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6期

丹青十字架

作者:茅 山 光 明




  
  “罪行"升级
  1967年初,上海掀起"一月风暴",张春桥、王洪文等一批政治流氓,窃取了上海市的党政财文大权。各地"造反"组织纷纷仿效,沐猴而冠,全国陷入"乱世英雄起四方"的大动荡之中。
  此时,有着两千多名工人的淮南陶瓷厂也是蜩螗鼎沸,几派"造反组织"为争夺"红色政权",斗得势不两立,头破血流。工厂的窑炉不冒烟了。
  因忙于"夺权","造反派"忽略了韩美林的存在,美林趁机去上海母亲那里"躲风避雨"。不久,军代表进驻陶瓷厂,厂里的烟囱才升起几股青烟。美林不能在上海"逍遥"了,只得悻悻返回工厂,再继续"劳动改造"。
  1967年4月7日这天,美林奉命和一位技术员到蔡家港去购买材料,还未走进百货公司,厂里一位姓朱的师傅却在门口截住了他。
  美林知道,这姓朱的是位"造反"干将,他这一来,定是凶多吉少。
  但"真人不露相儿","朱造反"只是淡淡地说:"韩美林,厂里有事儿找你,你回去一趟。"说罢,蹁上自行车,匆匆地走了。 美林只得掉头回返,手里拿着把小刻刀,边走边刻小木人,刻的是个朝鲜族姑娘。美林笃信,只有"艺不离身"才不虚掷光阴。
  美林心事重重地走到距厂西大门还有几十米的地方,就看见厂里的职工排成两列,在夹道"欢迎"他,见工人们个个脸色冷峻。
  美林的心咯噔一震,顿感大事不好:这些天,厂里的"走资派"、原国民党员、三青团员,被绑的绑,铐的铐,厂里处于"红色恐怖"中,自己是"内控现行反革命",看来在劫难逃了。
  他本能地把刀子和刻的小木人揣进衣兜,镇定了一下情绪,步履沉重地向前走。刚走进厂门口,"朱造反"一挥手,"忽"地窜出几名"棒子队员",先是举起木棍朝美林一阵劈头盖脸的痛打,接着,两名"棒子队员"几脚便把他踢翻在地,用铁丝把他的两条胳膊反绑着拧紧。"棒子队员”把美林提起来,用棒子顶着头,踢着,打着,喝令美林往厂部走。
  陶瓷厂占地面积很大,从西门到厂部约有一里地。美林被押到厂部的二层楼前,便看到厂"革委会"的几个成员和原厂保卫科的姚科长,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在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美林被推搡到二层楼的楼梯口时,一个长着一双"豆眼"的姓邬的"棒子队员",如恶煞凶神似地挡在楼梯口。姓邬的是厂里出名的打手,美林离他不到半米时,他就飕地抡来一个耳光,一下把美林从二楼到了一楼。美林的眼眶被打肿,鼻子里的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被铁丝反绑着的美林爬不起来,一个姓冯的打手拽着他的衣领提了起来,接着又是一顿棍棒。
  美林被拖进厂会议室,会议室的东西已经搬走,只剩下两张桌子、几把椅子,俨然成了审讯室。
  美林尚未站定,坐在桌后的姚科长猛地击了几下桌子,就勒令美林交代问题。
  面对这伙暴徒,被打得周身麻木的美林,镇静了一下情绪说:"问题我早已交代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一"棒子队员"喝斥道:"韩美林,你放老实些,如不老实,我们就治死你!"
  此刻,美林想,人已到了这种地步,大不了就是一个死,便昂首扬头,一言不发。
  “棒子队员"几次逼问,见美林横眉怒目,不开"尊口",审讯者姚科长把手一挥,几个"棒子队员"忽啦啦围了过来,对着美林,有的用棍子抽,有的用脚踢,歹徒们把美林的头摁下去,美林又扬起来,扬起来又摁下去,美林就是不肯低下头颅。
  厂里的"棒子队"收拾过那么多的"走资派","反动权威",原国民党员、三青团员,还没见过如此刚硬的一个"拧种",不禁淫威大发。几个打手便把美林放倒在地,拿来一根粗粗的棍棒,横在美林的小腿上,两个打手死死踩住棍棒,让美林动弹不得。
  打手们用过刑后,见美林仍倔强地昂着头,那个极端凶狠的姓冯的家伙竖起木棍,照着美林的右脚背猛地就是一戳,接着又用那穿着翻毛牛皮劳保鞋的大脚用力地猛跺了几下。
  美林的右腿先是哆嗦了几下,接着便周身发凉,再接着就是万箭穿心般的疼痛。
  此时,美林还不知道,他的右脚正是被姓冯的打手用棍子一戳和几脚猛跺,脚骨已全部破碎。
  这时,审讯者又厉声喝道:"韩美林,你到底讲不讲!"
  美林怒目圆睁:"你们要我讲什么!"
  有人道:"你老实交代和三家村黑老板邓拓的关系!他是怎么指使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
  韩美林斩钉截铁答:"我与邓拓没有联系,他从来没有指使过我反党反社会主义!"
  有"棒子队员"又气汹汹问:"你老实坦白一下,你是怎样向外国出卖原子弹情报的!"
  省公安厅奉命侦察美林出卖情报给谢列克的事,是秘密进行的,美林并不知道。这一质问,更把韩美林问到闷葫芦去了,他冷笑一声:"笑话!我啥时见过原子弹情报!"
  又一打手喝问:"韩美林,你给反党分子田汉的黑书画封面,总是真的吧,你要交出你的黑思想!"
  美林仍不示弱:"我没见过田汉,共产党的出版社让我画我能不画吗?"
  美林的几番回答,把"打手"们彻底惹恼了。
  那姓冯的家伙气急败坏地说:"韩美林,你太嚣张了!今天,老子要好好修理修理你!"说着,掏出一把水果刀,捏住美林用铁丝反绑着的右手,恶狠狠朝着手背虎口的青筋挑去,"我叫你画!我再叫你画!"
  一阵利箭穿心似的剧痛,美林觉得右手的那根大筋被这畜生挑断了。画家作画离不了右手,自己的政治生命早已完结,这个姓冯的又把自己搞艺术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给割掉了。于是他什么也不惧怕,什么也不顾及了,像被野兽噬咬一样暴怒了,他拼足力气骂了一声:"我操你妈呀--"
  姓冯的一听美林骂了他,气得五官都挪了位,拿着半支正抽着的香烟朝着美林脑后的凹陷处就触了过去:"我叫你操你妈,我叫你操你妈!"烟头触着皮肉,霎时就留下一块殷红的血窝儿,姓冯的把烟抽了一口,又戳到美林的脑后,被烙红的血窝儿再经烧烤冒出油儿,这时的美林才真正懂得什么是放在火上煎熬!反正今天是死定了,美林已经出离愤怒,他又骂了两声:"我操你妈呀,我就是要操你妈呀--"
  正当暴徒无所不用其极地"修理"美林时,忽听楼下有人呼喊"集合了!集合了!"接着锣鼓齐响,口号震天。
  美林被"棒子队"挟持到楼下,他看到书记、厂长和早已揪出的"牛鬼蛇神"都戴着高帽,挂着牌子在接受着"造反派"的整治。美林的腿已被打得抬不动了,"造反派"把他摁在地上又摔又踢,他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泥巴、石灰粉和血斑。
  这时,美林觉得,与其窝窝囊囊地任人宰割,还不如硬撑着做一条汉子。人在关键时刻会产生一种特殊的神力,美林咬咬牙挺了起来!
  美林被押进"牛鬼蛇神"的行列。厂里列好队准备游行的群众,见了他一个个义愤填膺。
  但美林也看到,和他在一个班组工作的女工们见他被折磨得不像个人样儿,竟悄悄转过脸去。
  工厂的游行队伍走出西门,很快和别的单位的游行大军汇合。前面是几面造反大旗开路,"棒子队"压阵,跟着是"牛鬼蛇神"、"走资派"、"阶级敌人"排成长长的两行,游街示众。
  走在最前面的是卖白菜和卖鸡蛋的两个小商贩。他们被视为"资本主义的尾巴",必须割掉。今天这卖白菜和卖鸡蛋的就成了活靶子。
  那卖白菜的手拿一面铜锣,每走两步,就敲一下锣:"当--我不该卖白菜--"
  那卖鸡蛋的手持一个镟子,必须紧跟锣的点子,击一下回应:"呔--我不该卖鸡蛋--"
  看着这西洋景儿,站在街道两边的群众都禁不住掩口而笑。
  尾随小商小贩之后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他肩上扛一根二十多斤重的铁棍,也在游街。学校号召学生收捡废钢旧铁,每人必须交足数量。这小男孩无法在街上捡到废钢铁螺丝帽之类,就跑到钢厂里偷了一根钢棍。学校问他这钢棍从哪里来的,他据实以告。校方认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就叫他扛着这钢棍游行。看着小孩儿在"造反派"的棒喝下游街时那痛苦的样儿,美林觉得天冷了,地冷了,心也冷了......
  正当美林跟在这小孩儿的身后深深叹息的当儿,曾与美林形影不离的那只名叫"二黑"的狗儿,却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过来。"二黑"时而跳起前爪扑抓美林的衣褂,时而在美林的两腿间钻来钻去,时而用舌头舔舔美林那肿起的右脚面......
  它仿佛知道美林正在受难,几次用嘴叼起美林的裤角,想将美林拉出这被游斗的队伍......
  这情这景,这天这地,这狗那人,这爱那恨,美林的眼睛模糊了,他再也不敢望"二黑"一眼,只觉得心在滴血!
  忽听"吱嗷"一声尖叫,美林侧身一看,一根茶杯粗的杠子刚刚从"二黑"身上离开;接着,那个"棒子队员"又抡着棍棒,接二连三地又朝"二黑"的腰部猛击。"二黑"翻滚着,惨叫着,又跟着美林朝前爬了两步,才拖着那断了脊梁的身躯滚在了路旁......
  这时,美林的心也像被一根挂满钉子的棍子捣着,戳着,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和他此刻的痛苦相比,这痛苦是那样锐利,又是那样深刻。
  游行队伍从西,向北,往南又折东,走过大街,穿过小巷,又跨越回民居住的土坝孜、新庄孜,走了足有十几里路,最后才到了蔡家岗。也许是押解美林的"造反派们"也走累了,便宣布解散队伍,下午再游。"棒子队员"将美林像扔麻袋包似地扔上卡车,载回厂里。下车时,美林是倒着身子被踢下来的,他的反绑着的双手和脊梁被"戗"掉了一层皮,有的地方竟露出了骨头。
  工厂里的"走资派"、"技术权威",被恩准回家吃饭,厂办公楼前只留下美林等五个"不拿枪的阶级敌人"。
  吃饭的时候到了,"棒子队员"才给美林松了绑。他的被铁丝拧得死死的双臂,已经麻木,被捣碎的右脚,肿得像发面饽饽,脱下鞋看去,里面已被鲜血浸红;被挑了筋的右手,紫黑的血块已经凝固;那挨了无数棍棒的双腿,青一块,紫一块,一触就痛......
  美林圪蹴在土台子旁边,三口两口便扒完了饭。此刻,他画画儿之心仍未泯灭,想试一试被"冯造反"挑断筋的右手还能不能画画儿。他强忍着手的剧烈痛疼,拿起皮鞋用鞋尖儿在地上画了一只小鸭儿。没有思维的小鸭儿可在水塘里自在地浮游,眼下具有思维意识的他,却连只小鸭儿都不如了......
  就在这时,荒诞剧仍在继续上演。几个刚吃过午饭的"红小兵",手拿着柳枝儿跑过来了,不由分说,照着美林旁边的一个"牛鬼蛇神"劈头盖脸地猛抽,等他们发泄完身上过剩的精力,其中有一调皮孩儿要这"牛鬼蛇神"喊他一声"爸爸"。这人起初不叫,又遭一顿乱抽。抽后那小孩让他再喊,此人竟发熊了,乃小声地叫了一声"爸爸"。其余的"红小兵"也让他叫,他也顾不上什么尊严与面子,遂一声声地叫了起来。
  围观的大人见了,不但不上前劝阻,反而哈哈地狂笑。
  在一个长幼有序的国度里,连少年都沉沦到这等寡廉少耻的地步,美林的心在急剧地抽搐。他想对这些孩子们说:你们是吃着人奶长大的,是谁让你们变成疯狂的狼羔儿,即使狼也不会像你们这样!美林看过一本《世界美术史》,书中有幅立在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一座青铜塑像:一匹昂首龋齿的母狼,正在为地上的两个裸婴哺乳。这雕塑来自古罗马的一则神话,说这对婴儿是战神马尔斯和莱亚西尔维亚的孪生子--罗谟鲁斯和拉莫斯,他俩一生下来就被人投在河里,是一只母狼将之救出后并哺养成人。后来,他们是罗马城的建立者,狼孩至今还是罗马的标记......有人说,儿童是"祖国的花朵",但儿童如像眼下这般可怜的"德性",国家的未来还不是一座人间地狱!
  正当美林痛苦地思索着,那几个"红小兵"又抡起柳枝儿向他抽来。他们变着法儿的取乐,这回不叫美林喊"爸爸"了,叫美林说"我是牛鬼蛇神"。美林知道如果不说,"红小兵"们决不轻饶,乃喃喃地说了声"我是......神"。
  这话说得很轻很轻,孩子们因忙于嬉笑而没有听准。站在美林旁边的一个"牛鬼蛇神"当场检举了美林:"报告,革命的红小兵,刚才韩美林说他是‘神‘!"在围观人的怂恿下,"红小兵"对着美林又是一顿猛抽,边抽边嚷:"我叫你是神,我叫你是神!"
  上午的游街示众,下午又重演了一遍。
  傍晚,"造反派"把美林送到公安局。公安局一负责人宣布以"反革命罪"对韩美林实行刑事拘留。接着,给他带上铐子,武装押到洞山100号的看守所。
  
  野蛮中的几丝温情
  在理性哭泣的年代,当一切文明被恣意践踏的时候,在炼狱中的人更懂得什么叫"珍贵"。一走进看守所那布满电网的高墙之内,美林知道,他连做人最起码的自由都失却了。
  美林首次进洞山100号,还不是正式逮捕。拘留所中的看守人员给美林登记后,又喝令美林掏出工作证,把皮带、鞋带儿解下来;那把刻小人用的刀子已被厂里的"造反派"搜去,但未刻好的小人还在衣兜里,他也上交了。
  美林被投进10号囚室。这里是真正的人间地狱。囚室里有鬼鬼祟祟的小偷,有文文静静的政治犯,有歪鼻烂眼的地痞,有瘸腿断指的无赖,称得上薰莸同器,清浊合流。这囚室仅有一丈零八寸宽,光席通铺上,挤着十二个人,每人仅有八寸多一点的地盘。晚上睡觉时,身子仄歪着也容不下,需你的胳膊搭我的腿,我的脑袋压你的脚。室内散发着汗酸味、脚臭味,还有门口处尿桶里发出的尿骚气味儿。
  美林一走进这囚室,就被熏得头昏脑涨。
  为防止犯人逃跑,囚室里安有四道窗户:先是玻璃窗,再是纱窗,再是钢棍插成的"铁窗",最后是一层雨淋板。四层窗户把犯人和外界隔离起来。密不透风的黑暗囚室里点的是"长明灯"。即便是晚上,持枪荷弹的战士也能把室内犯人的一举一动瞅个清清楚楚。囚室内"政治犯"和"刑事犯"混编,"政治犯"刚进来时,要带着手铐"思罪"。"刑事犯"对"政治犯"可任意责打,以打掉其"嚣张气焰"。作为"政治犯"的美林,自然少挨不了刑事犯们的你打他踢。美林咬紧牙关捱过入狱后的第一夜。
  入狱两天之后,美林又被陶瓷厂的"造反派"押解回厂批斗。
  “文革"中,淮南陶瓷厂的"造反派",向以斗人最狠、最有"绝招"而闻名于淮南乃至安徽。解放前,淮南市的九区十八岗皆有土匪出没,土匪的凶残的因子遗传到厂里的某些"棒子队员"身上。"文革"开始不久,省里的"造反派"为使"走资派"和各色"阶级敌人"彻底"缴械投降”,常把他们遣送到这里。
  省委宣传部长戴岳送到该厂被批斗时,被施以昔年重庆"渣滓洞"才有的酷刑,落下了终身残疾。
  厂里有个叫白德培的职工,仅是一"三青团员",被"棒子队"专政后,毒刑施遍,仍不认罪,最后竟被一帮恶棍推进石灰坑中活活呛死。
  陶瓷厂因"修理阶级敌人""有功",竟被上级"造反"组织视为营垒中响当当、硬邦邦的"文革圣地"。
  一场亘古罕见的人格污辱在韩美林身上发生了。
  “棒子队员"威逼戴着手铐、走路一瘸一拐的美林,和十几个被称为"牛鬼蛇神"的人,在工人上下班时,分别跪在工厂的西大门和东大门的门口,让全厂两千多名职工路过门口时,都要朝美林他们身上吐一口唾沫或黏痰。谁要是不吐,专横跋扈的"棒子队员"就横眉立目地怒斥工人们没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
  兽的野蛮扭断了人们的神经,使人们的肝胆变得脆弱,社会的良知早已变得像小媳妇,全都猥琐地蜷缩在生命的墙角。在棒逼棍喝下,职工们都不得不乖乖就范......
  杭州有座岳飞墓,秦桧反绑着跪在岳武穆坟前,遭千人唾骂,万人谴责,那是罪有应得;作为一介画子、五尺微命的韩美林,遭此荼毒实在令人齿冷。
  一口口唾液,一团团浓痰,吐在韩美林的额头、眼角、嘴旁、腮边、头上脚上衣服上,更有一些表现给"棒子队"看的人,还竟将一把把豆脑儿似的鼻涕往韩美林身上乱甩乱砸。唾飞如雨,痰出如雹,当上下班的人群走过后,韩美林周身上下早已黏糊糊、脏兮兮,其污浊之状,实在不堪入目......
  当人类告别了生食的血腥、动物的匍匐,也便渐次摈弃了兽的野蛮,"棒子队"的这种恶行,离兽更近,离人更远。人性之恶如此,天道宁论!
  千口痰液虽然吐在韩美林一人身上,实乃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亵渎!
  处于污浊之"潭"的美林,如同置身兽的魔窟。如果说这以前的毒刑,折磨的是他的肉体;今天,他的灵魂已让疯癫的"棒子队"捣成碎片。他觉得,一切都在他身上死去,在这茫茫世界里,没有希望,没有温情,没有拯救,生活把他所有的生命的大门都给关闭了。
  他真想趁"棒子队"的成员不在的时候,一头朝工厂的大铁门撞去!
  正当美林心如槁木,万念俱焚的当儿,却在无边的野蛮里获得几丝儿难得的温情,他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美林被"棒子队"大羞大辱后,接着被押进工厂的大礼堂去进行批斗。陶瓷厂不乏做模具用的石膏,"造反派"用石膏给美林铸了个几十斤重的牌子。上写"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三家村的黑爪牙、里通外国的黑特务韩美林","韩美林"三字用红笔打了"×"。批斗前,有人给他解了铐子。上台时,他挂着石膏牌,被两个彪形大汉别烧鸡似的扭着。牌子上的铁丝勒着他的脖子,深深嵌进肉里。弯背躬腰,他那被捣碎的右脚、肿成瓦罐的双腿、血肉模糊的脊背,浑身上下无不疼得像锥刺刀挑。站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浑身颤抖不止,面颊上挂满豆粒大的冷汗珠儿。
  就在这时,站在美林身旁的一"造反队员",突然抡起手中的棍子,照着美林胸前的石膏牌子劈啪就是乱砸:"韩美林,他妈的,看你两条腿哆哆嗦嗦的,挺舒坦是不是!"话起棒落,石膏牌稀里哗啦砸了个粉碎。这"造反队员"跑到后台拿了个写着同样内容的用纸壳盒做的更大一些的牌儿,"狠狠地"套在美林脖子之上。
  美林认出此人叫方荣斋,是从山东淄博调过来的。美林下放到陶瓷厂后,两人有过接触,他曾对美林的处境,表示过同情。此刻,他的为美林换牌子的"障眼戏法",竟不露一点痕迹!
  人常说,幸福常以痛苦作参照物。而此时的美林却以"极端痛苦"和"痛苦"作为比较。挂着这貌似巨大的却仅有斤把重的"黑牌"儿,美林觉得比刚才"舒服"多了,"轻松"多了。
  吃午饭时,有一安庆籍的"棒子队员"递给他两只火烧。他掰开一看,饼心已基本掏空,里头塞的全是瘦肉!
  就这样,美林被陶瓷厂的造反派批斗了三天,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痛苦、最耻辱、最不堪忍受的七十二个小时。这期间,那一次偷梁换柱的"砸牌"和"两只肉火烧",当然也会使美林没齿难忘。
  过了一天,美林又被押到省会合肥批斗。
  这是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戴着手铐的美林被看押人员带着,经水家湖转车。水家湖是个肮脏且混乱的小车站。押送他的人肚子饿了,下车后就到站边的饭店大吃大嚼。饭店前有看自行车的,为防美林逃跑,押送人员将手铐解下一只,将美林锁在一辆自行车上。美林已近两天滴米未进了,浑身饿得软绵绵的像一条黄瓜蔓儿。但他知道,押送他的人为显示"阶级觉悟",决不会给他带回一口吃的。
  正在这时,忽见饭店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用纸托着一些蒸包儿,在喂她手牵着的小男孩。小孩光吃包子馅不吃包子皮儿。一刹工夫,包子皮扔了一地。进出饭店的人脚踩包子皮而过,包子皮的余香招来一群绿头苍蝇。
  此时,饿得头晕目眩的美林眼睛盯上了地上的那些包子皮。他身子极度虚弱,连辆车子也拉不动。他趴在地上,伸出那只未铐的手仅仅捡到了五片包子皮儿。有了那"千口痰吐身"的羞辱,他不在乎周围人那鄙夷的眼神了。此时,生存需要远远大于心理需要。他急速地将五片包子皮儿吞入肚中......
  因邓拓曾为美林的画作赋词一首,美林便被视为"三家村"的"黑爪牙",又因美林曾为田汉的《窦娥冤》搞过装帧设计,又被当做"四条汉子"的最忠实的"走卒",再加之那无中生有的"出卖原子弹情报事",韩美林的问题,成了淮南的"第一大政治要案"。在小小的淮南城里,几乎无人见过邓拓、田汉,但因有了韩美林这个"替身",就为文艺界的批斗平添了一个不可多得的"活靶子"。陶瓷厂及合肥市批斗过韩美林后,淮南市文艺界和市工会的"造反"组织,也"趁火打劫",竞相批斗韩美林这"三家村"、"四家店"的"孝子贤孙"。
  先是九龙岗区的文艺界从看守所"借"来韩美林批斗。押解美林的人,是区新华书店一姓胡的同志,他见美林遍体鳞伤,脚和腿都红肿得发紫,遂产生了几分怜悯之心。在解下铐子换绑时,美林请求他不要绑他的那被割断了筋的右手,说他今后还要画画儿,老胡点了点头,只象征性地给他上了绑。因绑得太松,绳的一头搭拉在地上,老胡就叫美林把这绳头用左手攥住,做出绑得很紧的样子。
  美林记住了这个姓胡的朋友,在他出狱后,还给这个老胡画过几张画。
  文艺界的批斗要有文艺界的特色。为能"上纲上线",声讨韩美林前,他们传看了一些美林的画作。美林在"四清"时及拘留前,家被抄过七八次,最后宿舍里连根筷子也没有了。这些画作是从省公安厅和轻工业厅转来的。人们看了美林一批画作之后,惊诧不已,都想不到在淮南市还有韩美林这样一个艺术奇才。
  九龙岗文艺界对美林的批斗,由淮南市文工团组织实施。文工团的小伙子身穿绿军装,堂堂哉,巍巍哉;文工团的姑娘们也穿着一身绿,袅袅然,婷婷然。小伙子们领着喊口号,声音清脆、嘹亮,姑娘们念发言稿时,就像在朗诵诗。他们的发言都说美林的画技高超,但越高超就越有迷惑性和煽动力。
  听惯了声嘶力竭的"鬼哭狼嚎",美林觉得今天的"批判"特别入耳。舞台上有两个小伙子按着他的肩膀,为恢复站立造成的疲劳,美林的头禁不住一甩一甩的,台下荡起一阵嬉笑声。
  批斗完了,文工团有个叫吕华堂的美工,跑上台来,偷偷对美林耳语道:"你的画,很有特色,我算服气了。......刚才,你在台上,头发一甩一甩,像个画家的样儿,好帅呀!坐在我旁边的几个姑娘,直赞美你的画,好像爱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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