无存了,一只被堵在里面的小鼠反扑过来,狠狠地咬了下老地主的手。老地主顾不得疼痛,伸手摸其他的枕套,个个都是瘪塌塌的,只剩下千疮百孔的皮子。
  老地主身上的白毛汗下来了,心掉进冰窖里一样寒冷,昨夜挖空心思搞来的麦穗,提心吊胆地藏进枕头里,一夜之间却被老鼠偷得精光。除了昨夜父子四人偷偷地生吃了几斤麦粒,爷儿四个白白给耗子们忙活了一场。
  离秋收还远着呢,以后的日子得怎么活呀?
  
  几天以后,发生了件老地主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大队书记孙明朗钻进了他家的小屋子,大队干部从来不进他们的家,孙书记的突然造访令老地主不知所措,老地主以为偷麦子的事情败露了,吓得不住地往后躲。孙明朗将背着的小布袋移到前胸,将一袋黑麦面和一小瓶菜籽油往他们家炕上一放,黑着脸说,这次没把你们家当地主待,和社员一样分了面,以后,你们还应该好好表现。
  显然,没人知道他们曾偷过麦子,老地主痛哭流涕了,率领儿子们齐刷刷地给孙书记跪下磕头,连声说,救命恩人哪。
  等到他们抬起头,孙书记悄然无声地走远了。
  那天晚上,老地主就着菜籽油烙了四张薄饼,爷儿四个盯着饼,谁也没舍得咬下去,他们都知道,节约每一口饼都是在节约生命。
  一轮黄灿灿的月亮升起来了,屋里仍然闷热,外面却凉爽了许多。村里许多人家习惯在盛夏的夜晚睡在屋顶,老地主夹着尾巴做人,怎敢如此放肆,何况何家没有睡在屋顶的粗俗习惯。今晚却不同了,孙书记已经放松了对他的戒备,村里的人的眼神也温和许多,不再有那种敌视的目光,睡在屋顶,也是和大家平等做人的一种体现。更重要的是,老地主担心老鼠偷袭他们手中舍不得吃的薄饼,带领儿子们睡在老鼠们干扰不到的屋顶。
  凉风习习而过,屋顶上天高地远,整个世界都向人敞开了。老地主躺在那里,盯着那轮黄亮的大月,一遍又一遍地舔着手中那块圆圆的薄饼,过了许久,他才下定决心,咬下了一大口。慢慢地在嘴中嚼着,那种舒畅的香味不断地回荡在老地主的周身。
  老地主舍不得咬下第二口了,他双手捧着饼,像祭神一样迎向月光。月亮与薄饼重合了,月亮黄灿灿的,薄饼也是黄灿灿的,一汪弯月从老地主咬开的地方泄露出来,像俏姑娘的眼睛。
  老地主的身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女人了。
  老地主睡着了,双手紧紧地揪着胸前的衣襟,显然,梦中的他把衣襟当成了早已咽到肚里的薄饼,死死地护着。这一夜老地主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他变成了一只天狗,不断地吞食月亮。
   责编 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