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期

民工

作者:孙惠芬




  那个不幸的消息灌到工地时,吃午饭的哨子刚刚响起。鞠广大在脚手架上,抹完最后一条砖缝,就听工地那边一声尖叫:“鞠广大,恁老婆死了——”
  老婆死了,这是扎人心窝子的坏消息,可是在这个工地上,任何消息的到来,都仿佛刚刚建起的楼壳,赤裸裸没有丝毫掩饰:王均胜,恁外甥来啦;李金有,恁媳妇生啦。前些时一个叫刘长生的民工,儿子坐天禹号客轮遇难,民工们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在工地上喊:刘长生,恁儿子沉到海底淹死啦——
  这世界上的坏消息,蚊虫一样到处乱撞,撞到谁家,谁家就塌了天。现在,鞠广大家塌了天,鞠广大却没有半点准备。听到喊声,他身子抖了一下,之后顺脚手架往下看。民工们蚂蚁一样往楼壳外移动,手里端着饭钵饭盒。他们听到喊声,打了个停,也仰起脸,但没一会儿,就又往食堂涌去。鞠广大从脚手架往下下时,只听喊声又一次响起,但这次,喊的不是鞠广大,而是鞠福生,“鞠福生,恁妈死啦——”
  鞠福生是鞠广大的儿子,也在这个工地当民工。跟儿子同在一个工地,是鞠广大最怕人知道的事儿,半年来,为了保密,他们不住一个工棚,不在一起吃饭,即使在工地上相遇,也不认识似的,绝不说话。偏偏,那声呼喊响彻了整个工地。鞠广大的脸顿时涨成猪肝,手在脚手架上一阵阵乱抖。如果前一声喊是一根针,它扎进鞠广大后背的同时,也扎进了鞠广大的心,那么后一声喊,便是一把带钩的刀子,它在鞠广大心窝上旋转了一下,将心扭成了血淋淋一团。因为它在向工地公布鞠广大和他的儿子都是民工的同时,印证了一个致命的事实,那便是,鞠广大的老婆真的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鞠广大颤颤巍巍从脚手架上下来的时候,欧亮还站在流动的人群里东张西望。因为没有看见鞠广大,刀鞘脸呈出焦急。鞠广大虽踉踉跄跄,但步子迈得很大,他希望欧亮尽快发现他,闭上他那张臭嘴。可是,欧亮的目光偏偏越过了鞠广大,朝另一个方向看去,并毫不犹豫地又张开了嘴巴,“鞠广大——恁——”
  声音刚刚在空气中滚开,一只拳头就砸向了欧亮后背,“奶奶的,闭上你的臭嘴。”欧亮没有防备,原地旋转一周半,之后一个趔趄坐到地上。当他终于反应过来,朝力量的始发处看去,鞠广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已恶狠狠地穿过他的眉骨。
  “谁老婆死了?”
  “恁,恁老婆!”
  “奶奶的,恁老婆才死了。”
  “你……你这人,俺才刚接的电话。”
  鞠广大拳击欧亮,本是不想让他再喊,可一不留意,狠狠地咒出欧亮的老婆死了,有那么一瞬,鞠广大真的认为欧亮喊错了名报错了信儿。他的老婆才只有四十三岁,他的老婆从未得过病,半年前离家时,为他包酸菜馅饺子,蒸高粱米年糕,把屋子搅得热气腾腾,她怎么能死了?鞠广大逼视着欧亮,眼睛里有一丝骇人的光芒,好像欧亮如果不改口,不说是自己老婆死了,他鞠广大会把他剁成肉酱。可是很快,鞠广大眼睛里的光芒消失成一缕轻烟,随之而来的,是雾一样的迷蒙。欧亮的眼神、表情,都在向他证明,确实是他鞠广大的老婆死了而不是别人,在以往的日子里,作为工长,作为工头妹夫的妹夫的欧亮,在民工中穿行,脸上罩的永远是傲慢、牛气,而现在,他看鞠广大的目光里,竟藏着同情和可怜,好像在说,你他妈的真是个倒霉蛋!
  鞠广大呆呆地站在那里,干裂的嘴唇翕动两下,树桩一样一动不动了。
  
  一
  
  午饭,多么重要的午饭,却吃不成了。如果说民工们熬日头出大力奔的是年底的工钱,那么支撑他们向这个远大理想奔去的,便是每一天的每一顿饭了。虽然米饭常常夹生,虽然大白菜大酸菜清汤寡水,但胃需要它们。民工们的胃灌满它们,身子就会像充足了气的气球一样轻盈起来,搬多重的石头,递多快的砖,都不会呼哧呼哧大喘气。鞠福生是抢饭的好手,只要哨响,无论在几楼干活,他总能第一个溜到最前边,和他一块名列前茅的,还有吉林来的李三,浙江来的宋奎。他们疯抢站一排的样子,好像他们会因为先吃而多吃多占,事实上这根本没有可能。工地上严格规定,每顿饭每人只盛饭一次,而只要他们盛过一次饭,那掌勺的胖子便牢记在心。有一回,吉林来的李三吃完一轮,将饭盒刮净,再去站队,大老远的,掌勺的胖子就喊过来,哪个小子不想要工钱就再来一勺!吓得李三撒腿就跑。可是不管怎样,他们就是要抢,他们年轻,他们;胃功能好,他们容易饿,他们更愿意在抢中制造一些乐趣。他们在很多的时候是跟水泥沙子厮混,跟钢筋砖头厮混,碰到哪里都是硬的,而食堂里抢着站队,后背贴着胸膛,肉身贴着肉身,他们会感到一种暄腾腾的温暖,那温暖在他们背井离乡的生活中很少有过。那温暖常让鞠福生想起母亲多年之前的拥抱,那温暖由一种气息生成,在饭菜还没有流到他的胃之前,就让他轻盈起来。他们提前进入了他们一年当中快乐的时刻,或者,因为这种温暖的铺垫,使他们进餐的快乐有一个质的飞跃,一个可喜的高度。怎么说呢,反正,吃饭和抢着吃饭,在年轻民工的生活中,在鞠福生的生活中,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是一件他们不想体会又不得不体会的好事。鞠福生就是在这样深深体会温暖,并由温暖渐而进入快乐的时刻,被一个人从队伍中拽出来的。
  鞠福生被一个人从吃饭的队伍中拽了出来,继而,鞠福生看到,他的父亲穿过人群,朝食堂外边走去。鞠福生愣了一下,之后,放下一直将饭盒举在头上的手,一声不响跟在后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那暖烘烘的轻盈的感觉在离他远去,弥漫在鼻子外边香喷喷的饭味被一股黏腻腻的风替代。有一刻,鞠福生停下来,朝后边的打饭口望了望,想返身回到队伍中。他想不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等吃了饭再说?!
  父与子在脚手架下走近的时候,只听鞠广大沙哑着声音说:还抢什么饭,你妈死了!抢饭和妈死了,没有必然联系,可是妈死了,确实不能抢饭,这是必然的。妈怎么能死了?鞠福生显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直直盯着父亲,但父亲没有重复刚才的话,只接着说:赶紧收拾东西,赶下晌火车。
  鞠福生一时间愣在那里。妈死了,理性告诉他,这是天塌下来的祸事,可是感情上,鞠福生却找不到悲伤的感觉。在那样的时刻,鞠福生非常想找到悲伤的感觉,想哭,可是,他找不到。他除了感到饿还是饿,只有饿在他的感觉里是真实的,是不可抗拒的。他的眼前,一直晃动着李三和宋奎的身影。
  随父亲一道,鞠福生也朝三号楼的楼壳子走去。这是他们居住的地方,才搬进不足半个月。楼壳没有起来之前,他们住在建筑区外边的工棚里,是几辆旧客车的车体。因为车体太薄,经不住日晒,棚子里热得晚上无法睡觉,加上臭脚汗脚遭来蚊虫,工棚简直就是厕所一样的气味。在那厕所一样的工棚里,鞠福生度过了长这么大以来最最痛苦的日子——那是所有当民工的人都要经历的第一次——第一次住工棚,第一次与臭鞋烂袜沤在一起。鞠福生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第一次,翻过来,是浓浓的汗臭,覆过去,是浓浓的臭汗,有一回,刚一翻身,身边民工的一声响屁正好冲他放出,他于是哇地一声,胃肠开始翻江倒海。那天晚上,要不是兜里没钱,要不是想到父亲会发火,他很可能就登上了回乡的火车。他没走,他咬了咬牙,度过了最初的日子。后来工地施工紧张,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由疲累生成的困乏便拯救了他的夜晚,臭气冲天的工棚成了鼾声淋漓的温柔乡。有时起夜,也闻到臭味,但来不及体会就混沌过去。搬到楼里那天,工地上下一片欢腾,鞠福生和几个小青年抻着嗓子吼了半夜,他们都是十八九岁,都是第一次出来当民工,亦都是第一次住进自己盖的楼里,虽只是一个空壳,但那里宽畅,通风透气好,他们篡改了江涛主唱的《愚公移山》的歌词,他们唱“盖楼难呵住楼难,可是后来人,为你感叹——”,他们本是为自己的解放而吼,可当吼出这样一句歌词,鞠福生真的体会到自己住在自己劳动成果里的快乐。可是,就是那天晚上,他挨了父亲的耳光。黑灯瞎火,他并没看清打他的是谁,但他知道那一定是父亲。父亲打了他,却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摸着呼呼发热的脸腮,鞠福生憋足了劲,猛地又亮了一嗓,“可是后来人,为你感叹——”,声音把楼道震得颤了起来,但声音没有引回愤怒的父亲——父亲管他,却绝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是他的父亲!
  因为民工们转移了战场,工地上分外寂静,日光从天空洒下来,掉进脚手架的方格,使鞠广大穿在楼道里的身影有些迷离。自鞠广大清醒是自己遭遇不幸而不是其他什么人,便决定做两件事,第一,找儿子,第二,取回工具。鞠广大再次攀上脚手架,鞠广大明显感到身子发软,腿发飘,以致攀到楼顶时,眼睛突然一黑,天旋地转起来。鞠广大握紧铁架,闭上眼睛,许久不敢抬头。当眼前闪烁的金星贼一样溜走,鞠广大抬起头来,睁开眼睛,他看到了那只平平的泥板和乖乖的瓦刀。它们躺在那里,静静地仿佛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主人清楚了,它们自然就清楚了,它们跟了鞠广大十几年了,它们相互磨光了平面,磨尖了利刃,一对兄妹一样跟随他走南闯北。可是,当鞠广大把它们拿到手中,一个念头在心头忽地一闪,老婆死了,要它们还有什么用吗?
  不管鞠广大愿不愿意他的儿子像他,或者,他像他的儿子,此时此刻,有一个感受,他和他的儿子是一样的,那就是,哭不出来,找不到悲伤的感觉。鞠广大取回工具,将它们卷进行李,鞠广大一遍遍想,老婆死了,老婆从此闭上眼了,看不到他鞠广大也看不到儿子了,更看不到冬天挣回家的票子了,每年到了冬天,他把票子扔到炕上,老婆都欢喜得不行,趴到炕上一扑把钱揽在怀里,她那揽的样子,好像那钱是;一些鸥鸟,一不小心就会飞走……可是,意识里的事一直就在意识里,它们坚硬地穿过他的脑袋和心,让他只看到赤裸裸的事实而看不到感情。有的时候,鞠广大还是能够看到自己感情的,比如刚搬到楼里那晚,儿子伙同那些愣头青们狂吼“盖楼难呵,住楼难,可是后来人,为你感叹——”,他就哭了。他不知道那是一首什么歌,也从没有听到过,可那歌词他听懂了,那歌词嵌在那样的曲调里,被他们一遍遍重复时,仿佛有一汪水漫到了他的心窝和胸腔,使他一瞬间满口满眼都是雾,身体在水的世界里沉浮,各个部位都苏醒了,都有了潮湿的、滋润开来的感觉,后来,渐渐的,他被水灌满,淹没,就沉到了水底,就支撑不住,就想放声大哭。鞠广大清楚儿子们狂吼是因为高兴,可是他受不了这高兴,儿子们的高兴让他陷入了一种感情——一种说不清楚是悲还是喜的感情,一种平常的他难以见到的感情。他不想看到自己的感情,于是他摸黑走近儿子,实施了做父亲的暴力。感情,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又汹涌澎湃地乱来。此时此刻,鞠广大被感情这怪物给震住了。
  鞠福生和父亲住在一个楼壳子里,却不在一个屋。所谓床,就是用木板搭起的通铺,通铺上再放上草垫子。因为是夏秋之交,天气暖和,民工们极少铺褥子。有的从家出来,压根儿就没带什么褥子,光光一个肉身滚来滚去,反而省事。鞠福生因为第一次出来,母亲给他做了锃新的被褥,可到工地没几天大家混熟,夜里就被从褥子上揪起,“就你身子金贵,快滚下来!”早已同民工打成一片的鞠福生,看着空落落脏兮兮的床铺,不知道父亲指的收拾东西是什么意思。行李回来还要用的,而作为小工,一把铁铣一双手就是他的全部工具,还有什么可收拾的呢。
  鞠福生在通铺前站了一会儿,之后,将行李放开,重新卷紧,往墙上推了推,正推时,只听里边传来一声闷骂:还不打行李!你以为走了还能回来?!鞠福生愣住了,难道妈死了,民工也……这时,一个影像突然浮现在鞠福生眼前,那是刘长生,三个月前他儿子死了,他回家办丧事,十天后回工地,工头坚决不用,说这是工地的规矩,走了就走了,别想再回来,要不大家进进出出工地就乱了套。话听起来有理,其实是借机克扣民工工钱。儿子死了,又断了活路,断了前几个月的工钱,刘长生在工地上哭闹了两天。那两天,工地上一片寂静,只有搅拌机的隆隆声而没有说话声,以至刘长生走后的好多天,工地上都毫无生气,仿佛遭了一场严霜。想起这个事实,鞠福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真的感到了一种萧瑟的冷意。如果说妈死了是飞来的横祸,那么回不了工地,便是这横祸上的严霜,因为他和父亲已经在这里干了六个月,六个月的工白出了,这是多大的损失呵!
  不到十分钟,鞠广大和鞠福生就把行李卷儿捆好。鞠福生往行李里裹饭盒时,饥饿已经丢到九霄云外,因为他在恨一个人。恨使他的胃亢盈起来。倒是鞠广大打完行李,听到肚子在叽哇乱叫。父与子打好行李,背起来,一个站在里屋,一个站在外屋。儿子在等父亲先走,儿子想以示对父亲的服从,来表达对父亲的体谅。半年来,他一直与父亲对立、别扭,不看他不听他,独往独来。可是,鞠福生却又听到一声闷骂:“还不快走!”
  厮守了六个月的工地就要撤出了,鞠广大在走出楼壳子的时候,下意识地停了下来,朝后边看了看。撤出工地,是每一个民工从住进工地开始,就升腾在内心的一个梦想。他们不喜欢工地,又不得不住进工地,于是苦熬苦干几个月,再撤出工地便成了他们燃烧在心底的一团火,它在每、个歇息下来的时候,在每一个偶尔寂静的时刻,烤着民工们的额头、眉梢,在民工们的视觉里闪亮——那离开工地的时刻,永远是有着斑斓色彩的。日光灿烂无比,跳跃在民工们的背上,而裹着他们背上行李的塑料布,则放着耀眼的光芒。他们相互盯着对方鼓鼓的行李,会意地抿着嘴,不说话。他们的沉默像他们的行李一样,裹挟着一打锃锃新嘎嘎响的票子,裹挟着他们与老婆曾经欢聚的温度,囊中的票子和心中的温度使他们之间突然的就拘谨起来,有些假模假式不好意思,他们又因为突然的收起粗鲁假模假式而感到好笑……事实证明,鞠广大做民工十几年,从没有在哪一次离开工地时实现过这个梦想。王地是每年都要离开的,工钱却从来没有按期付给,等待工钱,把他们从劳动者变成了乞丐。他们圪蹴在空荡荡的楼壳子里,煮着简单的饭食。整天瞪大眼睛搜寻工头的身影。他们严阵以待的样子,仿佛是一些蓄机挑衅的闹事者。他们确实磨刀霍霍,声言要是搜到工头,不把脑袋活活扭掉都不是爹娘养的。他们终于耗到年底,等来工头,却不想,只须全年工钱的三分之二就把他们打发了。他们之所以容易打发,正是在见到钱时,想起了养他们的爹妈。于是,他们先是为这么容易就被打发了感到沮丧,然后就为怎么向在家盼了一年的爹妈老婆交待花费脑筋,日光在那样的日子里从来就没有清爽明媚过……失望是每一年都要经历的,可毕竟三分之二的工钱也是在家种地难以挣到的,希望就从来没有被束之高阁,它们近在眼前,它们钢筋擎起大厦一样擎着他们的日子,然而,当了十几年民工的鞠广大,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连三分之二工钱都拿不回家,他会半途而废,他会在那个奔向希望的途中就离开工地。
  从工地上转回身,鞠广大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终于看到自己的感情。鞠广大看到了自己的感情,却不足因为老婆死了。是老婆死了才使他撤离工地,但此时此刻,击中他心中那个柔软部位的,分明是堆砌的砖瓦石块。是高耸人云的脚手架,是一日日都在变样的楼体,分朋是与那个坚硬物体的一步步远离。鞠广大在—步步远离三号楼时,一股悲恸之情一下子涌遍了他的全身。
  工区共十四栋楼,三号楼在工区的最里边,从三号楼到工区门口,需绕三个“工”字形的弯,鞠福生早已不在鞠广大视线里了,倒是有—大帮民工迎面而来——他们是三号楼的民工和鞠广大的小工。他们知道鞠广大的老婆死了,他们当时着急吃饭。现在,吃饭的事已经解决了,他们胃里有了底气,他们有了充足的力量和精力同情他们的同行。他们兵分两路,在靠近鞠广大时停了下来。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呆呆的目光和粗粗的鼻息。鞠广大抬了抬眼皮,悲恸使他眼窝里的潮湿就要脱落,于是他赶紧将目光掠过大家,径直向前方看去、鞠广大没有停步,鞠广大不想长时间泡在大家同情的目光望,鞠广大尤其不想泡在大家吃饱了饭之后射来的同情目光里。可是,就在他希望有一个空荡荡的前方搭救他时。他的眼前出现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个顶个手提空饭盒,扬着那张因吃饱了饭而涨红的脸,他们接受了谁的命令似的,早早地站在前边的道路上,堵住了鞠广大的去路。鞠广大彻底懵了,他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呆呆的样子使他眼角的潮湿瞬间不翼而飞,一股恨意刁知不觉顶上了他的心窝,妈的,你们吃饱了饭!你们又没有死老婆!团团围拢的民工们想不到鞠广大会不看他们,更想不到会无视他们的存在往人缝里挤?人群不得不开始涌动,给鞠广大让出一条缝隙。鞠广大走进这条缝隙时,只听有人说:“干了六个月,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得要钱!”
  鞠广大终于明白大家堵他的意思。可是,这意思没有走进他的心窝,他也没有被这意思打动。老婆死了,他哪里有时间在这里等要工钱,他眼下最要紧的是快一点离开工地,去赶下晌的火车。工地上依然很静,民工们悄悄错动着身子,回望着鞠广大陀螺一样的后背,那后背在杂乱而阔大的背景上一窜一窜,先是一块石板,之后变成了一块砖,再之后,在工区的尽头,消失了。
  是在走近702车站时,鞠广大才萌生回去要钱的念头的。那时他看到了正准备零钱投币的人们。他的手于是伸进兜里,去摸兜里的钱。他要摸出和儿子坐公交车的钱,还要摸出和儿子坐火车的钱,是这一摸,一股力量,从身体的某个部位摸了出来,冲他的心脏击去,让他心口发疼。刚才,他还好好的,他拒绝了民工们的好意,一点也没为钱所动,然而现在,一个由数字织成的网经他一摸,在他血管里张开了——六个月,六个月的工钱!除去吃饭,一个大工少说也有两千五百块,再加上儿子,三千块钱白白丢进水里。这且不说,他还要搭进往返路程的车票,他还搭进了半年的饭钱,他等于整整半年只有支出没有收入。巨大的心绞痛丝丝隐退的时候,变成一缕无形的旋风,使鞠广大暂时忘了回家奔丧这一主题,蓦地折身返回工地。鞠广大忘了走出已久的儿子,忘了工地曾经的规定,在返回工地短短的路途中,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干活不给钱,没有这个道理!
  可是,当鞠广大推开十二号楼工长办公室,一个场面让他惊呆,他的儿子正在抻着脖子大叫:给钱给钱,凭什么不给钱?站在儿子对面的,是三号楼工长欧亮。他冷冷地看着脖筋暴突、行李在后背直颤的鞠福生,那淡然的样子好像早已经把话说尽了,再也不想说什么了。鞠广大能够想到他都说了什么,比如“没用,我又不是工头,不是老板。”他的儿子找他嚷原本就是一个错误,他只不过是工头的一条狗,就像三号楼的民工都是他的一条狗一样。可是,在工地上,他是他们父子认识的、跟他们父子有关系的惟一一个头头,他为他们记工、下账,他监督着他们的干活质量、衣食住行,民工有时来不及上厕所,在楼道里解手被他发现,罚不罚款都由他说了算,他凭什么只管罚款不管给钱,凭什么?鞠广大呆立片刻之后,立即大叫起来:你凭什么剥削俺们凭什么——然而,鞠广大的叫声只在心里,他的声音在他喉口蹿动了一下又被他咽了回去,因为从欧亮的目光中,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可怜,看到了他和他儿子、他儿子和他,多么像的一对!在回程路中升腾的力气突然的溃散开来,鞠广大目光黯淡,他慢慢转过身,吞下口中唾沫揭开屋门。他在揭开办公室屋门时,终于喊出一声。然而,他喊的不是欧亮,而是鞠福生,他说“鞠福生你给我滚!”
  
  二
  
  工地上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在照射时洒了一层胶,黏腻无比。鞠广大的裤裆和大腿之间黏乎乎的,后背上的衣衫很快湿成一片。鞠广大迈着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重重踩在自己影子里,鞠广大的鞋帮翻翘着,晃如两只燕子的翅膀,在挪动中一跳一跳。鞠广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自己的脚步。影子和鞋在一起,影子和脚步在一起,影子和地上的沙石在一起,影子在沙石上的滚动犹如一只球在工地上滚动。这时,当鞠广大发现自己仿佛一只滚动在工地—亡的球,眼睛突然瞪大:他就是一只滚动在沙石上的球,工头踢他,工长踢他,儿子踢他,日子和季节踢他,灾难和祸事也要踢他,一只球马上就要滚出工地,这就是他鞠广大的命运!
  工地在两只肥脚趿拉趿拉的移动中一点点退出视线。在工区门口,鞠广大突然停了下来。见父亲停下,鞠福生心里有些慌乱,他不知道父亲想干什么,是改变了主意,欲回去要钱,还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工地,还是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揍他一顿。鞠福生一边走着,一边抬眼去看父亲,他已做好充分准备,若打他,绝不躲闪,任他打个够,妈都死了,被打一下又算什么。可是父亲停下来,一直没有回头,好像他的脚下有磁石将他吸住。这时,鞠福生突然明白,父亲是不愿意自己跟在他的后边。于是,他三步并成两步越过父亲,走到父亲前边。
  其实,不想让儿子重蹈自己覆辙,是鞠广大多年以前的愿望。那时候他刚刚结婚,那也是一个夏天,他在野地里放牛薅草,薅着薅着就困乏得受不住,跳进一眼枯井睡了起来,谁知,井里边太安静太舒适,他一睡就是大半天,牛在外边吃了村长刘大头家的庄稼他丝毫不知。当他从白日梦中醒来,往外边爬,刘大头的女人已趴在井口,冲他破口大骂,“躲,叫你躲他三辈四辈也躲不出地垄,想偷懒,你没那个命,有本事你生个儿子在外我看看!”在歇马山庄,为牲口偷吃庄稼吵架是常事,可是偏偏鞠广大的爷爷是村里有名的懒鬼,一年到头只要把种子下进地里就再也不管,一天到晚趿一双破鞋,手拿一只竹板,走门串户讲书说古混饭吃,而他的爷爷又没读一年书,讲的书说的古都是道听途说的瞎话,说的遍数多了,村人不爱听,就一见人影老早关门,成了人见人躲的灾星。到了鞠广大的父亲,没拿竹板混饭,却也不是个肯下力的好庄稼人,干集体那阵儿,动辄就以身体不好的理由请假旷工,他的身体也确实不好,可是他从来没有像乡下人那样坚持过,一年下来挣的工分口粮都拿不回家。到了鞠广大,他对前辈好逸恶劳的恶习深恶痛绝,决心一定从自身做起改变门风,他的努力在二十一岁那年初见成效,在乡养殖场干瓦匠活时,一个好多小青年都眼红、从吉林来做饭的漂亮女子相中了他,一缕红光飘起在自家门口已是实实在在,祖上的事也就覆盖在伤疤下的嫩肉似的.再也看不见摸不着……刘大头女人揭了他的伤疤,又在伤疤上泼了污水,鞠广大牙根咬得吱吱响。恰好,鞠广大在那一年生了儿子,恰好,儿子满周岁抓周那天,在簸箕里爬来爬去爬了半天,眼看就要伸手抓住一块石头时,突然转向一支笔。这突如其来的一转别提鞠广大有多高兴,他抱起儿于在头上扔一高又一高。就是这个时候——儿子往天上串去的时候,鞠广大看到,一个念头正往他的心上砸来:认穷,也要把儿子供出去!儿子一天天大了,上学、读书,儿子确实像他希望的那样,知道用功,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走进家门,都会看到他在西屋看书的身影。为了让儿子学好,无论时令多紧活路多忙,他从不支使儿子干活。可是,初中毕业,他的儿子竟以三十四分的差距没考上高中。鞠广大要供儿子上大学,儿子却连一个高中都没考上。就像赌博的人越输越想赌,鞠广大不得不为他的宣言付出代价,把多年做民工的积累全部拿出,送儿子上自费高中。这个决定让他很悲壮也很英雄,村里人见他时眼睛全竖了起来,好像他鞠广大头上长出了犄角。抻断腰筋供完三年高中,高考发榜那天,他现从盖州的一个建筑工地赶回来,在家里候着。表针的每一次走动,在他心上都重若千斤,表针的每一次走动,都让他看到刘大头女人的预言粉成碎末。终于,儿子回来,儿子轻手轻脚回来了,儿子一进家门,小脸就黄了,一身鬼魅附体之气。看到儿子的样子,鞠广大扑到炕上长时间说不出话。如果刘大头女人不说那样的话,如果生的是闺女而不是儿子,如果儿子抓周时抓的是石头而不是钢笔,如果儿子学不进去也不装模作样,他都不会误人歧途。偏偏儿子欺骗了他,偏偏儿子欺骗了他又将这欺骗散布在村子里,儿子一步一步将他引向了骗局的极至……
  冷静下来,鞠广大认真想想也能明白,怨恨儿子是没有道理的,山庄人世世代代种地,你怎么就那么侥幸?说白了,他也不是怨恨儿子,他只是悔,他不愿意与儿子挨近,只是不愿意让自己看到自己的悔,世界上千种万种滋味都好忍受,惟有悔不好忍受,悔是过河后发现自己拆了自己返回的桥,悔是一个死刑犯幻想重走一遍人生,悔就是一个口渴的人想念一滴被自己泼出去的水。鞠广大真的不想面对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现实。毕竟,为打出水来他付出了太多的脸面和力气。
  因为是正午时光,702路线的车很稀少,很长时间,也没过来一辆车。鞠广大和鞠福生一左一右站在那里。在工地上,他们可以各干各的,在路上,他们可以一前一后,可是现在,他们必须站在一起——他们的亲人死了,他们要回家奔丧。站牌下的父与子,从前面看,一老一小,一秃头一分头,从后边看;便是一个模子造出的两个人。他们的背上都掮着行李卷,他们的行李统被塑料布罩上一层土黄;他们的衣角打着卷,卷叶虫似的围在他们腰间;他们的裤腿溅满了泥浆,斑斓的泥点仿佛刺绣一样扎眼;他们最最一样的,还是身上散发的气味,是那种土腥中的酸,那种土腥中的臭。土腥是他们身上的主味,酸臭是那种主味中的复加,他们身上复合的、与这个城市极不相符的气味使站台上的人都躲着他们,这更加突出了他们的关系、他们的亲密、他们的臭是一窝烂是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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