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寻找红缨花开的地方

作者:高 洁




  我从很远的地方往家赶。我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我的二叔这次恐怕不行了,指名道姓要见我一面。
  换车时我在火车站买了票挤出浑浊的大厅,广场上有两个人打架,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观。两个人死拉活拽地撕扯在一起,他们紧拽着对方脖领的手上都有伤痕,显然有过激烈的时候。两个人的年龄都不大,一个是二十多岁的衣裳皱缩的小伙子,头发显然晨起还没梳,被他牵着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夹着锃亮皮包的西装男人。我问旁边的人,起因是小伙子在广场上睡觉,中年男人踩了他的脚,他让他道歉,他拒不道歉还骂他是猪。说话的是个手拄扁担站在旁边的老年人,从面目上看和那小伙子是一起的。他的迟钝而茫然无措的样子,仿佛此生再没有比这重大的事经历过他身上似的,他那皱核桃般的脸使我想起我的二叔,也是微弓着身子,土褐色的脸,一辈子没穿过展刮的衣裳。
  空气里带着微微寒意,青灰的晨光像蒙尘多年擦拭不净的旧镜子,照着一些或兴味索然或饶有兴趣的脸。你放手,你这头猪,中年人怒叫,眼里带着朝他脸上挥拳的威胁,但小伙子表情执拗而又顽强,让人想起被碰掉心爱的糖果的孩子抓住大人的衣角叫你赔我糖的样子。后来110来了,警察人没到严厉的声音已到,他们对每一个给他们找事的人都没好气。吃饱了撑的,警察对小伙子喝道,将两人推上了车。车开走了,人群讪笑而散。
  那小伙子谦卑的脸上执著的眼睛像一颗棋子在我的心里呈现着。
  
  坐在车上我一直在想我的二叔,内心被一种不易回避的隐痛触摸了,我不明白二叔怎么会突然就离开我。二叔一生未娶,一直过着鳏寡的日子。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不给二叔说一个婶,因为我觉得父亲作为一个兄长他有这个责任,我一直觉得他对二叔不是多好。回来迟了,耽搁了,再一个他自己也不考虑,父亲淡漠地说。二叔,曾因偷过镇烧炭厂食堂两个萝卜去准噶尔农场劳动改造过。他学识儒雅,曾当过老师,从沙漠回来后他性情乖张,再不进学校的门。
  在我的记忆里他甚至比我的父亲更亲。这些年我在外面算是事业稳定,娶妻生子,买了阔绰的住房,我几次要接二叔来一起生活,他都婉拒了。
  我想着二叔牵着我的手在童年的榆树坡下,教我念狼和小羊的故事,教我背他编的顺口诗和唐诗宋词,手把手,一遍,一遍,又一遍。我甚至从来没想到过二叔会老,会有什么超越人的意志的东西会不请自来地走近他,侵噬他。因为我一直感受到生命在他身上的蕴厚是足以让任何对它不测的东西都心生敬畏的。我希望车开得快一点。
  我直奔医院,在病房里我握住了二叔伸长的瘠瘦的手。“子磬,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二叔的目光带着某种深切的盼望轻喘着如释重负地说。
  我换下家人守候在二叔床前。炎热一直撵着我来到病房,二叔的额头上不断沁出汗,我拿毛巾给他轻轻醮去。呆板的白灰墙上好像哪个调皮的娃娃蹲在上面撒了几泡尿,布着几个奇形怪状的泛黄印渍,无精打采地摆动着的窗帘上也是盆大的一块。其余三个床也都住着人,各行其是。墙角的床上是一个腿上绷着绷带的男人面带愁容地睡着了,好像在做着一个不太愉快的梦。另一个墙角是一个嘴凹进去的老太太坐在床上痴痴地望着我。二叔背后的则是一个空床,散乱的东西扔了一床。
  这个医院无疑是简陋的。我决定给二叔转院到我工作的那个城市去。二叔无力地摆着手,该走的时辰总是要走的,走到哪里也一样,对了吧,二叔露出不堪其扰的神情说。我知道对此他已经是很满意了。
  子磬,有一件事,我要说出来,不然我到阴间也是一个憋死鬼,二叔从枕上突然握紧我的手,那神情使我觉得他对这件事的诉说远大于与我的惜别之情。二十多年了,那个埋在沙漠里的人早已化成灰了,可他那双惊骇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一直盯着我,二叔攥着我的手好像要在我的手上得到他业已失去的力量,他的松弛耷拉的眼皮猛地拉紧,溢出两道深邃的光,好像一下子被拉进了某种涩重而又悸惧的记忆中。
  别着急,二叔,你慢慢说,我让我的手停在他手里。二叔迟缓的声音像罅隙吹来的风将覆盖过往岁月的尘沙一点点吹拂去,拂出一段业已被沙尘湮没的故事。
  
  一
  
  1974年春,我们两车人最后一次游街后被拉到准噶尔农场落户劳动。那是一个靠近准噶尔盆地边缘的由“文革”下放的劳改犯开发出来的。汽车出了朱雀镇后就朝准噶尔盆地开去,一路上沙土跑步一样撵着我们,落在我们的头上肩上。我们这里面大多数都是犯过错误的,有和人打架打伤人的,有说错话的,还有违反政策在后院里种药种果的,有偷拿东西的,也有在街面上无所事事的所谓的无赖。
  我们的心智已经在一次次的游斗中疲萎,知觉也已在无休止的批斗中迟钝,我们的身体像夹在一层无形的硬壳里,忘了肢体的柔软。沙尘阻隔着视线,我们不知道前面的运命是什么,不知道那个黄沙塬中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就像不知道头顶和我们一道走着的苍黄的太阳何时坐在了远处的沙梁上悲怜地回望着我们一样。
  押车的是坐在前面的身穿黄军装式衣裳的工作组组长孙绍祖。
  两个小时后车到了沙塬里的所谓准噶尔农场,孙绍祖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威严地插着腰指挥我们下车。车尾跷得太高,我们一个挨一个小心翼翼地从车上跳下来,顺从地排成队,车上还有最后一个人,他蹲着畏畏缩缩移到车尾不敢往下跳,我们认出他是上车时因为太慢被孙绍祖从后面踢了一脚,上车后就一直缩站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在人群中的时候没注意到,可是当他以一个人出现的时候,他的相貌和那一身长一片短一片的破衣却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发笑和心酸的感觉。
  “你给我下呀!”孙绍祖叫着,眉峰紧蹙,极不耐烦。
  他探着头朝下看一下,就好像那下面是滔滔洪水而不是安静细软的沙。“我……我……”他嗫嚅着,脸憋得像霜打过的茄子,眼里是分明的畏缩和胆怯,没见过有这么胆小的男人。人群里有人发出笑声。
  “你啥呀,你跳呀,你这只狗!”孙绍祖厌恶地不想看他那委琐的样子。在孙的吼骂声中他终于一闭眼咕咚跳下来了,在他就准备站起来时,孙绍祖怒不可遏骂了一句狗一样的东西,上去朝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翻毛皮鞋干硬的底板和人体骨头相遇的声音像一声沉硬的尖叫拨大了我们的眼睛,那个人的脸埋进沙里,破帽子滚落一边,使他的头发像一团杂乱的蓬草留在外面。
  我们都屏息看着,想着平时我们挂着牌子游斗时稍抬一下腰就会挨他一脚,我们都盼着,盼着这个受辱的人怎样露出仇恨的目光,怎样捏起拳头砸向那凝着无可动摇的威严的脸,想象着那振奋人心的痛快的一响,有人甚至激动地握起了拳头。
  但他只是畏怯地看了孙绍祖一眼,就自感卑贱地低下了头,用袖子抹一把脸,站起来歪歪斜斜地头也不敢抬地朝队列走来。
  有人泄气地咕哝了一句,紧绷的弦无力地松下来了。孙绍祖好像把脉着我们的心思,嘴角露出沙纹一样的冷笑。
  晚上我们住进了前一批人走时留下的一半留在地里一半地上的干打垒房子。三人一间,吊着一块塑料布的门口不时有细沙吹进来。山东汉子大杆乘他出去把他的铺盖卷儿挪到门口,他进来也不吱一声倒头就睡下了。
  “他叫你狗,你的名字叫狗吗?”大杆问。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样问。
  “不是。”
  “那你叫啥名字来的?”
  他咕噜了一句谁也没听清。那天晚上刮起了大风,沙子从塑料布遮着的门帘缝里吹进,半夜里几次听到门口那个人扑扑在吐嘴里的沙子。大风一直刮了两天,除了吃饭解手人都像耗子躲进鼠洞一样躺在屋子里。地面上只听到干枯的旱苇子的刷刷声,和奶黄色的车轮大的骆驼刺蓬在风中撒欢儿似的在荒原上滚动的沙拉声。
  
  二
  
  两天后我们抖抖身上的沙子从屋洞里出来开始上工,整地种麦子。通过点名我们知道他叫任山庆,也是因为偷拿了东西,他在给粮站看场,下工时鞋窠里装了两鞋麦子被发现扭送来的。他一天说不了三句话,别人同他说话问一句他说一句,有时候咕哝一句谁也听不清,时间长了也就没人主动跟他说话了,用大杆的话说这个人三脚也踹不出一个响屁。他只是埋头干活,好像他明白人来到这个世上的惟一目的就是要好好干活似的。可就这样他在上工没几天就受到了孙的训斥,整地时和他一起做的人耍滑,铲几铲就跑前面去了,把高处留给他,他挖得满头是汗。
  孙绍祖巡视过来了,背着手站在他跟前,他瞟了他一眼更卖力地做着,孙绍祖听着他的吭哧吭哧声一阵厌恶,讥斥他的声音整个地里的人都能听见:“你咋这么没用,啊?你爹妈把你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吗?”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只是自感卑贱地把腰弓得更低了。我们明显地感到这个胆小的人在孙绍祖面前的恭顺。
  可是他的恭顺并没有让孙绍祖对他的看法好起来,这天傍晚回来外面刮起了风,我们像一群散了缰的骡子乱哄哄地挤到伙房里吃饭,任山庆打了两个发糕一碗白菜汤坐在我边上的一个柴梗上,和我们一样呼噜呼噜吃得很香。孙绍祖洗了脸换过衣裳来端给他留着的饭,他端着饭去在任山庆跟前站住了,我们都抬眼看着他又有啥变故,因为我们的停止咀嚼,那原来并没人在意到的呼噜呼噜的声音就更响地传来,任山庆惊愕地抬起头来。“猪一样,你该投胎成一头猪。”孙绍祖嫌恶地说着走了。有人发出嬉笑声,任山庆羞惭地看了我们一眼,紫黑的瓦刀脸胀成了一块淤血过多的猪肝,他端着碗无声地走到外面去了。以后他再也没和我们一起吃过饭。
  这一天麦子终于全播下去了,傍晚我们背着一身沙子往回走,嫣红的夕阳把远处的沙梁近处的沙塬笼进一片玫瑰红的柔光里,贫血一样半枯半绿的旱苇子披上了金纱,摇曳着为这一瞬间的如此美丽欢欣起舞,洼地上正在返青的苦豆子、骆驼刺针叶状的叶子则呈现出一片片点漆般的金绿。我们走在金粉里,但没人欣赏这沙漠落日的美景,人困马乏,只想早些吃了饭倒头就睡。
  我们在伙房门口吃完饭无言地往住处走,孙绍祖背着手出现在他办公室兼住处的门口,从油光光的嘴就知道肯定是巴结他的做饭的给他开了小灶。“任山庆你留一下。”他说。
  “干啥?”任山庆站住不动嗡嗡地说。
  “提一缸水把我办公室擦洗一下。”任山庆的眉头看不出地蹙了一下,他隐隐感到屁股那的疼。“你还站着干啥,没听见吗?”孙绍祖提高了声音。人们的眼睛都投向任山庆,任山庆抬起眼正和孙绍祖威严的目光相遇,他低下头去伙房里提来一缸水开始擦洗孙绍祖的房子。
  孙绍祖斜坐在椅子上强压着厌恶挑剔地看着他干,任山庆紫黑的脸膛像永远也洗不净的破抹布,弓着背,一副十足的委琐样,就这样的人也配斜着眼盯他。任山庆过来擦他坐的椅背,十个粗短的指头像十个笨拙的蚂蟥在蠕动,他一阵恶心,怒火冲口而出:“没长眼睛吗,椅子不用擦,你看不出它是净的吗?”任山庆身子瑟缩了一下去擦他身后的洗脸架,一边擦一边盯着他的脖子,那紫红的肥肉坠成一个肉囊囊的沟,像养得太肥的狗熊的脖子,他颤栗地想象着如果在那上面咬一口……孙绍祖突然转过头来问你停下做啥,任山庆倏地一抖赶紧低头做活。
  “行了,你去吧,”全部擦完后孙绍祖腻味地说,好像不愿他再在这里多呆一分钟,任山庆也好像得到赦免一样低着头往外就走,走出来后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孙绍祖站在门槛上盯着他的背影,他的嘴角露着习惯性的阴森而满意的笑纹,他就是要看着他不情愿而又不敢违拗的最后对他恭顺的表情,他觉得这种感觉真比喝了烈酒还要好。
  那一天,夕阳在西天沙梁上就像一摊猩红四溅的鲜血。
  
  三
  
  麦子长到小腿深的时候,孙绍祖把人分成两路干活,一路在麦地里薅草、浇水,一路进到塬地里面挖索索柴开荒,这是下苦的活。组里灵光些的人都巴结讨好孙绍祖,有的把从家里拿来的砖茶、冰糖送给他,有的在沙梁上抓了旱龟送给他,有到他办公室套近乎,后来会溜他勾子的人都分到了麦组,剩下的老实一些像我们这样的人都分到了开荒组。孙绍祖在伙房里念名单,第一个就是任山庆,后来我和大杆也念在了里面。
  我们背上水壶,扛着砍土曼来到离驻地一里多的索索滩,索索滩是个一马平川望不到边的平塬地,密麻麻地长着千年哨兵似的索索柴。我们的任务就是砍挖掉这些索索柴垦出荒地种麦子。第一眼看去沙塬和这些红柳是多么和谐,那么宁静地存在了几千几万年,相依相倚,就像两个相亲相爱的人。那时候我们多么能干呀,挥着砍土曼挥汗如雨一个人一天就可刨下几车索索柴,伙房的后面堆得几架山高,伙房用不掉就由朱仙镇的车来一车一车拉出去买到镇上当冬炭烧,从索索滩到朱仙镇车辙轧出了一条宽阔的深深的路。后来孙绍祖又命令放火烧,那由筷子细的红柳长了十几年几十年长成的胳膊粗碗口粗的索索柴,像睡醒的胖娃娃刚刚发出柔嫩的枝叶,外表还是干燥的,见火就着,大火几天一直烧到纵深的沙丘去,火焰蔚为壮观,直插云天,痛快极了。那些惯会在索索根潮土下打洞的沙鼬鼠、沙獾、马蛇蜍等沙漠生灵不时从火蛇中窜出,大张着受惊的眼睛拖着着火的尾巴逃向沙漠深处。孙绍祖隔三差五转来对他的战线表示出满意,打个照面就走了。
  这是一种放逐似的自由,多少减轻了一些头顶的令人窒息的压抑和受人呵斥的罪人感,特别是在云淡风清的日子,蓝天白云纤柔洁净地飘绕在头顶,天高地阔,挟制着人的外壳不觉间软化了。在这里,这时你真的会感到一种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身心放松。而当孙绍祖出现时这种心情就像摊晒在地上的塑料纸被人一把抓起一样绷紧了,任山庆的反应尤甚,就是视线内没有孙绍祖的时候他的神情好像是自在的,甚至有时候还会有一种和自然之气融为一体的悠然自得,然而一看到孙绍祖来,他的神情就会恍然无措地僵硬起来,好像有一种看不见的恐惧的力量在一瞬间渗入他身体内的某个地方,他的身体无端地瑟缩一下,他好像一直试图想摆出能讨得孙绍祖好的动作,可是一直事与愿违。这天中午饭送得晚了,吃完饭我们在一片秋蒿下阴凉的沙地上躺下来歇歇,金黄细腻的沙子用水一样的洁净绵软迎接了我们的脊背。
  孙绍祖去朱仙镇开会路过拐了来,远远地咳了一声,但他这一声故意咳的威力并没有使我们像他想象中的站起来,他脸上横的肉纹明显地跳了几下,阴沉的怒火不知从哪儿发起,眼睛虚照一下一眼看见睡在另一边的任山庆,四仰八躺一张猪一样的肥嘴大张着睡得好舒坦,他心里的嫌恶和羞恼像粘湿的蛇头在他的皮肤下嗤嗤地游走,他捞起马鞭杆在他身上括了两下,心里想着你个猪样的东西也敢躺着装腔,把这个人从劳乏的酣睡中惊吓得坐起来。“猪,都啥时候了,你还挺尸。”孙绍祖怒骂着。任山庆抱着肩膀憋了半天才嘟哝出一句:“你……你为啥打人?”“就打你个猪!”他的鞭杆又伸过来。我们都希望他夺他的鞭子,但我们又知道寄此希望于他就如寄希望人把飘过头顶的云彩织成围巾一样,他只是怯懦地抱着头缩得更紧了。出于同情我们都站了起来。
  “文革”结束后这里成了正式的建设农场,孙绍祖被任命为正式的场长,我们则安置成拿工资的工人。他把家属也接来了。他好像永远看不得我们闲,来年春天给麦子灌了头遍浆后,孙绍祖嫌他的房子是旧的,让我们打土坯给他盖新房子。我们有气也不敢出,在这里孙绍祖的命令高于一切,只要他说一句话没有人能不执行的。他反正干满五年就会上调走人,我们却不知道以后的光景在哪里。两个月后房子盖好了,往里面铲新土时,我们终于逮住了替任山庆报复的机会。我们几个人恶作剧地在墙角倒了两铣马粪然后往上面撒尿,这样埋上土马粪发酵后就有一股酸臭味。有一个说任山庆你也撒呀,不做,太损,任山庆摇着头只顾埋头做活,好像世上一切损人的事都与他无关。你他妈真是窝囊到顶了,世上再找不出你这样的葫芦头,不欺负你欺负谁,大杆骂他。
  谁想到我们本来是想为任山庆出气的,结果却是又让他遭了一次罪。因为孙绍祖住进去两个月就发觉了。起先是他搬进新居后老闻见一股怪臭味,却找不出问题出在哪里,有一天他老婆想把一盆皮芽子埋在墙角湿土里,用铲子挖下去却挖出一堆臭粪,她大叫起来。孙绍祖的脸吊的像经了几夜的霜,一声哨子把我们几个最后给屋里铲土的吹到一起,一个一个脸上问过去,是谁干的,是你,他盯住铲马粪的那个人,那个人眼睛盯着他的眼睛,讽刺地说你怎么就认定是我干的,你看见啦?他又盯住大杆,是你,大杆两手揣在胸前:你看我像吗?他的眼睛转过去盯上了任山庆,就他一直垂头坐在那里。
  “是你,我早就知道是你这个猪头狗脸一样的东西。”孙绍祖一下怒火万丈地骂起来。“咦,你怎么就断定是他呢?”大杆挡住他说。“那么就是你了?”他不容置疑地盯上大杆。没人再敢吭声。“任山庆你说呀,不是你干的。”大杆叫道。“我……我……”任山庆怯懦地望着孙绍祖,胀成猪肝色的肥厚嘴唇抖动着到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山庆到底还是被孙绍祖认定并惩罚了,让他把屋子掘地三尺全部铲出来再全部换上新土,任山庆弓着腰一言不发直干了三天。如果世上真有这样窝囊的人,让见识的人除了见识之外又能怎么办呢。这件事后敢跟任山庆走近的人几乎没有了。
  
  四
  
  在我们干活去的半路上长着一洼纤枝嫩叶的紫红色的红柳,每到春天粉茵茵的红柳花开得一片热闹,随风摇曳,看到它心里就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抓了一下,它就像一个温柔的手掌,一声温情的细语,或一双清水样的眼睛,从春到秋,抚摸着荒漠人枯燥的心,让你感到心里所有坚硬的棱角和块垒都被它融化了,抚平了。这是荒漠里惟一开花的植物,而且是这么绚丽的花,我想几十万年前这一片肯定是海底的最深处,所以才有湿润来供养这么美丽的花。我们不知道孙绍祖是为了进一步惩罚他认为在他房子里捣鬼的任山庆,还是要在我们面前炫耀他的已大不如从前的说一不二的威严,几天后的早晨,他的房门口围了一些人,原来孙绍祖检查着屋里说任山庆垫得土太干,踩不瓷实,命令他拉着车到红柳滩那儿的洼地拉湿粘土来重垫。任山庆当着院子里许多人的面把铣一扔,蹲下来抱着头说我不管了。孙绍祖嘴角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笑纹盯了他一眼只管进办公室去了。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他知道自己会死得这样惨不忍睹,他还会这样笑吗?
  人散去后,任山庆带上水壶和干粮推着推车,沮丧地低着头往红柳滩来了。远远地他看见花丛下有一缕绿色在晃眼,那紫红色纤秀的红柳随风轻摆着仿佛向他招手。走近了是一个女子躺在红柳花丛下,任山庆走近去小心翼翼地叫醒她说你咋能睡在地上,沙地上蛇多得很。那脖上围个绿头巾的女子说大哥我实在走不动了。
  “你从哪儿来?”
  “我是逃荒来的,我们那儿没吃的,听说这里不缺吃的,就奔这里来了,下车走迷路了顺着路就走到这里来哩,可我又累又渴走不动了。”女子眼巴巴看着任山庆身上的水壶。任山庆把水壶给那个女子,又把干粮袋给了那女子,然后就去埋着头掏土,根本忘了还有一个人存在。黄昏他转回来拉第二车,那个女子还在那里,看见他要走,她从里面出来说大哥你是个好心人,我要去你的地方,你带我去吧,让我做你的屋里人吧,我跑得太累了,你就带我回去吧。那女人虽然瘦弱却眉目整齐,任山庆做难地犹豫着。“大哥,我啥都能做,洗衣做饭。”女子在背后不懈地说。这个羞的人,他开始几乎不敢接她诚挚的目光。“我还能给你生娃娃,大哥你这么大年纪了难道不想要娃娃吗?我们陕西米脂的女人都能生娃娃哩。”女人又说。任山庆站住了,好像被后面什么扯了一下。
  
  五
  
  任山庆因祸得福从荒滩捡来一个媳妇的消息使农场震动起来了。大伙三三两两去看稀奇,任山庆还是副羞答答不敢抬眼看人的倭瓜相,女子倒是大大方方的。有人说去跟孙绍祖说一声,免得怠慢了他到时候使绊子。但孙绍祖拒绝那个叫扶玲的女子进农场来,理由就是农场不能随便接收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进来。在那一瞬间孙绍祖的震惊慢慢演绎成了滑稽可笑,连这个东西也要结婚了,谁家的丫头真是瞎了眼了,他倒要看看这个野地里拣来的婆娘究竟是多丑的东西。但他那天晚上踱到任山庆家看过扶玲后,就像有一缕阳光无声地融去了冰碴似的,他的脸上不易察觉地出现了一丝温色。他给任山庆道喜,并说李会计回去探亲了他的房子空着,今晚就让扶玲先住那里。我想到孙绍祖的老婆这个月去了,那个房子挨着他的房子,我敏感地意识到什么,就悄悄扯扯任山庆的衣角,任山庆诺诺地看着我并不领会什么。不得不说话了,我提醒老任让扶玲住到大杆家去,大杆新近从山东老家娶回了媳妇,为人热心,她过来热情地拉着扶玲,扶玲大大方方地谢了场长的好意跟着大杆媳妇走了。我看到孙绍祖紧盯了我一眼。
  五天后任山庆结婚了。任山庆倾其所有在伙房整了两桌席,这一天可以说是任山庆活了半辈子最风光最像个人的一天。戴了多少年的塌檐破帽子不见了,头发第一次见齐整了,眼光第一次敢抬起来有光泽地望着大家。扶玲垂着两条粗辫子,脸腮像刚抽芽的红柳花一样。人们大碗喝酒,任山庆一脸喜庆不停地给坐在尊位的场长孙绍祖敬酒,还让扶玲也过来一起喝,可以看出他是想讨孙绍祖的近乎。孙绍祖显示出从来没有过的平易近人与他们碰杯,毫无耿介地站起来说着祝福他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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