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地热村

作者:夏天敏




  村子后面的卧龙坡上,莫名其妙地冒出一炷黑烟。
  
  开头,村里的人也不太在意。冒烟就冒烟吧,这年头,公鸡下蛋,母鸡打鸣,鱼儿上树,男人生娃,听说连睡都不消睡,连日都不消日,就可以克什么隆人来。地下冒烟,日是日怪,大家看了一阵,议了一阵,也就没心肠再去管它了。这年头,除非是自己家的猪生病,鸡遭瘟,果树遭虫害,娃娃掉下河,谁有心肠管别人的事。再说,地下冒烟,也不是谁家的事,它爱冒就冒,冒得不耐烦了,它就不冒了。
  
  但这烟还挺耐烦,它不冒就不冒,一冒就耐耐心心地冒,冒得认真,冒得顽强。半个月过去了,它还在卧龙岗上不屈不挠地冒。这期间,正是雷雨季节,隔三岔两就下雨,雨还下得挺大,水不是火的克星么?但日怪得很,按说就是泼也泼熄了,那烟却伴随着腾腾的乳白色的水蒸气,一刻不停地冒,还越冒越大了。村人还是不着急,牛日的,还较劲得很。冒吧,有本事你继续冒吧,总有你歇劲的时候。村里一切依然,该种地还依然种地,该舂墙依然舂墙,日子漠漠的,一切漠漠的……
  
  倒是疯子扰乱了村里漠漠的日子。卧龙坡上冒烟之后,疯子的疯病更严重了。疯子开头是呜呜呜地哭,这之前,疯子是不哭的,他只是沉默,地老天荒地沉默,一块石头似的沉默。疯子的头发很长很长,从头顶披下来,披到背上,他那头发当然不是用过啥润发洗头剂的一头飘逸的秀发,是一饼头发。也不知多少年没洗了,被汗垢、草屑、泥土,甚至鸡粪、狗屎粘结成饼状的头发。脸上同样看不出皮肤的本色,一张脸上沟壑纵横,爬高上底,沙丘似的。一块一块苔藓似的污垢,散布在干涸的沙丘上,使这张脸变得狰狞。两只眼是血红的,似乎是在遭受烈火的炙烤。这两只眼经常是闭着的,偶尔地睁开,在眼睑的逼仄下,更加使人胆颤心惊。
  
  疯子永远地被囚在村后的一座破庙里,破庙里没有参天大树,只有萋萋荒草。荒草里有蛇爬行,有蜈蚣出没,有蝎子翻土。疯子与他们朝夕相处,与他们喁喁私语,他想坐一屁股就坐在荒草上,一屁股就坐在蛇身上;想睡伸直身子就睡,头就枕在一对交尾的蝎子身上,似乎从来没有被这些毒物咬噬过。
  
  疯子是沉默的,他只在心里和蓝天、和白云、和絮絮的拂过草尖的风、和草丛里的虫虫、蚂蚁、毒蛇、蜈蚣们交流。村人几乎忘记了疯子的存在,村长派人给疯子送饭,疯子是村里的公有的疯子,不是哪一家的疯子。于是,送饭就轮流送,村里人心不等,有的记住送了,有的记不住没送,有的干脆记不住。送了,不送了,对疯子来讲似乎并不重要,疯子从来没被饿死。村里死了许多人,死人的事是经常有的,疯子就是不死。村人想起这事,就摇头,就叹气。
  
  疯子是卧龙坡上冒烟时开始哭的。要说冒烟的准确时间,村里恐怕谁也说不清楚。连一串串的娃娃是哪时生的,他们都懒得记,莫说这没来由的冒烟了。卧龙坡上的烟是半夜时分冒的,疯子被关在破庙里,但却清清楚楚地听见“噗”的一声,声音不大,像是大地母亲在深夜里放的一个闷屁。作为母亲,会放屁、会咳嗽、会流眼泪、会发脾气,都是正常得很的事。疯子听到了这声闷响时,他正在荒草里蛇样蜷缩着睡觉。接着,他就看见一股冲天的火光扑向天际,就感到大地在微微地震颤,那火光也就是一瞬间,像谁在天空用电筒划了个光柱一样,就熄灭了。接着是一股浓烟,黑色的浓烟,疯子明明白白看到了漆黑的夜里的漆黑的浓烟。疯子看见漫天的红色的血铺天盖地翻滚。从那一刻起,疯子就开始呜呜咽咽地哭了。疯子的哭是持久的、漫长的、揪心揪肝的。村里的人在以后的日子里,都听到了疯子的哭。村里的人都很不耐烦,说这疯狗日的,越来越疯了。
  
  一
  
  将猪喂了,将鸡撵进圈,将碗筷收拾好,石柱的婆娘开始纳鞋底。煤油灯一闪一闪的,牛吃草的声音沉沉的,石柱家婆娘突然觉得夜很寂静。停下手里的针,她才发现几个娃娃没在了。往天,几个猪崽样的娃娃,横躺斜靠地蜷缩在火塘边。山区夜凉,娃娃们在火塘边挤着烤火,睡了,她点点人头,齐了,也就完了。就是有谁不在,也不慌的,第二天说不定就从哪个草堆里钻出来,揉着眼,就在火塘里刨洋芋吃了。倒是圈里的猪,院里的鸡,她是每天要数清楚的,家里的开支,就靠这些活物。
  
  不过,今晚一个娃娃都不在,还是使石柱家婆娘有些心慌。这几个小杂种死到哪里去了呢?狼是没有的了,连根狼毛也找不到。河里涨水,天黑也不见得他们会去洗澡。听说现在有人贩子,捉猪样将娃娃捉去卖了,卖后把脚把手扭断,一甩连枷样的三弯三翘,那就丧德了。石柱家婆娘心就有些慌,走出门去,扯长声气,一波三折地把声音甩到每个黑角。
  
  石柱家婆娘在村里找了几圈,连他们最爱钻的草堆也翻遍了,就是不见影子。她的声音就带哭音了。声音不光长而尖锐,而且是凄凄凉凉的了。村里的人掩着门,各睡各的觉。娃娃不在值得这样喊么?又不是牛被偷马被盗,骡子滚岩猪得急病,天一黑就上床,还愁没得娃娃么?
  
  石柱正在村头花脸家赌钱,说赌钱也没多大钱好赌,每人攥在手头的都是些油腻腻、毛翻翻的小票子,但他们赌得认真,赌得执著,赌得高兴。正赌在兴头上,石柱家婆娘扯声咽气的尖叫破坏了他们的兴趣。毛脸说你快去喊你婆娘回去,又没死人抬丧喊得恁难听。像这样老子输了就不认账。
  石柱出门,截住他婆娘,喊个鸡巴喊,你疯啦?半夜三更喊啥子?听说娃娃一个都不在,石柱说你去睡你的,这几个小狗日的随他去,又不是金鸡巴银卵子,哪个会要。石柱婆娘听得鬼火冒,一步扑过来,抓住石柱就不放,石柱你龟儿听好,这几个娃娃可是你的?我偷人养汉养出来的你可以不管,是你的你就跟着我去找。石柱说哪个说你偷人养汉啦,找么就找,哪个怕哪个。
  找来找去,两个从村里找到村外,从村外找到卧龙坡上,见那烟还在冒,又见到坡下的陡坡低凹处,有暗红的火红,俩人心里一惊,糟糕,是地火燃到地的表皮来了。这火,就是那一天冒到晚的浓烟的源头。这地下的火,会不会顺着地下燃到村里来呢?如若燃到村里,村庄岂不彻彻底底毁了。
  俩人呆呆地看了一阵火,这里有火在地下燃烧,很是暖和,但他们脊背还是凉飕飕的,一种灾难临头的感觉,升到了他们心头。
  石柱他们村里盛产褐煤,这煤是原始森林被泥土覆盖后逐渐形成的活性煤,听说这煤可以提炼石油、天然气还有啥的,值钱得很。前些年连外国人都来看过,不晓得为啥一直没有开发。这煤用来做燃料却不好烧,湿漉漉的,挖出来还在流汤滴水,手一捏就酥了。放在火塘里,只冒浓烟不燃火,这一带家家户户的屋子都黑漆刷过似的漆黑。所以这煤就贼贱,都喊这煤为柴炭。村里办了个炭厂,挖煤的把腰子都挣了掉下来,一牛车柴炭也就是几块钱,村里又有人被塌下的炭砸断了腰杆、脚杆,于是就再无人来挖炭,炭厂也就自然而然地垮了。
  
  见到地下有火在燃烧,石柱说这事得跟村长讲,这火顺着地下燃烧过来,我们一个村子不就完了么。石柱家婆娘说你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火它烧它的,三年五年、七年八年也烧不到我们村里来,跟村长说不是自找麻烦?那年贼偷村里保管室的黄豆,你去报案,村长问这问那,问去问来不是把你问懵了,结结巴巴讲不出话,倒把你当成贼的同伙了么?石柱被戳到痛处,说不报就不报,管它的,先把几个小杂种找到再说。
  在坡坎下的废窑外,石柱家两口子终于找到了几个小崽子。几个小崽子趴在地下睡得死猪样,石柱用脚扒扒这个扒扒那个,孩子们竟然翻两个滚又酣然睡去,连哼都没哼一声。石柱家婆娘一下子慌了,莫非这几个小崽子被什么人毒死了。她的头嗡地一下大起来,几步跑过去,蹲在他们的身边,用手掌“叭叭”地抽打他们,大黑、二黑、三黑、翠翠、花花,你们咋个了?你们醒醒,快醒醒,哪个挨刀的心恁狠呀,害死你们呀。大黑、二黑被他妈火扯扯的巴掌灌在脸上,懵头懵脑地哼叽着,醒了。石柱家婆娘咧着嘴巴,却哭了。
  石柱说哭个,几个小杂种不是好好的吗?只有你才把他们当金值宝,哪个耐烦害他们。石柱婆娘顾不得和他吵架,她怕几个赤溜溜红耗儿一样的娃儿被冻坏,山区的夜始终是寒凉的,光溜溜地睡在露天地上,不冻坏才有鬼。谁知她一把摸过去,个个娃娃身上都热乎乎的,比睡在被窝里还暖手,怪不得几个睡得这样沉呢。
  
  醒了的娃娃争着说他们在这里好玩得很,他们天天来,地下热乎,像睡在狗皮褥子上舒服,又有火烤洋芋吃,拿棍子往地下撬,撬个尺把深,把洋芋埋上,过个把时辰,洋芋就烘熟了。这种地热烘出的洋芋,皮不烂,没有一点烧的灰,用手一拍,皮子金黄,里面的肉面糊糊的烂熟,咬一口,香得透不过气来。二黑说他们还烧鸡蛋吃,比炒的还香呢。石柱家婆娘心疼地给他几巴掌,怪不得老娘的鸡蛋天天数都不够,被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石柱觉得有些蹊跷,说你们咋个晓得地下有火呢?大黑抢着回答,说这火是我们放的呢,前不久,我们在坡坎下烧洋芋吃,燃起好大一堆柴火,走时冲了几泡尿没冲熄,懒得管它,火又燃起来,将坡下的柴炭烧着了,第二天我们看见慌起来了,弄又弄不熄,我们用土将柴炭盖了,看是看不出来,火向地底烧去了。
  啥子?你狗日说火是你们放了烧起来的?石柱感到问题的严重了。你妈的,你狗日些惹包天大祸了。石柱气得往大黑、二黑身上踢去,也不管踢到哪点,踢得他们蹲在地上呜呜哭。石柱婆娘扯住石柱的领子就厮打起来,石柱边让边躲,脸上还是被挠了几把,火辣辣地疼。石柱几把把婆娘搡了跌在地上,说你这臭婆娘不知死活,地下的火被他们引燃了,你晓得这是犯罪的呀。地下的火谁也扑不熄,你等着坐牢去吧。石柱婆娘也吓得不敢哭了,说这咋办呢,这咋办呢?砍你几个小杂种的头,老娘管不起了,人家要咋整让人家咋整了。将你几个杂种拿去关起,省得老娘一天操心吃的、穿的。
  石柱毕竟是男人,石柱止了怒。石柱想这事首先要堵住这几个娃儿的嘴,又没有谁看见,只要他们不讲,谁也不敢平白无故讲就是他们放的火。但要堵住娃娃的口,比叫公猪下儿还难。不管难不难,还是先吓唬住了再说。石柱无比严厉地说:从现在起,不许哪个再说放火的事,特别是三黑,你狗日的嘴一天闲不住。哪个讲了,就会被拿去关起,没得吃的,给你们饿了连板凳脚都没得啃,小雀雀也要被割了给狗吃,还天天要被刺条子抽。你们记住没记住?
  几个娃娃被吓住了,齐声说:记住了。
  石柱的担心是白担心,村里的人对卧龙坡上的浓烟和底下燃的火,一点也没表现出多余的关心,更没有谁来过问火是怎么燃烧的事。大家种地的依然种地,喂猪的依然喂猪,赶场的照样赶场。连接下了几天暴雨,村里垮了几间房子,牛老大家最倒霉,老两口睡在偏房里,被砸伤了,村里的猪和羊也有些损失。村长那几天睡不着觉,怕村里房毁屋坏,砸死了人,自己就脱不了干系。等暴雨住了,发现只伤了人,村长叫牛老大的儿子将老两口送去医院,村长心里暗暗高兴了,村长高兴归高兴,但谁也看不出村长高兴的样子。他黑丧着脸,在村里走来走去,村长走进东家,站着,一语不发,看看梁上,看看地下,脸丧得拧得下水来,又到西家,又看看梁上,又看看地下,还是不讲话,看完就走。
  村长对自己说,灾情是严重得很了,是得去乡里县里报告了。村长穿上水鞋,拿根棍子,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村人看着村长消失在卧龙坡的坡下,谁也没说话,村长来自己家看的时候,都没心肠说话,村长出村去,还有心肠说话么?
  以前村长和村里的干部动不动就去报灾情,一报灾情,就有救灾物资来。救灾物资一到村里,就无影无踪,送到大家手里的,都是些城里人用旧用烂、找不到丢处的东西。前年大雪封山,石柱家婆娘分到一条颜色暗淡,还有些说不清爽的暗红印迹的薄裙子,还有一副鼓鼓囊囊、颜色发黄的乳罩。石柱婆娘火了,将那些东西甩给村长,说留给你婆娘去用,老娘不想背皮皮。村长笑嘻嘻的,说这是人家城里人的一片好心,你拿来戴上、穿上,还不是有模有样的嘛,山里人还是讲美的嘛。石柱婆娘说哪个老母猪爱戴,哪个老母猪去戴,老娘只要穿得暖和裹得厚实就得了。村长脸上就没得笑了,和石柱婆娘吵了一大架。
  吵归吵,石柱家得到的,还是那一副发黄的乳罩和薄菲菲的、颜色不明的裙子。
  石柱不吵,他晓得越吵越没好结果。倒是婆娘的话引起了石柱的兴趣,石柱有表示自己不满的方式,石柱真的将那条裙子披在老母猪身上,真的将那副乳罩戴在老母猪的奶上。只是老母猪的奶太多,戴不严,那就戴几个算几个。这样一穿戴,石柱家的老母猪就怪模怪样。石柱将老母猪吆出门去,老母猪走到哪里,哪里就围上一群人,个个笑得胸口疼。
  
  村长去乡里,去县里报告灾情,去要救灾物资,村里的人心里漠漠的,似乎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村长回来的时候,是坐一辆大卡车回来的,那车上堆满了救灾物品,有化肥,有农药,有籽种,有粮食,还有一捆一捆穿的、用的衣服、棉被、绒毯。村长在乡里、在县里讲到村里的灾情时,讲得声泪俱下,一个黑黑瘦瘦、高高大大的山里汉子,忠诚憨厚,蹲在办公室的地上,哭得呜呜咽咽,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谁能不心动?于是,拨的、捐的救灾物资就来了。
  汽车经过卧龙坡的时候,县里随同来的几个干部看见那边冒出的浓烟,问怎么回事,咋个不停冒烟。村长说下雨时间长了。家家没样干的东西,拢火烘干。一个干部说村子在这边,怎么会跑到那边去拢火?村长说那边有柴炭嘛。那人也不吱声了。
  车到村头,村头的路被水冲了个凹坑,村人听到汽车响,就跑了不少人出来看,都袖着手,木着脸,趿着鞋,有的倚着墙靠着,有的蹲在檐墙下,都不讲话,眼里是些木然的神色。汽车开到凹塘边,想绕过去,石柱家的老母猪刚好带着一群滚了一身泥的小猪在那儿过,石柱家的母猪是见过世面的母猪,戴着城里女人的乳罩也敢招摇过村,汽车就更不在话下了。
  母猪和小猪慢吞吞地走,不慌不忙,有模有样地走,汽车喇叭再叫,它们仍然稳稳当当,神态安详地走。汽车喇叭叫得人心慌马乱,站在路边的,屋檐下的村民,还是袖着手,一步不挪,一言不发,猪都不慌,人慌什么?况且,这汽车和村人有多少联系?村长气得在汽车上日妈捣娘地吵猪、吵人,还得人去吆猪,村长正要下车去吆猪,右边的汽车轮子一偏,陷进泥坑去了,左边的汽车轮子悬空着打转,一车的东西连一车的人一起向右边倾斜,惊得车上的人惊喊惊叫起来。好在车子并没翻倒,它只是一边轮子陷进泥坑里了。待车上的人下车来,看热闹的村民早走了。
  城里的干部气得鼻歪嘴斜、对着村长发脾气,说你们这个村是怎么搞的?这些人的素质咋个恁个低?我们是来帮你们的,送救灾物资给你们,送东西来都是这种态度,叫我们咋个不寒心?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仰面向天,感慨万端地说,唉,扶啥贫,救啥灾哟,不先从精神上疗救他们,他们永远也不会富裕。怪不得鲁迅先生要弃医从文哟。带队的是一个科长,平时最反感这个酸不拉叽的年轻人,今天听了这话,第一次没打击这年轻人。
  村长尴尬得不行,村长说他们老实、胆小,见车倒了,吓跑了,等我去叫他们来,将车推出泥坑。
  村长从城里回来,兜里是揣着钱的。村长走进王喜喜家,说推车去,一人五块,不去拉倒。走进牛皮匠家,也说推车去,一人五块,不去算。走到石柱家、张顺顺家,都这样说,一句不多,没句废话。村长走到村口,人就密密麻麻的了。
  村长对县里的干部说,我们村里的群众还是有觉悟的,他们只是胆小、老实,这不,一讲,全来了。
  城里带队的干部白了戴眼镜的文绉绉的小青年一眼,忍了忍,终归没说啥了。
  卧龙坡的浓烟,还是不停地冒着。
  
  不过那场持续不断的暴雨,村里倒真的是湿漉漉、流汤滴水的了。不要说垮了的房子,就是没垮的房子,哪家没漏呢?村子是太古老、太陈旧了。土基砌的墙,茅草盖的顶,就是几家是瓦房,椽子也早朽了,瓦也早龇牙咧嘴了,大雨一来就塌下一片。那段时间,村里的人连用盆盆罐罐去接漏的心肠都没有了,到处在漏,接漏接得鬼火冒,干脆不接了。不接了看你还要咋整?
  自己和自己赌气,吃亏的还是自己。地下的水汪起来,锅盆家什漂起来,火塘早熄了,泡湿的草墩抱窝老母鸡样蹲着。这些都可以不管,但垫的、盖的湿漉漉的就焦心了。好些老年人冷得得了病,年轻力壮的一身都生了锈样木扯扯的,所有的关节都在痛。石柱家婆娘老母鸡样的将床搬到楼上,搂上四五个小崽崽,一夜一夜地坐着,个个崽崽还是冷得脸青皮肿,筛糠簸米样乱抖。到最后,一个二个都病了,弄得石柱家两口子揪心揪肝地难过。
  那天早上石柱家婆娘冷醒了,醒了也就醒了,她茫然地睁着眼,头脑里一片空白,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等她从迷茫中清醒过来,才觉得捂在身边的几个小崽崽不见了。石柱家婆娘本能地跳起来,要去找。要下楼梯时,才发现衣裳、裤子都还没穿清爽,勉强将扣子扣严了,匆匆忙忙出门去。
  
  石柱家婆娘一路上找过去,这次她倒没有在村里瞎转了,更不会去翻草堆了。凭直觉,她知道这几个崽子可能会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径直地顺着卧龙坡的路走,翻过坡,到了坡下的凹地边,她就觉得一股热浪扑来,暖洋洋的,使人周身舒泰,淤滞在身体内的寒气,一丝一丝地被蒸发出来,人的骨节咯咯咯地响,像要散架一般,但又是那种说不出的轻松和舒服的感觉。才走到坡的这边,她就感到明显的不同,坡外的地方,到处湿漉漉的,路上是淹过脚脖子的稀泥,低凹的地方,到处积满浑黄的水。而这里的地面,干生生的,像艳阳高照下的土地,脚踩在这土地上,湿透了的鞋子一会儿就干了,脚痒痒得舒服。石柱家婆娘此时一点也不惊慌了,她索性脱下鞋子来,让赤裸的脚在热烘烘的地面走,热烘烘的地面烙着她的脚底,像婴儿的小手轻轻地挠挠一样惬意,像第一次和石柱做那事一样惬意,多少年不会脸红脸热了,脚踩在这地上,却脸红脸热了。
  果然,在坡下凹地里,她看见了那几个猪崽般的娃娃,正爬在地下玩耍,他们身上干生生的,他们像一群欢快的小狗,在地上奔跑。在追逐,在玩石子,在掘草根,在刨虫子,在驱赶蚂蚁打架。石柱家婆娘满心欢喜,在这霉烂的天气,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也是老天长眼。想想不对,这干燥的地方,是大黑这几个崽子放火烧的。想着有些后怕,这火不晓得烧到哪天,万一,把一座山烧空了呢?想想也就想想罢了,她对自己说管它的,这山又不是哪一家的,也不是自己的,烧了也就烧了,乐得眼下舒服些。
  暴雨过去,又到了梅雨季节。山区本来就冷,梅雨一来,天天下着不断的牛毛小雨,这雨不大不小,不紧不慢,成天地下着。村里简直没法过日子了,湿漉漉的柴炭根本烧不燃,就是拆梁卸柱来烧,也烧不燃,村里的人不断地生病,几个年老体弱的,也骂骂咧咧地死去。
  石柱和他的一家子,是在一个夜里悄悄地搬到卧龙坡的凹地里的,石柱婆娘说要不要跟他舅舅家说一声,让他们也去。石柱鼓着牛卵子眼睛,说个干,你还怕人晓不得?这种时候顾到自己就不错了。石柱一家,连睡的连吃的,连猪都迁过去了,在干燥、热乎的凹地里,他们过得太舒服了。
  
  石柱一家几天不在,村里人也没谁问起。牛皮匠几次走他家门前过,看见他家的门一直紧锁着,嘟囔一句,咦,这狗日家,真能睡。说过了,也就忘了。王喜喜走他家门前过,也是几天没见开门,说日怪了,狗日石柱家怕是出事了,弄不好是凶案,说不定家里横七竖八睡翻几个人,流的血怕和杀年猪一样多。想着吓了自己一跳,要不要去踢门呢?踢开了,没有旁人在场,自己恐怕是说不清爽的。要不要去村长家报案呢?自己家里的洋芋在地里快被雨水沤烂了,报上案,村长就要叫自己跟他去看现场,跟他去乡里派出所,派出所的人一连多天都要找他询问,这日子就没法过了,这一耽误,洋芋沤烂了不说,这些天就白泡了。想到这里,王喜喜加快步子,匆匆走了。
  村长毕竟是村长,村里的一家人突然不在了,这事情毕竟不是小事情。村长其实早就看见石柱家紧锁的门了,开头他不在意,石柱这狗日的牛一样壮,干那事可以当饭吃,一气不是干出五个娃娃来了么。搞计划生育要捉他去做手术,但每次都让他跑脱了,只好将他婆娘拿去结扎了。这狗日的,白天晚上的干,也不累死么?
  后来连续几天都不见石柱家的人,村长才有些慌了。但村长只是心里慌,他表面一点也不慌,你一慌,不是把人惊醒了么?悠悠的、稳稳的才得行。村长悄无声息地摸出村去,他要去乡里派出所报案,他出村走了一段路,再顺着卧龙坡的坡下走。村长看见坡上冒着的浓烟,那烟似乎比以往更粗又大更浓了,还有一股褐煤特有的辛辣的呛人的焦糊味儿。村长吸吸鼻子,说糟糕了,这烟咋个越来越大了。原以为烧烧也就熄了,这地下火不熄,将地下烧空就麻烦了。村长想想也走到这里来了,走到这儿不去看看也有些不划算,顺道来的,不就是多走几步路么,多走这几步路就可以调查调查,不去就憨包了。
  村长爬上坡,村长感到气候明显地好起来,天上还在不停地下着阴冷的小雨,村长虽然撑着一把黄油布的纸伞,但村长的棉袄棉裤从下雨开始的天气就一直是潮湿的,穿在身上又重又湿又难过,村长觉得自己是棵老树桩,浑身潮湿,已经长满一身的木耳了。村长上坡来一身就清爽了,天上虽然下着雨,但坡上却干生生的,空气也干干爽爽,一点也不黏黏糊糊了。村长想这倒是人住的地方呢,怕应该搬来住了。
  村长才走上坡顶,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了,是什么的香味呢?村长微微地闭着眼,皱着鼻子细致地闻,是炖野兔的味。没错,牛日的,谁在这儿炖野兔呢?太会享受了,太会过日子了。村长心里有些气愤,老子在这寒凉潮湿的日子里,还没好好吃上一顿肉呢,枉自白当村长了。村长走下一段路,村长看见坡下凹地里有一座草棚,香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村长心里又气又惊,什么狗日的好胆子,闯过界碑来了,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来这里安营扎寨也不来报告一声,还炖兔子肉吃,哼!
  下到坡底,村长探头探脑地朝草棚里看,草棚宽敞、干爽,铺就在地下,这地干生生的,热乎乎的,比睡热炕还好。睡这样的地,只怕啥风湿关节炎,啥骨质增生都医好了。只是日怪,草棚里没有一个人。
  村长转身出来,站稳桩子,把鼻子朝着四个方向嗅嗅,就坚定地朝着一个壁立的陡坎走了,走过陡坎,村长见一个婆娘趴在地下,脸朝下,屁股朝天,四肢长伸。村长说糟,今天运气不好,这婆娘怕是被人干了又整死在这里的,碰上了,麻烦事就来了,还是走了好。村里石柱家的事还没有了结,摊上就更麻烦了。村长转身要走,但脑袋里又转了个弯,走,好走的么?自己来过了,路上有脚印,留得有生人气,公安局的来破案,听说那狼狗的鼻子厉害得很,无论站着多少人,闻到那人的身边,一嘴就将人拽翻了。自己来过,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村长站在原地左思忖、右思忖,走呢还是不走?走的好处多呢还是不走的好处多?想着想着,村长就看见躺在地下的那婆娘动起来了,她在地上翻个身,爬起来,朝坡坎陡壁那里走去,看看什么,又折回身走来。村长揉揉眼,妈的,是石柱婆娘嘛,这骚女人跑到这里干啥来了?村长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咦,自己不是来找石柱一家么,不是要去报案么?想不到狗日一家倒会过日子,跑到这安逸的地方来了,只是不见石柱和那帮兔崽子,到底咋回事?
  还没等村长想清爽,村长眼前霎的一道白亮。村长一看,石柱家婆娘正蹲在坡下撒尿,肥硕、白胖的屁股正对着自己,刷刷刷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村长突然觉得自己下面一阵燥热,一股奇异的感觉弥漫在小腹周围,那玩意也直撅撅地顶起。好在村长穿的是山民穿的那种大裆裤,裤腰还挽了几转,啥也看不出来。村长在村里是享过好多艳福的,村长手里有钱,有东西,不说别的吧,村子是贫困村,上面经常有人来扶贫。但不是家家都可以得接济物资的。上次县里来的几个部门的人,带着线毯、衣服、棉被、化肥啥的,事先也没打招呼,直接到村里了。带头的人问村里谁家最贫困,村长昨晚才从王拐子家的被窝里钻出来,拐子媳妇人黑瘦点,但劲道足,有回味,村长特别喜欢她扭来扭去的动作,还叫唤,那声音颤颤的,一听到就来劲。村长说那到拐子家去吧,这家没劳力,底子薄,不救济这些人,心里就不安了。那次拐子家得了好多好多东西,光是线衣、棉被就一大捆。带队的同志还带头捐了款,钱不多,也就五十元,但在山区,这也是像样的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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