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4期

谋杀

作者:何玉茹




  1969年的夏日,从学校回到村里,我的同学们都感到了轻松,“文化大革命”形成的相互间的紧张关系,终于随了解散而不复存在。同学们私下里说,想不到解散倒是团结的好办法。
  可是,我的心情却无法轻松。
  因为我的一封信,确切地说因为这封信引起的议论,导致了同班同学王卫东的精神失常。信是王卫东先写的,说对我如何地爱慕,如何地希望离开学校后继续和我保持联系;我便写了封回信,十分果断地拒绝了他,并对“爱慕”一词进行了嘲讽和批判。当时中学生都要落实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王卫东家在城市,不像我们有郊区农村的家可回,他和一批城市学生须要去远离市郊的县区。拒绝他不是因为他将去县区,而是他的信写得太突然,之前丝毫也没发现过他的“爱慕”。信的事我本不该告诉别人的,不知为什么就对一位女同学说了,这女同学很快告诉了另一个同学,一个传一个的,全班同学就都知道了,从此王卫东就回了家,再没来过学校。王卫东城市的家离我们村只有二十多里路,骑车个把小时就到了,我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时时担心他的家长会找上门来,跟我清算那封信的事情。平时说“祸从口出”,只是说说而已,而现在我是深切地体味到了。
  同学们的解散是真的解散,只要不想再联系,就永远地不会再有什么联系了。而我和王卫东,却像系了绳索一般的解散,即便一个到了天边,另一个也能感觉得到,那绳索的结系在心里,稍抻一抻心就会疼的。
  我的农村同学们回到各自的村子后很快就适应了生产队的集体劳动。集体劳动自有它的快乐,几十名甚至上百名劳力一字排开,弓腿,弯腰,下锄,齐刷刷的,简直就像舞台上的表演。总指挥是生产队长,他让大家干什么大家就干什么,大家无须用脑子,只出力气就行了。在学校的时候,肩上担的是全中国、全世界的责任,回到村里,责任像是一下子转到了生产队长身上,同学们自是有些不习惯,但相比之下,那“全中国、全世界”的责任毕竟太大了,大到了不那么真实,因此没有几天,同学们就不得不向真实的责任者妥协了。我呢,心里有个驱不走的鬼,就什么都不能和同学们同步,关于责任的事想都顾不得去想,集体劳动的快乐也一点没有尝到,反倒有了强烈的对抗性反应,即一往地里走就紧张,一紧张就哇哇地一阵呕吐。医生说这叫神经性呕吐,是害怕下地劳动的缘故。这个说法我没敢告诉任何人,什么人才害怕下地劳动?是地主、资产阶级呀!我肯定不是地主、资产阶级,也就肯定不会害怕下地劳动。但我又的确在呕吐。我无法解释这个实在的行为,猜想着也许跟心里那个鬼有关,我害怕的是那个鬼,表现出来的却是害怕劳动,因此还没意识到害怕,“害怕”就先自个儿止不住地跳出来了。
  “害怕”是精神的,呕吐却是物质的,什么事情一变成物质的就有可操作性了,因此我就天天去向生产队长请假,请假的理由就是呕吐。
  生产队长名叫李单儿,三十多岁,刚刚娶了媳妇。娶媳妇那天我去看了,没看到新媳妇,却听到了新媳妇野性的愤怒的叫骂。门被她从里面插起来,她却大骂有人故意关她的禁闭。她像困兽一样在狭窄的屋里转来转去,有时会突然跳到土炕上去,对准窗外的一张脸呸地就是一口唾沫。窗户是老式的糊窗纸的那种,窗纸已被捅得千疮百孔,我站在拥挤的人群后面透过纸洞只隐约看到了她的粉红色上衣。
  我没有再看下去,后来听说,李单儿不知怎么将门打开,没费吹灰之力就让她安静了下来。其实也不是李单儿的什么本事,全因那新媳妇一见李单儿就先自脱了衣服。据说李单儿和新媳妇只见了一面就把亲事定了下来,李单儿穷得家徒四壁,除了“生产队长”以外一无所有,新媳妇却是难得的美人儿,李单儿害怕夜长梦多。但没想到,刚刚举行完婚礼媳妇就疯了,与之前的腼腆、文静判若两人。这个事实几乎使李单儿也变成疯子,他找媒人理论,媒人反怪他命硬,说好好的人儿毁在了他手里,娘家人不找他算账算是便宜他了。他只好自认倒霉,好在媳妇在他面前是温顺的,他白天下地锁她在屋里,晚上打开锁就把她扔上炕去。媳妇于他,只不过是个发泄的工具。
  李单儿只上过三年小学,十二岁起就下地干活儿,已是有了二十多年的种地经验,从他开始种地到现在,一切庄稼活儿都还是老样子,因此他的经验足够派上用场。队上大大小小总共三十来个地块儿,每块地的面积大小、地质如何、该种什么、什么活儿需要多少劳力他都了如指掌,每天晚上他在生产队办公室的黑板上派下第二天的活计,满满一黑板都是歪歪扭扭的人名字和地块儿名。但没人能挑出他活计安排的毛病,所有的社员都认为,他用人的准确胜过了以往所有的生产队长。
  向这样的生产队长请假,我知道不是容易的事,但我无法抑制下地前的呕吐,呕吐的事发生了,请假的事就该顺理成章地发生。
  我在村口找到了队长李单儿。村口有个废弃的碾盘,碾盘上已没了石碾,李单儿就蹲在该有石碾的地方。出工前他总是蹲在这里的,耳朵上夹一支香烟,手上却总在卷着旱烟。在我的印象里,上了年岁的人才这样的,再加上他长年不刮的胡子,他在我眼里的年龄,至少已有四十多岁。
  我走近他的时候,他的旱烟已卷成了筒状,一头儿细一头儿粗,粗到尽头,变成细细的纸捻,做了这支卷烟的结尾。
  他没有抬头看我,只顾伸出舌头,用唾液粘住了纸头接口的部分。
  我说,队长,我还得请假。
  请假的最长期限只是一天,这是他的规定,要想天天不下地,就要天天向他请假。
  他仍没有抬头,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他显然是在找火柴。他们这些抽旱烟的人,给人的印象总是在卷烟和找火柴,抽烟的印象倒是模糊的。
  我又一次说,队长,我还得请假,我的病还没好。
  他的火柴没找到,卷好的烟停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烦。
  他说,什么病?
  我说,不是早跟你说过,神经性呕吐。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有句话听没听说过?
  我说,什么话?
  他说,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
  我心里的笑一拱一拱的,简直都要忍不住拱到脸上来了,我说,我这是病,不是困难。
  他说,病就是困难,不信你就试试,什么都一样,你不怕它,它就该怕你了。
  我说,大夫说了,不好好治疗,还会引起其他病的。
  他说,甭听大夫的,听我的就行了,你这病不是别的,就是在家歇病的,年轻轻的不干活儿,不得病才怪。
  他说得自信又武断,叫人恨不得跟他打一架。但我的目的是不下地干活儿,打一架目的就更达不到了。
  这时,一个扛了铁锨的男人找他说活计上的事,他立刻专注地跟他说去了。我就被丢在了一边。
  出工的人愈来愈多了,找李单儿说话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
  我发现,请假的人不止我一个,比我还结实的人也在请假。还有要求换活计的人,嫌派给他的活计太重,干不了。还有嫌人少的,说按他的派法天黑前怕是难完成。李单儿采取的态度是一律拒绝,他反复向人们说着刚才对我说过的意思,他说,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干活儿的,有歇病的,没有累病的,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只要不停地干下去,有病也就没病了,重活儿也就不重了,人少也就显得人多起来了。
  人们跟他讲不通,性急的跟他吵起来,但吵的结果,还是要按他说的去做。
  我耐下心来等待着。要是擅自回家把他丢下也不是不可以,但那就等于旷工了,旷工一天就要罚两天的工分,就很不划算了。说到底生产队长还是比所有的人都有力量。
  就在这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叫了声“妹妹”,回身一看,原来是本族的四哥。
  他总是这样,不喊名字直呼妹妹,显得比亲哥还亲,其实门头已隔了很远了,年纪也大了我许多。他脖子很长,还有些驼背,人们都喊他鸵鸟老四。一次叫顺了嘴,喊了声鸵鸟老四,他还很不高兴,拉了脸说,你喊什么?鸵鸟老四是你叫的?他的小眼睛里闪了凶光,脖子里的疙瘩鼓得老高,真就吓得我再也不敢叫了。其实,拉脸不怕,怕的是那副凶相,即便是作为阶级敌人的地富反坏右,我也没见过人家那种样子。
  我问他什么事,他说,哥哥想给你出个主意。我说,什么主意?他压低声音说,你不就是不想下地么,要是你不下地,就得先让他下不了地才行。
  他的小眼睛里又有了凶光了。我低下眼帘,不再看他。
  他说,只要把他老婆放出来,世界就乱了,世界一乱他这个下地狂就狂不成了,他也就再不能骑在社员头上作威作福了。
  我不由得吓了一跳,还从没有人给我出过这样的主意,在我短浅的认识中,只有阶级敌人才会出这样的主意。可是,鸵鸟老四,阶级敌人?我绝不愿这么想。我便说,瞎说什么,他怎么骑在社员头上作威作福了?
  鸵鸟老四说,这不明摆着,社员们敢怒不敢言,还不是作威?他想在谁家吃饭就在谁家吃饭,还不是作福?
  我说,大家是心疼他家里没人做饭。
  鸵鸟老四说,是啊,大家心疼他,他心疼过大家吗?你都病成这样了,他还逼你下地干活儿,他这不是置人于死地么?所以要想翻身得解放,就不能心慈手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毛主席说得是太英明了啊!
  我说,那你怎么不去干?
  鸵鸟老四说,我没有病,没有请假,他没有逼我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哥哥是关心你为你抱不平啊。
  我说,谢谢你了四哥,这事我不会去干的。
  鸵鸟老四叹了口气,说,不干也罢,但你要记住,哥哥这话不会白说的,你不干,别人也会干的,现在不干,将来也会干的。李单儿这小子,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眼睛都急红了,他是不把人逼出点事来决不肯罢休的!
  我奇怪地问,他急什么呢?
  鸵鸟老四却不再说什么,扛起他的锄头,一脸深奥地走开了。
  李单儿丝毫也没注意到鸵鸟老四和我鬼祟的谈话,他打发完最后一个和他说话的人,目光转到我身上,说,你怎么还没走?
  我说,没你的话我怎么走。
  他说,我不是说了嘛。
  我说,我真不能下地。
  他说,你怎么就不能下地呢?
  我说,这你知道,一下地我就呕吐。
  他说,怎么别人不呕吐单单就你呕吐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有些激动,声音也提高了许多。我还发现,他的眼睛果然红红的。
  我也不示弱地说,我怎么知道,想弄明白问大夫去。
  他说,甭拿大夫吓唬人,那几个蒙古大夫,我早见识过。
  我说,那你想怎样,人死了你才相信吗?
  他说,那你就死给我看!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简直要把人气死了,我说,你也配,死给你看,你算老几呀!
  他说,甭说那没用的,你这就跟我下地,吐了你就回家,不吐就老实在地里干活儿。你这样儿的我见得多了,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想天天歇在家里,没门儿!
  我的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但硬忍住没让它流出来,在这铁石心肠的人面前,流也是白流。我把心一横,强硬地说,我还就要天天歇在家里了,不就几个工分嘛,随便扣,在家喝西北风你也管不着!
  他说,喝西北风是小事,懒名传出去,看你还能找着婆家!
  我说,懒名怕什么,疯子不是还有人要吗!
  说完我自个儿也吓了一跳,这种伤人的话,我还是头一回说出来。
  李单儿这时张了张嘴,竟是再没说出话来。
  这次请假就这样失败了,但我觉得很痛快,很过瘾,和一个大家都惹不起的人物吵了一架,还把他吵得说不出话来了,就是扣一个月的工分,也他妈的值!
  回到家里,家人们早都下地去了,只有七十岁的奶奶坐在屋门前缝补衣裳。奶奶要是小上十岁,也一准儿要被李单儿赶到地里干活儿去的,地里有许多白了头发的老头儿老太太都在被李单儿逼得出大力、流大汗。
  我意识到,我也在循了鸵鸟老四的思路去想李单儿了,我也许永远不会干鸵鸟老四教唆的那种偷偷摸摸的事情,但阳光下的事是不会退缩的,比如和他吵架。
  我和李单儿吵架的事,家人们很快知道了,当天晚上,母亲、哥哥、姐姐,再加上从市里下班回来的父亲,四个人面对着我,当做大事一样谈起这件事情。奶奶是从不管这些事的,我歇在家里她只会高兴。
  他们一致认为,我和队长吵架是错误的,是一件丢脸的事,因为我们家从没有和外人吵架的历史,而从这件事开始我们家将可能不再被村人所称颂。再就是他们认为李单儿是个不错的生产队长,正因为他的抓紧这两年收成才有了起色,全队百十口子的日子全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就是有一千个错也不该跟他计较。再说没准假也不能算是人家的错,你毕竟好好的没躺在床上,今儿你说呕吐要请假,明儿他又说头疼要请假,都请起病假来,队里活儿还干不干了?大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他们这么一说,倒真像是我的不是了,我不甘心地向他们提起鸵鸟老四,我说,四哥都说了,李单儿骑在社员头上作威作福,社员们敢怒不敢言。
  他们听了几乎异口同声道,鸵鸟老四的话你也敢听?他那种人天生就是反对队长的,他爹当了队长他也一样反对,前几任队长哪个没吃过他的亏?
  他们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却谁也不提起我的呕吐,这真叫人伤心,我说,你们,你们不会也认为我是装病吧?
  他们竟然说,队长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病也是一样,你愈害怕,它就愈欺侮你。
  我充满绝望地看着他们,连家人们都这样说,李单儿的说法就足可以原谅了。
  这时,一直坐在炕上像在打盹儿的奶奶忽然抬起头来,说,一个个地说得好听,你们吐一回试试,吃的东西它原封吐出来变不成力气,怎么干活儿?
  奶奶说的是最简单的物质变化的道理,却没有一个人驳得了她。这样,一场严肃的家庭教育才告结束。
  其实,我心里明白,李单儿和父母他们的道理也许才更接近我的病症。我的病来自精神,来自害怕,只不过不是他们认为的那种害怕。我无法知晓王卫东的家人会不会来找我,又不能跑到城里去打听王卫东家人的想法,我能做的只有提心吊胆地等待。这等待是折磨人的,度日如年的,但我又暗暗渴望延长这种日子,总等不来王卫东的家人,就可能使那事情渐渐地淡化掉。可是,这种日子我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能承受多久,队长和家人们联手攻击我,表面上攻击的是我的“害怕”,其实攻击的是我的承受力,有一天我真的承受不住了,那结果也许比王卫东的家人找上门来更要糟糕。
  第二天,我没有再找队长请假,当然也没再出工。别看我和队长一句递一句地吵架,这时我却已经有些怕见他了。一天里只有鸵鸟老四来看过我,他说来借我家的铁锨使使。但我觉出他是来看我的,他没怎么理会奶奶,只顾和我说话。他说,你是好样儿的,比男爷们儿强,让他李单儿也知道知道,当个队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躺在床上,始终没理他,奶奶说,老四啊,俺孙女两天的工分,你是不是想给补上啊?鸵鸟老四只好站起身来往外溜,说,奶奶,我要是队长啊,歇在家里我都给她记满分。
  第三天、第四天,我仍没有出工,当然也没找李单儿请假,我知道,八天的劳动都要白白地付出了。想想真叫人心疼,大夏天的,一天干十几个小时,身上水洗了一样,虽说挣的工分才值六七毛钱,但总比一分钱不挣好受些吧。要紧的还不是心疼不心疼的事,要紧的是我干的算下来总共还不足二十天,这么歇下去,没几天就会全罚光的。罚光了也罢,接下去就要开始从母亲、哥哥、姐姐的工分里扣罚了,我可以不在意自个儿的工分,他们的工分我能不在意吗?
  果然,第四天晚上,所有家人的脸都沉沉的,不和我说一句话。在这之前他们已多次催促过我出工,我始终不理他们;而现在,他们却是不理我了。连奶奶的态度都有变化,从前做饭的事奶奶一点不用我动手,帮她干点什么,她就说,去去去,好不容易歇一天,好好歇着去。现在呢,不干她还直往厨房里叫,一会儿让担水一会儿让摘菜的,边干她还边说,我是为你好,你妈他们下工问起来,你也好有个交待。我非常地想问奶奶,您是不是也觉得我错了?您只要说我该下地不该歇在家里,明儿我就找队长要活儿去。
  我知道,我这是自个儿都撑不下去了,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在装病了。本来这种病不发作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病的感觉,一个感觉良好的人不挣工分还加倍地失掉工分,即使别人容忍他,他自个儿也是难撑得下去的。
  这天晚上,大家都睡下的时候,我一个人跑到队办公室看工分去了。工分由记工员记下来,公开地贴在办公室的墙上。
  办公室其实是个废弃的牲口棚,坑洼不平的土地,粗糙不堪的黄泥墙,黑漆漆的挂了蜘蛛网的房顶,昏暗的挤满了飞虫的灯泡,永远赶不走的马粪、草料的味道……
  黄泥墙上贴了长长的一溜儿工分单,工分单是16开的白纸,上面打了蓝色的小格子,格子里填着小小的工整的钢笔字。记工员是个很少讲话的死板的老头儿,同时兼管会计,他是生产队长最信任的人,他的账目从没搞错过,记工对他来说就像上厕所一样,下意识地就完成了。但不知为什么,除了队长没一个人喜欢他,就连我的积极上进的家人们也从不提起他,就像他从不存在一样。我在老头儿的笔迹上穿越着,一页一页地看过去,终于看到自己的名字时,眼前竟猛地黑了一阵,什么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闭了会儿眼睛,睁开再看,发现从有字迹的最后一个格子开始,果然已有八个格子的字迹被画去了!
  透过画过的粗重的笔道,还依稀可辨出活计的名字,画去的第一个格子里写着:
  锄玉米 10晌 8分
  晌表示时间,10晌是一整天的意思,成年人10晌都是10分,未成年人都是8分,我虽已经18岁,却仍归在未成年人之内,这是队长的决定,队里的事包括每个人挣几分的事都是由队长来决定的。可是现在,8分也已不存在了。
  记得锄玉米那天,太阳格外地好,就像罩在玉米地上方的大火炉,社员们在火炉下被烤得汗都要流不出来了。我还是头一回经历玉米地的这种酷热,高高的玉米秸一棵挨一棵的,密不透风,棵下是疯长的青草,呼呼的热气仿佛正是从青草里散发出来。但将草锄掉,干燥的土地裸露出来,热度就更增了几分。抬头无望地看看,玉米秸顶上的叶子时而摇晃几下,证明着外界风的存在,但下面的人们一丝感觉不到,真有活在蒸笼里的感觉。我看到许多人都把衣服脱了,脱得只剩了一条裤衩,包括那些结了婚的女人。她们的奶子在劳动中晃动着,上面亮晶晶的沾满了汗水,不时有泥土溅上去,还有玉米叶子划下的伤痕,红一道黑一道的,使原本洁白的奶子忽然有了丑陋、无耻的意味……我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几个和我一样年轻的女孩也低下了头,她们的衣服已整个地汗湿了,用手一攥,就有水哗哗地流在地上。透过玉米棵子的缝隙可隐约看到男人的眼睛在往这里扫来扫去,一个爱开玩笑的男人竟是哗啦哗啦地穿过玉米棵子走过来了,来了就看着女人的奶子说起荤话来。女人们却也不是善碴儿,一声喊就围拢过来,玉米棵子一阵摇动,终于那男人被撂倒了,裤子也被扒下来,那东西害羞地藏进腿裆里。女人们的奶子白花花地在眼前晃动,男人却再也顾不得看一眼,提了裤子仓皇地逃走了。女人们自是笑了一阵,却也没敢放肆地大笑,笑也是要出汗的,能省的汗总是要省的。
  这只是瞬间发生的事情,更漫长的时间还要与青草作战。草是盘根草,看起来不高,锄下去却盘根错节,这里锄断了那里还有根连在地上。地是干硬的,与锄碰在一起发出当当的金属般的响声,使人简直怀疑会有火星冒出来。还有厚厚实实的蒲墩草,全身的力气用下去才能锄下少半的根来,一棵草锄下来,流出的汗水一准还能把这草浇活。我刚干活儿不久,两只手还是学生样的,软软的,嫩嫩的,前些天的劳动早磨出过血泡了,还没落下去,现在又起来了,还多出了几个,一攥锄把正按在泡上,疼不说,手还显得小了一圈,锄把都有些攥不住了。腿上、胳膊上满是玉米叶子的划伤,汗水一蜇,疼得钻心。我就想象,要是这时候王卫东的家长来了,看我是这副样子,他们一定会说,报应啊,报应。这么想着,感受着皮肤的疼痛,我便有些绝望,忽然地停下来,坐在地上,要停止一切的样子。可是你停止别人不会停止的,别人还照样在你身边锄啊锄的,并眼看着就锄到你前头去了,你不锄,就等着挨队长的训斥吧,就等着扣你的工分吧。即便你不在乎工分,也该在乎自尊心吧,队长的训斥会把你的自尊心伤得淌出血来,也许他还会猛不丁说出那封信的事来,王卫东的父母来找我总要先通过队长的,上边说过,外边来人要先到大队登记,至少要先跟本队队长打声招呼,为的是防止阶级敌人搞反革命串联。王卫东的父母一见队长队长就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了他还不就更有话说了?你这儿被他伤得淌血他还不觉得,还要在血上踩上几脚。那时候,我想我会恨得举起锄头砸他个血肉模糊。这种情景不知为什么每天都会在脑子里盘旋几次,可见我对王卫东父母的到来是多么恐慌,对队长的伤害是多么惧怕。我知道万一碰上队长的训斥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他总会有他训斥的理由,在他的理由面前我成为一个犯了错误的人,犯了错误的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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