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说话 元旦演戏记 母亲的希望 我的手

作者:苏 青




  为了爱说话,我已不知吃了多少亏哩;当我呱呱坠地的时候,我父亲就横渡太平洋,到哥伦比亚大学去“研究”他的银行学去了,母亲也自进了女子师范,把我寄养在外婆家,雇了一个瘪嘴奶妈。外婆家在离本城五六十里的一个山乡,外公在世时原也是个秀才,但在12年前早已到地下“修文”去了,没有儿子,只遗下我母亲及姨母两个女儿。当我出世的时候,姨母已在前一年死去,家中除外婆外,尚有一个姨婆,她是外公用120块钱买来生儿子的,不料进门不到一年,外公就患伤寒死去,蛋也没有下一个。乡下女人没有傻想头,只要不冻饿就好了,于是她就在19岁起跟外婆守节守了12年,好在她们有山,有田,有房子,雇了一个老妈子,生活还过得去。过继舅舅在城中学生意,因此这一进背山临水的古旧大屋内,只有外婆、姨婆、老妈子、奶妈及我五个女的,唯一的男性就是那只守门的阿花了。
  据她们说,我在婴儿时期就不安静,一引就哭,一逗即笑,半夜三更也要人抱着走。讲话讲得很早,六七个月光景就会开口喊妈。两周岁时更会吵了,终日咿呀,到了半夜里还不肯灭灯,同奶妈并头睡在床上指着花夏布帐上的花纹喊:“兰花,梅花,蝴蝶!”
  断奶后,外婆常叫姨婆抱着我到隔壁四婆婆、三舅母、长长太太等处去玩,她们因我不怕生,都逗着我说笑,叫我“小鹦哥”,雪团印糕等土点心总是每天吃不了。山乡女人不知道什么叫做“优雅”、“娇贵”,冬天太阳底下大家围着大说大笑的,谈吐当然不雅,声音也自粗硬,我在她们处学会了高声谈笑,这使我以后因此吃了不少的亏。
  到了我6岁那年,外婆替过继舅父娶了亲,从此屋中又多了一人。那位舅母表面上尚待我客气,骨子里却深恨我多吃外婆家的饭,而且也许将来我出嫁时,外婆会把她的珠环玉镯都塞给我哩,因此常在背后说我乞儿嘴,讨大人欢喜,好骗些东西,这类话姨婆也颇有所闻,都把来一五一十的传给外婆听。
  有一次,姨婆抱着我上山去攀野笋,在归来的途中,我快乐极了,搂着姨婆的脖子喊:“姨婆是小老妈!姨婆是贱婊子!”这句话本是舅母教给我的,我听着有趣,故记在心头,此刻为表示我的快乐与对姨婆的谢意起来,故高声哼了出来。不料姨婆陡然变了脸色,拧了我一下,骂道:“看你将来福气好,去当皇后娘娘!我是生来命苦做人家小老妈,同是爷娘10个月生的,有什么贱不贱!”说着径自回到家中,把野笋向外婆脚边一丢,气愤愤地告诉了一遍,还说要上外公坟上哭去。外婆也生起气来,怒道:“你不是小老妈,该还是他外公拿花轿抬你来的?充什么好汉!孩子家说话也有得计较的,该还要她备香烛向你磕头哩!你高兴在这里就在这里,不高兴就回老家拿山芋当饭吃去,我拼却丢脱120块钱!”姨婆被骂得哭进房里去了,从此见了我就爱理不理。
  舅母见她第一个计划已告成功,于是过了几天,笑容满面地拉了我过去吃炒米糖,又悄悄地教给我在外婆跟前喊:“外婆是孤老太婆,断子绝孙!”我笑着带跑带跳过去说了,外婆喝问哪个教的,我就伏在她膝上得意地笑:“宝宝自己讲的——孤老婆,断子孙!”一面说一面把粘在嘴边的炒米糖屑揩到外婆裤上去了,外婆就问炒米糖哪个给你吃的,于是舅母的教唆罪就被揭露,外婆、姨婆都骂她搅家精,乡下女人不懂礼节家教,便也和婆婆对骂起来,外婆气得索索发抖,立刻差堂房阿发舅舅去到娘家去喊自己兄弟来,一面又叫人寄信给我母亲。那时我爸爸已于前一年回国在汉口中国银行做事,母亲又养了一个弟弟,在家中与公婆同住着。
  到了黄昏时候,舅公们坐着四顶轿子来了,外婆杀鸡备饭款待他们。舅母见事已闹大,早已哭着逃回娘家去了。于是四男二女商量了一会,决定要实行废继,免得外婆吃老苦。第二天,母亲也坐着划船来了,问明情由,就劝外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张把我带回去,说明年预备给我上学了。但舅公们都以为这样太灭自己威风,不事舅姑,已犯七出之罪,那舅父若不愿放弃家财,就得把老婆赶出去。母亲始终力劝,那舅母娘家的人及她丈夫的生父母也着了急,纷纷来母亲及舅公跟前讲好话,央他们劝劝外婆,大人不记小人过,只命舅父回来,夫妇俩向外婆送茶磕头就算了。那天客厅中坐满了人,我就跳来跳去瞧热闹,高兴得连吃饭心思都没有了。——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我也随着母亲回家。
  我家是一个大家庭,家中除祖父母外,还有许多伯母婶娘及堂兄弟姊妹等,他们虽同居在一个大宅里,但各自分炊,各家都有仆妇奶妈。虽然屋里住了这许多人,但绝不喧哗嘈杂。大家彬彬有礼,说话轻而且缓,轻易也不出房门;每天早晚都要到祖父母处去请安。黑压压地坐满了一厅人,却是鸦雀无声,孩子们也都斯文得很。但是,自从加入了一个刚从山乡里跑出来的野孩子后,情形便不同了,弟妹们都学会了“娘的×”,哥哥姊姊也都对桃子山金柑山而心向往之。我见众人都没我见闻广,更加得意扬扬,整天大着喉咙讲外婆家那面事情给他们听,什么攀野笋哩,摸田螺哩,吃盐菜汁烤倒牛肉哩(外婆那里没处买牛肉,也舍不得把自己耕牛杀了吃,只有某家的牛病亡了时,合村始有牛肉吃),看姨婆掘山芋哩,跟外婆拿了旱烟管坐在石凳上同长长太太谈天哩……伯母婶娘仆妇等都掩口而笑了,我也得意地随着笑,母亲却深以为耻,责打数次,仍不知悔改,气得牙齿痛,饭也吃不下。还是祖父把我叫过去跟他们住,每天和颜悦色地讲故事给我听,这才把我说话的材料充实起来,山芋野笋及妈的×也就不大提起了。我听故事非常专心,听过一遍就能一句不遗地转讲给人家听,于是祖父很得意地捋着短须道:“我说这孩子并不顽劣,都是你们不知循循善诱,她的造就将来也许还在诸兄弟姊妹之上呢!”祖父的话是有力量的,于是众人不但不笑我淘气,还都附和着赞我聪明,那时母要的牙齿当然不会痛了,还写了封信给父亲,父亲也自欢喜。
  到了8岁那年的秋天,父亲做了上海××银行的经理,交易所里又赚了些钱,于是把家眷接出来,我就转入一个弄堂小学里念书。父亲的朋友很多,差不多每晚都有应酬,母亲把我打扮得花蝴蝶似的,每晚跟着他们去吃大菜、兜风。父亲常叫我喊黄伯伯张伯伯,在客人前讲故事唱歌,“这是我家的小鹦哥呢!”父亲指着我告诉客人,客人当然随着赞美几声,母亲温和地笑了。
  但是,也有一件事是使母亲最不高兴的,就是我放学回来时爱拉着女仆车夫等讲从前攀野笋摸田螺等事;“下次不准讲这些!”呵责无效。“啊,乖乖不要讲这些话,妈买樱花软糖给你吃。”哄又哄不进。这真使女子师范甲等毕业的母亲无从实行其教育理论了,“这孩子难道没福吗?”母亲在独自叹气了,因为父亲曾对她说过,预备将来给我读到大学毕业,还预备请一个家庭教师来课外教授英语会话及音乐舞蹈,将来倘有机会就可做公使夫人,现在我竟这样念念不忘山乡情事,那就只好配牧牛儿了。
  而且,渐渐的这个失望滋味连父亲也尝到了,不是在爬半淞园假山时问“这里怎么没有野笋?”就是在吃血淋淋的牛排时问“这个是不是盐菜汁烤的?”当着许多客人,父母忙着支吾过去,那种窘态是可以想见的。这样的过了四五次后,父亲就失望地叮嘱母亲道:“下次不用带她到外面去了,真是丢人!以后话也不准她多讲,女子以贞静为主……”于是,花蝴蝶似的衣服就没有穿了,每晚由仆妇督促着念书写字,国文程度好了不少;父亲又买了册童话来给我看,书名是金龟,里面说有一个国王很爱说话惹得人人都厌他;同时御花园内有一只乌龟也很爱说话,被同伴驱逐无处容身,有两只雁见了可怜他,预备带他到别处去,于是找了一条竹棒,两雁分衔两端,叫乌龟紧咬住中点,就自在空中飞去,叮嘱他切不可开口;到了中途遇见几个小孩,见了龟好奇地喊道:“看哪,两只雁带着乌龟飞呢!快把它打下来!”乌龟听了大怒,就想回骂几句,不料一张口身子就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大臣以此为谏,国王大悟,便在宫门口铸了一只金龟,以为多言之戒。——父亲买这本书给我看的目的原是希望我能效仿这个国王,不料我看了后毫无所动,而更多了一件谈话资料,讲给仆妇听了又对车夫讲,把父亲气得灰了心,从此就用消极方法禁止家中任何人同我闲谈,可是这于我没有什么影响,校中的同学多着呢!
  四年后,投机失败,银行倒闭,父亲也随之病故。不久,我因在无意中撞见校长与某同学暧昧情形,不知轻重地把它宣扬出来,大遭校长之忌,恰巧自己又不小心,某晚在寝室中与同学呵痒玩耍,推翻了烛台,帐子烧了起来,照校长的意思就要把我开除,幸得各教员都因我实是无心过失,且毕业在即,法外施恩,记一次大过了事。这样就引起学潮,结果校长被逐,某同学开除,家中怒我好事,逼着我辍学回家,真所谓祸从口出了。
  不过我对于说话的兴趣并不曾因此稍减。有时我在书中看到一二句可喜之语,不喊一个人同来看看,总觉得心中不安似的。有时我在半夜里得了一个有趣的梦,醒来总要默默地记它几遍,预备次晨讲给人家听;有时甚至于唯恐忘了,下半夜不敢合眼。有许多话,我明知说了以后,于听的人及我自己都没有好处,可是我还是要说,说出了才得心安。这种心理,我觉得也许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不然,庄子梦化蝴蝶,尽管自去飘飘然,陶渊明在东篱下见了南山,尽管自去领略悠然的心情好了,又何必用文字说了出来呢?李太白,Wordsworth1,他们都是爱静的了,但是也还要告诉人家自己曾在某一境界里有个某种心情,让人家得有机会领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及“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等个中滋味。所以我以为各人爱说什么,爱对什么人说,爱用怎样说法,及希望说了后会发生什么结果虽各有不同,但爱说的天性是人人都有的,尤其是富于感情的女人,叫她们保守秘密,简直比什么都难。我仿佛在Chaucei的Cantorbury. Tales2里见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妇人因她丈夫嘱她不要把某事说给人家听,她为了顾全丈夫的幸福起见,只得严守秘密,可是心中像郁结了似的非常不舒适,终于悄悄地跑到溪边把这事告诉了淙淙的流水。
  在初中的时候,我们一群女子都正在生气勃勃地努力于生活的斗争及理想的追求,死板的教科书当然不能满足我们的欲望,于是新文艺杂志小说等就成为我们日常功课,上课时偷着看,一下课就跳上讲坛,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议论书中的话,我们的意见并不一致,但是愈争执愈有味儿。我有一个脾气,就是好和人唱反调,人家在赞美爱情专一时,我偏要反对一夫一妻制:“这个是最枯燥乏味的呢,”我好像有过经验似的,“假如我们天天坐在一个地方,对那一件东西,是不是会生厌呢?生活需要变化,四五十年光阴守着一个妻子或丈夫是多么的枯燥乏味啊!”于是大家纷起反对,我也就在四面夹攻中为自己辩护。但假如人家在主张结婚离婚绝对自由时,我却要提出事实问题,谓夫妇关系非得法律保障不可了。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成见,只是一味的好奇立异,以显得与众不同罢了。无论什么名词,新的总是好的,赶快记熟了以便随时搬出来应用,虽曾因不写“祖父大人尊前”而写“我最亲爱的祖父呀”而被严加训斥,但这可不是新话头不好,祖父头脑原不合20世纪的潮流呀。
  而且,我的思想变化得极快,因此前后言语也就自相矛盾;今天看了一篇冰心女士的文章就盛称母爱的伟大,明天看了一场爱情电影就主张恋爱至上,虽抛弃母亲亦所不惜,后天听人家讲了个棒打薄情郎故事就说世上一切都是空虚,最好削发为尼。
  也许这是年龄的关系吧,那时说话我已知掩饰,不复如幼时般坦白,把掘山芋摸田螺等有失体面的话一五一十都肯告诉人家了。掩饰就不免有些失真,所以我那时对人家所说的事,多少有些神话化,有时甚至于完全虚构出一段美丽的故事。我不是恶意欺骗人家,只觉得自己说着好玩而已。譬如说,在夜色如水、繁星满天的时候,四五个女同学围坐在草地上,密斯王说她爱人见她哭了就拿舌头把她颊上的泪汁舔干净,密斯赵又背出一段她的姨表兄寄给她的情书中肉麻话来,大家把恋爱故事讲完了而来苦苦追问我时,我能说自己尚未尝过恋爱滋味吗?这无异是宣布自己美貌的死刑,哪个女子肯承认自己不美?于是,好吧!你卖弄漂亮,有人爱你,向我夸耀幸福,我也编一个美丽的故事来证明自己可爱,使一个男子甘为情死,因为活着的爱人说不定三天后就会变心,呼吸停止了总是盖棺论定,完全成了我的俘虏。打定主意后,就把双眉一蹙,故意装出言之徒多伤心的样子来,起身要走;这样一来,人家还肯放你走吗?好容易拖拖扯扯的再三央求,我才黯然说道:“他已经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样死的?”“你们怎样认识?”三四个女性都显出了无限的凄怆,同情于这个虚构的英雄。于是我心中也起了莫名的悲哀,仿佛自己真是那个悲剧的主角,眼角就渐渐润湿了:“他是一个流浪者,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中我们遇见了,我至今还不知他的姓名籍贯及历史。后来他又流浪到别处去,在病倒的时候,寄了一封遗书给我,不料落在我母亲手中,给她撕碎烧掉了,过后私下责骂我,我始知道此人已死,但我始终没有见过他血泪写成的遗书!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说毕,草地上四五个头都低了下去,各自咀嚼哀味,连满天的星星也似凄然欲泪。可是幸而没有人问我年龄,因为那时我还只16岁,实足年龄尚不到15岁,三年前不是还只12岁吗?即使遇见一个流浪者觉得我可爱时,至多也不过送我一块橡皮糖罢了。
  直到“一·二八”事件被压下去后,我们开始感到失败的悲哀,于是朋友中分成三派:一派是主张埋头苦干,唯实是务,话也不大说了;一派则主张尽情享乐,今天同密斯脱张上菜馆,明天跟密斯脱王看电影,高兴便大家玩玩,不高兴便各干各的,好在女子终占几处便宜,本未相爱,亦无所谓负不负。女伴相遇时也只大谈明星的表情及西点滋味,不涉国家人生等大问题;一派就乐天安命,以为人生如梦,得过且过,管什么闲事,淘什么闲气,只讲讲笑话罢了;而我则埋头苦干一颗心一时却静不下,尽情享乐又觉得太颓废,命运论亦无法使自己相信,于是彷徨苦闷,终于积了满腹牢骚,常爱发一套愤世嫉俗的议论。幼时的坦白是没有了,美丽的谎话也编不出,但说话却还是要说。我常常恭维我所最看不起的人,也常故意使期望我的人灰心;我要人家都误解我,让他们在我“不由衷”的谈话中想象我的思想,我自己却冷冷地在鼻子里笑!
  
  结婚是女子思想的大转机:我的朋友们大都已安于平凡恬静的贤妻良母生活,相见时大家谈谈仆妇孩子便也不愁没有新闻。只是我每次同她们谈过后,总觉心中更觉沉重,仿佛不但要说的话尚未说出,反而因此又增加了材料似的,委实积压得难过。近年来索性不大同人家说话了,除了必不得已的应酬以外。我每天机械地生活着,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我的心大概已渐趋麻木;若说要除去这重压而恢复到原来轻快的境界的话,那我也只有独自跑到溪边去诉淙淙的流水了,然而在这里连溪水也根本不容易找到呀!
  (原载1936年10月16日《宇宙风》增刊第1册)  
  
  1 英国诗人华滋华斯。以下引用其诗句:“我像一朵云孤独地飘游。”
  2 英国作家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
  
   元旦演剧记 苏青
  在中学时代,每逢元旦,校中总要举行一次大规模同乐会的。民国16年的元旦我在病中度过,次年2月,插入市立女中初中一年级下学期,不久恰逢“济南惨案”发生,那时我还只有14岁,满腔热血,立刻将身许国,努力从事于化装宣传,天天饰着蔡公时,鼻子上不知涂过几次红墨水,下台后常被观众指着说:“看哪,刚才扮一个犯罪的小孩子,后来被官兵捉住割鼻子的人来了”——虽然如此,可是从此我就被认为一个有经验的演员,每年元旦演剧时总有我的份儿。
  在女中,将到演剧时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筹备委员的人选:因为这个同乐会虽说是整个学生会发起的,而实际上等于级际竞赛,各级参加表演之热心程度,完全视其本级同学在筹委会中所占席数而定,故某级会演剧的人多,学生会执行委员会就得在这级内多挑几个筹备委员出来,使她们可因此而踊跃参加,至于对待不大会演剧的几班,尽管可以不要她们筹备,让她们去噘着嘴巴生气好了;不过执行委员也不是个个为公家着想的,她们不管自己一班的表演技能如何,只想多选几个本级同学出来当当筹委,因此问题便复杂了,从11月半起,尽管一次召集临时会议讨论这事,结果总要争到12月半光景,由教员出来指定,才得解决,虽然背后还尽多咕哝着的人。过了元旦,各级际还得有许多冷嘲热讽的话儿,因之哭泣饿饭的也有,同乐会就成为同气会了。
  我进中学后的第一个元旦,各级所演的各剧多选富有反抗性者,如郭沫若之《卓文君》、王独清之《杨贵妃之死》等。因为那时离“五三”不远,救国的工作虽已松弛了,革命的声浪总断续地在响,于是我也主演了一剧《娜拉》,还因了这个当时淘过些气,因为女中选演员,绝不以其个性为标准,仅视其在本级的势力而定去取;要想当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主角,就非全级最多数派的领袖不可,不论她能不能胜任,如果你在本级中得罪过某领袖,她的喽罗准得选你饰老太婆或叫花子,而且借学校方面不到扣分的力量,逼得你忍着泪也得登台。至于出演后的批评,也就是各派各级间互相攻讦的文章,客观两字是谈不到的。
  到了民国19年元旦,革命的狂热已渐渐地消失了,校中充满着恋爱空气,就是平日同学间的通讯,称呼也要用:“我天天怀念着的爱友哟!”或,“我的唯一的同学呀!”等句子,那末这次剧本的内容自非哥哥妹妹莫属了,计有《复活的玫瑰》、《青春的悲哀》、《孔雀东南飞》、《弃妇》等等,你来哭一场,我来哭一场的,把同乐会变成同哭会了。
  七个月后,我的初中毕业文凭到手,转入本埠省立×中,因有一次在英语演讲竞赛会中背了篇“Self-Education”1,得奖后,就被×中剧团邀去,于民国20年元旦演英文剧“A Fickle Widow”2,这个本是《今古奇观》中庄子休妻的故事译为英文的,而我们的英文教师又把它写成英文剧让我们来演,登台时我洋服高跟鞋,那个饰庄子的男同学也自浑身西装,叫观众无论如何也猜不出那个所谓Philosopher chwang3就是梦化蝴蝶的中国先哲。我这次加入还开了×中男女合演之风,因为当初男女同学虽尽多在偷偷地互通情书的,但却不肯坦然登台出饰阿毛的爷及阿毛的娘,而我们演英文剧却自不同,观众只知道有几个学生在扮洋人,唱洋戏,管你什么“Darling”4或“Dearest”5。
  当我升到高二时,“九·一八”事件把青年从桃色梦中惊醒过来,发传单,游行,化装宣传,……一切工作较“五三”时更做得有劲。对敌国不但要组织会来“反”,还得重重地“抗”他一下,教育厅命令各中学等都得组织义勇军,各校自成一营,那时我担任营本部秘书处处长,《现行公文程式详解》也买了一册,还替全体女同学做一篇呈文,援男女平等原则,请求改女生救护队为女义勇军,不过没有照准。——这次元旦,同乐会是“乐”不成了,于是改名为“学艺表演会”,节目中没有跳舞,没有趣剧,除国术及自编爱国双簧外,剧本都取材于激昂慷慨一类故事,你来一幕噼啪枪声,我来一幕隆隆炮声,把观众半途上都轰走了,结果只得让本校师生进来撑撑场面。(×中游艺会一向原只招待外宾,本校师生不准入内。)这次他们还选我做招待主任,经我认为是“侮辱女性”后,严辞拒绝了。
  “一·二八”的最高度过了后,我变成冷静一派,终日埋首案头,半年中共看了28部长篇英文名著,其他短篇散文及报纸等还除去不算,这决定我次年毕业后入外文系之原因。那时初中还有许多同学在组织种种社团,终日骂学校,骂政府,骂这样那样,他们见我读书竟忘救国,于是逢到我读英文时便问:“你这读的是阿克斯福敌音,还是克姆别立险音6!”还故意把Oxford与Cambridge两字读得怪声怪气,以示讥笑我之意,我也就立刻还问他:“你们是‘国难级’里的,还是‘自强级’?”
  不过这些国难级、自强级里的同学,到了民国22年元旦时,在校方检定下,也只能演些《荆轲刺秦王》、《苏武牧羊》等历史剧,因为当局把“敌”的帽子已从外面移到内来,学生更该被注意,会考的名目定了出来,学生会改为学生自治会,一切出版演剧等均须获得校方同意。故高中各级对于趣剧既不屑演,爱情剧又不愿演,爱国剧则不敢演,遂大都加入英文剧及京剧,我们当然也不能例外,就选定了一出莎士比亚的“舌战姻缘”剧,出演时各男角均穿特制的中古武士装,腰悬长剑,在灯光下颇灿烂夺目。此外还加入一个京剧,那个饰伍子胥的当唱到“一事无成两鬓斑,……”等句时,声泪交下,不胜悲愤之慨,及唱至“我与奸臣不两立……”时,则又目眦欲裂,可是悲愤尽管由你悲愤,也只得借古人的话来泄泄气而已,要是自己来表示一些的话,不当共产党捉将官里去是你运气,斥退还是小事。
  现在,我离×中已有两年,别后第一年元旦听说他们索性不举行游艺会,因为同学们都预备科学救国,没有心情来干这关于艺术的玩意儿,而且在严厉检定下也没有什么好演的,但去年我重返故乡,以来宾资格往观时,一般同学们又在“元旦同乐会”五字下热烈地表演着《露露小姐》等爱情戏,知道一个圈子已绕转了,不知这次元旦他们又演些什么?
  (原载1936年1月1日《宇宙风》第8期)  
  
  1 英文:自我教育。
  2 英文:轻浮的寡妇。
  3 英文:庄贤人。
  4 英文:亲爱的。
  5 英文:最心爱的。
  6 即Oxford、Cambridge,英文“牛津”、“剑桥”的音译。
  
   母新的希望 苏青
  昨天我抱了菱菱到母亲处去,那孩子一会儿撒尿,一会儿要糖吃的怪会缠人,母亲看着我可怜,替我委屈起来,不胜感慨地叹口气道:“做女人总是苦恼的吧?我千辛万苦的给你读到十多年书,这样希望,那样希望,到头来还是坐在家里养孩子!”
  我正被孩子缠得火冒,听见母亲还来噜苏着瞧不起人,忍不住顶起嘴来:“那末,你呢?还不是外婆给你读到十来年书,结果照样坐在家里养养我们罢了,什么希望不希望的。”
  “你倒好,”母亲气得嘴唇发抖,“索性顶撞起我了——告诉你吧:我为什么仍旧坐在家里养你们?那都是上了你死鬼爸爸的当!那时他刚从美国回来,哄着我说外国夫妇都是绝对平等,互相合作的,两个人合着做起来不是比一个人做着来得容易吗?于是我们便结婚了,行的是文明婚礼。他在银行里做事,我根本不懂得商业,当然没法相帮。我读的是师范科,他又嫌小学教员太没出息,不但不肯丢了银行里的位置跟我合作,便是我想独个子去干,他也不肯放我出去。他骗我说且待留心到别的好位置时再讲。可是不久第一个孩子便出世了。我自己喂奶,一天到晚够人忙的,从此只得把找事的心暂且搁起,决定且待这个孩子大了些时再说。哪知第二个、第三个接踵而来,我也很快地上了三四十岁。那时就有机会,我也自惭经验毫无,不敢再作尝试的企图了。可是我心中却有一个希望,便是希望你们能趁早觉悟,莫再拿嫁人养孩子当作终身职业便好。无论做啥事体总比这个好受一些,我已恨透油盐柴米的家庭杂务了。”
  “那也许是你没有做过别事之故吧?”我偏要和她反对:“做裁缝的顶恨做裁缝,当厨子的恨透当厨子,划船的恨划船,挑粪的恨挑粪,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再拿裁尺、菜刀、木桨、粪桶,当作终身职业了,谁又相信管这些会比管家务与孩子更好受一些呢?”
  “但像你这样一个大学生出去做事,总不至于当个裁缝或粪夫吧。”
  “是的,我或许可以做个中学教员。”我不禁苦笑起来,“但是中学教员便好受吗?一天到晚拿了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又揩,揩了又写,教的是教育部审定的书,上的是教务处排定的课,所得的薪水也许不够买大衣皮鞋。秋天到了,开始替校长太太织绒线衫。没有一个女教员不恨校长太太,人家替她一针针织着花纹,她却躲在校长办公室里讨论教员缺席的扣薪问题。”
  “你也不用瞎挖苦人,”母亲忽然转了话头,“做个职业文学家也不坏吧?”
  “写文章白相相也许开心,当职业出售起来却也照样得淘闲气。第一先要通过书店老板的法眼,那法眼是以生意眼为瞳子的。文章优劣在于销路好坏,作家大小全视版税多寡,因此制造作品就得看制造新药的样子,梅浊克星、固精片、补肾丸、壮阳滋阴丹之类最合社会需要,获利是稳稳的。若不知这种职业上秘诀,人家都讲花柳第一而你偏来研究大脑小脑、神经血管之类,不惟无法赚到钞票,还须提防给人家加上‘不顾下部阶级’、‘背叛生殖大众’等罪名,倘若你得了这类罪名以后,掮客性质的编辑者们便不肯替你吹嘘兜销了,除非你能证明血管就是卵管,脑汁等于精液。”
  母亲皱紧了眉头,半晌叹口气道:“想不到你竟这样没能耐,这事做不来,那事吃勿消,害得我白白希望一场。”
  “你的希望要你自己去设法达到,”我也大大不高兴起来,“我可没有以你希望为希望的义务。老实说吧,照目前情形而论,女子找职业可决不会比坐在家里养孩子更上算。因为男人们对于家庭实是义务多而权利少,他们像鹭鸶捕鱼一般,一衔到鱼就被女子扼住咽喉,大部分都吐出来供养他人了。”
  “这样说来你是宁愿坐在家里扼人家咽喉抢鱼吃的人,好个依赖成性没志气的人!唉,我真想不到这许多代的母亲的希望仍不能打破家庭制度……”
  “这倒用不着你来担心,”我急忙打断她的话头,“家庭制度是迟早总会消灭了的,至少也得大大改革。不过那可是出于男人的希望。你不听见他们早在高喊女子独立、女子解放了吗?只为女子死拖住不肯放手,因此很迟延了一些时光。真的,唯有被家庭里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男人才会热烈地提倡女权运动,渴望男女能够平等,女子能够自谋生活。娜拉可是易卜生的理想,不是易卜生太太的理想。他们只希望把女子鼓吹出家庭便够了,以后的事谁管你娘的。可是,妈妈,你自己却身为女子,怎可轻信人家闲言,不待预备好一个合理的社会环境,便瞎嚷跑出家庭,跑出家庭呢?”
  “你到底总还是孩子见识,”母亲轻声笑起来了,眼中发出得意的光芒。“你以为社会是一下子便可以变得完完全全合理的吗?永远不会,我的孩子,也永远不能!假如我们能够人人共同信仰一个理想,父死子继,一代代做去,便多费些时光,总也有达到目的之一日。无如这世界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智愚贤不肖,老幼强弱,贫富苦乐人人各殊,你相信的我偏不相信,你要前进我便来阻碍,因此一个理想不必等到完全实现,它的弊病便层出不穷了。于是另一个新理想又继之而起,又中途而废。自古迄今就没有一种理想实行过,没有一个主义完成过。我真觉得社会的移动委实太慢,而人类的思想进步得多快!一个勇敢的女子要是觉得坐在家里太难受了,便该立刻毫无畏惧地跑到社会上去,不问这个社会是否已经合理。否则,一等再等,毕生光阴又等过了。”
  “这是你的英雄思想,也许。但几个英雄的侥幸成功却没法使大家一齐飞升,有时反往往鼓励出无谓的牺牲来。在目前,我们似乎更需要哲人做领导,先训练我们思维的能力。因为有思想然后有信仰,有信仰然后有力量,这两句话我相信决不会有错。你说过去的各种主义都不能完成,那便是英雄们不许人家思想,硬叫人家信仰而压迫出来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基于私利而集合起来的,不是由于信仰真理而产生。因此只要他们相互间利益一冲突,力量便散了,拿来做幌子的理论也站脚不住,人类愈进化,要求思想合理的心也愈切,专凭本能冲动的赤子之心是未足效法的。孩子不知道河水危险,在岸边玩厌了便想跑到水面去,这种行动我们怎么能够叫他勇敢呢?那末又怎么可以鼓励一个不知社会的女子贸然跑到尚未合理的社会中去呢?她们需要认识,她们需要思想。”
  “哈哈!”母亲不耐烦地笑了起来,“要是你不跑到学校里去,怎么会晓得上课下课的情形?你不跑到操场上去,怎么会晓得立正看齐的姿势?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还不肯服输,会说那可以从书本子上去求认识,但是,我的孩子,你可太把经验看得容易了。一个教育理论读得滚瓜烂熟的师范生上起讲堂来没法使成群学生不打呵欠,一个翻遍植物标本的专家也许认不得一株紫苏。就如你,只为目前尚未受到深刻的家庭妇女苦痛,所以任凭我怎样说法还是一个不相信到底。但是,儿呀,你所说的思想思想一切空头思想都是没有用的,唯有从经验中认清困难,从经验中找出解决困难的思想,才是信仰之母,力量之源呢!我现在已承认自己过去空头思想的失败,不忖自己拿出力量来奋斗而只希望另一代会完成我的理想,如今你的答复已经把我半生希望都粉碎得无余了。所以一个人总不能靠希望……”
  “一个人总是靠希望活下去的。”我迅速改正她的结论,“要是我们没有美丽的希望,大家都把事实认识得清清楚楚,谁都会感觉到活下去委实也没有多大道理。你以为做人真有什么自由或快乐吗?一日三餐定要饭啦,菜啦,一匙匙、一筷筷送到嘴里,咽到胃里去给它消化,这件事情已经够人麻烦讨厌了,更何况现代文明进步起来,一种原料可以炒啦、烧啦、烩啦、炖啦、烤啦、烘啦、焙啦、蒸啦、卤啦、腌啦,有上几十种煮法,食时还有细嚼缓咽、饭前洗手、饭后漱口等等卫生习惯,大家奉行得唯谨唯慎,小心翼翼,仿佛是一日不可或缺,一次不可或减的天经地义样的,弄得脑袋整天为它做奴隶还忙不过来,怎么还能够有什么别的思想产生呢?你刚才所说的经验困难等等,照目前情形而论,还是大部分困难都发生在吃的身上吗?吃不饱的人想吃得饱些,吃得太饱了的人想弄些助消化的东西来。所谓经验也无非就是找饭吃、赚饭吃、弄饭吃、骗饭吃、抢饭吃的经验罢了。靠这些经验产生出来的思想还有什么了不起的?所以我以为凡相信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说的人们,不是蠢才也是笨蛋!人生的过程是这样短短的一段,便天天得一种经验也换不了若干智慧呢。”
  “好,好,”母亲的嘴唇又抖了,双手也发起颤来,从我膝上抱过菱菱到房外去。“我总算是给希望骗了一生的蠢才笨蛋,只要你思想思想思想出幸福来便好了——菱菱,外婆的乖宝,你大来总不至于像你妈妈般不孝吧?”
  (原载1941年1月1日《宇宙风·乙刊》第36期)  
  
   我的手 苏青
   晚饭后,我拿出一只干净玻璃杯,浓浓的泡上一杯绿茶。我一面啜着茶,一面苦苦思索要做的文章。忽然,我瞥见自己端着茶杯的手,纤白的指头,与绿的茶汁然相映,看上去像五枚细长的象牙。
  ——这是我的手吗?
  ——我的手。
  于是我慢慢放下茶杯,把手按在膝上,自己仔细端详着:长长的指头,薄薄的掌心,一些血色都没有,看上去实在有些怕人。
  我想,这是左手,右手也许好一些吧。于是把右手也放在膝上,这么一比,那么一比,看看差不多,实在说不出什么不同来。就只是右手的食指尖端多蓝墨水迹一瓣,那可是写稿时偶然不当心把它沾污的,只要用肥皂一擦,就可以洗得干干净净的了。
  真是一双苍白瘦削的手啊!我不愿再看它们,只默然捧起茶杯,轻轻呷着茶。心里想,她们是应该休息休息了,再不然,凭这种没血色的手,怎能写得出有血有肉的文章?
  据说有许多西洋大文豪,他们在写作的时候,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他们只要闲适地靠坐在沙发上,只衔雪茄,一面喷烟一面念,旁边自有人替他打字或速记下来。这样做文章舒服是舒服的,但是我的地位同他们比较起来相去不知几千万里,只好当作神话想想,想过之后还得辛苦自己的手,为了生活,不得不放下茶杯拿过稿纸来写。
  写呀,写呀,我的手写得麻木了,指头僵硬了。见了它们,我就把脑中准备好的快乐语句一齐忘掉,剩下来只有无限辛酸,不能用字表达出来,不能用句表达出来,对着空白的稿纸,我只是呆呆出神。
  半晌,我忽然得了个主意:把左手放在稿纸上,右手拿铅笔依着它画去,不多时,一只瘦削的手的轮廓,就清楚地留在纸上了。
  ——这是我的手吗?
  ——我的手。
  我的手以前可决不是这样:十根粗粗的指头,指甲修得短,手掌又肥又厚,颜色是红润的。
  在幼小的时候,它们整天搓泥丸,捉蚱蜢,给妈妈拔小鸡草……
  在学校里,它们忙着抄笔记,打网球,还能够把钢琴弹得叮当作响……
  后来,他来了,把钻戒套在我的无名指上,吻着它,说道:“多能干呀,你的手!”
  我用我的手替他做了许多事情……
  我用我的手替孩子们做了许多事情……
  油垢、灰尘,一齐嵌进了我的手纹里,刷不尽,洗不掉,我的手终于变得龌龊而且粗糙了。
  但是,我并不恧惭我自己的手,因为它工作着,能够使别人快乐与幸福。
  在冬天,我的手背上都龟裂了。但是我仍旧忍住痛,在灯下替孩子们缝花缎的棉袍。
  粗糙的手触着花缎,有声。
  孩子们都奇怪起来,问我道:“妈妈,你的手怎么会有声响?”
  我笑了:瞧瞧他的脸,但是他不笑。半晌,他皱着眉头,用憎厌的口吻对我说道:“瞧你这只手,可不是糟蹋了我的宝贵的钻戒?”
  我悄然无语,第二天,便把宝贵的钻戒还了他。
  但是法律、经济,都不容许我携带孩子:我是什么也没有,只凭着龟裂了的手,孤零零地自谋生活,
  ——这是我的手吗?
  ——我的手。
  我的手再不能替孩子们把尿换屎、擤鼻涕了,只整天到晚在手端着茶杯,右手写、写、写……
  浓的茶,滋味是苦的。我一面啜着,一面暗暗思索文章。但是什么字,什么句,才能表达我的意思呢?而且,即使表达出来,又将希望哪个知道?
  半晌,我忽然得了个主意:把那张画着手的稿纸寄给我的孩子们去吧,让他们知道:我的手——瘦了。
  (原载《浣锦集》天地出版社1944年4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