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4期

爱人同志

作者:艾 伟




  
  第一章摄影机下的婚礼
  
  1
  小城小学校长张青松把一张报纸小心地折好,放入那只上面印有"为人民服务"语录的破旧的牛皮公文包里面。报纸有花季少女热恋截瘫英雄的长篇报道。那个花季少女是他的女儿张小影。
  张青松坐夜行火车去了省城。他没见到女儿,只见到部队的年轻军官。
  张青松说:"我宁愿她是一个无赖也不愿看到嫁给他。这会毁了她一辈子的。我知道她是个死心眼,什么事都会默默承受。你根本拿她没办法。组织上应该劝劝我女儿,劝劝那个军人,给他们施加一点压力。他们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嘛。你们一定要出面啊,我求你们了。"
  年轻军官的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他说:"他们这是自由恋爱,我们可不能干涉他们,这可是破坏婚姻法的行为。"
  张青松说:"如果你们不肯出面的话,那我就不走了,直到解决这个问题为止。"
  但张青松显然做不到这一点。即使他主观上想这么做,但客观上并不允许他这么做,因为就在他到部队的第三天,他所在的小城的县委副书记和教委主任就赶了过来。他们是接到部队的电话后赶来的。他们见到张青松后当即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讲他不顾大局,自私自利,讲他干涉婚恋自由,破坏军民鱼水情,等等。说得张青松呼天喊地嚎啕大哭。当天,县委副书记和教委主任就把张青松带回了家乡。
  (此段有删节--编者注)
  
  2
  医院设在一个安静的山谷里。这是一个军队开设的医院。几个月前这里出了一件新闻,引来了不少记者。各式各样的记者都有,有情绪亢奋的,有热泪盈眶的,也有没精打采应付差事的。他们这些人总是显得大大咧咧、满不在乎,脸上大都有一种救世主般的表情。但热闹是在前一阵子,这几天医院已像往日那样平静了。
  住在医院的病友们喜欢坐在医院的走道上晒太阳。病友们晒太阳时一般不怎么说话,好像惟恐破坏这寂静的氛围似的。但神态不是无精打采,他们一般充满生机,有点像关在笼子里的困兽,有一种精神无法消耗掉的无聊。倒是那些医生大都神情木然。病人们的双眼望着远方,看东边群山在阳光下所呈现的深褐色,看远处道路上零星的人群过往。
  大约九点钟光景,病友们发现一个身材单薄的女孩出现在道路上。看她走路的样子,病友们都认出她是张小影。他们知道张小影是从城市另一头的一所中等专科学校来的。从学校到这里要转好几次公车,先是512路,然后是9路,再换32路。张小影的走姿很特别,别人走路时两只手是一前一后地摆动,但张小影走路时两手却横向小幅摆动,这使她看上去有点天真的味道。张小影一边走,一边看掩映在绿色丛中的医院。这会儿,天上有几只鸽子在盘旋,它们发出悦耳的叫声。病友们看到她的脸上露出孩子似的愉快的微笑。虽然还是早春,但因为赶路,她的小鼻子有几粒细微的汗珠子,使她看上去像个没发育的少女。鼻子上的汗珠子是她的特征,只要一运动最先出汗的必定是这里。
  一会儿,张小影就走进了医院。由于医院太安静,所以脚步声稍重一点就会在走廊上回响。走廊的南侧是一大片草地,阳光照在草地上充满生机。病友们看着张小影,他们的眼光有一种灼热的光亮。这时候,张小影身后响起一个快乐的声音。是叫她的名字。张小影这三个字被说得字正腔圆。叫她的人名叫刘亚军。刘亚军虽然是南方人,但他却能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并且有着非常浑厚而磁性的好嗓门。病友们知道她迷恋他的嗓音(她有一次对病友们说,她是因为听到他的声音才注意他的,她最初迷恋的是他的声音)。张小影听到叫声后并没有马上把头转过去,而是侧耳倾听,就好像空气中有某种美妙的音乐,就好像她要把他留在空气中的余音收入她的耳际。一会儿,她才突然转向他,并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刘亚军正坐在他的轮椅上。他看起来还是蛮有阳刚气的,他的板寸头,他明亮而热情的眼睛,他那硬朗的脸型使他看上去不像一个病人。他几乎比健康人还要帅气。刘亚军现在正辨析着张小影脸上的表情,他似乎在张小影的笑容中看到了一点别样的东西。
  他问:"出了什么事?"
  她说:"没有,没什么。"
  刘亚军的脸已经沉了下来。病友们知道他是个很敏感的人,他的心情反复无常,同时他也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这一点病友们早已领教过了。病友们知道刘亚军等会儿一定会盘问张小影的,如果张小影心中真有事,那是无法对刘亚军隐瞒的,一点儿也隐瞒不了。刘亚军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总是能发现别人是不是在撒谎,就好像他知道别人脑子里的每一个念头。张小影来到刘亚军的轮椅后,推着他向病房走去。一会儿,他们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走廊上这会儿空无一人。医院一如既往地平静,刚才张小影和刘亚军的对话就好像在空气中打了个旋涡,一转眼就不着痕迹。可没过多久,走廊上晒太阳的病人都站了起来,就连呆在病房里的病人也从屋子里钻了出来,因为他们听到楼上传来吵骂声。每个人知道,那是刘亚军和张小影在吵,不过他们对此并不感到奇怪,他们吵架已不是第一次了。这对新闻人物似乎天生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气质。
  病友们都朝楼上挤。他们可不想错过看热闹的机会。他们有点看不惯刘亚军,他们觉得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么安静的女孩子,并且是个死心眼,像他这样的人有这样的女孩子来喜欢他应该好好珍惜才对,可他总是对她动粗。这个人太笨了,他总有一天会把她打跑的。
  病友们也都是在前线负伤的,他们虽然受伤的程度不同可都是货真价实的英雄,他们也希望有女孩子来爱他们,但他们的运气显然没有刘亚军好,天知道这个叫张小影的女孩为什么喜欢上了刘亚军。希望和一位英雄结成伴侣的姑娘不是没有,但那些姑娘的目的不是他们,那是一些狡猾的女孩,她们出足风头后就会把他们抛弃。但张小影不是这一路,她是一个死心眼女孩。病友们甚至背后叫她为"死心眼"。
  张小影是由学校组织来医院和战士们联欢时认识刘亚军的。病友们记得最初张小影在她那些女同学中间并不起眼。那是一群青春勃发的女孩子,健康饱满,看到她们你就会感到生活还是美好的。这次联欢后有几个女孩常来医院替病人服务,比如洗洗衣服什么的。这也是社会风尚,南边的这次战争激发了国人空前的爱国热情,加上新闻媒体的渲染,年轻的女孩子的献身热情空前澎湃。这种为军人服务的义举在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颇为盛行。但也没有盛行多久,这是个思想比以前活跃得多的时代,早些时候的共产主义思想和正在萌芽的个人主义思潮奇怪地混合在一起,这注定了女孩子们的热情不会持续多久的。果然,一段日子过去后,来医院服务的女孩子只剩下张小影一个人了,而这个叫张小影的女孩似乎只对刘亚军感兴趣。她替刘亚军干一般女孩子不愿干的事情,她为他倒尿罐,洗内裤,甚至还替他擦身。她第一次替他擦身的时候,他面红耳赤。这可是他第一次碰到一个女孩子的手。同病房的病友见此情景都怀着嫉妒的心情知趣地离开了。
  这之后,病友们中间开始传说张小影喜欢上刘亚军这件事。有些病友甚至当着他们的面开他们的玩笑,笑刘亚军可真有一手。张小影对此只是笑笑毫不介意,但刘亚军却不高兴,有一次突然发火。他用头撞击他的轮椅以唤起大家的注意,然后骂道,谁他娘的再开这样的玩笑,老子杀了他。病友们很快发现这之后刘亚军不再理睬张小影,他甚至不再同她说话。有一次,刘亚军终于开口了,口气是斩钉截铁的,他说,你不要再来医院了。说得张小影当即眼泪涟涟。但张小影没有走,继续为刘亚军干活。病友们都感叹张小影这个女孩子太傻。又过了一段日子,刘亚军就开始骂张小影。刘亚军说,他们说得对,你是个愚蠢的女子,你以为我喜欢你,你去照照镜子,我怎么会喜欢你,你是自作多情。刘亚军骂着骂着,突然哭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张小影的头发,指着自己的腿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这个傻姑娘,你为什么要这样?我都是这样的人了,我这里这里没有一点感觉了,我是个废人了,你难道没看见?她们都走了,你也应该早点走人的,你为什么还要来?说着,刘亚军已泣不成声,他的脸上布满了痛苦和绝望。他用双手抚住自己的脸。张小影还是没有离去,她站在他的身旁,用手按抚他起伏不停的胸腔,直到刘亚军平静下来。这天,她还替他洗了他那双早已没有任何感觉的像木头一样冰冷的双脚。
  病友们发现刘亚军是个粗暴的情绪容易失控的家伙。后来他们多次见到刘亚军对着张小影发脾气,就好像张小影前世欠了他什么。他只要不高兴就要对张小影动粗。有一次他竟抓住张小影的头往床头撞,当然他眼中淌着痛苦的泪水。他说,你还是滚吧,我配不上你你知不知道?你还是滚,我不想连累你,你知道你这样是没好果子吃的,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但不管刘亚军怎么对待她,张小影就是不离开刘亚军。病友们认为刘亚军不应该把自己的坏心情发泄到张小影身上。但后来发生多了,病友们也就麻木了。
  病友中有一个家伙平时喜欢舞文弄墨。他根据刘亚军和张小影的事情写了篇歌颂心灵美及无私的爱情的报道,引来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记者。这些记者来时的表情就好像淘金者突然挖到一个金矿。刘亚军不喜欢这些记者,他看着他们眼睛发绿的职业性的眼光就会涌出一种本能的反感,所以更多的时候是张小影说话。不过,在记者们看来,他们将要写的报道中张小影是当然的主角。刘亚军因此对张小影发火的次数更多了起来,就好像这些记者的到来全是张小影的错。即使在记者采访的时候,刘亚军也不回避一下,他一不顺心就要骂张小影。有一次他俩还当着记者的面打起来,令病友们吃惊的是这一次张小影竟也还手了。当刘亚军拉着张小影的头发时,张小影也抓住了刘亚军的头发。张小影一边哭着一边还用手抓刘亚军的脸,刘亚军被抓得满脸是血。这之后,只要他们一吵架,他们就要动粗,两个人都动粗。令人奇怪的是所有的记者在报道他们的故事的时候都略去了刘亚军对张小影粗暴这一细节,而是把他们描述成正在过着甜蜜的热恋生活的情侣。
  不过刘亚军和张小影在打打闹闹中确实越来越像一对情侣了。在很多时候,他们两个看起来就像新闻报道所描述的很有诗情画意。他们常常是坐在一起,默默相对。在这个安静的医院里,他们甚至能听得到彼此的心跳。他们也不看对方的眼睛,而是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窗外。他们看到的是远处的青山及阳光照在山上的渐次演变的细节。在无聊的病友们看来这需要很高的境界。
  这会儿,病友们都集中在刘亚军病房的门前了。这次,刘亚军倒是显得不怎么激动,虽然刘亚军的骂声像往日那样响亮,可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把张小影给他带来的书报及其它东西砸向张小影的身上。他先是粗暴地骂了几句,然后表情冷酷地说:
  "把你的东西都带走,跟你爹回你的老家去吧,我早已料到这一天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不放的,也不会寻死觅活的。"
  张小影也没有哭,坚决地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不做他的女儿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刘亚军骂道:"你他娘的真傻,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傻的了。像你这样的人将来必定要吃很多苦。你不知道人有多坏。你可得长点心眼儿。"
  病友们马上就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张小影的身体看上去非常单薄,但病友们都感到这单薄的身体里蕴藏着无尽的能量和坚定的意志,她的样子表明,即使她爹打死她她也不会离开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家伙的。
  
  3
  这段日子以来,张小影处在一种麻木和茫然之中。围绕着她和刘亚军的爱情而发生的事让她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一切完全超乎她的预料和想像,好像她和刘亚军的关系有着自己的生命,完全脱离了她的控制。她想,现在有关她的事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美丽的气泡了。她甚至担心这个气泡因吹得太大而破碎。那个出现在各大媒体上的自己令她备感陌生,她常常怀疑他们不是在写她,而是在写另一个与己无关的人。更让她惊奇的是竟会有那么多人来关心她,这些人包括全国各地的普通百姓,卫戍边疆的官兵,学生(有很大一部分是小学生),机关干部,甚至还有正在受监的犯人,他们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了对她的敬意。更有来自地方政府首长的关心,这些原本离她十分遥远的大人物都温和而慈祥地对待她。他们众口一词的赞美令她感到非常难为情,因此这种场合她常常是红着脸低着头。
  张小影从来没有觉得她的行为有什么了不起。她觉得自己只不过做了一件简单而普通不过的事情,也就是说她喜欢上了他。没有更多的理由。她跟着她的同学来军医院服务时没有想过会在她身上发生这样的事。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脸上挂着若隐若现的嘲笑,他的眼睛十分明亮(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明亮的眼睛,这眼睛让她想起她家养着的那只猫。猫眼就像一口井一样望不到底,你越往里看,光芒越强烈,亮得惊心动魄),他的样子就好像他已经看透了一切。这眼睛让张小影不舒服。这个人喜欢张小影为他服务。这个人还很挑剔,张小影稍有不周他就要骂人。但张小影没有生气,她觉得英雄发点脾气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后来他们就熟了。张小影发现这个人在心情好的时候竟很可爱,像一个大孩子。有一次,张小影推着刘亚军的轮椅去医院外散步。他们行走在无人的小路上,刘亚军叫张小影停下来。他挂着某种残忍的笑容说:"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怜吧?"张小影没想到刘亚军说这样的话,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刘亚军又说:"我知道你怎么看我,我够惨的了,我这辈子算完了。你瞧,我现在这副样子,生不如死。你瞧我的脸,既年轻又英俊--很多人这么赞扬我这张脸,可我却废了,你看看我这条腿就像铁一样冷铁一样硬,你就是拿刀砍我,我也不会有感觉。可我还没经过事呢,我没有生活过啊。我没谈过恋爱,甚至连姑娘的手都没有摸过。也许这一辈子都摸不到姑娘的手了。"张小影的脸红了,她也没有恋爱过,因此只要一讲这方面的事她就要脸红。她说:"你太悲观了,会有好姑娘爱上你的,你可是个英雄。"刘亚军的眼睛一直锐利地看着张小影,看得张小影低下了头。刘亚军说:"我有一个愿望,如果你不同意那就算了,算我没说。我想抱抱你。如果你同意那好歹我这辈子也算抱过女人了。"张小影的脸红得比喝醉了酒还厉害,恐怕她的脚底心这会儿也红了。她觉得她没法拒绝这个人的要求,就答应了。开始的时候,她在他的怀里有点僵硬。他也很小心,他抱住她,愣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去吻她的头发。她感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后来他哭了。他像一个孩子一样紧紧抱着她,把脸埋在她的胸口痛哭。这时,她完全放松了,她不由自主地抚摸他的硬发。她的情感(也许是母性)就此被激发出来了。她觉得他很可怜很可怜,从那时起她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可刘亚军是个反复无常的家伙。这可能同他残疾有关。她时刻可以感到他的不甘心,感到他身体里面那种没有目标的愤怒。他没有骂让他残疾的敌人,也没有骂政府,但他身体里的愤怒却一直在燃烧。"不要这样看着我,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有一天,刘亚军这样对她叫。她看到他眼里的烈火。"你不要以为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不要以为我会爱上你。"他吼道。她被他说得不知所措,她不知他怎么了,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你怎么了,我哪里错了吗?"她问。他说:"你没错,是我错了。我就是这个样子,你滚吧。"她当然不会走的。但他却摇着轮椅,向她靠近。他推她的身子。她感到他的手劲很大。她感到了这只手的愤怒,就好像这只手是一只熊熊燃烧的火把。后来,他哭了,一把抱住她,说:"不要同情我,你的眼里总是有怜悯,我受不了。"她这才知道他发火的原因。开始时,她对他的反复无常感到害怕,但不知为什么,没多久她就一点也不怕他了。当他莫名其妙地伤害她时,她也会奋起还击。她奇怪地从他们的打闹中体味到一种令人辛酸的幸福感。当他们俩抱头痛哭时,她发现幸福会变得非常强烈。这种强烈的感觉足以冲淡她付出的一切。他们这样的打闹还让张小影有了一种生死相依的感觉。她越来越不把他当成一个病人了。
  但张小影从未想过关于她和刘亚军关系上的一些具体问题,她也没想过和刘亚军组成家庭。她知道她会和刘亚军在一起,可她没想得太具体。她觉得她一想得具体就会茫然,同时内心发慌。她就不去想这件事了。但后来,由于外力的介入,她不得不面对这事。校方及部队希望她在毕业那天和刘亚军结婚,他们说全国人民需要看到张小影和刘亚军的故事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这个故事的圆满结局会鼓舞奋斗在各条战线上的人民,他们说婚礼将会通过电视和广播传入千家万户。一切是不容置疑的,根本容不得张小影说是或者不。
  父亲听到她将正式和刘亚军结婚的消息后,传来话说他将从此不认这个女儿,也不想再见到她,让她以后不要再踏进这个家。听到这样的消息无疑是令人悲哀的,也让她觉得恐慌。她知道在兄弟姐妹中,父亲最喜欢她,对她的期望也最多,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因为他太伤心了。父亲啊,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呢。也许谁也理解不了我,他们的致敬信也许仅仅是把我看成像大熊猫那样稀有的国宝,就是我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即使父亲做出这样不近人情的决定,张小影还是希望父母--至少是母亲--能够出席她的婚礼。母亲在电话那头哭哭啼啼,就好像她的女儿这一次婚礼后将在地球上消失一样。张小影因此也哭哭啼啼的,她请求母亲务必叫父亲来省城。母亲说他不会答应的,现在家里人甚至不敢再提张小影这个名字,因为父亲听到这个名字就要发火。不过母亲答应劝劝父亲。母亲在电话里哭着,一遍一遍地说,小影,你要拿定主意啊,你要拿定主意啊。婚礼前一天,张小影还作过最后的努力。但她的母亲告诉她,她和父亲都不能来,教委主任都到家里做过工作,可父亲就是不答应去。父亲因此辞掉了校长一职。说着,母亲又泣不成声了。张小影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疼痛起来。
  结婚这天,部队和地方的首长都来了,他们将主持这个由电台和电视台转播的婚礼。张小影这天虽然打扮得光彩照人(给她化妆的是电视台专业化妆师),但她始终没有进入角色,就好像今天的新娘根本不是她,她只不过是在出席别人的婚礼。总之她看上去有点魂不守舍。官员们挨个在讲话,他们虽然在讲话中也祝福张小影和刘亚军,但他们对着摄像机时的神情和私下里同张小影交谈完全不同,他们的讲话完全像在作报告,读一个红头文件,没了人情味。张小影因此觉得有点不对味,就好像这个婚礼是一个拥军报告会。张小影觉得自己仿佛游离于这个婚礼之外。她的思绪飘忽,这个为婚礼作过精心装扮的显得花枝招展的礼堂在她的感觉里成了一团头绪纷繁的色彩。
  张小影在不停地张望那礼堂的门。她知道他们不会出现在那里,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望。他们本应该出现的,可他们拒绝出席。没有亲人的婚礼让她有一种寒冷的感觉。在她从小编织的关于婚礼的梦中一定会飘荡着父母慈祥的笑脸的。但现在,他们缺席了。但即使现在,张小影还在幻想父母突然出现在这个婚礼上。他们应该来祝福我的呀,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呀。她感到礼堂里的空气十分浑浊,她很想出门去透一口气。在她的感觉里,那礼堂的门现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诱惑,就好像从这里出去就可以上天堂。但她现在还不能从婚礼现场走开,今天她是主角,比刘亚军还要重要的主角。她还将发表有关她的爱情的一切,但发言稿却不是她自己写的,而是有人替她拟好的。发言稿上面的句子让她感到不好意思。如果从那道门出去真的能上天堂,那她会毫不犹豫飞出去。她在读讲稿的时候,讲稿上的词句没有进入她的脑子,这些词句从她嘴上吐出的一刹那,远离了她。她感到这些词句正从那门中飞出去,也许它们真的上了天堂。
  一切终于结束了。她终于微笑着把那些官员送走了。随着官员的离去,那些新闻记者也都走了。礼堂一下子沉静下来。刘亚军看来有点累了,他还在礼堂里,他的脸色很苍白。他的眼神看上去显得暗淡无光,同往日的明亮形成强烈的反差。张小影在礼堂外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礼堂里射出的灯光像探照灯一样刺在夜色中,使夜色显得更加深不可测。这时,张小影看见路边的一棵树下站着一个人,他长长的黑影弯曲在路面上。张小影的眼泪猛地涌了出来。她不知自己该干什么,是应该奔过去还是大叫一声。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流泪。但这时,那个黑影转身走了。他的背影看起来瘦弱而孤单,他那样子就好像一棵刚被一场狂风摧残过的草。张小影感到心头一阵发酸,但她从流出的泪水中体味到了甜蜜的味道。他终于给了我祝福,尽管这祝福不够完满,但他还是来了。她猜想母亲一定不知道父亲来省城,父亲一定是偷偷爬上火车连夜赶来的。但父亲没有走进礼堂,她知道他是不会踏进礼堂的,对他来说这礼堂内发生的一切就像是施加在他身上的酷刑。看着父亲不告而别的背影,她在心里说: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第二章两人世界
  
  1
  他们现在已在房间里。这不是他们自己的房间,他们的房间还来不及准备,有关方面安排他们暂住在宾馆里。过几天,他们将去一个县城。这是他们自己挑选的,他们认为那是个安静的小城,那里有他们想过的那种平和、纯朴的生活。这是有关方面问他们有何要求时,他们提出来的。已过了午夜,四周十分安静,他们进入房间也有一会儿了。张小影自进入房间起,她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陌生感。这不是对环境的陌生,她没来过这家饭店,她对环境感到陌生不足为奇。她是对刘亚军感到陌生,突然涌出的,没有来由。她本来以为她已经十分了解这个男人了,以为她了解他的任何想法以及一丝一毫的心理波动。但现在,她却对他感到陌生,就好像他们之间存在一条银河,她难以逾越过去。她看到此刻,他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他的眼睛又恢复了原来的光亮,他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就好像他在嘲笑这桩婚姻。也许是应该嘲笑这桩婚姻,她没有想过自己的婚姻会这么政治。也许他这样笑不是为了这个,而是另有深意。
  刘亚军说:"你后悔了吧?"
  她的思想正飞翔在千里之外,她等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说:"怎么会呢。"
  停了会儿,她又说:"我们睡觉吧,时候不早了。"
  她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心情,她感到他身上有一层什么东西,这层东西让她不舒服,这层东西像是有一种要把她推离出去的力量。他那种略带讥讽的笑容也让她难受。不过,此刻她不想过多思考这事。她站了起来,她知道她的新生活开始了。她将帮他洗脚,擦身子,还要帮他大小便。虽然她以前也干过这些事,但那时没有想过这些事将伴着她长长的一生,现在她感到漫长无边的单调生活开始了。当然她对此也不是没有准备,她有足够的承受能力,她对自己有信心。
  她开始替他擦脸。平常他不喜欢别人替他擦脸,但这会儿,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想把他脸上那种奇怪的笑容擦去,因此她很用力。他的眉皱了一下,大概她把他弄痛了。
  他突然说:"你是个苦命的女孩。"
  她吃惊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一会儿,她想说一句什么话,但很久没有说出来。
  他又说:"我知道你听了这话不舒服,但我说的是事实。我知道我废了,把我这样的人交给你对你是不公平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想流泪。他的话很尖刻,但他是个善良的人,这一点她一开始就感觉到了。她努力控制自己不掉泪。她打算像往常那样不再说话。往常,当他的心情狂躁时,她总是默默地干活。她为他擦身子。然后,她端着尿罐让他小解。他把那东西掏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暴露那东西。他掏得很随意,一点也没有扭捏,就好像他们已是老夫老妻了。那东西红红的,有点发胀。她在一本画册上看过男人的生殖器,但他的东西看上去比画册上大得多。她的脸马上就红了。她把目光投向别处。她听到一股尿在尿罐内激响,遒劲有力。听到这声音,她感到一身燥热。她的头上沁出汗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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