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5期

失落的暗号

作者:逍 遥




  
  一
  援哥说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说这话时,纯净的蓝天上挂着金灿灿的太阳。援哥的眼睛依旧亮亮地、暖暖地、定定地望着她。
  茹菟的眼睛一时有些模糊,但没有泪。她忽然有点儿怨援哥,甚至心里起了一股恨意,这话怎么不早说,不在三十年前说!这时,一个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三十年前说你就能听得懂吗,就算听懂了又能怎么样呢?
  三十年前,在同样金灿灿的秋日之下,头顶同样纯净的蓝天,他们常从这里路过的。援哥眼角三道深深的皱纹是什么时候爬上去的?风就是再软,雨就是再柔,三十年哪!何况他们是经过风雨,见了世面的。援哥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她时有多大?援哥也就十八岁,她才十四吧?
  保留的一本相册上有援哥的照片,它们已经又旧又黄。相册像一块废弃的砖头,甩在犄角儿,多年来她从未触摸过。一碰也许会碎?
  有些记忆沉在湖底,梦里也曾被一粒石子掀起,涟漪中的援哥不变地活在十八岁,有一对明亮的眼睛。而她永远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眨着两只不谙世事的圆眼睛……但破碎的往事被搅起来,会叫人心痛到喘不上气,就该永沉湖底。
  在北京,洁净的蓝天虽然越来越难得见到,但还偶尔拨云见日,就像今天。而当年的她已被埋在三十年的风雨中,永远寻不回来了。
  一下子,三十年的风风雨雨仿佛都向茹菟压了过来,她竟一声叹息也发不出。
  
  二
  她和援哥是家门挨着家门长大的。援哥家和她家不一样,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援哥他爸是1945年入党的,文化不高。解放后,一直在银行当通讯员,经常骑个摩托,嘟嘟往前跑。据说,有时腰间还别杆枪呢。他妈就干脆大字不识,是个家庭妇女。
  茹菟的娘看不起他们,常关起门来对她说,别跟着他们这种粗人满院子疯跑!可脚一迈出自家的门槛儿,娘那两条描过的细眉和嘴角就笑得飞起来,嗲声嗲气地追着援哥叫“乖乖”。
  只要是小字辈儿,她都这么叫,也不怕人家听了牙倒。稍懂事后,每逢“乖乖”两个字钻进茹菟的耳根儿,她都会觉得有一溜儿蚂蚁在脖颈上爬。
  她为娘羞。娘怎么就跟别人家的娘不一样呢?
  援哥的妈话不多,特别会包饺子。知道茹菟家是南方人,回回都端一碗给他们送去。娘会立刻扭着水蛇腰跑过来,嘴里亲热无比地叫着,妹妹,这么客气哟!坐,坐。眼睛却紧张地瞄着椅子,那眼神分明是怕人家的屁股会坐脏了她的干净椅垫儿。
  援哥妈从没在她家坐过。她对茹菟说过,你家太讲究,俺怕埋汰了那地界儿。
  院子里的妇女很少有人在她家坐过,看着娘的眼神也总是怪怪的,似乎她有某种传染病。尽管娘的腰扭得比谁都好看,又腻又黏的话比谁说得都甜。
  茹菟家和别家就是不一样。
  那时,家家睡的几乎都是木板床,有的就干脆躺在铺板上。只有娘的卧室全部是舶来品。说是娘的,因为全套家具确实是她带过来的。一张精致的大床,床头青铜镀金雕花,床垫是席梦丝。西班牙木的梳妆台刻着带翅膀的天使,雕工极其精细……只是,这些做工考究的家具已经失去了当日的灿烂,像几位红颜已逝的贵妇,絮叨着一段段旧事,仅靠回忆打发日子。
  娘的卧室极少向人展示。偶尔有人闯入,百分之二百会惊得张大嘴巴。
  娘的做派也雷同于她卧室的家具,不落俗地常着一袭腰身毕露的中式袄(随着时间的推移,由长的旗袍变为短的斜襟袄),带着一种过去的辉煌,因而显得十分张扬。她死时大约四十多岁,恐怕到生命结束的那天,她都在描眉画眼。走路时,她总扭动着柔软弹跳的腰肢,臀部左右摇摆,与腰呈S型。所过之处,无论男女一律忍不住对其行注目礼。
  不大懂事时,茹菟觉得娘是美的。后来,觉得她美得怪异。再后,看着她,自己的脸就开始发烧。她决计不敢也不愿像娘那样招摇。她身体中有爹的血,爹是个老实人。
  老实巴交的爹却偏偏跟了娘。
  她逐渐长大。有的邻居是爹的老乡和战友,知道爹的底细。从邻居的风言风语和爹娘有时的争执中(争执中,总是娘在说,爹以执拗的沉默对抗),理出了他们、特别是娘不寻常的故事。
  爹从小家境贫寒,靠苦读由燕京大学毕业,学的是财经。读书期间,他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边读书,边搞地下工作。同时,与同班一女同学结婚、生子。他是三不耽误,妻却不能不耽误,为养家和供他继续念书,放弃了学业,提前工作。爹大学毕业时,党指示他参加了民主党派,给一个著名的民主人士当秘书。解放后,他的公开身分是民主人士,被派往人民银行工作。懂业务,政治上又可靠,这种干部毕竟不多。爹在三十多岁就当上了副局长,属于前途无量的一类。
  家有贤妻,两个孩子聪明伶俐,爹最风光的时候,碰到了娘。
  娘小时候也是苦孩子。她出生之后,茹菟的外公几乎就没回过家。印象中,娘没见过父亲。
  据说,外公参加过辛亥革命,后来也一直在为中华民族的前途奔忙。捎带手儿,又与志同道合的女同志再结连理。这在情理之中,外公和外婆是包办婚姻,外婆大字不识,外公却是前清秀才。外公一直与外婆及娘少有联系,不久就撒手归西,没给她们留下任何家当。外婆只能带着娘给人帮佣,四处奔走。
  大约在娘十二岁时,外婆带着她来到北京,给一大户人家当佣人。家主儿不是一般人物,乃是大名鼎鼎的汉奸市长。老爷见了可人疼的小姑娘,当时就眼睛发亮,执意收下娘做干女儿。
  从此,外婆虽还是下人,活儿明显轻了不少。娘则被安置进豪华房间,由家庭教师专门培养,两三个丫环轮流伺候着。文化是要学的,毛笔、硬笔,练出了一手漂亮字。重点是学交际,干爹照着高级交际花的模式栽培娘。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都要符合规范。意识上给她灌输,她的存在就是不顾一切地讨男人喜欢,直到叫他们失魂落魄。老师甚至让她带着假屁股学习风情万种地走路。
  三年之后,该娘闯社交界了。干爹把盛装的娘带到欢迎日本人的舞会。魔鬼身材的娘在舞池里扭,扭得日本人一片狂叫。不是在这种高级场合,他们八成会风魔地全扑上去,把娘撕成碎片。
  干爹被自己栽培的硕果镇住了。舞会散场,老头子急不可耐把娘拉进书房,又搂又亲,不能自持。就在准备下一步行动时,门开了,干娘冲了进来。干爹尽管官位不小,但极惧内的。胖太太像灌满了开水的茶壶,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往外冒泡儿。干爹只能背向壶嘴,望风而逃。
  干娘虽是醋坛子,还算明白人。才十五岁,怎么也不会是她勾引老头子吧!但女大不中留,冲那狐媚子般的腰,也得赶紧把她打发掉。干娘没痛下杀手,把她送到舞厅、妓院之类,传出去,对家里和自己的名声都不好,好歹是干女儿。再说,娘嘴甜,一直挺讨干娘喜欢的。于是,由干娘做主,把她嫁给了自己的外甥,一个花花公子。婚礼在怀仁堂举行,豪华、风光之极,在当时的社会新闻上转悠了好几天。
  对当下人的外婆来说,真如黄粱美梦。娘的命怎么就这么好,从豪门又进入另一豪门?但她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一直都只像娘的忠实保姆。
  娘从十六岁就糊里糊涂开始做母亲,陆续生下一儿一女。孩子自然不需她来操心,有外婆,还有其他用人。
  她忙于穿梭于各种宴会、舞厅、交际场所。干爹离不开她,她是老头子打开各类大门的万能钥匙。再者,出了家门,避开了河东狮吼的太太,他对干女儿就可为所欲为。据说,他是娘的情人之一,直到抗战胜利,被当做大汉奸公审和处死。传云,他还从日本高级军政中给娘拉客。
  这话茹菟当初不信,认为是糟践娘。但曾见人对她的异父姐指指戳戳:看她像不像日本人?瞧那皮肤!
  茹菟偷偷打量姐姐,皮肤白嫩得似被温柔的海风抚摩过。北京是不靠海的。她长得不像娘,更不像从天津来过一两趟的异母哥哥。她疑惑了。
  干爹被处决后,娘的后台倒了。但夫家未受多大冲击,仍旧有钱,娘一如既往生活在纸醉金迷中。她已被汉奸干爹养成这种习性,离不开社交场,离不开形形色色的干爹,他们也离不开娘。
  解放了,花花公子自己都不太明白,就成了反革命。娘识时务,立即和他划清界限。娘的公关本领确实所向披靡,迅速和军代表关系搞得相当不错。军代表说娘出身好,本身也是受害者,因此没受牵连。
  上有老,下有小,不知那几年她是怎么混过来的。好在她的干爹五花八门,也有染上红色的高级民主人士。
  一个政协常委把她介绍到银行工作。干不了专业,就在图书馆当闲差。离婚后,儿子让夫家的人带到天津。女儿有老娘看顾,时间还是有的,只是没了钱和地位,一时很是失落。
  娘受的教育就是男人靠本事,女人凭姿色。她还年轻,她要用自己的狐笑媚腰来闯出一番天下。从未受过廉耻教育,她只懂得把想要的男人夺到手。目测了一下周围的合适人选,都有妻室。那些个在位的干爹们太老,走路都喘气,嫁给他们,等于当个不要工钱的保姆,太不划算。
  于是,娘把“丘比特箭”对准了前途远大的爹。
  那天,娘执意要教老实巴交的爹跳舞。爹脸都红了,有点儿不知所措地摆手拒绝。
  娘说:胡局长啊,你是常有外事活动的。见了社会主义阵营的同行们,比如苏联专家,请你跳舞,不会,丢不丢人哪?你可是代表国家呀!胡局长,我说得有理没理?
  话没说完,腰肢已轻飘飘摆了过去,拉住了胡局长的手。胡局长的心跳不由加快了一倍,那颗加快的心脏仿佛随着娘的腰肢飞上了天。
  不久,他就跌进了娘摆的八卦阵,再也找不着北。
  直待有一天,娘告诉爹她已怀孕(怀的就是茹菟),他才吓得出了一身虚汗,魂不归窍: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不能对不起他们哪!
  对得起他们,就对不起我!那也就休怪我对不起你!娘一字一句,说得不紧不慢,两条描过的眉毛立起来。
  爹能怎么办呢?娘若把这事儿捅出去,爹的副局长、党籍就得立时泡汤。
  救他的还是发妻。当时,发妻也大着肚子。为保全爹的名誉和地位,她一咬牙关主动提出离婚。据说,爹当时就向发妻跪下了,哭得满脸是泪,骂自己的良心叫狐狸吃了。
  一切为时已晚。
  娘和爹闪电般完婚,她的目的达到了。钱虽没有过去多,但她终于挤进了官儿太太的行列。
  不知爹是否一辈子都愧疚着?从小,茹菟就觉得爹在家里沉默寡言得厉害。
  社交活动越来越少,娘把淤住的热情编成绳索捆在爹身上。爹被管束得很紧,钱全由她把着,甚至晚回来几小时,没交代清楚去向,她也会大吵大闹:
  是不是又偷偷摸摸给他们钱了?是不是又去看他们了?这是娘吵架时放在嘴边儿的两句话。爹一如既往地沉默。
  文革发生前半年,爹得肝癌去世了。没过两月,他的前妻也以肝癌结束了生命。按娘的逻辑,他们本该是一对怨偶,却不可思议地在另一个世界又走到一起。娘无能为力了。
  茹菟的感情一直偷偷偏向爹,但她怕娘。娘一生气,就用手指狠命掐她。修剪过的长指甲深陷在皮肉里,留下一个个弧形的血印子。
  她哭,娘就骂,丧梆子,就会干嚎!她不哭,娘就说,像你爹,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
  娘在外边从来不说粗话,在家里却像个母夜叉,谁都怵她,包括外婆。娘只较比喜欢茹菟的异父姐姐,她从未动过她一个手指头。有闲心的时候,也只对她稍加调教。有时会说一句:柔儿还像我。说罢,又失望地摇头:还是差远了……
  援哥家只有仨秃小子,缺闺女。院子里站着聊天时,援哥妈对娘唠过:你多好,有两个闺女,闺女是妈的贴身小棉袄啊!
  娘的细眉往下一搭:棉袄焐多了热,你要就给你一件吧。然后就拿眼瞄茹菟。
  也就是空嘴说白话,茹菟是爹的心头肉。娘吵过之后,爹常抱起茹菟亲,然后就望着窗户发呆。娘明白,闷狗通常不叫,逼急了,咬一口,够她受的。这时,娘往往就闭上嘴巴。
  援哥家大约都看出茹菟是娘的出气筒,所以,全家上下都挺怜惜她的。背着娘,常把她叫到家里,给她好吃的。扣子掉了,援哥妈就纫上针,给她缝上。
  娘知道了,不高兴。撇着嘴说:吃别人的东西不卫生,说多少回了,怎么就当耳旁风?瞧这针脚,五大三粗的,就像她的手。
  茹菟跟援哥投缘,有人欺负她,援哥总像亲大哥似的护着她。没上学时,孩子们在院子里过家家,玩新娘子上轿,回回都是她当新娘,援哥当新郎。宿舍离东安市场近,再大些,援哥常拉着她的手,在迷宫似的商场里穿梭。有一回,她在里面迷了路,像被人追赶的老鼠,惊慌地窜来窜去,眼泪在眼圈里转。正在这时,有两只温暖的手掌捂在了她的眼睛上,松开手,她看到援哥明亮的眼睛里跳着顽皮的笑。
  在当时的吉祥戏院右侧,有一家饭庄,门口经常卖大包子。薄皮大馅儿,一咬一汪带油汁的水,味道鲜美,一毛钱一个。援哥的零花钱不多。有了一毛两毛的,他就叫着茹菟去买包子。刚出锅的热包子,有点儿烫嘴,咬一口,吹上一口气儿,然后对望着笑,嘴里的滋味香心中的滋味甜。
  迷宫似的东安市场早就拆了,建过一个东风市场,也拆了,如今,现代化的新东安市场矗立着,饭庄早已搬迁。现在的包子可比过去讲究多了,一两面,恨不能做出一屉小包子,五光十色,什么都能包进去,只要有钱。但从离开援哥,她这一生就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包子……
  
  三
  1967年冬天,茹菟不得不去内蒙插队。她无处可去。从此,她和援哥天各一方,再没见过面,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
  那时,外婆刚去世。本来,是要把她们遣返回老家的。外婆却突然得了重病。靠援哥的爸爸说情,她们被赶到一间小平房里。在过筛子似的三四遍抄家中,当年娘的那些漂亮家具早已不见了踪影。黑黢黢的小屋里,终日只听到躺在铺板上的外婆喘息,其他声音几乎再也听不到。外婆临去时,浑浊的眼里淌下两行泪,却怎么也合不上,两只皮包骨头的手紧紧攥住茹菟的手不放。
  她实在是不能放心地走啊!
  茹菟的爹虽已去世,肉体上逃过了鞭尸,名誉上却跑不脱。按造反派的逻辑,民主党派就是反动派,共产党转而参加民主党派更是可耻的叛徒。因此,他才会和一个汉奸破鞋同流合污。
  一年前,茹菟的娘也死了。自杀还是被打死的?搞不清楚,没人敢问。
  活着,娘是那么轰轰烈烈,死时,却连个痕迹也没留下,甚至骨灰都没叫她们看见。只听说,她被剃了阴阳头,眉毛描到耳根儿,嘴被涂成血盆大口,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不停地在台上示众、批斗……
  茹菟的异父姐姐当时早已工作,两年前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茹菟十六岁还不到呢,就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女。现在,她这个老不死的也终于要撒手去了,这手叫她如何撒得开?
  姐姐那时不在场,当外婆抓着她的那双手一点点变凉时,茹菟整个人都傻了。
  又是援哥一家子叫来姐姐、姐夫,帮忙处理了后事。接着,银行的造反派就来轰茹菟走,说这房已经分给了别人。姐姐家只有一间小房,叫她去哪儿呢?
  正好,高年级有几个同学自愿报名去内蒙。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跟谁也没商量,赶紧也跟着“自愿”。
  快走的前三天,援哥听说了这事儿。他从大学赶回来,脸色苍白,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不行,你不能走!
  一切都已来不及,名已经报了,户口也注销了……
  十几辆大轿车从天安门广场西行。走的人只有三百余名,送的却人山人海,挺风光的。
  三十年过去了。当日的风光和激昂在茹菟的脑子里已成为模糊的一片。她只记得援哥拼命摆动着手,跟在她坐的汽车后面飞奔。军大衣被冬日的风鼓胀着,向后张扬飞舞,像要把那伸出手的身体托上天……
  经过盟里、旗里下到牧场,很快又来到队里,发给了他们蒙古包。茹菟和另外三个高中女生住进一个包儿,她年龄最小。
  小妹妹本该受到大姐姐们的呵护,但非常时期一切都显得“非常”。当年时兴的是“天天读”,手不离红宝书,胸不离领袖像章。阶级斗争更是年年讲、日日讲,人人都得革命永不停步。斗争哲学磨炼得人心似铁,恨不得个个都是铁姑娘。小妹妹摔个跟头当然没人理睬,不踏上一只脚就得念阿弥陀佛。
  革命的前提自然是阶级阵线分明。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就成为首要问题。逻辑推理,这出身成为了头等大事,自报家门就像走队列前回回报数,当着众人,嘴里高声呐喊,想声儿小都不行。
  刚聚到一块儿,各自的出身就已红黑分明。三个高中生中老高三的那位出身革命干部,目前父母还安稳地戳着,也就是说还没被打倒。其他人跟她茹菟一样,都是黑的,只是黑得干净(不复杂)。一个出身资本家,一个出身地主。
  那红五类挺文静,不多言,不多语,待人似厚道些,大姐姐的模样还没丢尽。俩黑五类却不好相处,总板着两张大脸。
  特别是出身资本家的那位,人高马大,盆儿脸上刻满阶级斗争,一根一根的弦儿许是太密,使那张粉脸早早出现了横纹。当她“噔噔”迈步进蒙古包儿时,茹菟总以为是哼哈二将中的一位戳在那里,忍不住会一阵心跳加速。初进门她就声明,早已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不错,她是革命口号喊得山响。但不知是否血液里还残留着资本家的余毒,她离不开两句口头禅,动不动一拍大腿说“赔了”、“赚了”。日后,终于被某个红五类冠以“老板娘”的绰号。因为是红五类送给她的“光荣”,她也不敢发作。这一忍,外号不久就张扬开了。
  新的生活开始了:学骑马,学放牧,更得学独立生活。
  以前,茹菟什么家务都不会,外婆包揽了一切。在外婆卧床不起后,她也被逼得拿起过锅碗瓢盆儿,可也就是好歹把饭做熟,丝毫没学到外婆的厨艺。下包儿后,轮流做饭,她的无能开始在人前示众。就数她做的饭难吃,吃得个个皱眉头。就是没有阶级斗争这根弦,大家也备不住要冲她板脸。
  她曾跟援哥妈学过烙糖饼,这勉强算她最拿手的。为让大家伙的眉头舒展一些,一轮到她做饭,她就烙糖饼。吃了没几顿,“老板娘”开始敲盆打碗,开上了现场批判会:就知道浪费,资产阶级本性不改!另一位盆儿脸立即附和:就是,就是!
  年岁小,记吃不记打,还有些大大咧咧。或许,血管中终究流淌着娘的血,她还知道笑。没过两天,她把这碴儿完全丢在脑后。
  同在一个蒙古包,掀开顶子,抬头看见的是同一片蓝天。一家人嘛,分什么彼此?既然分不清彼此,她有时就抄起别人的东西用。比如拿错袜子,穿错裤子之类。
  一家子,谁和你是一家子?亲不亲阶级立场分。“大姐姐”们心里在冷笑,我们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算么?那两位的心里根本没把她归到自己一路,而把她当成了活靶子。阶级斗争,无处不在又你死我活。不把她当靶子,难道发扬风格,自己冲上去,让人射死?这颇像古罗马的角斗场,奴隶们为了生存,就得咬牙跺脚挥刀剑,把自己的兄弟杀死,踏出一条血路,哪怕得到的只是暂时的生。
  两个人开始发难,吵吵丢了东西。也就是一双袜子,一条毛巾之类,兴许塞在哪个犄角旮旯,她们却小题大作,大动干戈地翻箱倒车(没有柜子,只有牛车),把她当贼查。
  再大大咧咧不谙世事,也是有脸有皮的。整天看着两位大脸把你当贼,就像得了肺气肿,喘不上气。包儿里呆不住人,往外跑吧。去贫下中牧家串门儿,一来是与贫下中牧结合,二来也能喘上一口整气儿。
  草原上人口稀少,这里的贫下中牧多和牧主、富牧沾亲带故。1945年划阶级,按内地的标准就该算走过场。因此,在重新划阶级前(1968年),他们的阶级观念根本不强。对待这些从北京来的年轻人,贫下中牧更是想不起问家庭出身。都是毛主席身边派来的,能有什么问题?再说,茹菟见人就甜甜地笑,笑起来周正的脸庞上眉眼儿飞扬,让人不由心里就热热的。他们都喜欢她,夸赞她是“塞罕乎很”(长得可爱的女孩儿)。
  由于在牧民家走动得勤,她的蒙语很快就说得比较地道,比“大姐姐”们强多了。这就更得牧民欢心,有几家贫下中牧甚至打算认她做干女儿呢。
  这简直是往“老板娘”和她的跟班心上插针,她们疼得牙都咬紧了,眼睛不由瞪得更大,只为要好好收拾收拾这个不知死活的“狗崽子”(在这个问题上,她们得了健忘症,总是忘记自己的来历)。
  苍蝇不叮无缝儿的蛋。这节骨眼儿,偏巧她的异父姐姐来了一封信。字里行间,为她们死去的娘抱屈。怪她警惕性太低,看完信想都没想就顺手塞进箱子里。
  两天后,“老板娘”的一双补丁袜子不翼而飞了,这成为“莫须有罪”的借口:先搜搜你不长眼的茹菟再说!在对她的箱子实行又一次“无产阶级专政”时,“老板娘”们搜出了那封信。“莫须有罪”立刻变成“现行罪”。读罢,她们恶向胆边生,怒从心头起:好你个坚持反动立场的“狗崽子”,这种信都不拿出来晒太阳,偏偷偷摸摸压在箱子里!
  当晚就刺刀见红,开她的批判会。
  茹菟有点儿不服,小声嘀咕一句:这是信……她还没忘有人曾告诉她私拆人家信件违法这话儿呢。也不想想,国家主席刘少奇都没能用宪法保护自己,你一个轻如纸片儿的小人儿,一封破信,也配想起过时的法律?
  “老板娘”立时瞪起包子眼:你反动!
  我怎么反动了……茹菟颤悠悠的设问句有气无力的,连用问号结尾都不配。
  跟班“腾”地蹿起来:你不但反动,手脚还不干净,跟你住一包儿,简直丢人现眼!
  像大姐的赶紧拉了茹菟一把,似乎还想挽救她:你立场有问题,好好认个错吧!
  错?她一时有些发懵,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只好低下头,一言不发。
  她没想负隅顽抗,只是不知所措。可沉默就是对抗。
  “老板娘”站起来怒吼一声,唾沫星子溅到她脸上:滚出去,你!
  滚?往哪儿滚?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以为是在做梦。但声音还是比她们低着八度,有些像自言自语。
  滚!跟班上来想推她一把。条件反射,她不自觉地用手一挡。
  好你个坚持反动立场的狗崽子,居然敢动手!“老板娘”疯狂了,一边喊,一边用穿着皮靴的大脚踢她。
  她被踢得满地打滚,却没有觉得疼。还是像在梦里,但已感觉到是个噩梦了。
  在没有醒来的噩梦中,她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终于从蒙古包里滚了出去。她的衣服、鞋子、箱子在她的身前身后翻飞着,和她一起往外滚……
  当茹菟感觉到身上伤口疼的时候,她开始了居无定所的日子。乱七八糟的行李归整到一堆儿,她把行李暂时放在一个她叫做阿娘(大妈)的家里。这个牧民家住几天,那个牧民家呆几日,她开始过一种“新生活”——流浪汉的生活。
  她不该算流浪汉的,她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刚刚满十六岁。但她又不能像流浪儿般混吃混喝,她得干活儿,凭自己的一双手挣饭吃。当然了,非常时期对成年与否的界定也失去了章程,半大小子和半大姑娘从城市下到农村与牧区的比比皆是。
  春天还没有到来。在太阳没有升起的早上,偶尔她会比别人提前醒来。包儿里尚未点火,当她把头从皮被里伸出来时,皮被上结的霜扎着她的下巴,寒冷的空气冻结在她的鼻尖……那冻结的寒冷一瞬间抹去了她的笑神经,又迅速滚进心里,把心冻成了冰蛋蛋,她只有哆嗦着缩成一团。
  在冻结的寒冷中,她有时会想起带着一身暖意的援哥,就像盼着早晨太阳的升起。援哥来信了,他已经参军,在一个保密单位工作。回信时,她只给援哥写了几句简单的话,不知道说什么好。援哥不是飞檐走壁的大侠更不是神话中的王子,无法来解救她。想到援哥,会有一种往下沉的感觉,他们已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距离越来越远……她的眼睛忽然感觉热乎乎的,仿佛有两股水流要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她不能哭,热的眼泪在严寒中会结成冰,冻伤她的脸。援哥,援哥,她只能在心里轻声唤着援哥……
  11月初,外婆刚去世时,她暂时栖身的小屋里一片愁云惨淡。援哥从学校回来,执意要拉她去香山。她明白,援哥只是想让她绷紧的心放松放松。
  萧瑟的秋风不知吹过了多少回,冬日的寒风也已掠过了。漫山遍野都是吹落的红叶。艳丽,一种最后挣扎的艳丽,因而更觉凄美。
  上坡下坡时,援哥仿佛不经意地碰碰她的手。不能再像小时候,人前人后都没有忌讳地拉着她的手。但那碰撞却仿佛带着无限温意,让她没有着落的一颗心生出一丝甜。
  快到山下了,援哥从地上拾起一片刚落不久的新鲜红叶,对她说:你看,这叶子多红、多美!送给你,作书签吧。
  她真把它夹在了毛主席语录里,还把它带到了内蒙古。
  可那鲜红的颜色早已变得晦暗,就像她越来越暗淡的生命。在天还没有亮的早晨,她一无所有,眼中和心里装满的只有黑暗……而白天,她的嘴角照旧飞扬着不合时宜的微笑。
  草原上的消息靠着马腿儿跑。不久,茹菟被轰出包儿的事情就传遍整个牧场。知青们分成了两派意见。一派认为活该,谁叫她是狗崽子呢!另一派则义愤填膺,大骂“老板娘”们才是狗崽子呢!私拆人家的信,又拳打脚踢,把人随便往外扔,还算人吗!革命也他妈是假招子革命,要不然怎么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蹬!
  那伙儿仗义执言的知青想把茹菟接到他们队。副队长是一块从北京来的,特意去找过她,把这意思说了。她没点头。那队有个赤脚医生叫大伟的,甚至把她接到他们队玩过三天。就差夹道欢迎了。可当时传进她耳朵的全是这帮小子的坏话:跟“革委会”的头头对着干,专当老保(保守派),无法无天,痞里痞气……去那儿,还不如直接去威虎山(小说《林海雪原》中的土匪窝)呢!
  她最终拒绝了这番好意。命运,焉之不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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