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蹦蹦儿跳不买不告诉

作者:孟伟哉




  我们那个住宅小区,热闹地方有好几处。一处是南街两旁人行道上的“早市”。这地方,每天清晨九点以前最热闹。卖菜的,买菜的,卖低档服装的,买普通衣物的,卖豆浆油条的,上班途中匆匆吃早点的……人多嘴杂,像一部交响晨曲,嗡嗡的。我这人夜间看过零点新闻才睡,一般起床晚,对这早市的闹热感受不多,虽只有一两次见闻,倒是印象颇深。再一处是西街路南的人行道和那马路的一小片儿,每天晚饭后最热闹。只要没有大风大雨大雪,每天晚间,这里总有两拨儿秧歌队。老太太、中年妇女、少量的青年妇女甚至个别男爷们儿,为健康,为消食,为身心愉快,每天准时聚在这里扭呀扭。两拨儿扭的各有锣鼓伴奏队,敲敲打打的多是老头子,相互比赛。那些扭过来扭过去的妇女们还化妆,又穿红又披绿,乐不可支。过往行人,晚饭后散步的人,常常驻足观看,好像捧场,那就更增添了这两支秧歌队的兴致。几十年前,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在山区,我也扭过秧歌。老家农村每逢春节,人们化了妆踩高跷扭秧歌,我也参加过,都觉得挺难忘挺有意思的。但在大城市街头,见天这么扭这么敲闹不明白。慢慢的才知道,这些老头儿老太太原先是当地农民,因为城市迅速扩大,征用了他们的耕地和村庄,他们由农业人口变成城市人口,都安排工作就了业,生活稳定收入不菲,才这样喜上眉梢天天过节。也因此,他们打鼓敲锣和浓妆艳抹都保持着传统风格——响亮粗放。另一个热闹地儿是菜市场,在街道办事处临时搭建的大棚里。肉鱼禽蛋,米面豆腐,蔬菜水果,馒头切面……经营者多操安徽河南四川口音。油盐酱醋茶为日常用度,男女老幼络绎不绝。我是此处的基本群众,常常光顾。东街上有几处餐馆和歌舞厅夜总会,晚间那里的霓虹灯最灿烂,炫人眼目,是高消费区,我只知其外表不谙其究里,从不敢涉足。有时路过或散步,灯光下,看到那么些年轻小姐,大冷天穿得那么单薄,从出租车或非出租车里钻出来,风风火火奔这个歌舞厅那个夜总会,真不知道她们去干什么。总的感觉小姐们是急,是快,节奏紧张,好像那些一闪一眨的霓虹灯后面有许多金银珠宝,她速度迟缓手脚不灵就抢不着了……
  小区里还有些景致。比如,体育场上放风筝的呀,花钱租场地打网球的呀,花不起钱在街角踢足球打羽毛球的呀,人行道上修鞋修伞修自行车的呀,提笼子遛鸟儿的呀,拽绳子遛狗儿的呀,放录音机打坐练气功的呀,在街心花园跳交谊舞的呀,打扑克下象棋推牌九的呀,忽然几个青年人一面走一面唱一面仰脖儿喝啤酒的呀,提着红红绿绿塑料桶把抹布甩得像旗帜截车擦车的呀,衣冠楚楚的先生戴墨镜的女士异常神气十分惬意地驾着自己的宝马凌志或奥迪疾驰而过的呀……人世百态,你我常见,就不细述了。
  有好事者将种种世象作了概括,说老年人是“垂死挣扎”,中年人是“忙里忙外”,青年人是“朝气蓬勃”,出入歌舞厅的小姐是“只争朝夕”,外来人口是“游牧民族”,少年儿童是“天天向上”……有的说法有点儿损,想一想倒也不是瞎扯。你甩臂踢脚图健康,图长寿,要在人间多活几年几十年,那不是向死神挑战与死神搏斗在生死之间挣扎吗?谁都想活,都想活得舒服、自在、愉快,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不对,都懂得的。
  这里要说说另一个热闹地方。
  那是购物中心和邮电局两座大楼前的一片空地。显然,因为是购物中心,因为是邮电局,来来往往人的流量自然长盛不衰。这种风水,谁都会看,那些“游牧民族”、下岗人员和小买卖人更为敏捷。于是,不论上午下午傍晚,炒玉米花的,烤白薯烤羊肉串的,卖冰淇淋和水果的,卖拖鞋袜子内裤皮带佛珠项链钥匙扣指甲刀电池电动刮胡刀BP机套小收音机和各种小用品小玩具的,包括小鸡小鸭小狗小猫……铺在地面或者放在平板车上,满满当当摆成两大排,中间只留一条窄狭的人行道。因为常到邮局投信,常经过这条人行道,我对这地方的热闹气氛感受尤强。
  这里时而发生一种情况,让人紧张。那是工商部门或城市监管部门的人员和车辆出现时,这些打地摊的小商小贩便闻风而动,一哄而起,卷起货物四散逃窜,让人产生很不愉快的感觉,好像双方扫荡反扫荡,在进行麻雀战……何必呢?为什么不可以合情合理改变此种局面,给这种小本生意人发个营业执照?……我常为此种情景目瞪口呆。
  一天,又去邮局,看到里三层外三层一伙人拥挤,不知什么新鲜事,便凑过去想看看究竟。先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费力钻进人缝,才看清是一个小伙子在兜售一种玩艺儿。这一看,我也被吸引,吸引得再往前挤,一直挤到最里圈儿,干脆蹲下来聚精会神地欣赏。
  情形是这样的——小伙子盘腿端坐。他面前铺一块二尺见方的纤维布片儿。布片儿上有一件他的作品。这作品其实是几段小木棍儿,筷子那么粗细的木棍儿,装配得像一只蚂蚱像一只蝈蝈的骨架,实在说不上美观漂亮。然而神奇的是,这个无血无肉的小玩艺儿,只要小伙子发出口令,它便又蹦又跳,仿佛有了生命,仿佛山区河沟里的柴虫。不,比柴虫要机灵得多。我童年时代在家乡的小河里见过柴虫,它们如今可能绝迹了。所谓柴虫是一种无头无尾无爪无毛黑灰黑灰像细细的草杆树枝样的东西,不细看不会以为它是动物,只会把它当作染了污泥的树枝或草茎,实际上它是一种虫子,所以我们家乡人又把它叫做“枝虫”。那柴虫或枝虫,你把它抓起来才知道它是软体,是动物,但它不叮你不咬你也不会给你表演有趣的动作。也许太孤陋寡闻,我至今还没有在哪本书上见到过昆虫学家对它的研究和介绍,所以在水污染如此严重的今天,我疑心它已经和人类永别了。
  还说小伙子的玩艺儿吧!
  小伙子喊,嗨,起来,跳!那玩艺儿就在白纤维布上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一卧一挺、一伸一屈,跳动不已!小伙子再一声,停!它便成几个互相联缀的小木棍儿,瘫在布上,了无生气,一点儿也不逗人了。
  好像要这个小玩艺儿喘息一阵儿,也好像要让观众琢磨琢磨,吊吊观众的兴趣和胃口,过一会儿,小伙子又一声口令,那小玩艺儿便又勃勃生机,舞蹈起来……让人感到神秘和神奇,惊异得忘乎所以。
  我是忘了上邮局投信了,很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怀疑这小伙子故弄玄虚,设了玄机,蒙人。凭什么他一声喊那几段小木棍儿搭起来的玩艺儿便听他的话,蹦跳得如此这般的欢腾可爱,撩人心魄?一只小狗一只小猫一只小鸟这些有灵性的活物也难得驯化到这等水平,几段灰不溜秋的小木棍竟这样通了灵性?
  人们看得入神,越看越安静,包括最不易安静的几个儿童。大概都跟我这老头子一样,想看出小伙子的破绽,想发现小伙子的秘密,想弄清小伙子如何搞鬼,想明白小伙子怎样骗人……所以,几十双眼睛都盯得紧紧的,注视着小伙子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小伙子无所畏惧,坦荡自在,落落大方。他总是微笑。他腿边有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的尽都是这种小玩艺儿。
  三块钱一个,哪一位赏光?他这样叫卖,又令他的小玩艺儿跳将起来。
  我要补充一句,这小物件不大,比最大的真蚂蚱大一倍,等于一只蝈蝈的三倍。
  跳!……
  停!……
  有人问,我买了它还能跳吗?
  小伙子答,当然。
  就像你这么喊?
  是的,就像我这样给它口令。
  有人说,这岂不是比智能电脑还神了?
  又有人说,难以置信。
  小伙子乐嘿嘿道,电脑这购物中心就有。咱见过那东西没摆弄过那东西,摆弄不起。怎么说我卖的只是个玩艺儿,说白了是个小玩具,只能让您开开心,解解闷儿,怎么说也比不上电脑。我要有造电脑的本领,你们各位能在这地方见到我?我会在这里练摊儿?又担惊又受怕,让城管逮住了还罚款?哈哈,有那本领,我早到科学院了,再不就开电脑公司当董事长了,说不定到了美国了……
  有人问,那么你的诀窍你的奥妙是什么?
  小伙子说,这不能讲。我的原则是不买不告诉,您买了我也不能在这地方当着这么多人公开我的秘密。我仗着它吃饭呢!
  有人说,你是不是有气功,给它发功了?
  小伙子说,我信气,不信功。人没气不能活,练气功不吃饭死得更快。小伙子乐嘿嘿笑着又说,我喜欢踢足球,是球迷。我要有气功让这小玩艺儿跳起来,咱们的足球队早成世界冠军了。您想,那时候,我一使气一发功,准让外国队踢不进咱的球门,咱中国队的球再臭,拐着弯儿也会飞进外国队的球门。罗纳尔多、齐达内算什么呀!
  小伙子的话逗得人们笑起来。
  小伙子又说,玩艺儿就是玩艺儿,玩玩而已。有一点儿小窍门儿,也还是个玩艺儿,和高科技无关,至少我自己不知道它和高科技什么关系。这玩艺儿要是高科技,美国的巡航导弹我让它们全废,一枚也飞不起来,就地爆炸,全数瘫痪,那我就成救世主了!
  人们又是一阵笑。
  有人说,你挺关心世界大事。
  小伙子说,我看报也是解闷儿。天天买报也买不起。气功?不信!要真有意念取物,我干吗坐这水泥砖上卖这玩艺儿,你们兜里的钱,那边购物中心和银行里的钱,我神不知鬼不觉调出几百万,不就心想事成了?
  那就犯法!有人说。
  您别担心。小伙子说,我不犯法,我犯不了法。您什么时候听说法院审过意念取物的犯人?若真有这种法术,我死活得掌握它,把美国那战斧用意念全搬到咱中国来!他说着把一份环球日报在手上抖一抖……
  有了这种活跃气氛,小伙子觉得来了商机,扫视着人们,说,怎么样,买一个玩玩吧!我今天练摊还没有开张呢。
  一个中年男子说,买一个。可你的诀窍怎么告诉我呀?
  小伙子从衣袋里摸出张一指宽半指长的小纸片儿说,就这个,谁不买您可别给谁看。
  三块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第一笔生意成交。大吉大利!跟着是四五个小男孩小女孩缠着爷爷或奶奶、爸爸或妈妈,都要买,准确地说,都要玩。这些小王子小公主谁敢得罪,一会儿功夫,出手五六个,各都附一张小纸片儿。
  围观的成年人陆续散去,早在外围等着的几个孩子,拽着家长的手又围了上来。
  生意不错。小伙子那个塑料袋似要空了,他站起来动动腿脚,准备收摊。
  这时,一位摩登女郎伴一位年轻男士前来。
  哟!没啦!女郎语气惊讶。
  小伙子提起塑料袋一抖,说,还有一个。
  女郎说,那会儿我就看过。多好玩啊。这一个我要!
  年轻男士说,要那玩艺儿干啥!
  好玩儿!女郎嗲里嗲气,不容驳回。
  男士顺从。好吧好吧,买了。多少钱?
  小伙子说:五块。
  哎,不是三块一个吗?
  市场经济,根据供求情况价格浮动嘛!
  男士大不高兴。
  女郎把玩艺儿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
  男士再次让步,好吧好吧,五块就五块。他从屁股兜里摸出一张百元钞。
  小伙子说,对不起,我没有九十五块钱找你。
  男士对女郎说,你瞧。
  扫兴!女郎噘起涂了口红的嘴,把玩艺儿还给小伙子……
  小伙子卷起那片纤维布,匆匆离去。这时,夕阳下,望着他那背影,我陡然生出一种想了解他的欲望。听口音他不是外地人。他在这地方练摊,大约也不会住得太远吧。他为什么干这个营生?……这么想着,我几乎身不由己地尾随他去,觉得自己像一个侦探。
  我同他保持数十米距离。从人行道走上过街桥,从过街桥走上另一住宅区的人行道。在一个水果摊前,他停下来,我也慢下来。接近了时我看到,他买了四个香蕉,是的,真真确确是四个。又往前走,我又随行,他进了一家食品店,我也进去佯装看货色。我发现,他买了半斤散装苏打饼干,而且反复申明要咸的。买了几包美厨方便面,一块五一包的。再出来,再往前,他进了我比较熟悉的一条胡同,进了一个大杂院,门牌37号。至此,我不能再往前。我不是那院里的人,那院里没有我认识的人。我止步回头,为了使自己不陷于尴尬。
  这以后,我因事去外地,一去一个多月。在外地忙乱的空隙,总是想起我们的小区,想起我们小区里种种景致,各色人物,想得最多的正是这个不知名姓的小伙子。一想到他,即使面对一片草地一丛树木一片空寥的天空,眼前恍恍忽忽便跳动起那个小蝈蝈或者叫大蚂蚱,跳着跳着,它们就变得像是活物,翠绿翠绿,如我儿时在故乡山野里很熟稔的那种小生命……这种心境,令我神往,让我愈发对小伙子的手艺,对他的聪明智慧,猜测不已——最简单的物理学道理告诉人,没有动力,没有动能,一个物体绝不会自动,他怎么一发令一开口,那小物件就欢蹦活跳呢?他自称不信气功不会气功,我同他观点一致,只相信锻炼身体和自我心理调试;而且我分明没有看到他使用任何障眼法,没有玩弄任何小技巧,那物件怎的就活了呢?别人花钱买他的玩艺儿,一个个开心而去,并没有因为离开他便不灵来退货,像王海那样打假呀……实在是引人入胜神秘莫测。奇异感和求知欲,也使我像有的观众那样想入非非——假如小伙子真掌握了某种超乎寻常的规律或原理,由小及大,同大科学家合作开发,同高科技结合,说不定对国家对人类是一份贡献呢……东想西想,竟弄得我有些痴迷。
  因此,从外地回来两天之后,我又到邮局和购物中心那里去转悠,希望再看到他。
  还是午后三四点,还是那个地方,他果然又在。虽没有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么多人,仍有一些好奇的成年人和儿童围观。他这个地摊儿,一半是买卖,一半成了表演。不买的人免费赚快乐。他似乎乐于让别人开心快活。和过去不同的是,在那块纤维布前面,他放置一个小硬纸箱,上面写了这样的字句——
  
  三元一个
  请勿动手
  不买不告诉
  
  还不同的是,这一次,至少是这一天我先看到的,他的玩艺儿不再是蝈蝈——蚂蚱,而是两个小人儿,每个小人儿身上各插一根红色或绿色的小羽毛。说小人儿也不确,因为他没有做人头。那只是像两个井字面对面连接在一起,犹如两个人手拉着手,腿连着腿。他向人们解释说这叫“二虎摔跤”,我看着却像两个人跳舞,所以我叫小人儿。
  这一对连体小人儿,不动的时候,在纤维布上是几段了无生气的死木棍,就那么瘫着,他一声呼唤,便跳将起来,让人耳目一新。他说向前,他叫向后,他令站直,小人儿都应声而舞应声而住,那四只无脚的小腿儿移动之快捷和灵巧,让人想起电影里十八世纪欧洲若干宫廷里皇帝和皇后、王子和公主、侯爵和他们贵妻的舞姿。是的,是很文质彬彬的,不是起源于非洲的狂热的迪斯科……
  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肘弯里挂个布袋,大概是来购物的,这会儿似乎忘了购物。她站在小伙子身后,静静观察足有半小时,肯定是不信小伙子的自白。当小伙子念念有词地说着动着把连体小人儿平放在纤维布上时,她转到小伙子一侧,蹲下,伸臂舒掌,在两个小人儿上面做起了云手。一圈儿又一圈儿,她手掌颤动,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突然猛地向上一掀一掀,仿佛要让小人儿在她手下站起来,但是小人儿纹丝不动。
  众人乐了,这妇女自己也乐了。
  小伙子乐嘿嘿瞧着这妇女做完这一切,说,这位大婶是练气功的吧?意念取物?
  大婶儿笑笑说,看来不行。又问小伙子,你使的哪门子法呢?
  小伙子笑,又把他不信气功不练气功的观点宣讲一通,最后讲出两个顶要紧的字——魔术。他说,我这是魔术!
  大婶儿说,哟,这样儿的魔术!那倒是魔在什么地儿呢?
  小伙子指着纸箱上的字说,我写在这儿啦,不买不告诉哟!
  嗯,大婶儿来了童心,嗯了一声,决定地说,我买一个!
  小伙子从塑料袋里摸出一对小人儿一张小纸片儿,字儿朝里不让人看见交给大婶儿。大婶儿立马一把握住,也不让人看见,赶紧装进她的布袋……
  由这位大婶儿开张,生意不错,小伙子一连售出八九个。
  我蹲在旁边一直当观众。这时,我问小伙子,除了这种样子的,你还有别种样子的吗?
  小伙子说,一批一批,现做。
  我说,你怎么不用更好的材料制作得更漂亮一些呢?
  那需要成本,卖起来也贵。这就是随便玩玩呗!
  假如有人愿意买更美观更大些的呢?
  那得定做,得预付定金。不然我搭不起工夫。其实,不吹牛,金的银的金丝楠木的都做得出来,只要有本钱有工夫。怎么,您有想法儿?
  是的。我到外地出差,说起你的蹦蹦儿跳,有个朋友很感兴趣,让我打听,能不能做一个又好看又好玩儿又结实又贵重值得收藏的。
  能!只要有资金。我没有本钱,日子过得太紧。
  你真的不能把奥妙告诉人?
  小伙子放低调门,轻笑,很认真地对我说,老先生,不能。是不能。比如咱们俩吧,甭说现在这种关系,即使日后熟惯了,也不能。
  我问,那么你给别人的那小纸片上都写了些什么呢?
  那纸片儿上只有二三十个字,说的是如何操作,就像我在这儿表演的,不涉及制作。制作确实是保密的。我自个儿都不知道怎么就揣摸出了这种窍门儿,哪能泄露?
  对好朋友也保密?
  那不一定。得看是哪一个朋友。比如您老先生吧,如果不做买卖,不是掏了我的秘密抢我的行,去赚钱砸我的饭碗,交情深了,当然可以告诉。现在情况不是有些特殊吗?我瞧着您像个老同志,没有下海,不是买卖人。我这样想法不算是小人吧,老先生?
  不是,绝不是!我对他说,你倒是要谨防小人。
  说话间,那个大婶笑嘻嘻带来两个大妈,说要给她们的孙子孙女各买一个。
  大婶说,还真灵也!我家去一喊一叫,这小不点儿真跳得逗人。刚巧这两位大妈在我家,这不就来给她们的孩子来买了!
  小伙子问,跟您的气功有关系吗?
  大婶被逗乐了,两回事,两回事。
  打发了两位大妈,小伙子焦急地看手表。
  我说,要真有人预订,怎么跟你联系呢?
  他讲了他的胡同和门牌号码,和我第一次的观察一致。
  贵姓?
  刘。刘君。君子的君。
  我可以叫你小刘吗?
  当然。您这么大岁数,我当然是小字辈儿。他收拾着东西又说,对不起,老先生!我得家去了。
  这样,在一片热烈璀璨的晚霞中,他留给我的又是一个急匆匆的背影。个子不矮,总有一米七五。短平头,宽肩膀,步履矫健。这么标致的小伙子,难道没有职业?……
  跟刘君打过这番交道,我当夜给远方的朋友写了信,说他的愿望可以实现,只是他得先行投资让人家备料。朋友是一位画家,爱好收藏,对民间艺术品尤为看重。我请他来信说明一下他具体的设想,看刘君这面能达到他何种要求,等等。
  发出这封信一周之后,我抽空去拜访刘君。那是上午,一进37号院,未见刘君,先碰到一个熟人。谁呢?民警小钱,钱俊。
  民警小钱分管着我们宿舍区,人们习惯上叫片儿警。他隔些日子就来家访,一来二去相互熟悉了,但我不知道他住这大杂院。他把我让进屋里,问我怎么会到他们院,有什么事。我说我找刘君。他奇怪我怎么认识刘君,我就跟他讲了来龙去脉。
  噢,是这么回事呀!小钱明白了,他称我唐老先生。
  他在吗?我问。
  钱俊住西屋。他探头从窗玻璃上向东屋望一眼,说,不在,可能上班去了。
  他在哪里工作?
  钱俊给我一杯茶,自己点上一支烟,坐下来,跟我谈话的口气顿然变得轻声细语。
  刘君很苦,不易呀!钱俊这个开场白让我心里发紧,多了几分严肃。他说,刘君的太爷爷也就是曾祖父是八路军,解放战争中牺牲了。刘君的爷爷是解放军,牺牲于朝鲜战场。刘君的父亲是煤矿工人,死于一次矿井的瓦斯爆炸。刘君从小和他妹妹参加马戏团。兄妹二人年龄小的时候表演空中飞人,年龄大些后改练飞车走壁,曾经都是很红的台柱子演员。不幸的是,在一次飞车走壁的演出中,他妹妹失手出了事故,救治无效丧命。现在,家里就是老奶奶、老母亲和他,两位老人全仗刘君活着呀!
  我的心被牵到东房了。望着东房静悄悄紧闭的门窗,我问两位老人什么状况。钱俊说,您想呀,唐老先生,这么一连串严重打击,他奶奶他妈怎么受得了!老奶奶哭瞎了眼睛,他妈严重心脏病,不敢动窝。一个八十来岁,一个六十来岁,都靠刘君。
  刘君没有结婚?
  两个老人的药费都支不起,他哪有钱娶媳妇呀!您说的那种小玩艺儿呀,他是没有辙,琢磨好些日子才闹成呀!是呀,人们花三块钱买好玩,图高兴,可谁知道刘君是咽着泪水做出来的呀!……
  听着钱俊的叙述,我的灵魂有一种自己鞭挞和受到鞭挞的感觉。我后悔给朋友发出那封信。我忽然厌恶围观刘君表演的情景,包括我自己在内。我的心绪陷入一种悲戚,紊乱不已,一时不能理解刘君在围观的人堆里,何以能那样侃侃而谈……那是为了出卖自己的智慧而强作欢颜吗?那是为了让别人掏出三元钱而把痛苦压在心里吗?……
  我肯定走神了。钱俊肯定看出我神色有变,收住话头,望着我,静默好一阵子提醒我喝茶。茶,早已凉透了。
  他还在马戏团?
  还在。问题是马戏团不景气,刘君现在领最低生活费,他不弄那小玩艺儿补贴补贴,真叫揭不开锅了。城市里,谁家没有电视机?可以说普及。可是刘君家里没有。曾经有过,卖了。前些天,邻居要送他一个14英寸黑白的他都不要。
  为什么?
  老奶奶看不见。老母亲心脏受不了那声音的刺激。他自己没工夫看。
  他要做那种小玩具?
  是这样。
  没有人帮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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