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期

铁戒指

作者:岳恒寿




  
  一
  
  古老的黄河从青海呼啸而出,刺斜北上,穿过宁夏,跨越内蒙,忽然向南一拐,把晋陕划开一道分界,再猛一转头,东奔入海。于是,一条“几”字形巨龙昭然于华夏大地。我家就在“几”字第二笔垂直的中半段。其实一点也不垂直,自古九曲黄河,实不止九千曲,每一曲又都是一个急流险滩,当地人不叫曲,叫口。因此,黄河有几道弯,就有几个口。老辈人说这都是禹王爷治水时引流疏导的杰作,又因此,黄河在哪里流淌,哪里就有禹王庙。那时候,这儿的禹王庙最是宏伟,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远近闻名。庙里供着禹王,住着和尚,整日磬钟不息,四季香火不断,当地人便将黄河口与禹王庙合而为一,把这个村叫做庙口。可惜到了民国三十二年,这好端端的禹王庙,被日本鬼子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口的涛声,禹的传说,还有那片桃花林的梦境。
  是的,那片桃林据说是禹王治水成功后,王母娘娘派仙女送给禹王一篮蟠桃,禹王没有吃,连肉带核埋在土里,于是就有了桃树。这毕竟是神话,不可置信。可信的是另一种说法:那片桃林是和尚栽的。和尚是夜梦仙女身着桃花般粉裙,在庙前翩翩起舞,醒后一切空空,粉裙之醉却久久不散于心,因此就种出一片桃林来。每逢农历三月初三,桃花盛开,黄河儿女聚集在桃林深处,耍钱的,赏花的,对歌的,互赠戒指荷包的,真是美不可言,迷煞广寒月老。但桃花既是极易唤起人的某种冲动欲望的物种,又是最能招惹是非祸祟的媒体,古来因桃花的拱动发生过无数灾难。禹王庙那场大火,就是从那片桃花林引发的,而且与我的父母亲有直接的关系。
  就在这年春天,那片桃林里铺天盖地都是桃花。十七岁的我母亲黄秋梅,被朱世修大财主的二少爷、我后来的父亲朱焕章骗到这片桃林里。朱少爷唤了一声“梅”,就捉住了母亲的手。母亲使劲抽手,但少爷渴望过急了,尽管是一介书生,可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母亲抽不出来,便僵着不动。少爷又搂住母亲的腰,母亲又坚决地掰他的胳膊,但怎么也掰不开,少爷搂得很紧。母亲停下来,少爷趁机把她揽进怀中。母亲又猛力地挣扎,可她越挣扎越没有力气。母亲感到身体腾空而起,少爷抱起了她,在桃花林中走着,然后,把她放在厚厚的桃花瓣上。母亲的脸扭向一边。少爷的脸向她倾来:
  “梅,我想亲你的嘴。”
  “不行。”
  “我要亲。”
  “不行。”
  “亲。”
  “……”
  两颗脑袋滚来滚去。
  这时,母亲闻到了甜甜的、淡淡的、有点儿醉人的桃花的香气;她还听到一种音乐,初以为是谁在唱歌,后来听清楚了,那是黄河流动的声音。人们把黄河比作老母亲,此时,她觉得那老母亲就像看着她的半夜熟睡的孩子,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又缓缓地走了。接着,少爷开始解她的扣,解开了她的大襟口,又掀起了她的红兜肚。母亲用手护着暴露的双乳,但少爷的另一只手又解开了她的红线织的带长穗的裤带,随即,一个赤裸裸的男人的胸膛压在了母亲的身上,母亲本能地像一个花苞似的聚缩起来,她感到黄河的水被什么东西堵上了,静得像一泓巨大的死河。少爷的力量终于撕毁了她的防线,坝体崩溃了。母亲已经无力保护,便放弃了保护,一切顺其自然了。这时,母亲感到躁动的河水千沟万壑地横溢出来。少爷像一艘开足马力的船,发出一声像冰河开裂冲击山谷的、疯狂的、残酷的、痛快淋漓的吼。母亲呻吟了一声,又呻吟了一声,她疼,她说慢点。然后,母亲便也沉醉了,陶醉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母亲感到自己一切都破碎了,飘飞在天地间,周围的桃花变成了灿烂的云彩,母亲飘在云彩之上,自己就像面对苍天无限展开躯体的黄河……渐渐地,少爷疲惫地不动了,母亲也不动了,耳边复又现出黄河喘息般的低吟,还有庙里敲鱼击磬的声音。
  母亲突然后悔地哭:“你把我毁啦,你叫我怎做人呀?”
  少爷说:“做我的人,我娶你。”
  “那肯定不成,我穷,门不当……”
  “门不当人当,你不穷。”
  “你爹不会答应的。”
  “只要咱俩爱, 山也挡不住。”
  “我不信。”
  少爷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金戒指,骄傲地在眼前晃了晃,含情脉脉地拉过母亲的手,柔声说:“这是我妈临死的时候从她手上摘下来交给我的,让我长大后戴到我媳妇的手上,现在我给你戴上,你就是我的媳妇了。”
  金戒指戴在母亲的手指上,母亲反看看,正看看,这是爱情的门槛,她将从这里跨进婚姻的殿堂,她为自己从此有了赖以生存的男人而感到神圣与庄严。母亲揉磨着戒指说:
  “我给你绣一个荷包你要吗?”
  少爷说:“要,我把它挂到墙上天天看。”
  这时候,母亲才大胆地、贪婪地看少爷。他穿一身白色的学生服,扣子是黑色的,面料漂白如雪,比布薄,比绸硬,母亲不知道这是什么布,只觉得穿在他身上既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又是他知识的一部分。母亲尤其喜欢他那盘不敢多看又不能不看的脸,他英俊年少,眉清目秀,唇上有一层细小稠密的茸毛,饱满茂盛,血气方刚,朝气蓬勃。母亲为有这样一个男人而兴煞了,泡在苦水中十七年的心,第一次漾起幸福、顽皮和娇气的涟漪,禁不住向少爷嗔然一笑,又一次扳起手指,欣赏这枚金戒指。母亲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金子,人说金子是烧不毁的,这能烧吗?真能烧,她也舍不得;母亲还听说,金子在夜里有光,她把手捂住戒指,留一个小孔,往孔里照去,她照见一片红,那是一颗跳动的心。母亲松开手,仍凝视着,戒指随着她滑动的手,不断地改变着光彩,一会儿像散开的星斗,一会儿像凝固的太阳,纵横多变,迷离耀眼。两只蜜蜂嘤嘤地飞到脸前,母亲笑笑说:
  “你看,蜜蜂也没见过真金,看稀罕哩。”
  少爷说:“它不是看戒指,是吃你咧,你本来是一枝比蜜还甜、比花还香的梅。”
  就在这时候,一阵马蹄声冰雹般盖来,踏碎了花的世界。母亲悚然一惊,藏了戒指,坐起身子,而马蹄已经踏到眼前。母亲看见马背上骑着一个日本人,高靴,长刀,白手套,眼睛不大,肚子不小。母亲猜想这是驻在鲤鱼镇炮楼里的河野小队长,河野带着日本人在庙口村抓过劳工,抢过女人。母亲浑身发抖,不敢抬头。少爷也改变了模样,搂着母亲像落魄的小鸡靠桃树站了,屏息地看着河野。河野却不看他,只看母亲。他像是喝了些酒,有点醉意,口里哼哼叽叽,下了马就直勾勾冲母亲走来,笑咧咧说了句花姑娘的什么,伸出胳膊夹起母亲就往马上拖。少爷哀求着抱住河野的腿,跟着走了几步。河野骂了一声,拔出手枪重重地敲到少爷的头上。少爷松开手,软软地坐下了。母亲在惨叫,一声比一声尖利。少爷疯跑几步,又抱住河野的腿,河野火了,抽出长刀,要把他挑一边去,少爷抓住了河野的手。河野呵呵大笑,似乎看他是个奶油小子,反把刀交给少爷,双腿八字形劈开,胸膛一拍,蔑视地说:
  “你的,有胆量的,朝我这儿捅!”
  少爷接过刀,手在发抖,腿在发抖,脸憋得通红,他没有杀过人。可是,河野的眼睛在嘲笑他,母亲的惨叫撕扯着他,在情人与仇敌面前,他别无选择。终于被逼无奈,心一狠,眼一闭,猛力朝河野的胸口捅去,没料这一出手,竟捅了个前心透后心。河野哼了一声,倒下了。那匹马见主人已死,蹶尥着朝天发出惊恐的吼叫。
  少爷没有想到,几乎就在洋马吼叫的同一个时刻,大群的日本兵追到桃林,他们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已成十字架的死河野,呜呜哇哇地乱喊了一通后,就立刻散开,追捕凶手。少爷拉着母亲在桃林中东躲西藏,但是很不幸,他们很快被日本人的子弹给分开了。母亲躲在一块岩石旁。透过桃花的粉雾,母亲望见少爷逃到了桃林边上,那里是十几丈高的悬崖,悬崖下是滔滔黄河。母亲望见少爷站在崖边,好像回头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就纵身跳了下去。母亲哭不成声,瘫倒在地,日本兵步步逼近,忽然,石头后面蹿出一个瘦小的男人,奋力抱起母亲,跌跌撞撞向庙里跑去。
  日本兵围定了禹王庙,然后八面放火,往里投弹。禹王庙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喊叫声不绝于耳;而庙门又被机枪封住,出来一个打一个,和尚们叠股枕臂地倒在门口。之后,禹王庙轰然坍塌,夷为一片黑黢黢的废墟。
  
  二
  
  母亲没有死。当禹王庙在火海中坍塌的时候,那个男人抱着她,已经从一条排水的小沟沟逃了出来。那个男人不是和尚,而是在庙里做活的小木匠。小木匠这一壮举,为他后来成为母亲明媒正娶的第一个男人奠定了基础,这是后话。而眼前,母亲心里百分之百装着的是少爷朱焕章。
  朱焕章生在乡里,却一直在省城读书,太原失陷后不得不回乡避战火。他与我母亲门户如此悬殊、地位如此不等而爱到一起,实在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可是,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发生在不可能之中,任何好事与坏事的促成,都有它特定时空里说得清与说不清的原因。朱少爷初发对我母亲的爱情,是因为一首歌。
  那天下午,朱少爷在家里读书读闷了头,到黄河边来散心。他看见红日挂在西边,黄河流金溢彩,木船穿梭来往,摆渡着晋陕间来往的过客,一群群水鸟在浪尖上翱翔。他被这风景陶醉了,遂也唤了个艄公,随意把船摇向河心。这时,他远远望见对岸摇来一条船,船很破,坐船的人却很多,与少客的别船形成鲜明对照。他觉得奇怪,细看时,见摇船的是个身穿红袄儿,甩着一条独角辫的少女。那件红袄儿绚丽耀眼,犹如夕阳中一抹彩霞。他不知道这船女是河西的还是河东的,正注目间,忽听另一条船上有人唱起一首歌:
  你知道黄河流了多少年?
  多少年结了多少情和缘?
  黑夜里想妹白天里见,
  哪怕是摇头不算点头算。
  这显然是对红袄儿挑起的情歌。黄河哑然寂静,水鸟平翅低旋,人们翘首凝眸,都在等待少女的对应。果不其然,船头上飘来少女的回声:
  你知道黄河有几十几道弯?
  几十几道弯里有几十几条船?
  你真把妹妹当成心肝肝,
  那你就等上三十年!
  “噢——!嗬嗬!……”几只船上的过客都拍掌大叫,嗷嗷喝彩。
  朱少爷听得有味,看得出神,问艄公那女孩是谁?艄公说:“少爷真是书呆子了,谁不知道庙口村出了个‘一枝梅’?那小伙早就想和她好,可那梅子就是不答应,刚才的歌你也听见了,要他等上三十年,三十年,还能娶成媳妇?”
  朱少爷三年前见过我母亲,那时我母亲才十三四岁,我外公刚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母亲穿着一身白,摇船渡人默然无言,像一朵雨打的梨花。朱少爷只知道我母亲船摇得好,花绣得好,歌唱得好,三年不见,没想变化这么大,心里产生了想见一面的念头。
  第二天早上,朱少爷在河边等见了我母亲。哪知这一看,把个书生小子给看痴了。朱少爷见过不少大家闺秀,觉得她们就像温室里长出的黄豆芽,苗条秀气,却经不得风雨;朱少爷还见过许多女大学生,她们的衣着、走路、谈吐似乎都在一种美意识的驱动下,为美而塑造自己,张扬自己,不真实;我母亲却不是,她从小在黄河边与艄公的我外公相依为命,养成了一种大胆泼辣的个性,也造就了结实丰韵的体形。少爷看见母亲的眼睛像黄河边初升的明月,有一种水灵灵的光。两道眉毛像黄河一样,该弯的地方弯,该直的地方直,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腮边的一对小酒窝,不说话没有,一说话就有了,一笑就深了。那条乌亮的长辫长得超过了膝,摇船时绕在脖子上好几圈儿。她穿的红袄并不新,肩膀上还有块小补丁,但那补丁补得小针细线,平平展展,倒像是衣服上的一朵花儿。朱少爷很注意我母亲的脚,也许因我外婆过早去世,母亲幸免没有缠脚,但她的脚却是天生的小巧,一双绣花鞋穿在脚上,更使那双脚的造型精致得不可多得。朱少爷的心被这种发现震撼了,他觉得母亲的每一个部分都透射着一种黄河女子的天然美,是黄河的创造,黄河的所有精华似乎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这种震撼压倒了地位的悬殊,激活了一个童男对异性未曾有过的向往。人世间男女们最初的开悟,往往就发生在不容长考的一瞬之间。
  母亲也看见了朱少爷,但仅仅是给了两个酒窝,就驾船起航了。朱少爷陷在那个酒窝里,不知道是甜蜜还是痛苦,随即跳上一只空船,自个儿撑起双桨,向河里摇去,想起昨天那个小伙向我母亲对歌求爱的情景,他心里泛起了深深的忌妒,于是放声唱道:
  妹是山崖一枝梅,
  哥是喜鹊把头回。
  喜鹊落在梅枝上,
  石头打来也不飞。
  母亲听见了歌声,猛然扭回头,似乎不相信是唱给她的,母亲望着朱少爷,大约有五秒钟,又望了五秒钟,没有摇船,没有转身。朱少爷也没有摇船,像泥塑似的立着不动,整个黄河都在屏息地望着母亲,如同等待发布一个破纪录的新闻。母亲从容的划桨终于打破了寂静,而回声却是那么的凄婉而沉冷:
  你是喜鹊天边边飞,
  我是野花长在土堆堆。
  天高地低难相近,
  生就我不是你的人。
  这个既不同于“等上三十年”,又没有以“哥哥妹妹”相称的惋惜的拒绝,真像一块石头,重重地打在朱少爷的心上,令他想起“齐大非偶”的历史典故,他愣愣地望着远去的红袄儿,脸色渐渐浮上自信的喜悦,发誓般地言道:
  “梅子,你等着!”
  朱焕章还没有采取行动,早有那好事者报到他爹朱世修的耳朵。平心而论,朱世修是个开明的财主。他拥有八十亩地三头牛,两个长工,农忙时还用些短工。平时村里有什么事,都是他出面维持,村民谁家有婚丧大事,他也会给点帮助。三年前,我外公惨遭不幸时,就是朱财主捐助了木料,并请人帮助修好了炸毁的船,我母亲有了这条船才活到今天。朱世修开明豁达人所共知,但在对待儿子婚娶与前程的重大事情上,却毫不含糊。他不惜血本地供儿子在省城读书,实指望日后像他哥朱平章那样,成为一方巨商。太原失陷后,他不得不把他召回身边,仍让他埋头读书,以待来日。没料,少爷却对歌调情,如此放荡。朱世修肺都气炸了,如同一只困兽似的在堂屋里走来走去,朱焕章一进门就是一通劈头盖脑的训斥: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爹叫你回乡避乱,正经事还是好好读书,你却鬼迷心窍,拈花惹草,想开女人啦,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少爷说:“我有我的爱。”
  “爱什么?爱一个土坷垃,小草鸡?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人家,你是什么身份?真是荒唐之极!”
  仅仅骂几句倒也罢了,但不,朱世修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最危险的信号,多少英雄好汉都败在了女人脚下,他不能看着宝贝儿子功名不就陷入深渊而毁了前程。他本想送他到四川大少爷家,那是眼下中国的大后方,但觉得蜀道之难,放心不下。他痛苦地沉吟半晌,忽然想到禹王庙,那是个安静去处。于是,当天下午,朱世修就把少爷送到禹王庙,交给了和尚,责令他闭门读书,不准回来。
  朱焕章进了庙里,如同关入笼子,抑或觉得在这个青灯香火木鱼伴随的庙堂,无异于一个戴发修行的和尚。他已经无心诵读,一门心思想我母亲,越想越觉得忍受不住,他身体的一部分前所未有的火辣,无法控制。于是就疯也似的跑到桃林边,对着黄河,一遍又一遍地唱那首喜鹊登梅的歌。歌声强烈如嚎,带着悠悠的伤感。朱焕章忽然从“喜鹊”想到“鹊桥”,他要造一座桥。是的,父亲把他发配到庙里是为了把他与心上人隔离,但却也使他避开了父亲的监视。正好这时,他看见在庙里做活的小木匠,他塞给小木匠一块光洋,请他促成好事。
  我母亲从那天对歌后再没见到朱少爷的身影,再没有听到那首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每天摇船时经常魂不守舍地东张西望,甚至与船客发生答非所问的尴尬。母亲意识到她心里已经爱上了朱少爷,尽管她知道门户不当,并且已经回绝了少爷,但朱焕章的形象在她脑子里就是排遣不掉。处在这种花季年龄,在这个草木勃发的春天,母亲已经不由自主,相信一切经历过这个年华的女人都有这种感受。那天黄昏,小木匠突然来告诉她:朱少爷在庙里病了,希望能见她一面。母亲心里又惊又喜,但又装得十分镇静。母亲嘴上说:“他病了跟我有什么相干。”但在说这话的时候,却羞答答咬着自己的辫子。这细节都被小木匠看在眼里。次日上午,母亲便悄悄地上了禹王庙。这就发生了本文前面所说的那一幕美梦般的情景和噩梦般的灾祸。
  ……我母亲幸运地逃出火炕,朱少爷却一直下落不明。母亲焦急地等待了一个多月,终于捺不住性儿,来到朱家找人。
  “老人家,少爷呢?”
  朱世修完全知道我母亲的来意,半躺在罗圈椅上闭目养神。
  母亲又问:“老人家,少爷呢?”
  朱世修如若聋子。
  母亲上前一步:“老人家,你告诉我,少爷在哪?我要找他。”
  朱世修悍然哼出一个长声:“无可奉告!”
  “可是,它要告诉你——”母亲把戴着金戒指的手伸向朱世修面前,“这是焕章给我的信物,我已经是他的人啦。”
  “荒唐!”朱世修拍案而起,“好你个不知羞耻的小骚货,想汉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人家,你把焕章逼上绝路,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反来东吴招亲!”
  母亲平静地说:“老人家不要太生气,我只想知道少爷在哪。”
  朱世修轻蔑地哼了一声:“那我就给你一个明白吧:他现在四川。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他不能回来了,我也不让他回来了,他就在那里成家立业了,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我的心死不了。就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母亲说完,拧着辫子,走出门去。
  朱世修双臂伸成老鹰翅膀,吼道:“你还想跟老夫下赌注?老夫量你去不了才告你。如果你真去了四川,老夫把眼珠抠下来!”
  
  三
  
  朱世修太低估了爱情的力量。七个月后,我母亲完好无损地从四川回来了,并且又出现在他的堂前。
  这是一个奇迹。
  村民们最初都不相信,怀疑她未必真到了四川。自古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如今又兵匪如麻,炮火连天,她一个女孩儿家,身无分文,怎可能蜀道打个来回?
  可是,朱世修却信。他看见了我母亲手上的一样东西。
  的确,母亲这次蜀道之行,可真比登天还难。她要躲兵匪,绕盘查,攀栈道,挤篷船,风餐露宿,单就讨饭来说,老太太都抹不下脸来,何况一个大姑娘呢?可是,一切的耻辱和失去母亲都不在意,惟独那枚金戒指,母亲把它看得比命还宝贵,包了几层子,装在贴身的红兜肚里。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这枚金戒指,母亲故意不洗脸,披头散发,把自己弄得比乞丐还乞丐。但当她望见四川合江县城的时候,她那女人的意识开始复苏了。母亲想,马上就要见到少爷,这样子见少爷,太狼狈太不像个人了。她要好好梳洗一下。这里青山绿水,母亲寻到一个僻静的河湾,脱光衣服,一个猛子跳了进去。
  时已是农历九月,黄河已经进入寒秋,这里却还艳阳高照,虫唱鸟鸣。母亲像一个活泼的小妞儿,欢快地往身上撩着水花,心里漾起了在桃花林有过的那种幸福的滋味。在这清粼粼的长江水波里,母亲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体形是那么的匀称和秀美,尤其是两个奶子忽然间长大了不少,像两个尖顶枣馍突现在胸前。母亲知道那是从桃花林被少爷触摸后开始疯长的,还有其它地方也悄然发达起来。母亲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心中涌起一种做新娘的激动。母亲把每一个部位都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从包袱里拿出木梳,照着河水梳头,最后掐了一朵野花别在头上。
  可是,命运没有使母亲与少爷得到美好的团圆,而是一场冤枉的徒劳。
  当母亲终于找到朱焕章的哥哥朱平章的家时,朱焕章的嫂子哭着告诉她:“焕章是来了这里,但在半个月前,他和他哥去重庆办货,碰上日本人的飞机轰炸,当时人都往一个大防空洞里跑,焕章跑进去就再没有回来。那次敌机把洞口炸塌,连压带烧带挤带踩一共死了一千多人。但有没有他?没寻见,十有八九是死了。”
  母亲追求的太阳已经熄灭!当即大叫一声,晕厥过去。苏醒以后,又哭了一天,睡了两天。第三天起来,母亲对嫂子说:
  “我要走了,但有一事相求。”
  嫂子以为是要钱,只要她走,给点钱小意思,就说:“要多少?”
  母亲说:“我不要钱。焕章死了,他在这留下什么东西没有,让我看看?”
  嫂子拿出一件雪白的学生服,母亲认得是少爷穿的那件,请求说:
  “让我把这件衣服带走吧,也算我没有白来一趟。”
  嫂子满口答应,还送她五块大洋作盘缠。
  如果我母亲就这样饮恨咽伤地离去,事情也就很平淡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颠沛流离的我母亲,在千里寻夫一无所获的途中,竟做了一件本不是她应该做的、轰动江城的千古不朽的大事,因此展示了她比金子还可贵的灵魂,乃至影响到她的整个一生。
  当母亲背着包袱走在通往船码头的石砌小街的十字路口时,忽见行人熙熙攘攘,母亲以为是赶庙开集,驻脚一望,见跟前是一个露天剧场,古戏楼上挂着一条红布会标,写的什么?母亲不认得。戏台两边临时铺了两条像脚手架似的阶梯,梯面上铺着红色地毯。台下的民众已经拥进上千号人,场边有士兵维持秩序。母亲把目光望向戏台上,那是一排围着蓝色布幔的长条桌子,后面坐着五六个人,中间一个又高又胖,身穿整齐的军装,正站着讲话。他面前放着两个大盘子,一个盘子里堆满了蓝莹莹的什么东西,闪烁着细碎的光,另一个空着。讲话的军官一会儿敲着桌面,一会儿挥动手臂,表情非常激昂。民众们听得聚精会神,眼睛都不眨动。
  是什么事情吸引了这么多人?母亲有些好奇,拨着人缝挤进去,踮脚翘首,结果越发望不见。母亲问跟前一个穿长袍的男人:
  “大哥,讲话的那军官是谁?”
  那男人望着戏台子说:“冯玉祥。”
  母亲又问:“冯玉祥是谁?”
  那男人不屑地瞥了母亲一眼,说:“你连冯玉祥都不知道,还在这挤啥子?”
  母亲没有在意,撑着人缝又往前挤,又站住翘望,还是看不见,听不清。又问身边一个扛扁担的乡客:
  “大哥,这是招兵的?”
  扛扁担乡客摇摇头:“不,是招饷的。”
  又问:“招饷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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