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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日上

作者:张学东




  十五刚过,风头便有些硬。村子里依旧飘散着汤圆出锅时的甜爽气息。天空逐渐有了层次,浮悬着一团团的尘雾,是地上的浮土被卷上了天。乍一看,灰蒙蒙的,云团儿像煮囊了的汤圆,没边没棱地在天边游走,缓缓的。这时候的天就是这副样子,害了痛经的女人似的无精打采。这样半晴不阴的天气,曲秀林实在没有心气动弹,懒懒地卧着发呆或者继续编织一件没有任何头绪的紫红色毛衣。但即使手下是专注地织着,却仍是无法经心,心跑到了什么地方,曲秀林也弄不明白。她只是独自一味地沉寂着,像一只蛰伏于季节深处的上了岁数的母猫,连哼一下都觉得累。曲秀林恍惚中感到,这一年的春节过得奇快,她甚感奇怪,是那种木然的一怔——自己的耳朵眼里连一声鞭炮的脆响都不曾留下来,老历年就扑棱一下飞远了。面对飞快流逝的年,她仿佛已隐隐感觉到自己生命中的极其重要的东西也跟着它们一起走远了,而且几乎是在她毫无准备之中,那看不着摸不到的年就把一切从她身边永远地挟走了。曲秀林有时掰开手指一算,她不禁惶恐起来。去年新婚时的爆竹声分明还在她的脑海中响彻着,一刻都未停歇。曲秀林急忙放弃了这种思考。她觉得无边的恐惧正悄然袭来逃都逃不掉,她甚至不敢多看自己的手指,好像三十天以来的时光全部分分秒秒地悬在十根手指尖上,而稍不经意,那些充满惊惧的细小片断真的会在顷刻间破碎支离,从此再也无法寻到。曲秀林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暗藏着巨大的危险。
  曲秀林继续织着那件毛衣,而这毛衣在许多人的眼里已毫无意义,可它于曲秀林却显得极其重要,她知道自己必须把这件事情完成了,否则她会感到内心所承受的那份苦痛正与日俱增。她并没有想到时间会过得那样快,快得像孩子们过家家。她想起来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年好过,日子难过。所以,曲秀林内心一直近乎固执地认为编织这件毛衣是她生命中最神圣的一件事,也是她对过去生活的一次冷静地回顾与总结。她每一针都织得相当仔细。她看到暗黄色的竹签子在她的手指间起起落落。签子无声地穿入毛线的时候,曲秀林时常感到那尖锐的东西正从自己的心腑之间刺了进去,然后她听到噗的一声闷响,签子的一头又迅疾地钻了出来,随后复又刺了过去,就这样周而复始。签子进进出出地将紫红色的毛线勾起一道道弧线。曲秀林静静地徜徉在往事中,任由那些弧线在自己眼前起落纷繁。往事在曲秀林的心间如缠缠绵绵的一团毛线,又仿佛忽然间没了头尾胡乱地交织在一起。曲秀林尽量让自己保持平和。可她稍一愣神,签子的尖部便茫然地刺向她的一只手。那手指上便立时浮现出一骨朵梅花样的血,汩汩地涌泄着。曲秀林顿时回过神。血流得娇艳而又毫无声息。曲秀林木讷地用嘴去吮那些梅花骨朵。她觉得那血咸涩而温热,但又透射出凶险的味道。血滴的光泽度很高。它正映照着一张猝受惊栗的女人的脸。女人的面容苍白。
  婆婆进来时,曲秀林并未觉察。婆婆看到儿媳的手指在一片红色中起伏有序。婆婆的眼睛便有些湿润,远远地看着。不久,婆婆的目光便慎重而呆滞地在屋子里漫移着。电视机上的粉红色丝绒罩静谧着一层荧光,床上的被褥很饱满地叠撂在一起,绸缎被面上有着龙凤呈祥的图案,色彩艳丽。而窗前拉开着一面镂空的白色网帘,花边耷拉下来像一簇洁白的花。婆婆的目光原本可以避开这些的,可却无奈地在此停留了。婆婆看着床头以上的墙壁,那墙正中挂着新人们的彩色相片。相框的两侧很对称地贴着一对剪出的大红“”字,很耀眼。相片上儿子穿着很体面的西服,脖际打着蝴蝶结,衬衫的领子雪白。儿子身边依偎着的女人一身素白的婚纱裙,他俩彼此拥抱在一起一点空隙也没有,他们的脸上全是幸福的笑。婆婆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婆婆压着嗓子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响声,她拿两只粗糙的手掌胡乱将流出的泪抹到两鬓处。婆婆的鬓发自那以后便一夜间全白了,像落上了一层霜花。此刻泪水浸染到上面,透射出洁白晶莹的光芒。婆婆低声说该吃饭了。曲秀林只木然地抬起头,头抬得不高。她摇着头说妈我不饿呢,便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婆婆将双手搭在床沿上,眼巴巴地看着曲秀林。曲秀林看见婆婆的眼圈红红的,心里一阵翻涌。曲秀林说妈你们先吃吧,我还想再多织几针。我这人笨手笨脚的,要是能再织快一些就好了……下面的话曲秀林哽咽了下去。婆婆就沉沉地叹息。婆婆抚摸着曲秀林手里的织物,说人都走了还织这做什么。婆婆的话一出嘴,她们俩几乎同时低泣了起来。
  曲秀林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说妈我这就不织了。说话时曲秀林觉得面前的婆婆的脸突然一片模糊,像被云雾遮住了似的。曲秀林就搀起婆婆往外走,外面的天空灰秃秃的,风一刀一刀地蹿过来,把曲秀林脸上的泪刮散开来。
  饭桌上十分沉静。每个人都吃得非常仔细,仿佛生怕突然会嚼到米中的一块石子。曲秀林端起碗无声又无节奏地扒拉着饭粒,嘴唇和牙齿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碗沿儿。婆婆将一筷子菜夹起来放在曲秀林的碗中。曲秀林潜意识里躲闪了一下,可菜还是落在自己的碗里。她依旧没有动那些菜,筷子尽可能逃避着它们。曲秀林吃得很慢,这种慢表现出她对眼前的食物没有丝毫胃口,她的无声咀嚼只是应付和象征性的。婆婆说秀林等过完五七你就回娘家去住住吧!你在这整天盘来盘去的身子吃不消,我们心里也难受。婆婆说着将手里的碗筷放在桌上,用两只手背轮番抹了抹眼睛。曲秀林停止了咀嚼,碗筷瓷瓷地愣在手里,整个人僵着,一句话也不说。婆婆也不说话,倒将碗和筷弄出很响的声音,那些声音空空落落的像庙里的鱼鼓。曲秀林一直静默着,她出神地听着那种碗筷相互碰撞摩擦的声音,眼前白茫茫一片。便早有一双扑闪闪的东西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掉进白瓷碗中。
  饭后天色又暗了一层,风也作贼似的藏匿起来。曲秀林有几次停下来,她一一地估摸着尺寸。那件毛衣已有些样子了,曲秀林前前后后过无数遍,很是细致,惟恐不合身。此时她才缓缓地出了口气,心里舒坦了一些。曲秀林昏天暗地地织着。曲秀林是新近才学会织毛衣的。婚后的日子她多半一个人在家,男人在外面打零工。男人呆在家里憋屈得慌,浑身都不自在,即使是新婚不久的也一样。男人身上有的是好力气,可这些力气除了黑夜使在女人身上以外,呆在村里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曲秀林的男人就是同那些生龙活虎的人一起离开了村子,他们在某个清晨背起十分简陋的行装趁着干旱的曙光朝着县城车站的方向进发。他们的身后卷起一串烟尘。烟尘遮住了那些翘首凝望着他们的女人的目光。事实上,曲秀林的男人婚前已经从外面挣回了第一笔钱和第二笔钱。他用第一笔钱在院里起了一间房子,又用第二笔钱给新房里添了电视和床。曲秀林知道男人在外面过得很苦,可他心里却是甜的。去年男人攒够第三笔钱的时候便回来和曲秀林红红火火地完了婚。这之前曲秀林也曾专程到外面探望男人。那次他俩也学着城里人拍了结婚照,他俩都换上了非常好看的新衣服和电影明星一样风光。曲秀林一直没有忘却自己穿上白色婚纱裙后的那种天旋地转般的眩晕。那幅婚纱照也曾在村子里掀起一阵波澜,人人都跑来看稀罕,他们连声说美气得很,洋气得很,除此之外,他们说不出更好听的话。男人就很知足了。不过,男人在夜里紧紧地搂着曲秀林,说我们这个窝窝子实在太烂了,等以后我在城里站住脚就把你和家都弄过去,你给咱们再添上一男半女,将来也让孩子跟城里人一样念书识字考大学。那时,曲秀林只是静静地听着,但她觉得那种生活距离她很远很远,远得没有边际,她也许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她甚至还在想,如果男人不是在外面闯荡,兴许这辈子她都不会离开这个村庄的。
  
  这天是曲秀林男人的五七。
  按规矩家里请来六个阴阳和四个吹鼓手。经堂就设在曲秀林的房里。法事从清晨便开始了。阴阳们嘴里念念有词,吹鼓手们则鹤立在院子的天井当间儿鼓着腮眯着眼呜呜哇哇地吹奏,一只破旧的牛皮鼓临时支在脸盆架子上,被一对粗糙的木棒敲得咚咚作响。曲秀林跪倒在亡夫灵位前不断地将手里的纸裱香火熔入火盆中。那种酽黄的纸裱很容易燃烧,一张续着一张。曲秀林全身披着麻孝,瞳孔里全是火光,一些火红的液体正在眼眶里悄然凝聚着,过上一阵,红色就满了断了线似的溢出来掉在她脚下的一撂纸上,纸上立刻斑驳起来。曲秀林的眼睛肿得很厉害,她像毫无思想的纸童一味地伏跪在地上,看着那些冥币和纸裱在眼前轰然燃起。那些纸由酽黄色变成鲜红,可很快就黯淡下来,暗下来的灰烬像一堆撕碎了的破布片,只是显得很轻。此刻,它们仿佛获得了某种轻松的可能,短时间里在曲秀林的面前自由地飞来飞去,又飞去飞来。
  前来祭祀的亲友三三两两地进来,每来一拨门口的四个吹鼓手便憋足了气力猛烈地吹一通,并伴随着单调的敲敲打打。他们弄出的曲调极尽悲哀之能事,好似河岸上冻结的冰一样凄凄凉凉悲悲切切,直惹得那些前来悼唁的人一片号啕仍旧不依不饶。曲秀林自然跟着人们一起痛哭不已,只是她的哭声是那样的低沉,也是冷静的,甚至泣不成音。她不像那些年长的村妇那样口无遮拦又嚎又闹死去活来。但是,曲秀林知道自己的心肺就要碎裂了,她几乎能清楚地感觉到肝肠寸裂的声音,那声音很像骤然摔碎的瓦片。这时,曲秀林的娘家人来了。婆婆便强忍着悲痛和泪水上前招呼他们。很快,娘家人就直奔曲秀林这边来了。门口的吹鼓手立刻受了某种鼓舞似的又是好一通卖力地吹打。他们大抵是知道,在今天这样的时刻,没有人能比得上娘家客人的贵重和挑拣礼数的,所以这些吹鼓手便拼了一条性命般地一阵重敲恶吹,直吹得个个紫筋暴露面色铁青,同时,他们的吹奏也使得屋内再度哭声大作。娘家一伙人是拖着很长的丧音涌进屋里的,进屋前他们的身上已经披戴上了起码的孝服。所以,他们进屋后便歪歪斜斜地在曲秀林身边跪着。曲秀林被围在中间,她听到自己的母亲哭声远远胜过了一切,那种哀伤的感觉倒像是自己闺女也一起去了一样。曲秀林听到母亲边哭边喋喋不休地诵唱着,我那可怜的女婿呀怎么走得这么快哟,我这把老骨头还等着抱外孙子呢!你倒留下我那可怜苦命的秀林子一个人咋办哟!母亲哭着身体早已歪斜过来,曲秀林连忙将母亲稳住,母女俩立刻抱头痛哭起来,一股来自骨肉亲情所带来的巨大的魔力使得她们毫不犹疑地结成了同盟。母亲的哭声越发使人悚然,曲秀林早已丧失了安慰别人的理智和能力,只顾自个儿哗哗地淌着眼泪。母亲身上的气息让曲秀林感到亲切而又温暖,而这种亲切与温暖又是久违了的,它们更让她痛不欲生。如此哭闹过半晌,终于有人上来解劝,说人都走了亲家可不能哭坏了自己!于是娘家人被暂时搀扶起来,连曲秀林也被架了出去。婆婆满面泪水,惟剩下她一个人跪在一边烧着纸钱。灵位前的火盆里积满了灰烬,屋子里的烟瘴越来越浓,呛得人无法睁眼。只有那六个阴阳个个披着经袍半闭双目,一脸的神圣与若无其事,木鱼的敲击声马蹄一样不疾不缓。前来悼唁的亲友像悲怆的河水一阵阵涌进来又一次次退却下去,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在外人看来,曲秀林的娘家人算是仁至义尽了,他们打一进门就没消停地哭号,这当然也惹得众人都得跟着他们一同伤悲落泪。这是个礼数。礼数到了,说起话来就能天宽地阔。曲秀林的娘家人在一通恶哭之后很快像停下来的马车恢复了平静。哭声停歇以后他们已经为接下来的谈话做了相当的铺垫。人们看到曲秀林的母亲脸上的泪痕早已消散不见了,她在曲秀林婆婆的屋里坐下来,细细地品味着端上来的盖碗茶,那样子好像外面的喧嚣已跟这边毫无关系了。这时,娘家人里有个自称是孩子姑舅的中年男人就变得活跃起来,他很快便将曲秀林的婆家人以及相关的亲戚召集过来。他接连说我们亲戚们也该坐在一起扯扯话了。接着,他走到地当间儿冲曲秀林的婆婆施了个拱手礼,说今天来一是为了再送送女婿,再就是秀林这孩子我们大人都放心不下,做长辈的就想给她指条路子。曲秀林的姑舅停顿一下,端起茶自顾地抿了两口,声音很响,双目的余光却不失时机地朝屋内扫视着。屋内一片肃然,都在各自思想着相关或不相干的心事,惟独曲秀林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姑舅便继续往下说,都知道我们秀林的女婿是个好人,才为救落水人送了性命,按理说该是体面地走了,只是苦了秀林一个人。来前我们合计过,如今是新社会,该给秀林重新指条路走,我们想再去找找上头的人,好歹咱秀林的女婿也算是个见义勇为的英雄,我想上头应该考虑给秀林在城里安排个事做的,这是个起码的善后工作么。屋内的人都屏息倾听着,谁也不想打断。而曲秀林的姑舅早已是满嘴的白唾沫星,他讲话的声音洪亮而又庄重。他说秀林现在遇上了难心的事,可往后的日子还要过的,我的意思是说原先这边给孩子们置办的箱箱柜柜和铺盖、电视什么的,到时间就让秀林带了去吧!将来她再想成个家也是不容易呀!说到这,姑舅已经站在了曲秀林婆婆的身边,他轻轻地低下头贴近老人的耳朵恭敬地说我想老亲家也是个明理人,不会有啥意见的,我们还不都是为了孩子们着想。话一出来,屋里的人都明白了,只是谁也不肯率先发表自己的见识。曲秀林的婆婆自始至终沉默着,她在亲友们嚓嚓的议论中若有所思。屋子中的气氛早已变得凝重而又不平常。最后,婆婆只说了一句话。她说还是让秀林自己做主吧,要说起来还是我们家对不住孩子和亲家们,可虽说是救了人也没想过图个啥,若张开嘴朝公家讨要什么,怕是旁人会笑话我们的呀。姑舅就立即将话头接过去,说,谁笑话谁是个驴!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么,现在干啥都讲个回报呢!就说我们村有人让公家的车给撞死了,这家人非得要十万块钱安葬费,说少一分都不成。最后硬是把亡人连棺材都抬去放在他们办公的地方,公家才没了办法,只好乖乖给人家赔钱。屋里的气氛就热烈了许多。曲秀林的婆婆还想说点什么,却猛地听见外面的一通响响亮亮的吹吹打打,就知道是又来人送香火了,急忙转身迎出去。曲秀林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便随着婆婆一同离开。曲秀林只是在想她也许应该跪在那里再多陪上一阵子,哪怕再多给丈夫化些纸钱让他带着上路也好。
  天色很快就被呜呜哇哇的哭声与诵经声淹没了,法事已渐近尾声。曲秀林的婆家在院里临时搭起的棚子里七碟八碗地招待了来祭悼的亲友。此刻已然席散人去,院内一片狼藉与昏暗。四周不合时宜地旋起一阵冷风。
  曲秀林的娘家客人尚未离去,按旧俗他们要等着傍晚时分给亡人焚烧纸活之类的祭品,那些童男童女纸马纸车、花圈寿衣之类的东西都是从寿材店里买回来的。此时,所有留下来的人全部在大门外的路边面西而跪着,阴阳和吹鼓手们在众人的身后站立,他们弄出的动静空前地高亢而又虔诚,好像是在召唤另一个世界里的那个人前来接受这些丰厚的礼赠似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彩纸扎糊出的东西随着阴阳们的一声号令付之一炬,庞大的火光立刻将所有一切吞噬,炽热的火焰把所有人的脸庞照耀得光怪之极。看上去,每个人都变得诡异鲜活而又莫名其妙,他们光灿灿的脸上都镌刻着复杂难辨的神情。而这时,竟发生了一件滑稽的事情。曲秀林的那位姑舅突然在人群与火堆之中跳起来,嘴里发出一连串古怪而又惶恐无助的叫喊。起初,人们都沉静在火光的温暖与哔哔剥剥的燃烧声中,或者都在不同程度地浮想着亡人生前的好好坏坏,没人注意到他。眼前的火势太旺了,谁又能顾及到那么多呢。曲秀林那时一直跪在最靠边的一个位置上,别人更没有注意到她。当然就没有人发觉她的近乎怪异的举止。那时,曲秀林已经将她带来的一件紫红色毛衣轻轻地放进了眼前的火堆当中。她面前的火苗訇然黯淡了一下,随即飞旋的火苗便迅疾地将那件衣服裹在其中,毛衣在火光中显得色泽深沉而又稳重,仿佛是一块质地优良的木炭。带毛的东西很容易燃烧。曲秀林的双手在火光中剧烈地颤栗着,眼中的东西鲜红鲜红地再度涌出来。那些红光悄无声息地滑过被风吹得皴涩的面颊,然后经过她的唇。曲秀林的下嘴唇被自己咬得死死的,泪水滑进齿缝间,她无声地吮吸着,任由它们肆虐着钻进喉咙抵达肠胃。曲秀林默默地看着自己亲手编织出的东西像火蝴蝶似的在眼前飘飘荡荡,她的内心也跟着火苗起起落落着。
  这时,曲秀林已经看不到那件毛衣,她眼中的鲜红的色彩也逐渐消失了。与此同时,人们的目光全都落在曲秀林的那位姑舅的身上。这位中年男人肯定遇到了麻烦。人们看到他慌乱地捂着自己的脑袋,嘴里依旧在哇啦哇啦地高声叫嚷着,他妈的撞鬼了!真的活见鬼了!这会儿,终于有人洞察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嗅到一股异常浓烈的毛发焦胡的气味正在四处弥散而且越来越烈。同时,他们惊诧地发现曲秀林姑舅的脑袋出现了可怕的情形——他的头发、眉毛和胡须全部不翼而飞,整个脑袋呈现出极其油亮的光泽,酷似一只刚从秧子上摘下来的大圆茄子。有人忍不住想笑,可立刻被身后阴阳、鼓手们嚣张的气焰压制下去。于是,只得重新跪伏端正,生怕被别人挑了礼。火光继续映照着他们的脸,仿佛是为了让他们彼此间能看得更清楚一些,而每一个人的神情看上去都有些鬼魅了。那时,依然没有人注意到曲秀林,按理说她是不应该离开的,尤其是这个时候。
  2001年4月10日于鲁院  
  
  责编 谢欣  
  
  新作者简介
  张学东:
  男,宁夏银川市青年作家,已发表小说等文学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