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5期

女佣

作者:李肇正




  
  1
  杜秀兰离开生养她28年的村庄时,拎着一个挺洋气的旅行袋。孩子爹在城里买的,打折,30块。孩子爹用衣锦还乡的神态朝她高高地举起旅行袋。杜秀兰立马说:“壮壮,那旅行袋你得留下,我兴许要派用场。”壮壮穿西装,扎领带,斯文样儿。现在,杜秀兰就拎着这只镶嵌着橘色线条的旅行袋,惴惴地上路了。
  正是深秋季节,一条土埂穿越了收割后的田亩。杜秀兰整整收割了20亩的水稻。杜秀兰的手臂很壮美,夏天时分裸露了,杜秀兰会深情地摩挲。杜秀兰的手腕轻轻一抖,锯齿的刀锋就“沙啦”的一声,一大蓬丰腴的稻秆就疲软地倒伏了。泥土是黑油油的,锋利的稻茬子戳起来,还残留着镰刀尖利的齿痕。稻花在人们不知晓的时候飞扬,稻穗的沉甸甸不经意就呈现了。稻谷灌浆时,田亩里水汪汪,黑土凝脂似的。水稻通体都变得金黄时,一种腥腥的湿漉漉的芬芳云雾般缭绕起来,和人们忙碌的身影不即不离。杜秀兰的目光沉淀了,在这干涸了的土地上。没有水的滋润,黑土变成泥巴,一片片地翘脆着,渴不及待地张开无数的嘴巴。
  杜秀兰老觉得自己呆呆的。杜秀兰把才上学的儿子交给他老爹时,心里就干缩成桃核似的。杜秀兰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得去上海找你爹。可是到了上海,我想儿子咋办?”儿子说:“那我想妈咋办?”儿子说这话时,正在玩泥丸子,用裆里的小东西撒点水,就捏泥巴,鼻涕拖得老长。杜秀兰回过神来,觉得儿子可怜极了。杜秀兰在儿子红富士般的脸蛋上咬了一口,啧啧响。杜秀兰说:“儿子,妈总不能让你跟爹妈一样,一辈子捏黄泥巴。妈得挣钱,让你上大学。”
  杜秀兰的脚步是迅疾的。她无法控制这样的脚步。前面有汽车站,还有火车站,杜秀兰得笔直朝前赶路。乡镇简陋的楼房横七竖八地冒出来,杜秀兰就把田亩抛到爪哇国去了。
  秋后,田亩里忙乎完了,进城扛活的乡下人跟蝗虫似的,破烂不堪的汽车里,杜秀兰跟乡下的男人们前胸贴后背。杜秀兰惊诧于自己的陶醉。乡下的男人,味儿特浓烈,辛辣的烟草,油乎乎的衣服,满口的色话,撩拨得她心里一抽一抽的。她嗅到了男人身体的味道,豆浆似的,一股沤熟了的有些酸腐的气味。壮壮进城都快九个月了。壮壮隔天要走了,到建筑工地去扛水泥。壮壮的劲儿永远使不完。壮壮像套马嚼子一样摁住她,芭蕉扇似的巴掌在她的大腿上啪嗒啪嗒地拍打。壮壮气喘吁吁地说:“我不能让我的自留地荒着。”杜秀兰疼得直咬枕头,但这疼蹊跷,在她的神经上直蹦,疼得她要昏死过去了。杜秀兰这时想,壮壮一见着她,就会摁住她,狠狠地打她。杜秀兰觉得自己的胸脯特别丰满,抑制不住地有涌流的感觉。杜秀兰咬住嘴唇里即将迸射的吟唤。前面的男人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肩膀在她的胸前磨蹭。杜秀兰本能地躲闪。杜秀兰想:“壮壮的自留地老荒着。”杜秀兰真的有了土地荒芜的感受。公公婆婆都老了,20亩承包地免不了要荒废。杜秀兰忧伤地瞥了那男人一眼。她和那男人立即结冰似地僵住了。
  火车上也破破烂烂的,旅客们丢弃的杂物跟毯子一样。杜秀兰没找到位子,蜡烛似的站着。入夜了,杜秀兰就窝在地下打盹,来来去去的脚在她的眼皮下闪动。一个拎开水壶的列车小姐踢她一脚,给坐着的旅客倒开水时却挺有模样的。杜秀兰不由地产生了一种进城的感觉,就像可怜的耕牛,满身泥水却又自足地走进破烂的草棚。杜秀兰穿了乡下人的新衣服,因为逼近城市就显得滑稽,就连那只旅行袋,也不伦不类了。杜秀兰不知道和城市隔了层什么,但城市的水潭难以溶入她这颗油滴。杜秀兰很希望自己能变成蜗牛,钻进厚厚的壳里,让别人看不见她的面貌。杜秀兰觉得火车轰隆隆的声音挤压着她,使她蹙缩成虫子的模样。杜秀兰想,见到壮壮,一定要不顾一切地扑在他厚实的胸脯上,就像小绵羊偎在山脚下。
  天在火车进入城市时变蓝了,变白了,清朗朗的。杜秀兰从座位下站起来,拢着头发。杜秀兰的脸庞结了层硬壳,哭不得笑不得。杜秀兰走出月台时,晨风寒凛凛地刮过来,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感觉。城市的阳光没有乡下的猛烈,却被数不清的玻璃反照了,扎眼。杜秀兰眯起眼睛。杜秀兰的视觉里完美地保存着穿西装扎领带的壮壮。杜秀兰看见壮壮了,颇费工夫。壮壮的胳膊使劲地挥舞,向着她。壮壮的头发马鬃似的,胡子乱糟糟,眼圈黑糊糊,瘦得跟猴似的。壮壮的破衣烂衫上,一块块石灰的浆水干翘起来。壮壮离家时,被年节滋润了,黑红的脸上疙瘩肉一球一球的。他不住地拉扯着领带,杜秀兰就笑话他:“想撒尿啊?不就是一根裤腰带吗?”杜秀兰不愿认识眼前的壮壮了,残留的疙瘩肉横横的一条,脸腮凹成两个洞。壮壮蹦着,欢呼雀跃,俩胳膊皮影似的。杜秀兰无声地靠近他,几颗眼泪滴在他厚实的胸脯上。城市里的壮壮让她凄凉极了。
  杜秀兰活过来了,壮壮在她的大腿上抓挠了。还是过年时的那个壮壮,不肯让自留地荒着。杜秀兰情不自禁地脸红,是娇羞。杜秀兰像城里人一样挽起壮壮的手臂。壮壮突然说:“快!快!老板只给我半天假。”他手忙脚乱的。
  壮壮把她引上公共汽车,城市人非常自然地把他们隔在另一个空间。壮壮故意搂搂抱抱,做给城里人看的。壮壮看城里人的眼睛冒火。杜秀兰不知壮壮带她去哪里,但跟着丈夫总是安全的。壮壮又能带她上哪儿?城市的千门万户都是从高楼大厦里分娩出来的,是高贵的胚子。
  但是壮壮带她去的工棚,是临时用化纤板搭建的。工棚里床叠床,一人只能占一只马桶的地方。工棚是很大很大的,要住很多很多的人,壮壮就是很多很多的一个。壮壮一走进工棚,就像回到家一样,脸上生动了。壮壮肆无忌惮地把手伸进杜秀兰的衣服,大把大把地捏。壮壮颤抖着说:“快点,没准有人撞进来。”杜秀兰也跟筛糠似的。杜秀兰觉得,这九个月来,她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现在的刹那。白天的田野里,耕作的尽是她这样的娘们,田间地头一聚,都是男男女女的浪声欢语,这时她的心就被毛毛虫啃啮着,难受死了。晚上,月亮从瓦楞里渗漏,一丝丝的,她半睡半寐,笼罩她的夜色就是壮壮的手,毛茸茸地抚摸她。她是一片肥沃的土地,需要男人深耕细作。杜秀兰热烈地呈现了自己,像融化的酥油,软绵绵地粘着于壮壮的怀抱。杜秀兰的逐渐裸露的身体上,感受到点点光亮的烧灼。漆黑的工棚是只筛子,一条条阳光跟射线一样笔直。壮壮催促着:“快点!快点!没工夫了!”杜秀兰想,破烂的工棚到处都是漏洞。杜秀兰顿时觉得,所有的漏洞都是眼睛,或者可以让眼睛一目了然。外面的许多声音涌进来了,工头骂娘、工人喘息、机器轰鸣、卡车奔驰……她情不自禁地用衣服掩盖身体:“别人会看见的。”杜秀兰感觉到,壮壮慢慢地从她身上滑落。壮壮试图重新来过,那手却只是在她怀里游走,不再孔武有力。壮壮不停地看着四周,确实有杂沓的脚步声不断逼近,又不断远去。壮壮落潮似的,瘫软在床上。
  杜秀兰说:“壮壮,我想洗一洗。”看看周围,又说:“我要洗把脸。”壮壮默默地拿起脸盆出去。杜秀兰不停地看自己,看门口。心头正在起伏,却又无奈地冷却,有一种渗入骨髓的煎熬。杜秀兰怅惘地放眼,犬牙交错的建筑工地,尘土飞扬,来来往往的都没了人的模样,是一些只会爬行的影子。壮壮把一脸盆清澈的水搁在她眼前。杜秀兰反反复复地洗,只洗眼睛。杜秀兰怀疑她的视觉。
  壮壮突然一猫腰,跑了出去,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个。
  
  2
  现在的女佣统称保姆,有长做和走做两种,走做又叫钟点工。杜秀兰是长做,住家的那种。
  是保姆介绍所介绍的。杜秀兰在保姆介绍所的冷板凳上坐了好几天。有人听说她才从乡下来,就说她肯定老实。城里人总提防着乡下人,认为现在老实的乡下人越来越少了。
  杜秀兰没了乡下人的灵气,呆头呆脑的,真的是老实的样子了。两个男人目不转睛地注视她。一个男人想要从她的衣服里发现什么,一个男人想要从她脑子里发现什么。杜秀兰被他们看得落叶一样轻飘。城里的树都是有年岁的,一坨坨老疙瘩,树皮翘起来,比锅巴还要厚。他们提了很多条件,从朝到晚要看着老太太,每顿饭都要热腾腾地现烧,老太太的身上24小时都要干爽,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能违背,特别是,在他们家里,她不能见任何人。工钱每月350块。杜秀兰的脑袋一点一点的,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能住下来,赚一份工资,比什么都重要。在壮壮的工棚里住了两天,当然和几个烧饭的女工宿一处,隔墙长满了眼睛,晚上睡觉都不敢脱衣服。工头还说,假如打工仔的家属都去吃他的,他就血本无归了。
  杜秀兰像被他们押解着,走进一幢老房子。杜秀兰从木楼梯走上去,空空响。两间屋,老太太睡在前一间。老太太的手搁在被窝外面。那手只有皮和骨头。老太太的眼睛灼亮灼亮,没有腮帮子,也没有牙齿,嘴唇像两条暗红色的线,喉咙一抽一抽的。杜秀兰手脚发麻。杜秀兰看见了电视和电话,心里活泛了一些。一个男人说:“好了,有保姆服侍了,面子上也过得去了。”一个男人说:“妈,你以后太平点,床上睡睡,反正有保姆照顾你。”他们跑到后面去商量什么。350元工资,每人平摊180元,还多了10元。他们为了这10元争论不休。他们走出来时对杜秀兰说:“算了,每月给你360块。”
  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儿子们出了钱,就心安理得地走了。老太太眯缝着眼睛,好像在睡觉。杜秀兰想给壮壮打个电话。早上出来,都没给壮壮打招呼。一清早,工头就堵着工棚的门驴嘶马叫:“快,得抓紧工期,早饭我让人送工地去。”杜秀兰在伙房帮忙,斜斜地看去,壮壮的脚步走出梅花点,脑袋耷拉着沉得很。工头有手机,就是别在裤腰带上的电话,壮壮说,有事打他的手机。杜秀兰小心翼翼地提起电话,老太太的声音在后面爆炸了:“电话怎么可以随便乱打?一个电话要几毛钱呢!”杜秀兰的手就被烙着了,慌里慌张丢下电话,回头见老太太眼睛,正锥子一样锥着她。杜秀兰木桩似地戳着,却见老太太又眯缝起眼睛。傻愣了一会儿,杜秀兰到后面屋里去打点。很阴暗的一间屋,隔墙倒像灿烂的星空,破损的木板透露着闪闪烁烁的阳光。一只小床,鱼网似的破棉絮,黑糊糊的被子。杜秀兰很满足,她想,总算有一块避人眼目的地方,可以和壮壮幽会。杜秀兰拍打拍打棉被,拍打出浓浓的霉味。霉味顺着鼻腔嗤啦地吸进肺腑,她觉得身体快要长出绿毛了。但她还是以为出乎意料的好。老太太吭哧吭哧地咳了起来,杜秀兰惊醒了,飞也似地去,只见老太太干瘪的手捶着床沿,却因疲软而无声。杜秀兰赶紧拿起床下的痰盂。老太太的手一拨,痰盂翻滚到地下。老太太一张嘴,无牙的嘴是一个深深的黑洞。老太太艰难地努着嘴唇,说:“你是女佣人!”杜秀兰想辩说什么,老太太又把眼睛关闭上了。杜秀兰默默地收拾好痰盂,擦干水迹。杜秀兰无所事事了,脑子里只有“女佣人”三个字。在乡下种承包地,她是土地的主人。她高兴种什么就种什么,高兴怎么种就怎么种,大家都喊她壮壮媳妇。在城市她是女佣人,得让人家差三喝五。她吃的是人家的饭,就得受人家的管。她得孙子似地服侍这个木乃伊一样的老女人。
  杜秀兰发觉,只要她呆呆地坐在边上,老太太就无声无息地睡觉,但她一离开,老太太的眼睛就立即像桂圆一样滚圆。老太太神灵似的。老太太的床边上有只破旧的梳妆台,一面麻脸的镜子。杜秀兰只能观摩泥塑一般的镜中人。都说城里的自来水有漂白粉,能把乡下人的脸洗得白白净净,果真如此,镜中人的脸上,太阳晒出来的黑红色都被漂白了,是墙壁的色彩。不过镜中人年轻了,美丽了,十足的少妇的风韵。杜秀兰不能确定镜中人就是自己,但她依稀察觉到自己的某种变化。她无法不娴静,无法不白皙,无法不美丽。
  晚上,服侍了老太太吃饭,解手,擦身子。老太太说:“一只蜡烛灯还不够?”她的一根绝细的手指锋利地刺向日光灯。蜡烛灯只有三瓦,鬼火似的。老太太说:“自来水下面搁水桶,滴水,水表不走的。”杜秀兰是算盘子,一拨一动。杜秀兰坐在鬼火下面,觉得自己成了憧憧的黑影,忽闪忽闪起来。电话铃响了,是老太太的一个儿子打来的。儿子粗声大气地教训她,做保姆也要竞争上岗,世界上什么都少,只有人多,做得不好,就炒鱿鱼。儿子要她给老太太按摩,要跟老太太说话。儿子说:“你知道吗,城里有多少下岗工人?下岗工人一个月只有二百多块。要敬业,要对得起这份工作。”儿子的边上有人说,罗嗦什么,快点摸牌吧!于是儿子立即搁了电话。另一个儿子也来电话训斥她,要她手脚勤快一些,嘴巴甜蜜一些,心思仔细一些。杜秀兰却不敢给老太太按摩。杜秀兰怕接触了这具骷髅,睡觉会做噩梦。杜秀兰沉浸在乡下的夜晚。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壮壮在城里拾来的。电视机老是雪花飘飘,里面的人都成仙了,一起脚就扭秧歌似的。公公婆婆逗弄着小孙孙,婆婆还扎鞋底,嗤啦一针,嗤啦一针,亮闪闪的。杜秀兰看电视,咯咯地笑。杜秀兰实在忍不住电视的诱惑。眼前是一台18英寸的老式彩电,木壳的。电视里会有许多她以前的幸福。老太太打鼾了,哑哑的。杜秀兰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老太太还是不紧不慢地打鼾。杜秀兰蹑手蹑脚地走到电视机跟前,关了声音,去摁电源开关。电视机好像是太阳横空出世,放射了万道光芒。杜秀兰大吃一惊,眼睛哀怜地看去。老太太又沉闷地捶打床沿了。老太太愤怒地说:“要死了!要死了!用电不要钞票啊?”杜秀兰忙不迭关电视机,噗嗤一声,顿时一片黑暗,三瓦的蜡烛灯简直没有任何光亮。杜秀兰咬着牙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让这台电视机粉身碎骨!”
  城市的太阳被无数的高楼大厦阻隔了,总是姗姗来迟。但老太太醒得格外早。老太太用脚蹬板壁。杜秀兰摸着黑给她吐痰,撒尿,洗脸,吃早点。杜秀兰拎起菜篮子,向老太太示意。老太太说:“你给我记着,每一分钱都要交待清楚。不要以为城里人的钞票好骗,我人虽老,脑子是刷刷清的。”老太太从枕头下面掏出一只手帕包,摸索出一张10元的票子。杜秀兰二话不说,接了钱,就出去。事情再简单不过,给多少钱吃多少菜。
  杜秀兰走下木楼梯时,立即发现过道的门都翕开一条条小缝,都射出一些笔直的眼光。乡下人进入他们的生活区域,就好像是盗贼出现了。买菜回来时,杜秀兰听到楼下的一个老太太在窃窃地说:“要死了,三层楼雇了个女佣人,乡下来的,以后就要不太平了。”另一个老太太就跌足了:“你防我防大家防,人防物防科技防,千家万户保安康。”杜秀兰在弄堂里看见过这样的标语。杜秀兰在流言蜚语和冷若冰霜的注视下低头疾走。
  杜秀兰一到主家,果真老太太让她报账,从斤两到单价,再到总数,她的脑子真的跟计算机一样刷刷清。老太太坚持着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把弹簧小秤,把所有的菜都勾了一勾。老太太硬说缺了一毛钱,是杜秀兰贪污的。杜秀兰哭了,嘤嘤的。杜秀兰像所有的乡下人一样老实,一样本分,受了委屈只会流泪。杜秀兰自己拿出一毛钱。老太太得意洋洋了,把一毛钱紧紧捏在手心。
  上午,居委会来人了,一个老大姐,用检察官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视她。大姐说:“你,做保姆的?”杜秀兰知道这目光的含义,瑟缩地点头。大姐言简意赅地说:“身份证拿出来!”杜秀兰赶紧掏出身份证。大姐拿照片对她的脸认真看,说:“务工证办理了没有?要到居委会登记的,你知道吗?拿50块钱来,手续费!”大姐对她说话用了许多问号和惊叹号。城里人老对乡下人抱有戒心,好像乡下人要抢夺城里人什么的。城里人有句口头禅:“只配在乡下种田,到城市来凑什么热闹?城市人都快没饭吃了,乡下人还要挤进来抢饭碗,真他妈的混球!”
  杜秀兰整天整天地干坐。杜秀兰一出门就害怕,投向她的目光,扑向她的话语,有的笑笑的,却透出入骨的蔑视,有的凶凶的,想要砍死她。窗户朝东,看得见城市的日出,在高楼之间徘徊,短短的。满眼都是水泥的色彩。水泥裸露着,灰蒙蒙的,隐隐透出惨白。水泥比黄泥巴要硬许多,坚冷似铁。杜秀兰怕是一经触摸,手指就会折断。杜秀兰甚至觉得自己的目光正在慢慢地被磨损,被粉碎。杜秀兰收回目光,是陈旧的家具,还有半死的老太太。杜秀兰不知看什么才好,但她必须看着什么。杜秀兰的心灵像水泥似地凝固起来。
  
  3
  杜秀兰买菜时偷偷地打了公用电话。杜秀兰没听到壮壮的声音,但她想,工头告诉壮壮时,这个愣头青一定高兴得撞墙。
  晚上,应该是杜秀兰睡觉的时候。杜秀兰极轻极轻地开了窗。楼下一声呼哨,有壮壮的黑糊糊的脑袋。杜秀兰抑制不住心跳,把钥匙扔下去。一声惊雷,是钥匙砸在水泥地上。壮壮摸了上来。两人立即麻花似地绞到一块儿。两人都积蓄了许久,都拼命地抑制着爆炸。两人像在练轻功,很熟练的动作,却费老大力气。两人喘息了,很低沉,闷声闷气,是快乐的巅峰。老太太翻个身,呢喃了。杜秀兰突然从巅峰跌落,竖起恐惧的耳朵。壮壮热乎乎的气息喷她一脸,应该是长长的一声叹息。杜秀兰还从壮壮迅速地疲软感觉到他的叹息。杜秀兰紧紧抱住壮壮,几乎无声地说:“走吧!快!”壮壮的脸在她怀里摩挲,哀哀的。壮壮挣脱了,也不看她,提着脚尖,一步一步挪出去。杜秀兰在床沿坐着,看这晨曦把窗玻璃染得乳白,洗得雪白,照得银白。一切都是白色的,却跟乡下的雪景不一样。下雪了,小媳妇大闺女就聚拢来,说只有年轻女人才能听的话,一边做针线活。
  经常有收破烂的到弄堂来,当然也是乡下人。杜秀兰也常常看到乡下的男人或女人背了个破竹篓,在垃圾桶里倒腾,什么都要。捡破烂的总是一早来,见哪家门开着,就顺手牵羊拿走一些东西。楼下张家的一只铝锅搁厨房里不见了。张家老太里里外外地搜寻,一边骂爹骂娘,骂儿骂女,骂天骂地。杜秀兰拎着菜篮子经过,张家老太大喝一声:“喂!”杜秀兰一激灵,也不知她喊谁,脚步僵硬地停了。张家老太说:“喂,你拿了我的铝锅吗?”杜秀兰还不清楚她是在问她,回头木然看她。张家老太咄咄逼人地说:“不要装成老实巴交的样子,不是你还能是谁?”杜秀兰的心灵一抽一抽的,生疼。杜秀兰反问:“我?”张家老太一张脸跟铝锅似的:“对,我说的就是你!”杜秀兰满腹的委屈鼓涌起来,又沉淀,积石似的。杜秀兰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肠硬了许多。杜秀兰膨胀起很久很久的愤怒。杜秀兰忍无可忍地尖叫一声:“你把我当什么啦?”张家老太一呆,清水鼻涕淌了下来。杜秀兰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杜秀兰大声说:“你们老把我当贼看!告诉你们,从小到大,人家的一根针我都没拿过!”张家老太退缩了,说:“我只不过随便问问。”杜秀兰不依不饶了:“随便问问?那你为什么不问别人,非要问我?告诉你,以后再敢往我头上泼脏水,我要你好看!”张家老太恐惧地看着她。立即有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升腾而起,旋转着,杜秀兰空前地亢奋。杜秀兰明白了一个道理:城市人其实胆子小得很,性子却刁得很,你退一寸,她就得进一尺;那你进一尺呢?杜秀兰抛下张家老太,往楼上跑去。杜秀兰习惯地踮着脚尖走路,木楼梯空的一声,她的心就会扑通一跳。杜秀兰走了两阶,突然用了脚跟。脚下有扭曲的感觉,空空的声音变得嗡嗡响。杜秀兰终于踩出自己的脚步声,而且沉甸甸厚厚实实。杜秀兰在这样的脚步声里知道了,在城市做人要是不凶狠,那就做不成人。
  老太太已把跟杜秀兰算帐当作天大的乐趣,而且每回非得算出一些她想得到的钱。一开始是一毛,渐渐的就是两毛了。杜秀兰还沉浸在自己的脚步声中,脸腮红扑扑的。杜秀兰顺口报了价钱,要比真实的多出一块钱。老太太不会在意一块钱,却苦苦地从她那儿算两毛钱。老太太捏着两毛钱,眼睛狡黠地闪动。昏黄的眼珠,周围辐射着深刻的皱褶,这么一闪,西太后似的。杜秀兰噗嗤一笑。老太太装上假牙,一努一努地说:“别在我跟前笑,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她慢腾腾地钻进被窝,眼皮眨巴着落下。杜秀兰觉得腮帮子酸酸的,这一笑抽动了脸上所有的肌肉。笑的肌肉长久未经锻炼,都快没有弹性了。
  杜秀兰有了打算,有了构想,就是城市人常常说的有了思想。杜秀兰在算帐:一天落一块钱,一年就是三百多块,这是外快。杜秀兰无师自通地想起许多农村的至理名言: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杂草得往庄稼地长,抢肥水;小雀子飞进有钱人家,喳喳叫,就成了金丝鸟……
  杜秀兰发现,城里人什么都要上锁,自来水龙头也钉个木盒子,挂把铁锁。煤气灶旋钮间插块竹片,也一把锁锁了。杜秀兰细细一回想,她第一次穿越公用厨房时,并没有这么多的锁。这些锁都是冲着她来的。下午五点时,厨房里热火朝天,杜秀兰有时穿越,大家就好像一阵风刮过。她被城市无情地排斥着。杜秀兰开始为自己打算。首先得站稳脚跟。人弱被欺,马弱被骑。杜秀兰每时每刻都这么想。这想法跟砂纸似的,把她的心灵磨砺得又粗又硬。杜秀兰试探地,上上下下地走木楼梯,故意踩得震天响。她得证明她不是一阵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起先她心里还悬悬的,怕有哪扇门突然打开,然后指着她的鼻子一顿臭骂。但是没人挺身而出。杜秀兰见到许多更加蔑视的目光,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神气,背地里听到许多恨她入骨的话语,都快要把她千刀万剐了。杜秀兰心里毒毒的,脚步就蹬踏得更响。只要她脚步声一响,就有人乒乒乓乓地关门。杜秀兰感觉到一种发泄,积久的怨愤响亮地流泻。但毕竟心里有了破洞,就觉气短,人面前头昂得跟公鸡似的,人背后却萎头萎脑,骂自己贼贱。
  城市太生分了,在早晨的车水马龙里,杜秀兰多想自己能像一滴水似地融入,但她是一株水草,袅袅娜娜地被冲刷到黑暗的角落里。杜秀兰想壮壮,比在乡下时隔了万水千山还要想。万水千山可以用汽车和火车跨越,同在一座城市里的壮壮,无数的公共汽车在眼前飞驰,却没有哪一辆可以载着她来到壮壮的身边。杜秀兰飞快地消瘦。杜秀兰的形体一天比一天美丽,心里却一天比一天苦楚。杜秀兰的美丽是用苦楚雕琢出来的。
  老太太的两个儿子来得勤快了,一来就用眼睛饥饿地食用她。两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争先恐后地夸她好看,当然语气也是居高临下的。他们说,乡下人一定要到城市走一趟,才算做了回人,一个乡下女人,才进城市时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几天呆下来,素质就提高了许多。看得出,他们的夸奖很蹊跷,但杜秀兰中意。女人总希望被男人哄着骗着,因为女人看到自己被男人迷着,更不用说一个饥渴的杜秀兰。乡下女人看城市男人,总是别有一番滋味。壮壮三十才出头,却弄得胡子拉碴,人瘦毛长,一脸的黑斑和老人纹。这两个四十岁的男人,一张脸光光爽爽,红红的白白的,像新出炉的奶油面包。杜秀兰在他们身上闻到杏仁味儿,甜丝丝滑腻腻的。他们稀落落的头发一根根都被摩丝撑得跟钢丝一样,让杜秀兰看不懂。
  大儿子叫金宝良,小儿子叫金贝良,他们都是老太太的宝贝,老太太那俩绿豆眼一见着他们就乖囡似地柔顺。宝良说:“你看看,小杜做事情多地道,把老太服侍得妥妥帖帖。”贝良说:“也真是的,自从小杜来了,老太一点都不吵不闹。”
  宝良的工作有很大的流动性,做保险,吃开口饭。贝良在工厂上班,一个萝卜一个窝。宝良白天里就来和杜秀兰说话,甜言蜜语的。杜秀兰常常说:“金先生,你真会说话。”杜秀兰天天面对半死的老婆子,有个人说说话,心里就活泛多了。宝良评头论足说:“秀兰,什么时候到南京路去买衣服,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现在的女人是不穿棉毛衫羊毛衫的,只穿一件蕾丝内衣,一件羊绒衫,在外面搭一件大衣。你要是苗条了,城里的女人就统统让你压倒了。”他捏了捏杜秀兰的胳膊。杜秀兰穿着一件棉毛衫,两件羊毛衫,都是城里人丢掉的落脚货。杜秀兰不好意思地躲闪了一下,脸庞红艳艳的。杜秀兰不经意地去看那手。宝良肉团团的手有好几个窝,深陷着,还有好几个老大的戒指,闪亮着。
  “乡下女人,做鸡去!”老太太敲击床沿,响得很沉闷。杜秀兰听得不分明,见宝良嘿嘿地笑,知道这话难听,眉头就锋利地竖起来。两人就不尴不尬。宝良生了气说:“老太婆,老不死,一把安眠药吃了,什么都太平!”宝良真的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圆圆的白白的大大的药片。宝良不慌不忙地把药片碾碎,从冰箱里拿出豆浆,放到微波炉里热了,倒入药粉,一手像抱婴儿似地圈住老太太的脑袋,一手拿的杯子已向老太太的破洞似的瘪嘴里倾斜。有咕嘟咕嘟的声音。一会儿,老太太就呼噜了。
  宝良的手法十分纯熟,应该是早有准备。老太太连绵不断的呼噜声使杜秀兰惊惧不安。和宝良相处时,老太太闪动的眼睛和揪心挖肝的话语是某种阻隔他们的屏障,现在两人都十分明了地相对了,杜秀兰心里颤抖。杜秀兰常常不由自主去看老太太不知死活的样子。宝良说:“秀兰,看她作啥?你尽管放心,没有五六个钟头,绝对醒不过来的。现在我们清净了,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杜秀兰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哦,五个钟头。安眠药药房里买得到吗?”宝良立即兴趣索然了,冷冷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杜秀兰赶紧说:“我是个女佣人,敢有什么意思?我说是我,晚上老睡不着,买了自己吃。”“晚上睡不着?”宝良马上涎起脸来。老太太从喉咙里咕噜一声,杜秀兰立即惊弓之鸟似地跳了起来,看看老太太若无其事地打鼾,惴惴然坐下,满脸的彷徨。宝良有些失望,怏怏地坐了一会,自嘲地说:“我是跑街先生,脚底板抹油的。”就匆忙地走开了。
  宝良晚上是绝对不敢来的。宝良常常说他惧内。惧内就是怕老婆。怕老婆的男人在乡下最丢脸,在城里却挂在男人的嘴上。杜秀兰买了安眠药,给壮壮打电话时心里噗噗跳。杜秀兰哆哆嗦嗦地说:“壮壮,你一定得来,晚上,没事的。”公用电话亭的老头正歪了半张嘴叼着烟,这时就斜过一只眼。杜秀兰立即撂下电话。
  杜秀兰偷偷地给壮壮配了钥匙。杜秀兰坐在老太太的身边,一颗心却扑棱棱地跳出去。杜秀兰把大大的安眠药细细地碾碎,是粉末。杜秀兰把粉末调和在开水里。粉末沉淀了,溶解了,开水在玻璃杯里有些浑浊。老太太晚上要大杯地喝开水,说是清肠。杜秀兰特意放了糖,送给老太太喝。老太太咂巴着瘪嘴,说:“我不吃糖开水的,吃了血脂高,还会生糖尿病。”老太太把一口开水噙在喉咙里,咕噜噜地响。杜秀兰害怕了,说:“你不喝,我就倒掉。”杜秀兰突然觉得自己在谋杀,好像这粉末是毒药。杜秀兰常常在电视里看到,男人女人吃安眠药自杀。杜秀兰只想立即取消这个罪恶的计划。老太太说:“倒掉?浪费了!用人家的钞票不知道心疼。”老太太马上嘟噜嘟噜地喝,绝细的颈子一条条青筋暴出来。
  老太太睡觉了,一条涎水清亮亮地从嘴角挂下来。老太太还打呼噜,像乡下的老人抽水烟袋。老太太以前也打呼,不过很轻,却沉重,从压抑的肺腑里盘旋而出,经过喉咙时已成强弩之末。杜秀兰真的害怕了,去摇老太太,老太太一如既往地呼噜。杜秀兰想,假如明天一早老太太醒不过来,她就逃回乡下去。渐渐的,她的耳朵就长到外面去了,木楼梯的脚步声还没响起来。耳朵像两只翩翩的翅膀飞舞,杜秀兰不由讨厌起呼噜。这呼噜犹如一道无形的墙,不让她的耳朵飞出去。杜秀兰拍拍老太太凹陷的脸腮,呼噜仍然不慌不忙地响着。
  杜秀兰有些作呕,把手指擦了又擦,一抬头,壮壮已站在她的身后。壮壮直愣愣地看着老太太,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杜秀兰立即像水蛇一样缠绕在壮壮身上。壮壮惊恐地指着老太太,想推开她。杜秀兰说:“没事!没事!我给老不死的吃了安眠药。”壮壮用眼睛问:“真的?”杜秀兰噗嗤噗嗤地亲他,为了证明她的正确。壮壮立即爆发了。壮壮抱起她打旋。壮壮把她抱到后面。杜秀兰只有一种感觉:小床像飞毯一样忽东忽西。她和她的壮壮在九天云霄忽忽地飞翔,突地掉落到地下,碰撞到大地的刹那,她快乐得想死。好不容易才有这种极度欢乐的死的感觉,盼望快一年了!365天,她天天晚上都在喷发着这种“死”的感觉。杜秀兰呢喃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的嘴巴紧紧地贴在壮壮的胸脯上,这呢喃就印进壮壮的肋骨。壮壮的手像毛毛虫,在她的光滑的身体上爬行,慢悠悠,毛茸茸,湿漉漉,粘滋滋。杜秀兰又坐上飞毯晃悠了。壮壮突然说:“你怎么想起来的?”这下杜秀兰真的摔到地上了,有痛感。杜秀兰说:“她儿子教我的。”“她儿子?”壮壮条件反射地说。杜秀兰笑了,有些暧昧,说:“这么老的老太婆,会有什么样的儿子?”壮壮呆愣了一会,穿衣服了。壮壮说:“我们是星星夫妻,露水夫妻。”杜秀兰听出了伤感,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这句话在乡下家喻户晓。以前乡下老是放一部他们永远不知道的电影,电影的内容乡下人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但这话永垂不朽了,一代代地流传。
  害怕时伤感隐退了,现在放心大胆,却有了离别之苦。咫尺的路,却遥遥难及。壮壮一走,杜秀兰失魂落魄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早晨,老太太睡眼惺忪,眼屎疙瘩出来。老太太说:“昨晚睡得真死。”突然,杜秀兰把全部仇恨都集中到她身上。杜秀兰心里恶狠狠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掐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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