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5期

花开花落

作者:何 申




  
  一
  这本来是初夏的上午,按说还没到天热的时候,更何况这座山城古来就是避暑之地。但乜丹萍从法院大门一出来,就感到自己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她后悔怎么没穿裙子却穿条牛仔裤。穿牛仔裤是想使自己在法官面前显得野一点,显得一切都无所谓,不就是离婚吗,离就他妈的离,我才不在乎呢!穿裙子怕小风一吹裙子动,叫旁人还以为咱胆怯了呢。可万没想到这牛仔裤好像铁皮做的,裹得这叫一个严实,身上呼啦热一下,它就给你升高两度,热上几阵,裤里就像生炉子了。
  乜丹萍赶紧找个树阴儿,拿手帕当扇子使劲扇,心中暗想,下回再来穿短裤,光两条腿,叫你还热。她瞅瞅跟在后面的郎志强,狠狠地说:“哼,这可是啊,子系中心狼,得志便猖狂!妈的,你拍拍你那狼心想一想,你们全家混到今天这份上,靠的是谁?凭你们自己?狗屁!山沟子里猫着吧!等着挨枪子儿吧!”
  郎志强脸色铁青,掏出烟点着,狠狠吸了两口才说:“咱别在这闹行不行,叫人听见不好。”乜丹萍说:“噢,闹了半天,你还知道不好。知道不好,你还这么折腾我们。我爸这才下台几天,你就变心,就跟我叫板!是不是有哪条母狼等着你,你一刻都忍不住了!”郎志强气得拿烟的手直哆嗦,他压低声音说:“乜丹萍,你要是这么糟践我,我可不客气啦,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和蒋名流那些烂事谁不知道,逼急了,我就站东厂大门口去喊……”
  乜丹萍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地犹豫了一下。东厂是东方钢铁水泥总厂的简称,原是部属企业,在这个市里举足轻重,连职工带家属二十多万人。乜丹萍的父亲乜承业,乃是这个厂的“原”总经理。说这个“原”字,即两个月前,那时乜承业还是吐口唾沫就是钉的实权人物。乜承业的乜字,与聂耳的聂同音。放在别的地方,一般人都不认识。但在这里,因为有乜承业,这个姓成了众人最熟悉的姓。钢材水泥紧缺时,三句话没说完,就得提到乜总;钢材水泥卖不出去了,还得提乜总;说坐高级车,要说乜总;说反腐败,还离不开乜总;连社会治安不好,也说小偷咋不上乜总家偷一把,兴许能偷出名堂来……
  至于乜丹萍和她姐乜丹玲、还有兄弟乜胜军,过去也是这里的明星级人物,有谁想跟他(她)们认识一下,交个朋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这一切随着老爷子从总经理的宝座往下一出溜,全都变了样。老爷子离任后曾把乜丹萍他们都找回家去,说了说这件事。老爷子好像是说了三条,一是自己今年六十二,可以啦,往下该让年轻人干了;二是大家要好自为之,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别惹是非。谁惹谁自己担着;三是自己的一些老部下肯定不会变心,但不到万不得已,别去麻烦人家。当时乜丹萍他们都点头答应,说咱们在您老当权时也没搞特殊的,往后该咋过还咋过呗。不过,当时乜承业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当着全家人的面,使劲夸了两个姑爷,说丹玲的爱人路德宝是干大事业的材料,往下应该扎扎实实地工作,不要计较位子上的得失,只要有政绩,前程一定很好。说郎志强为人忠厚,尤其是对老婆孩子很关心,希望往下一家人和和美美。往下还夸了乜胜军的爱人,但对自己的三个孩子,老爷子一个字都没说。事后乜胜军还跟乜丹萍说老爷子真够意思,我以为又得撸我一顿呢,我撞的那个警察,这会儿还在医院里躺着呢。乜丹萍说你别臭美,说不定麻烦事在前面等着咱们呢。
  整整让乜丹萍给说着了,就在这两个月六十来天里,好多糟心事都稀里哗啦出来了。首先是接总经理位子的老邰邰家权也六十二,而且生日比老爷子还大一个月,这就有点恶心人了吧。行,这属于他们领导层内部的勾心斗角,不管也管不了。往下就有点欺负人啦,路德宝原来在厂办当副主任,一纸命令,给调工会去了,乜丹玲原来在销售部,也给调工会去了,这可好,两口子天天在一起会师了。乜胜军呢?原先交警队都说没事了,说是那警察突然从暗处跑过来拦车,被撞怨他自己。可这会儿人家脸一变,又说乜胜军违反交通规则撞伤警察,一切责任由乜胜军负。弄得胜军到处借钱给人家交住院费。乜丹萍呢?她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没被人整咕,万没想到后院起火,这些年一直言听计从的丈夫郎志强变了脸,竟然翻老账抖新账,要跟乜丹萍分道扬镳。乜丹萍哪受得了这个,她心里说要离婚也得我先说,怎么能让你提出,这也太栽姑奶奶的份儿啦,因此,她跟家里谁都没商量,就与郎志强进了法庭。按说他们可以协议离婚,没有必要打官司,问题出在孩子身上。他们儿子郎楠已经十岁上小学三年级了,是乜家郎家两头下一代惟一的男孩。姐姐乜丹玲原先自己有一个女孩,路德宝再婚时带来一个女孩,他们家两女孩;胜军有一对双胞胎女孩;郎志强的妹妹郎志敏才生了个女孩。这么一算,在独生子女国策还要继续执行下去的情况下,这两家就很难再有生孩子的机会了。因此,郎楠从小就是众人的眼珠子,不敢吹不敢碰,连摔个跟斗全家人都得紧张两星期。这并不是娇过劲了,原因还在于郎楠有先天遗传病,即血友病。他的血液中严重缺少血小板,只要流血,就很难止住。比如说打针吧,旁的孩子扎一针,屁股蛋上有个红点,抹点碘酒,一两天就没了。郎楠不行,针扎进去,就跟扎着泉眼了,滋滋地一个劲往外流血。这还是针眼,要是手上刮个口,头上碰破皮,鼻子流血,那就活吓死人啦。没个十天半月,根本恢复不好。要说乜承业当总经理,厂里光医院就有两个,外面啥好大夫请不来,啥好药买不来。但专家说到目前为止,这种病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只能是尽量保护他别受外伤。一般说来,从十岁到十六岁是关键时期,闯过去,随着自身免疫系统的变化,病情就能缓解。要是发生大面积创伤,或许就有生命危险……
  就因为郎楠有病,又是惟一的男孩,是老人的心头肉,乜丹萍和郎志强两人的矛盾点一开始就集中在孩子归谁上。乜丹萍说家中的东西你可以随便拿,但郎楠得归我,我爸我妈离不开郎楠,我们条件比你好,孩子有病也可以得到更好的治疗。郎志强说郎楠是我们郎家的骨肉,他爷爷奶奶更离不开这个孩子,我们也完全有能力把这孩子的病治好。乜丹萍说我的儿子我说什么也不能给你们,郎志强说那就让法院决定给谁吧。
  眼下法院主要进行调解。人家说了,孩子问题,只有实在调解不好才判。乜丹萍为此急出一身汗,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命运如今捏在别人手心里啦,倘若站在国徽下的法官一宣布,儿子就得离开自己了。这可不像先前,先前遇到什么难事,往往一报名姓,说我姓乜,是也字当中少一竖的乜,对方若是头脑反应快的,马上就能猜出这是谁。这还是不认识的,认识的就不用说啦。实在遇见不开眼的,求老爷子打个电话,也就峰回路转了。这回可不行了,乜丹萍曾担心到法庭上吃亏,她想起了区法院办公室都主任。都主任叫都连喜,乜丹萍爱叫他独联体。都连喜从县调到市里来,走的就是乜承业的门子。那时区法院盖家属楼,缺钢材,求到乜承业,乜承业说钢材没问题,你给我安排个人吧,就是都连喜。一句话,都连喜全家老小进城还分新房。其实都连喜跟乜承业根本没有什么深交,就是有一年夏天,乜承业陪客人到外县一个旅游点去玩,打猎时遇见都连喜,都连喜打了两只狍子,送给乜承业一只。后来都连喜就抓住这关系不放了,上门送过几次野兔子,说是他打的,乜丹萍却怎么看怎么像是买的,因为兔子浑身溜光没枪眼。一来二去就熟了,都连喜就张嘴求乜承业。乜承业这辈子帮人办的事太多啦,就满口答应,拣个机会顺手就办了。那时乜丹萍跟郎志强还挺好的呢,她常说我家是动物园,养了两条狼,都连喜送的兔子,大部分让她拎自己家吃了。她姐乜丹玲个人生活比较麻烦,离过两次婚了,这个路德宝是第三任,任期也较长了,乜丹玲当着路德宝的面说丹萍你得加小心,防着大狼咬你一口。乜丹萍说他敢,我敲掉他狼牙。但眼下却敲不掉啦。不仅敲不掉,那牙还在自己身边磨着,说不定啥时就咬一口。乜丹萍一早就来法院找都连喜,都连喜倒是挺热情,但一听求他帮忙打官司,他就面露难色,说院里这两天正抓纪律呢,新来个院长六亲不认。乜丹萍也不含糊,说我爸退可是退了,但他可不是戈尔巴乔夫,您最好也别当独联体。都连喜当时有点下不来台,后来说我去找民庭庭长,往下就不见了人影。说老实话,他这一溜号,可把乜丹萍气蒙了,心说这人都怎么啦,怎么都跟我们乜家别扭起来啦。也正因为心里这么一堵,到庭上事事又不顺,她才不由自主地出汗,以往,乜丹萍不爱出汗。
  郎志强本是老实人,别看旁人都跟他逗,小时候叫他野狼嚎,那是样板戏里的土匪绰号,前一阵又叫北方的狼,是从流行歌曲那来的,这阵子又叫什么七匹狼,是从名牌商品那来的,往下又要叫什么,虽然尚不知道,但肯定要有,这个郎姓实在是不咋样,叫来叫去总容易让人与动物园里的狼一起瞎联系。不过,郎志强从小到大,却很难生出硬邦邦的心肠。既然如此,干嘛还要跟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乜丹萍闹离婚呢?说来原因挺多的,但关键一点,还和他没有硬心肠有关。他从小在家听父母的,分配工作本来应该当小学教员,但父母,准确地说是母亲司玉珍托门子走路子让他改行当了行政干部。就连他的婚姻,也是母亲一手操办,硬让他和乜丹萍走到一起。往下他又多了个领导,那就是乜丹萍了,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有了这个婚姻,郎志强连同父母妹子全从挺远的一个县里调到这厂里来,安排工作,分房子,可以说一切一切全是乜总亲自吩咐下面做的。郎志强倒也给乜家争脸面,他身高一米八以上,宽膀细腰,浓眉大眼,前后左右咋看咋是一表人材,为人处事工作能力都不错,在外面口碑挺好。惟有下班往回一走,不论是回自己家,还是到老丈人家或父母那里,他一下子就变得木讷寡言谨慎小心,甚至有些唯唯诺诺。如此次闹离婚,这主意的真正决断者,根本不是郎志强,而是他母亲司玉珍。司玉珍原是牙科大夫,也曾熬到主治医师,刚退休。她之所以学牙科,完全是祖传,她父亲爷爷都是江湖郎中,以拔牙见长。司玉珍打懂事就懂拔牙,什么先长乳牙,再换恒牙,牙分门牙犬牙前磨牙臼齿四类型,每个牙齿又分牙冠牙根牙颈……按司玉珍的话说,要啃骨头长犬牙,烂了牙根就得拔。她说眼下当官的几乎没有没毛病的,官大麻烦大,牵连也大,往下老乜说不准是座金山还是炸药库,咱得想法避着点。再者说乜丹萍跟那个姓蒋的好,也不是一天半天啦,志强你还年轻,咱快刀斩乱麻,离了以后你还可以娶嘛。郎志强犹豫了好多天,后来他妹妹郎志敏说嫂子可又和姓蒋的一起出差了,外面议论成一个蛋了,你还犹豫什么。郎志强自尊心一下子又受到伤害,等到乜丹萍从外地回来,他问你是不是又和蒋名流一块去的,乜丹萍没当回事说是怎么啦。郎志强说那咱们就离婚吧。乜丹萍哪能示弱,说离就离。
  这就是以往的经过。乜丹萍看看大街上人来人往,忽然就想到蒋名流。蒋名流是厂里搞美术摄影的。厂子大,干什么的都有,蒋名流是设计处美术组的,摄影画画他全行。乜丹萍也喜欢摄影,他俩在乜丹萍和郎志强结婚前就好了,换句话说,要不是乜总反对,他俩就成了夫妻。乜总看不上蒋名流,不仅因为蒋名流不稳重,身上有股子搞艺术的懒散气,更主要的是蒋名流他爸“文革”时整过乜承业,一脚踢断过乜承业三根肋骨,乜承业说按政策怎么原谅他爸都可以,但让我和他结成亲家,我万万不能答应。就这么着,乜丹萍和蒋名流未能结合。但他俩可好,一点也不计较前辈恩怨,也不以命相拼学罗密欧与朱丽叶或者梁山伯与祝英台,人家二位来个愣好一个点的,各自成家之后还接着好,即使家里为此打架不断,外面议论纷纷,也全然不顾。好在蒋名流的妻子懦弱一些,郎志强这头也怵头乜家,所以闹来闹去,他俩也未受到太大的冲击。眼下郎志强动了真格的,总算给了乜丹萍当头一棒子,有些事她也不得不认真想想了。她想起蒋名流,心里有些安慰,但她往下想,就想起蒋名流的妻子邰晓兰。邰晓兰是邰家权的侄女,虽然不是亲侄女,但也不远。如今邰家权掌权了,蒋名流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呢?一股不祥之兆涌上心头。乜丹萍赶紧擦擦汗,对郎志强说好了咱别吵了,咱们都好好想想吧,目前这事还是别让郎楠知道。郎志强说只要你不说我就不说。乜丹萍朝一出租车招手,不再理会郎志强,钻进车就走了。
  
  二
  如果说在法庭上的热还有些心理作用,到了正中午,乜丹萍找蒋名流热得确确实实要湿透了。她瞅瞅街上的人,一个个都张着嘴皱着眉牛似的喘,男的敞怀露胸,女的不住地抖抖衣襟,那意思很明显——今年这天怎么热得这么早。
  真是的。如今天气也跟街上做生意一般,说热就热,说凉就凉。说开饭馆特别是快餐挣钱,大街上呼啦就冒出好几家加州牛肉面,说不行了,又说超市生意火,一转眼又是大小超市赛雨后蘑菇圈。这里地处塞北,不长笋,这里产蘑菇,人们爱拿蘑菇做比喻。有一种草原白蘑一长就是一圈,比单个长的旺多了,超市里货色多,像蘑菇圈。但蒋名流的第二职业不是开饭馆或超市,他发挥自己的特长,和朋友合伙开房屋装饰公司,朋友在前台,他在背后搞设计。对别人讲是给朋友帮忙,但乜丹萍太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了。乜丹萍在其中还有股份呢,不多也不少,三万块,是蒋名流劝她把钱投在这里,说肯定比存在银行强得多。但眼下乜丹萍有点傻眼,她在城里最古老的城隍庙后街上,找不着蒋名流他们开的公司了:映入她眼中的是一片平地,连根儿小草都没有的大平地,足有五六个足球场那么大。乜丹萍小时候曾经在这住过,城隍庙在“文革”中被拆得七零八落,是小孩子捉迷藏的好地方。乜丹萍那时就认识蒋名流,蒋名流那时叫蒋强,在小孩子当中属于特别机灵的,他现在这个名字,是他上大学美术系后改的,他还劝乜丹萍把名字里那萍字去了,就叫乜丹,乜丹萍在这事上挺有主意,说在城隍庙前卦摊上曾算过一卦,说我这辈子有十年要犯单,我要是叫乜丹,岂不正应了算卦老头说的,我可不愿走到那一步。乜丹萍还说,如果有那一天,你蒋名流不会把我撇到一边吧。蒋名流亲了乜丹萍一下,说哪能呢,如有那一天,必将还有一个男单,和你并肩冲杀,成为混双。
  他俩说这些话,是春节前在蒋名流他们的广告公司套间里。那时外面有股风说乜承业买设备吃回扣,让检察院立了案。据乜丹萍所知,当时检察院确实找过父亲,但是来了解路德宝买走私轿车的情况,跟老爷子关系不大。可毕竟也让乜丹萍多了个心眼,再加上姐姐乜丹玲说丹萍你得加小心,得防着蒋名流跟你耍花活,到真格的时候跟你不是一个心,弄不好你两头不是人。所以,乜丹萍才冒着大雪到这来找蒋名流,互相说话当中把这话说出来,试探试探蒋名流。蒋名流乒乓球打得好,他左推右挡看似幽默就把乜丹萍的嘴给堵住了。他们那个套间是个洗相的暗室,关上门蒋名流十分大胆,有几次乜丹萍说咱俩到一起能不能换个方式,蒋名流说你以为郎志强他老实,他和幼儿园的小阿姨经常约会,小阿姨离婚二年了,就是不找,你说她为什么。乜丹萍在暗室的红灯下浑身发热,一股股怒火从心里烧起,烧了一阵她就感到需要有一种报复行为,而这行为的实现又很容易,于是她就不再说话,调整一下姿势,并朝蒋名流摆手,意思是小点声,别让外面听见……
  现在却没了装饰公司,没了套间,也没有了那张硌得乜丹萍腰眼很疼的小硬木床。一切都像变魔术一般,消失得那么快,消失得那么无影无踪。对乜丹萍来讲,最刺激她的,还是蒋名流竟然事先一点招呼都没打。倘若就此蒋名流销声匿迹了,还真就不好找了,因为蒋名流从名分上看还是单位职工,其实他早就不好好给公家干了,按他常挂在嘴边的话说,都什么年头啦,还傻×呵呵给他们干。乜丹萍说你嘴干净点,你说清楚给谁干。蒋名流说你别误会,我可不敢说你爸,我的意思是得干自己的了。以往,这个装饰公司是他们最终的会合地点。蒋名流不爱在家呆着,他跟邰晓兰在一起就怄气。他也不打麻将或干别的,他除了打乒乓球,就来这里搞广告设计。说老实话,蒋名流若一点正经的长处也没有,乜丹萍也不可能跟他好得这么铁。
  乜丹萍赶紧用手机找蒋名流,很奇怪,那边通了,却没人接。如此数次,乜丹萍心慌了,她想会不会蒋名流出了什么事,被人绑票啦?还是让谁骗啦?或者出了车祸?因为蒋名流爱开摩托,还爱开快车,嗖嗖地在汽车群里钻来钻去,乜丹萍曾说早晚有一天你钻车轮下面去。蒋名流说我要钻下去,就可怜你啦。乜丹萍叹口气说真拿你没办法,你还是好好活着吧。
  乜丹萍的手机响了,是姐姐乜丹玲打来的,丹玲急火火地说丹萍你跑哪去了,你快回家,咱爸犯心脏病了。乜丹萍说咋不送医院呀。乜丹玲说你回来就知道了。乜丹萍赶紧打的往地处城东的厂里赶,但路上车多,堵得厉害。她跟司机说我加倍给钱,你想法钻过去。司机扭头瞅瞅她说:“看你面熟,你是乜总的女儿吧?”乜丹萍一愣,只好说:“您好眼力,我就是,您怎么认出我来的。”司机说:“我总跑这趟线,我拉过你,你忘了。”乜丹萍说:“快开车吧。”司机说:“急也没用,就这一条道。看不见,钢筋水泥又涨价了,这回,新上来的邰总,该发财了。”乜丹萍奇怪地问:“您咋对厂里的情况这么清楚?”司机显然是个好说又好显的人,他小心翼翼打着方向盘,往车缝里钻,嘴里说:“好家伙,这市里哪个人不关心东厂呀。再者说,坐我们车的啥人没有,上车啥都说。他以为我们光开车,以为我们听不懂,哼,我们啥都听得明白……”乜丹萍试探地问:“那你听他们是怎样说我父亲的?”司机笑道:“得啦,这我可不敢说,说了让您不高兴,得,咱还是想法往前钻吧。”
  虽然司机没说,但也跟说差不多,弄得乜丹萍这叫一个别扭。离厂门口还有好大一段路,乜丹萍看看前面大车一辆挨一辆等着,她扔下十块钱就跳下车,头也不回就往厂区的一个侧门走。她最近不大愿意从正门出入,她总觉得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这也难怪,这厂里的人也不是谁都认识领导和他们家属的。好奇的人总是有的,先前人们在背后指点自己,乜丹萍不仅不在乎,而且还有股自豪感,她能想到人家说啥——瞧呀,乜总的二姑娘。现在估计还是这些话,可乜丹萍已经感觉到话里的含义变了。其潜台词可能是:瞧呀,老乜的二姑娘,她爹都下来了,看她还牛×啥!
  所以,乜丹萍这阵子只要进城,就在厂区里打的,绝不步行出厂门。而且,她打的的原则是,有桑塔纳“2000”,不打普通桑塔纳和捷达,有桑塔纳捷达,就不打夏利。她坐车还要坐前排,就是有意让旁人看,那意思是我就是牛×,活气死你们。其实这都是她自己心里做怪,旁人未见得有工夫说她这道她那。但乜丹萍心里的疙瘩解不开,这阵子还越来劲越大了。
  侧门是专给农贸市场开的,有路障,进三轮行,小三马子也行,再大一点的就不行了。东厂这个农贸市场相当大,是原先几个大车间改的,摊点连成行,人流如潮水。摊面上的货色和价钱,是和厂里钢材水泥价格密切相连的,那头涨,这边货色品种就多,价格就高,那头滞销,这边立马就降低档次和价格。东厂的职工跟市里的居民不一样,这都是老少全家两代甚至三代人都在这一个厂,早先讲艰苦创业先治坡后治窝,工人们对家的概念很淡,有钱就吃,不想置办什么东西,这风气直到这会儿,影响还挺大。特别是几次钢材涨价,眼瞅着那么多搞采购的背着满兜子钱蝇子似的在厂里东一头西一头乱撞,各分公司各车间直到各班组奖金哗哗地发,人们心里就发生了变化,这钱简直是大风刮来的,不花白不花,不能等着涨物价,吃到肚里是真格的。所以,在那时,东厂里的饭馆总是满座,农贸市场总是供不应求。以至于这二年家庭装修这么热,但在东厂却热不起来,要不然,蒋名流也没有必要跑市里跟人开装饰公司。
  乜丹萍虽然置身于农贸市场,她的目的却是要从中穿过。卖水产品的摊点新进了皮皮虾,不少人围着拣。乜丹萍特别爱吃海鲜,尤其爱吃皮皮虾,也会吃,几下就能剥出一条鲜白嫩肉。她经常来买,卖水产的差不多都认识她,还胡乱称呼她二经理。那意思是乜总是一把,您是二把。但眼下乜丹萍绝没有心思买皮皮虾,她瞅了一眼,脚下就紧着往前走,不料有个买虾的人让她心里咯噔跳了一下:那不是邰晓兰吗?她怎么会来买虾呢?看她那脸色,很高兴呀,而且还没少买,足有十好几斤!哎哟,脚下还有好几只白条鸡和活鱼呢?
  她这是要干什么?莫非蒋名流与她重归于好?完啦完啦,乜丹萍有点草木皆兵乱了方寸了,这会儿不论遇见什么事,都会让她往蒋名流身上想。这也难怪,过去就听人讲,要想一天不安生,就请客吃饭;要想一年不安生,就盖房子;要想一辈子不安生,就找情人。那时自己还以为这是专门给乡下男人说的呢。不料自己阴差阳错入了这条道,还真是操起了没完没了的心。莫非女人心重,拿得起来放不下?还是爱得太真太深,而男人却在逢场做戏……
  乜丹萍站在农贸市场外的一棵大树下,悄悄地盯着农贸市场的大门。她猜想一会儿邰晓兰拎着东西出来,没准蒋名流会开着摩托来接她。如果是那样,自己该如何处置呢?冲上去和他闹一下,让他尴尬?还是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让他知道我已经看到了这一切?乜丹萍的脑子在嗖嗖地想。然而,当邰晓兰把那些东西都搁在她自行车后架已经骑上走远了,乜丹萍才意识到根本没有蒋名流。她的心咕咚一下像是石头落了地。管她邰晓兰买那么多东西干啥,也许她是替旁人买,也许她怕东西涨价,多买些存着。
  手机又一次响起,还是姐姐丹玲,她已经责怪丹萍,说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还没回来。乜丹萍说这就到,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放,就在车间与车间之间钻开来。也亏得她对这里非常熟悉,车间里不少人又认识她,没有像见到生人一样去阻拦,但还是喊注意,这会儿正出库呢。乜丹萍见足有二层楼高的巨型卡车拉着钢筋轰轰地开来,脚下的地面都随之颤动,真像地震了一般。她赶紧躲到墙根下,眯着眼睛等着车过去。每逢这时,乜丹萍特别容易忆起少年时的一个感觉,即工人阶级力量大,多大的机器都不怕,一按电钮就开动它。那个感觉很好,让人心里有自豪感。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新的感觉,就是在这些庞然大物面前,人又显得格外渺小。只要有一根钢筋一块铁锭不好好在车里呆着,碰到人身上,就是毁灭性的灾难。但这两个感觉一前一后地这么冒出来,又预兆着什么呢?乜丹萍自己也解释不清。
  乜丹萍终于绕近道来到父母住的新楼前。这里住的都是厂里的领导干部,楼只有三层,基本是每户一层,面积自然要大一些。当初建这楼时也有不同的意见,有人不愿意领导扎堆住在一块,桌上的话是说容易叫群众说搞特殊化,但大家心里都明白,住在一块不方便,比如谁上谁家来,或者谁给谁送个礼啥的,容易让旁人看见。但乜承业考虑,东厂是地级,领导干部住房有标准,不集中盖,就得一个一个的安排,有的人还提出到市区买商品房,那么一来,花费更大,所以,他就拍板大家都住一块,说有事商量方便。于是,这专门给领导住的三层楼就盖成了。乜承业自然住在二楼,邰家权则住在隔壁单元的二楼,说简单点两家就隔一堵墙,若是有大声响,墙那边就能听见。乜承业爱下象棋,他跟邰家权说再找你下棋就敲墙了,邰家权说咱定个暗号吧,两下是下棋,三下是打麻将。乜承业说敲多了就是喝酒。说这话还是半年前刚搬进来时,那时他俩处得挺好,邰家权还说他想退下来,想回家养鸟,他爱鸟,养八哥鹩哥说话叭叭的,他还送给乜承业一个大八哥,会说外语,还会吹口哨,东方红太阳升,吹得贼溜。
  乜丹萍再拐一个弯就要进楼了,忽然她发现邰晓兰在前面楼口正支车架子。乜丹萍心里说闹了半天你是为你叔叔买东西呀。她紧忙低头,生怕让邰晓兰看着。还好,邰晓兰拿了东西噔噔上楼了,乜丹萍也立即跑到楼内。到二楼推开门,一看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丹玲姐夫路德宝都在。只见乜承业坐在沙发里,脸色发白,茶几上放着好几个小药瓶。乜丹萍问:“怎么样?”乜丹玲摆摆手说:“你可回来了,急死人啦。”乜丹萍把小皮兜扔到一边,问妈妈绳凤琴:“怎么不去医院?”绳凤琴皱着眉头说:“你先别嚷嚷,你爸有话问你。”乜丹萍一怔问:“问我?我也不会治病。”绳凤琴对丹玲和德宝说咱们去那屋吧,三个人就走了。
  乜丹萍想不出来爸爸会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跟自己说。这些年,爸爸除了工作上的事之外,也有一些私事。但他在用人时很奇怪,放着儿子闺女不用,却用两个姑爷。比如他身兼一些社会或企业职务,像顾问呀董事呀副主席呀,这其中肯定要有些经济方面的事,他都是用路德宝和郎志强。他说俩闺女要顾孩子,少参与外面的事,对家庭有好处。儿子胜军呢,什么事在他那都稀松二五眼,让他办事不放心,索性不用他。所以,乜承业这些年几乎很少和乜丹萍单独谈过什么。
  乜丹萍站着小声问:“爸,您找我有事?”
  乜承业挺费劲地点点头,仰起脸,叹口气问:“你和郎志强要离婚?”
  乜丹萍心里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说:“他看您退下来了,就变心了。”
  乜承业问:“就这原因?”
  乜丹萍说:“就这些。”
  乜承业说:“还有呢?”
  乜丹萍说:“没有啦。”
  乜承业突然咳了几声,脸色变红,咽了咽说:“你……你和蒋,蒋名流,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家郎志强他妈都跟我摊牌啦!”
  乜丹萍心里突突乱跳,腿都发软了,她涨红脸喊道:“那是我个人的事!那是我个人的事!你们谁也管不着!管不着!”
  乜承业说:“好,好,你大了,你的私事我根本也不想管,可是……”
  绳凤琴和乜丹玲噔噔跑过来,忙给乜承业倒水吃药,又埋怨说你们有话慢慢说,都到这时候了,咱们得同舟共济,千万别窝里反了。乜丹萍问她妈:“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跟郎志强离婚,犯着你们什么啦?那司养员她敢找茬,我去跟她算账,是她儿子提出要离婚,又不是我提的。”
  因郎志强他妈姓司,乜丹萍背地里有时管他妈叫“司养员”,说他妈在动物园工作,喂着一窝大狼小狼。以往她只能和郎志强或丹玲在一起说,在父母面前不敢说,一说就得挨训,绳凤琴说不能拿人家的姓名开玩笑,我还姓绳呢,能说我绑了你们大家吗。乜承业为此还请教过有关专家,得出的结论绳姓比乜姓还僻,好像是东周列国时哪一个小诸侯的后裔,现在姓这个姓的人很少。但今天乜丹萍说司养员,却没人说她什么。绳凤琴瞅瞅乜承业,乜承业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绳凤琴把乜丹萍拉到套间里,神情沉重地说:“闺女,事到如今,妈也不瞒你了。郎志强手里有你父亲十万块钱。这个时候他要离婚,打的什么主意,你想想吧。”
  乜丹萍差点蹦起来:“怎么回事?干啥给他十万块钱?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绳凤琴说:“不让你知道,是不想让你分心,也是想万一有个差头,不至于把你牵扯进去。你爸爸这些钱,都是这些年朋友们送的,像过生日啦,过节啦,还有他有病住院,出国考察。这都是零碎,主要还是在外面兼职,人家给的。你爸本来不愿意收,可架不住人家非给,好几次来咱家,扔下了就走,我想还都没法还。再者说,这些年,哪个头头脑脑没有人送礼呀。这么一想,也就没忙着退。但实话跟你说,你爸和我从根上来说,还是不想要这钱。考虑到不能把钱拿党委会上去,也不能拿纪检委那去,那就把那些朋友都伤了,后来就想个法儿,让德宝和志强一一往回退……”
  乜丹萍听得连大气都没喘。她倒不是害怕,她主要是惊奇,一家人整天打头碰面嘻嘻哈哈,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隐情在里面藏着。她问我们闹离婚这消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绳凤琴说是法院都连喜打电话告诉你爸的。乜丹萍骂道这个独联体也太不够意思啦。绳凤琴说行啦行啦,也多亏人家打电话,要不然你就落到人家的圈套里了。乜丹萍说什么圈套,他们一窝狼还敢陷害我爸。绳凤琴说你以为人家不敢,这年头有啥事还干不出来。乜丹萍浑身发冷,不由地颤抖一下,好一阵子才说:“妈,不至于吧,好歹我们夫妻多年。”绳凤琴叹口气说:“丹萍,我说件事,你可要受得了。蒋名流一个钟头前,进了隔壁那屋了。”
  乜丹萍一时间有些发蒙了。她说不清是想笑还是想哭,在屋里来回走着,两只手拧在一起暗暗使劲。绳凤琴以为乜丹萍不信,指着窗外远处的花坛后面说:“你要不信,他把摩托车藏在那儿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乜丹萍站在窗前,使劲朝那个地方瞅,果然,在花坛后的冬青下,有辆蓝色的大摩托车。乜丹萍太熟悉这辆进口雅马哈摩托车了,在那高于一般国产摩托车的后座上,乜丹萍不仅坐过,还因为嫌皮子滑,特意让人做了一副大绒的套子。乜丹萍伸伸胳膊,让两只发麻的手松弛一下。她搓搓头,终于朝绳凤琴苦笑了一下,然后,就要去厕所。绳凤琴显然猜不出乜丹萍要去干什么,还追出房间说丹萍你的心眼就是太实,往后,得多留个心眼才是。
  在客厅里的乜承业说:“丹萍,我看眼下还是不和郎志强离婚的好。即使非离不可,也要等一阵,等我把这些事处理完了。”
  乜丹玲说:“丹萍,要我看郎志强这事先暂停吧。再看一段再说吧。”
  路德宝也说:“他手里有爸的钱,这会儿可不能跟他翻脸。”
  乜丹萍不置可否推门进了厕所。厕所面积很大,除了有大澡盆,还有个桑拿浴小木屋。乜丹萍低头到处找,她记得前些日子下水道出了点毛病,来修理的水暖工临走时忘了拿走一个大扳子。过了好几天,绳凤琴还说怎么还没拿走,乜丹萍还说回头我给他们打电话。现在,乜丹萍心里只想找到这把扳子。在拖布旁,还真让她找着了。她拿到手里,琢磨了一下,又轻轻放到一边。她把上衣下摆从腰里拽出来,把扳子藏在衣服里,一只手在外面掐着。对着镜子照照,好像看不出多大破绽。然后,就拉开门出了去,接着又开房门。
  尽管家人都问你干什么去。但乜丹萍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她疯了似的跑下楼,跑过花坛,站在摩托车前,看一眼那熟悉的大绒套子,她高高举起大扳子,狠命地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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