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水灾

作者:刘春来




  我们是大堤,我们是洪水
  ——摘自报告文学《洪水,一九九八》
  七月的垸子不是垸子,是战场!
  洪水下定决心要淹没我们,
  而且不和我们谈判!
  我们别无选择,
  只能呐喊一声,
  奋起反抗、、、、、
  ——摘自抗洪英雄郭诗人的绝笔诗《七月的垸子》
  
  上篇 管涌
  
  一
  
  龙鳞城里曾经打得疯起来了的麻将牌,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不时兴了。目前时兴的是玩扑克。三朋四友聚到一起,就再不喊"摸几盘"了,而是喊"拖几盘",他们用扑克玩一种叫"三拖一"的新花样。
  1998年夏天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夜晚,淡淡的月色照在龙鳞城的大街小巷里,将日子描绘出一派朦朦胧胧的温情。虽说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防汛季节,但既然是年年遭水淹,人们也就不怕水了,小城里的居民依然在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寻找快乐。高档些的歌厅里,有所谓的红歌星唱流行歌唱得摇头摆尾;低档些的歌厅里,有将头发染得红不红黄不黄的少年男女与其说是在唱歌不如说是在喊歌。夜幕里照样有人偷情,有人吵架,有人为了升官在向上司行贿。龙鳞日报社记者陈了宾不喜欢这些,他又坐在他的朋友、地区水利局局长刘为国的牌桌上,快快活活地打他的"三拖一"。
  这桌牌对于陈了宾来说,可说是经过了周密策划的。
  龙鳞属于经济不发达地区,人家建飞机场了,龙鳞最近才通火车。早几日,新建的龙鳞火车站过第一趟火车,举行通车典礼,行署办电话直接打到记者部,说:"这么大的事你们报社怎么搞的?领导们都来了还不见记者!"陈了宾平时是难得到办公室去一回的,冤不冤当时正好在办公室,记者部戚主任就对陈了宾说:"陈了宾你看你看,张三王五赵六都不见鬼影子了,只好麻烦你到火车站去一趟吧!"陈了宾当时正脱了袜子在剪脚趾甲,心里不怎么高兴,但还是收起小剪刀就去了。
  好多人都以为在报社当记者要有蛮高的水平,其实也就是应付公事。比如说这一个报道就无非是写这么几句话:本报讯,某月某日几点几分,龙鳞城迎来了第一趟火车,宣告龙鳞不通火车的状况成了历史。龙鳞地区是水灾频繁的地区,今年的防汛抗洪就要拉开战幕了,所以还要写上一句:火车的开通,对于保证我地一年一度防汛抗洪斗争取得胜利,具有重大的意义。写完这几句话,再数一数观礼台上的人脑袋,记下在通车典礼上参加剪彩的有某某领导,还有某某领导。领导若讲了话,就写"他指出","他强调指出",没有讲话,就只写"出席典礼的有某某还有某某"。只是要注意按官大官小排列不要排错了,排错了那就不得了,算重大差错。陈了宾跑到火车站站了一根烟的工夫,数清了观礼台上的人头,火车还没过站,他的报道就写完了。火车过站时填一个时间,大功告成。因为地区刚刚发了文件再一次反腐倡廉,这一回为避风头不发纪念品,陈了宾就不想和那些领导一起去吃饭了,因为他看见地委伍书记和行署罗专员都来了。龙鳞地区的干部都晓得,这两位领导是专吃盒饭的主,和这两位在一起吃饭,只有五块钱一盒的盒饭吃。五块钱的盒饭等两个小时,不划算。陈了宾就在出站口等公共车,准备回报社去早点发稿算了。
  等公共车等出了情况,他看见一个人剃了个光头,胡子好长劳改犯一样,盯他一眼走过去,打转身走过来又盯他一眼,如此反复了三次。
  陈了宾紧张了,这一带是城乡接壤的地方,治安状况很是差劲,谣传有个被群众称之为"光头党"的团伙,老是在这一带做"碰碰糊生意"。一般的伎俩是撞你一下,然后硬说是你撞了他,然后摸出手机说是手机撞得不叫了,或者亮出手表说是手表撞得不走了,然后一伙人围上来,有的做黑脸,有的做红脸。做黑脸的放赖威胁,做红脸的假装调解,不挖你一点钱出来你是走不了的。陈了宾不是外地人,用不着怕,但他不想惹麻烦,就往人多的地方走,却见那光头竟跟了上来。你真的看上老子了?陈了宾突然转身,手插在裤袋里握好拳,准备先下手为强,打了那瞎了眼的再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却不想那光头对着他很羞愧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话了,他说:"请问,先生你是不是姓陈?"
  “我是姓陈,你干什么?"陈了宾一脸严峻。
  “陈了宾,宾泥鳅!"那人高兴得大叫一声,石破天惊。
  一声"宾泥鳅",让陈了宾也认出这个人来,他也高兴得大叫一声:"三鳖,是你呀!"
  叫完了,两个人就抱在一起。
  陈了宾的小名叫宾泥鳅,但这个小名连他妻子文美丽都不知道,还是他光屁股搓泥巴时老家的父老乡亲喊过的,他自己都彻底忘记了。三鳖自然也是小名,大名叫罗光明,是陈了宾穿开裆裤时一起偷黄瓜偷菜瓜的好朋友。他们小时候不像现在,没有变形金刚也没有万变魔方,他们就是蹲在地坪里搓泥巴。有时候没有水或懒得去弄水,就屙一泡尿来和泥,搓得肚脐子上都是泥巴,回去再赚得大人打屁股。夏天搓了泥巴想不赚打,就到村后那条小河里去狗刨水,玩水玩累了,就赤裸裸不知羞耻站在小桥上比赛屙尿,看哪个的尿水屙得远,比输了的有义务到人家的菜园里去偷黄瓜偷菜瓜,比赢了的只负责望风。当然也读书,两个人一起先是在村小读完了小学再到乡镇上去读初中读高中。高中毕业后陈了宾考大学,填志愿时也想到北京上海那些大地方去见见世面。父亲却眼一横:"你怕你是高干屋里的?你妈妈食桶提烂喂个猪才几个钱?我们的钱不捐交通部!"父亲鼠目寸光,认为乡下伢子只要有个书读将来混个工作就要得。陈了宾还想争,父亲拳头一举一顿镇压,硬是做主让他填了本地区的龙鳞师专。因为读师专不但不要路费,国家每个月还有十几元钱生活补贴。卵犟不过大腿,陈了宾于是怄气读师专。那时候教师的地位还没有现在这么高,师专学生个个都想背叛党的教育事业,陈了宾也想。他一边读书一边发狠写文章,写了文章报纸登出来杂志登出来登得他小有名气了。毕业时正好地区创办报纸,被当做人才引进了报社,实现了不当教师的伟大理想。如今他虽然还只有三十挂零,在报社已经是元老级别的记者了。罗光明呢,家里比陈了宾还要穷一些,住的都是烂茅屋,当时就算是考取了,他家里也没有钱供他读大学,于是干脆高中还没毕业就去当了兵。当的海军,在南海舰队的某一艘鱼雷快艇上晕了三年船,肠子肚子都吐出来。复员也不回他穷得滴血的家乡,反正是人一个卵一条,无产阶级失去的也只是锁链,闯得出呢杨六郎,闯不出呢喝米汤,就在海南特区闯世界了。
  自出去读书陈了宾就和罗光明失去了联系,哪里会想到今日在火车站碰到?
  碰到了,自然两个人都兴奋得要死。
  罗光明捅陈了宾一拳:"狗日的宾泥鳅!我操你妈妈!"
  陈了宾回敬罗光明一拳:"日你娘的肚脐子,三鳖你这个杂种还活着?"
  他们根本就来不及考虑:根据乡下盘根错节的亲缘关系挽线头,罗光明的妈妈是陈了宾还没出五服的表舅母,陈了宾喊罗光明的妈妈,则是要喊堂婶婶的。
  兴奋一阵,口头上乱一乱伦,两个人便手牵着手,坐进了火车站旁边沁园春茶馆的包厢里。
  大白天,泡茶馆的人极少,正好叙旧。
  小姐上茶后彬彬有礼地退出去,两个人就讲不完的话了。讲小时候的朋友们哪个哪个发了财,哪个哪个坐了牢,哪个小时候老实现在不老实混世界玩得转,哪个小时候调皮长大了脓包一个如今日子过得紧巴巴。海阔天空的常常是第一个话题还没有讲完,第二个、第三个话题又摆出来了,第二个、第三个正讲着,不知道怎么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不经意间,两个小时就过去了。陈了宾搞清楚了,罗光明先是杨六郎后来喝米汤,也在海南发达过,白手起家玩空手道做房地产生意,乱搞乱发财,竟然做得资产近千万,出门女秘书带一个都少了,带两个。但最后一笔生意做砸了:中央要清理南流资金,他还泡在温柔乡里不晓得信息。晓得信息的人将一块地皮盘给他,他看便宜,一口吞了,吞了就吐不出来了。后来连哄带骗盘给一个也是泡在温柔乡里而且泡得比他还深于是信息比他还不灵通的人,最后盘底贴进去老本还欠银行几十万。那一阵海南好多搞房地产的老板都跳了海,那个盘他地皮的人就跳了海。他没跳,只是也不打算还银行的账了,辞退女秘书一个弹弓溜回龙鳞,指望东山再起。
  他剃个光头,发誓不重新混出个人样来不蓄发不结婚。
  陈了宾问他现在干什么,罗光明说:"我正找你,找你帮忙。我一到龙鳞就知道你无冕之王神通广大,你只讲你和水利局的刘局长关系铁不铁?我盘下了城郊乡的乡镇企业那个叫龙鳞经纬编的鸡巴厂,现在生产彩条布。龙鳞地区年年防汛,水利局负责防汛物资采购,一年用那么多彩条布。你帮我打通刘局长的关系,我聘你当顾问,拿干薪好不好?有财我们一起发。"陈了宾喝口茶,说:"什么干薪不干薪的,你这样说就见外了。我在城里混了这许多年,什么都看透了--还是小时候的朋友靠得住!你在龙鳞还没站稳,我能够帮你不帮你,我还是人吗?记得么?小时候我们一起偷黄瓜,偷到了黄瓜你总是让我吃那头不苦的!有一次偷黄瓜,扯死了一地黄瓜藤,让七太公看见了,你要我先跑,你打掩护,结果你自己挨了一餐饱打!"
  陈了宾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
  罗光明说:"对,对,儿时朋友当血亲!"喝口茶,又说,"我注意了一下龙鳞日报,凡有关水利局的吹捧文章,基本上都是你写的,你还写过一篇《廉洁局长刘为国》的通讯,占了小半个版,说明你和刘局长关系不一般。"
  陈了宾笑。
  如今当记者,会写文章还不行,还要拉广告,拉赞助。为那篇《廉洁局长刘为国》,陈了宾就要水利局向报社赞助了一万元,自己在报社得了一千元"特别稿费"不说,还将妻子文美丽从下面一所学校调进了水利局当会计,所以他笑。他动了感情就决心帮罗光明,他说:"你小时候是个精怪,现在还是个精怪。你没说错,我还真的和刘局长关系不一般。你弟媳是水利局的,我们就住水利局,刘局长住楼上,我住楼下。我们是牌友,你懂得牌友这个词的分量吗?如今许多关系都是客气关系,只有牌友关系铁。因为打牌的另一个说法是赌博,要嘴稳,赢了就赢了输了就输了,不要在外面乱讲,所以不宜外人参加。能够在一个牌桌上坐下,就说明都是自己人。刘局长的牌友也不过这么几个人:我一个,宋副书记的秘书吴子牛一个,地区公安局的秦中华一个......再呢,我还帮过他一个小忙。去年有人在纪检委搞他的名堂,纪检委有人准备动他的手了--你晓得,如今当领导的不搞没事,一搞都有事--是我先得到消息,我告诉他,他才赢得了时间,找了他要好的领导按住摆平了。当然,也靠他平时有威望,在龙鳞算是有工作魄力的干部。我那篇《廉洁局长刘为国》,就是为他摆平这件事打配合的。"
  罗光明喜得不得了:"不要讲了不要讲了,什么时间是金钱?狗屁,做生意关系是金钱!看来我回龙鳞回对了。你只说,哪天带我去拜一拜刘局长的码头?"
  陈了宾想一想,说:"我提个参考意见。拉关系拉得自自然然不露痕迹,这才是高手。刘局长现在认得你卵一条?我凭什么带你去拜他的码头?再,说句玩笑话,你们这些个体户,都是腐败的温床,你拉干部下水我也不想当帮凶。这样好不好?我哪天把你带到刘局长的牌桌上,只打牌,什么也不讲,先成为自己人了,你再施展你的手段,不与我相干。这叫师傅带进门,修行靠个人。"
  罗光明说:"现在就去?"
  陈了宾不同意:"现在就去不显得有些突然?你认都不认得他!哪天他三缺一了,我顺理成章带你去,再自然不过了。"
  罗光明摸脑壳:"那要等到哪一天才能三缺一哟!今年眼看防汛就要开始了!"
  陈了宾说:"急也是空急的,我都几天没看见刘局长了。刘局长这个人,打牌是一个角色,搞工作也是一个角色。前天电视新闻里看见他在姿阴县检查防汛,让太阳晒得头黑脸黑的。昨天看见他风风火火又到了琼池县,现在晓得在哪个鬼眼里?刘局长那个鬼,三天不打牌手就会痒,现在只怕手痒得脱一层皮了,只要一回来就会喊我打牌的。这样吧,你把手机打开,等我的信就是了。"
  罗光明说:"我的手机从来不关。"
  出包厢时,两个人都抢着要买单,弄得小姐不好收哪个的钱才是。罗光明说:"我没有在海南跳海,是因为到底还剩得几十万,你呢,有脸,只怕钱不多,我有点钱,没有脸,我买单,你日后给我撑脸!"买了单,罗光明说:"到我住的地方看看?我在临江公园买了一套住房,你去认个门。再呢,我昨日买了个古董,我在报纸上看见过你写收藏的文章,蛮懂行的嘛,你帮我看一看,看我上没有上当?"
  “什么古董?"陈了宾是个收藏迷,没有钱实践,只好写文章过干瘾。一说有古董看,立刻就来了劲。
  “说是西周铜夜壶,谁知真假。"
  于是两个人打个的,奔临江公园。
  
  二
  
  临江公园住宅小区被龙鳞人喊成富人小区,这里绿树成荫,鲜花明媚,大门口的保安站得笔直,都比其他地方的保安神气些。住在这里的人不说个个都是暴发户,但基本上没有工人阶级,更没有农民伯伯。罗光明的房子在B栋二单元三楼,推门进去,只见偌大的房子填得满满的,意大利真皮沙发,台湾红木条柜,景德镇的大瓷瓶,一屋的家具都是精品。可惜的是,装饰豪华,却有点过分。比如说客厅,空间只有那么高,却花里胡哨吊了三组顶,弄得矮塌塌的,陈了宾一进屋就感到压抑。就笑罗光明是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拿钱不当钱,乱搞。三个房间空了两个,只有一个房间像是住过人,有一点人气。这个房间里有一张席梦思软床大得吓人,陈了宾往大床上一倒,又闪几闪,很阴险地问道:"你一个单身贵族,要这么大的床做什么?"
  罗光明答:"你这话问得宝里宝气。"
  陈了宾就揭发他:"什么不搞出事业不结婚,其实是花和尚吃斋,日斋夜不斋!"
  罗光明笑,并不回答。
  两个人又说了一阵话,陈了宾叹息:"在女人的问题上,也是两头尖中间粗。有权有钱的上层人物包括你三鳖,带女秘书养小蜜,没有人管。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那个阶层以风作邪,打牌打到深夜男男女女一铺困了不怕人管。只有我们上不上下不下的这大部分人,兢兢业业还要图进步,于是只好道德高尚了。"
  罗光明就说:"宾泥鳅你是讲真的还是得口空?你小时候就经常说大话使小钱,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口头革命派。"他从博古架上搬出一个锈迹斑斑的绿家伙来,摆在桌子上,接着说:"你先看着,我去给你订一份小吃来,来了你就吃,不要付钱了,我已经付过钱的。要吃大餐,改日上金台我为你安排。"
  陈了宾从大床上翻身坐起,注意力集中在绿家伙上,没有听懂罗光明的话,只说:"我肚子又不饿,这个时候吃什么小吃?"
  罗光明并不回答,阴笑着就出去了。
  陈了宾于是看夜壶。
  什么西周铜夜壶?那式样那风格陈了宾一看就知道是秦代的东西。再仔细一辨别,秦代的东西都不是的了,现代人而且是九十年代的现代人制作的。陈了宾昨天才看过一篇文章,说西安有一个文物专业村。村里人按秦代风格制作了器皿,先将器皿用硫酸腐蚀,再放在大粪里面沤,沤两年取出来,说是兵马俑附近出土的。大江南北烂便宜卖,骗那些附庸风雅不懂装懂的收藏家。
  陈了宾想:三鳖的钱只怕是发烧了。
  陈了宾要看看罗光明还有些什么,看了博古架,又到床下摸,一摸就摸出两只碗来,拿到亮处看了看,兴奋得大叫:"宋瓷!"
  这种碗就是龙鳞近郊一个叫狗午岭的地方出土的,那里宋代有一座官窑,十年前龙鳞民间这种碗多得很。现在值钱了,就少了,成色好点的,一只也是千元以上了。
  陈了宾正认真看碗,突然听见房间里竟有人说话:"哟,我的先生这样漂亮呀!"
  声音娇柔,如同唱歌。
  陈了宾一怔,回过头来一看,一个嫩芹菜一样的小姐穿一袭上面开口好低下面又开叉好高的旗袍,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正斜靠在门框上,斜着眼睛向他递送秋波。上面开口低,两个乳房露出半截,下面开叉高,粉红色的内裤就隐隐可见。陈了宾好像触了电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蠢宝一样地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小姐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笑。她穿一双足有三寸高的高跟鞋,鞋跟细得像一根针,走路时就很自然地风摆杨柳。她腰肢一扭一扭款款地走进来,走到陈了宾面前,伸出兰花手,用一个涂了红色指甲油的纤纤玉指点一下陈了宾的脑门,说:"我的先生你莫吓了我,光头老板叫我来陪你,你莫该就真的不晓得?"她将手中一串钥匙摇了摇,"这是光头老板的钥匙,你相信了吧?"
  陈了宾这才想起三鳖刚才出门时讲的话:我给你订一份小吃来,来了你就吃,我可是付了钱的,还说要吃大餐改日上金台。看来自己刚才开玩笑叹息"两头尖中间粗",弄得罗光明认了真。陈了宾是属于洁身自好的那一类人,平时口里猖狂,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开过洋荤,今天猛丁一下子见了这样的局面,自然就手足无措了。想了半天,想出的又是一句宝里宝气的话,他问小姐:"你,你难道就叫小吃?"
  这回轮到小姐宝里宝气了,"小吃?光头老板还有一个小姐叫小吃?我不叫小吃,我叫爱爱。这个名字好不好?不好的话先生随意赏一个名字,我就是你的红粉知己了。我的扩机是1234567,很好记的,我的服务先生若是满意,先生若是有情意,以后什么时候想我了,可以呼我的机。加代号77,急急的意思。"说罢,在床边坐下,口里喊"热死了热死了",将旗袍褪一粒扣子故意露出雪糕一样的颈,伸手就拉陈了宾。陈了宾坐怀不乱,小姐就看定陈了宾的眼睛撒娇,嗲声嗲气地说:"哟,你的时间不宝贵我的时间还宝贵呢,放下你那个破碗罢,那个破碗难道比我还好看些?陪陪我,坐在我旁边!"
  小姐的眼睛清彻得如一潭秋水,陈了宾真有些把持不住了。他晓得,把持不住就会掉进去,就肯定只有一个结果了:被淹死。他虽然有关于两头尖中间粗的理论,但最看不起妓女,目前呢,也还不想淹死,于是拂开小姐的手,说:"你去你去,光头老板反正已经付你的服务费了是不是?我阳痿,光头老板瞎胡闹,他不晓得我有这个毛病。"
  “先生真会开玩笑,要不要药?"小姐又用兰花手点一点陈了宾的额头,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刚上市的伟哥,金枪不倒两个小时,不贵的,德国进口才五十块钱一粒。"
  陈了宾一下子笑了:"小姐还有第二职业呢,推销春药!不过我是不争气的,不怕小姐笑话,我爱人因为我没有用,猪婆子吵糠吃天天和我吵离婚。"说完不理小姐了,夹紧大腿故意板出一副面孔来专心致志去看那破碗。
  小姐还不动身,蹭蹭磨磨地要主动服务,陈了宾一点面子都不给,脸就像一块生铁。他推开小姐伸到皮带扣上的手,很不耐烦地说:"你走,就走就走!"
  只差说我要拨110了。
  小姐分明是没有文化的那种土鸡,全无修养。再说,当官的有钱的,她哪样的人没见过?哪里又受过这样的鸟气?她嘴一撇:"哼!要吃麻公肉又不喝麻公汤,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人物,穿一件夹克打领带,洋不洋土不土的!"
  小姐出了恶气,款款地起步出门,又"砰"的一声将门摔得好响,一点职业道德也不讲。
  不久,罗光明就回来了,进门就嚷:"宾泥鳅宾泥鳅,怎么样怎么样?或许我想错了,你们这号文化人层次高,是只搞情人的,是么?"
  陈了宾就知道无须向罗光明汇报了,于是说:"我们哪能像你?贼心贼胆一应俱全!我们只有贼心没有贼胆,所以就几十年来一杆枪,夜夜打的老地方。"碍着这小姐很可能是罗光明的老客户,他也不将小姐的无理说出来,只淡淡地批评罗光明说,"不讲别的,卫生总要讲吧?你有这些钱,请我到金台大厦吃一餐不好些么?"
  这家伙还生活在七十年代?罗光明一点也不难堪,心里反笑陈了宾迂腐。不过他不说出来,只说:"吃当然要吃,但性命性命,性是第一位的,命都是第二位的,吃至少是第三位的了。"陈了宾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闲谈一阵,抽烟,喝茶,罗光明说了个笑话:"说是某某地方白天街上不见女同胞,到晚上女同胞都出来了,繁荣娼盛,娼妓的娼。有关部门觉得这太不像话了,决定组织一次扫黄行动。不想行动还没有开始,消息就泄露出去了。第二天女同胞上街游行,她们打出四条横幅,第一条横幅写的是:一不偷,二不抢,坚决拥护共产党。有关部门一看,政治上没有问题,通过。第二条标语是:不占地,不占房,工作只要一张床。有关部门想了想,也对,现在安排就业不容易,人家自己找到了就业门路,你有什么理由来反对?也通过。第三条标语更没有话说了,写的是:不生女,不生男,不给政府添麻烦。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她们落实基本国策,还应该表扬她们呢,没问题,通过。她们甚至连保护环境的问题也考虑到了,第四条标语写的就是:无噪声,无污染,搞活内需求发展!现在东南亚经济危机我们的外贸上不去政府提倡搞活内需哪,这还不是搞活内需?"
  陈了宾听了,刚才的不快飞到了九天云外,笑得哈哈连天,说:"你这个鬼,你这是给我做思想政治工作呢,要我克服心理障碍,不做口头革命派是不是?"
  罗光明说:"正是正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伟大领袖毛泽东早就教导我们说,口头革命派最是要不得的。我这套房子其实基本上是空的,我平时到处跑,跑业务,回来也一般住在厂里。你要改正错误的话,我给片钥匙给你?你不要,将钥匙丢掉就是。"
  说着就寻出一片钥匙,放到陈了宾的包里。
  陈了宾本要说"不要不要"的,想一想,只当没这回事,等下下楼丢掉就是了,现在不要,罗光明会疑心自己看不起他这种人。
  那一天两个人没有在一起吃饭。罗光明本要请陈了宾上金台的,刚提出来,陈了宾的妻子文美丽就打了电话来,说是她老家罗叔和七伯又来了,只喊要找陈了宾。乡下人真讨厌,也不换拖板就进了屋,还在木地板上吐痰弹烟灰,半个时辰就将家里搞得马厂一样乱七八糟了。她烦躁死了又不好讲得,她宁愿出两百块钱住宿费,叫陈了宾快些回来将他们安排到招待所去。
  陈了宾一听,就晓得还是那个事,只好匆匆回家。
  
  三
  
  难怪文美丽烦躁,她老家那两个人也太糊涂了。
  文美丽的老家在琼池县绿湖镇的鸭婆洲,洲子只有一巴掌大,年年都要被水淹。洲上有一段堤叫清波堤,迎水面年年开坼,洲上人想把堤坡维护一下。县里要保大垸,没有水利经费丢到那样的小垸子的道理,洲上人就跳过县里水利局,到地区水利局来开后门。开春的时候,也是这两个人,用编织袋装了两编织袋洲子上的土产水鱼,一袋惯在陈了宾的厨房里,另一袋求陈了宾两口子引路,要送到他们楼上刘局长屋里去。当时陈了宾两口子就好笑:这乡下人也真的天真,现在什么时候?九十年代了!求人办事哪里还有送土特产的?送不起就不送,要送,一个信封子就够了!笑归笑,家乡的事还是得认真办。陈了宾在牌桌上和刘局长打了几回耳侧子,文美丽呢,只要一看见刘局长就缠了他一次次强调"办得要办,办不得也要办"。好在对于地区水利局钱并不多,不过二十来万,刘局长看了陈了宾两口子的面子,戴帽追加一笔经费到琼池县,鸭婆洲的清波堤护堤工程就立了项。立项时讲好了的,工程由地区水利局的工程队来承包,按国家定额结账,洲上人那时只要钱到手,连连答应。可是等到工程一开工,洲上人就反悔了:现在工程队多如牛毛,个个工程队都是只求有事做不讲利润,只要拿得工程到,都是按国家定额再下浮十几个二十个百分点结账,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招标?鸭婆洲想招标,水利局的水利经费拨了十万,第二个十万就迟迟拨不下去了。鸭婆洲人真幼稚,想起他们有一个女婿在报社,就请洲上的一个老师写了一篇咄咄逼人的文章《水利工程为什么不可以招标》,又来找陈了宾,要陈了宾在报纸上发一发,看水利局的工程队还敢不敢那么霸道!
  场面上的事太复杂了,和他们讲是讲不清楚的,陈了宾在路上略一默神,心里就想好了打发他们的办法。
  他一回家,满面春风地喊一声罗叔,又喊一声七伯,然后就催文美丽:"屋里都有一些什么菜?还有没有好一些的酒?做饭做饭,我早就想陪罗叔七伯喝一回酒了!"两个人钻进厨房里,文美丽小声说:"招待所,招待所。"陈了宾也就小声说:"八格牙鲁,什么招待所?我保证土八路吃了饭就开路的干活!"
  从厨房里出来,给客人添一点水,陈了宾说:"罗叔,七伯,你们把文章拿出来。"
  罗叔把文章拿出来,陈了宾接过,看也不看就撕得粉碎。
  罗叔和七伯就都涨红了脸,口张起都说不出话来。
  陈了宾故意不看他们,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包烟来,一包丢给罗叔,一包丢给七伯,说:"我还要开会去,没得时间一根一根装你们的烟,一回装了你们自己慢慢抽,礼性不周请你们原谅。至于这篇文章--"陈了宾将一捧纸屑屑丢到窗外,说,"不是我不想帮忙,我好想帮忙,可是我帮不了忙了。"
  罗叔嗫嚅地:"了宾,你帮了忙,洲上人都记得你和美丽的。"
  七伯也说:"将来修族谱,我们准备是男女都一样,其他女娃子不上族谱,美丽是要上族谱的。"
  陈了宾故意做出个发火的样子,说:"还上什么族谱?你们这是抬起我们两口子跌跤子嘛!你们那个鬼工程,让我们惹一身麻纱!你们不来找我,我正要去找你们:有人告了我,告了文美丽,知不知道?说我们搞腐败,开后门,将防汛经费弄到自己的家乡去,分明只有二十万,他们告起来说是百多万,说我们拿了好多好多回扣!你们也晓得,鸭婆洲卵大的垸子,还湖退田省里早就有规划,本应该是没有一分钱拨去的,所以上面就信了,要查。我们正不得了,好,你们还要加一把火,还要在报纸上喧出来,这不是存心要断了我,断了美丽的前程么?"罗叔和七伯不知道上面的事情这么复杂,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没有了主意。他们的表情,让陈了宾看在眼里,陈了宾心里好笑,却仍然装得一本正经。他决定加大火力,进一步装出个不得了的样子,说:"到时候你们要做证呵,水鱼是吃了你们两个,但狗日的才拿了你们的回扣!"
  文美丽在厨房里切菜忍不住笑,只好将砧板跺得一片山响。
  七伯还犟,说:"水利经费是国家的钱,又不是他水利局的钱。"
  陈了宾又是火一冲:"国家的钱也好水利局的钱也好,我如今搞不清了,我只晓得我们两口子不得清场了!本来还摆得平的,你们这一闹,分明是要我们摆不平嘛。文美丽是鸭婆洲的女,我是鸭婆洲的郎,你们看着办就是了!"说着说着,腰间的手机响起来了,低头一看,是刘局长的号码,知道是刘局长手痒了,却灵机一动,对着厨房里喊:"美丽,你陪罗叔和七伯多喝两杯,报社来了电话,这么晚了罗专员还要下什么乡,安排我去提包!"
  龙鳞人把跟随领导说成是提包。
  跟罗专员这么大的领导去提包?罗叔和七伯顿时眼睛就鼓起牛卵子大,有一些肃然而起敬意的意思。两个乡下人看着陈了宾风风火火跑下楼,坐下来再没有一句话。
  陈了宾跑到楼道里打开手机,就听见刘局长连连质问:"为什么不开机?为什么不开机?"
  陈了宾说:"这不是开了机么?什么军国大事?有屁就放!"
  原来,刘局长已经回到家里来了。刘局长说,下乡检查防汛累得要死,本说要睡一觉的,琼池县绿湖镇的那个吴镇长又来了。吴镇长来了,总不能让他干坐子坐吧?不干坐子坐干什么?只有打牌。刘局长先找吴子牛,吴子牛在弄一个材料不得空,再找秦中华,秦中华"您要的电话正忙,请您稍后再拨",正在隔一分钟联系一次,他要陈了宾"快来快来,来陪下面基层上来的同志"。
  陈了宾心里骂:分明是自己手痒了,却说是陪客!又想:罗光明这狗日的运气真的好!
  他想今天就把罗光明带到刘局长的牌桌上去,就玩了一个怪,说是对不起了刘局长,我一个最好最好的朋友好多年不见今天碰到一起了,现在正在茶馆里喝茶,脱不开身。
  刘局长打牌最注意影响,不是什么人都一起打,就是那么几个老搭档,不是"自己人"不喊的。陈了宾脱不开身,他就急了,想一想,问:"你那朋友嘴巴稳不稳?"
  陈了宾晓得来了生意,就说:"生意场上的人,你说嘴巴稳不稳?李玉和一样日本鬼子严刑拷都坚贞不屈的。"
  刘局长就说:"你考察的人你负责,你把他带来,正好四个人,就不喊秦中华了。"
  陈了宾早就等他这句话,马上拨罗光明的电话。
  罗光明更是分分秒秒等这一天了,陈了宾一个电话打过去,他放下一笔大生意都不谈了,三分钟就赶到了水利局门口和陈了宾会合。
  见了面,罗光明问:"刘局长夫人姓什么?怎么称呼?"
  陈了宾说:"姓郭。我和刘局长日娘骂爷弟兄相称,在他夫人面前却客客气气喊郭姨。"
  罗光明笑:"这不乱套了?刘局长乱伦了!那我也喊郭姨。"
  陈了宾告诉罗光明,郭姨叫郭嫦娥,年纪其实比刘局长还大六个月,但她天天做美容,所以看上去她比刘局长显得年轻得多了。她呢,也最喜欢别个赞美她年轻。她这一辈子都养尊处优,在"一工交二财贸,万般无奈到文教"的年代,郭姨在工交局上班,后来"东西南北中,全党搞经营",郭姨调到财贸,发了点小财,再后来到处都发工资有困难了,只有文教战线财政包工资了,郭姨教不得书,水利局安排了教育局一个家属,郭姨便调到一所小学当了副校长。小学校几位老师穷得要死却十分讨厌,说什么刘局长利用了职权要告状,郭姨懒得和小人计较,马上改正错误凭自己的真本事调进了城市合作银行。城市合作银行简称城合银行,是改革开放近几年出现的新生事物,地方银行。既然是地方银行,自然就免不了要和国家的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建设银行还有中国银行斗一斗法,国家银行斗他们不赢。比如在揽储的问题上,城合银行的机制就灵活得多,规定职员揽储揽得四百万,就不要上班了。郭姨办好调动手续上午报到,下午逼"老不死的"将水利局原设在国家银行的账户转到城合来。水利局好大的家当,账上周转资金时刻保持两百万以上,郭姨当天就将任务完成了二分之一。第二天她坐在家里打电话,要几个和刘局长玩得好的局长、厂长、经理“拉弟兄一把",又是百多万。后来一些做防汛物资生意的个体户朋友晓得郭姨碰到了困难,都拔刀相助寻上门来,将自己的银行存款转到城合去算郭姨的揽储任务。郭姨于是安安心心除了去做美容就坐在家里看长甩甩的香港电视言情剧了,只是一个月去城合领一回工资,半年去拿一回"业绩奖"。
  陈了宾为罗光明出主意:刘局长是水利局的领导,郭嫦娥是刘局长的领导,枕头上面好吹风,你的流动资金在哪个银行?转到城合银行去,先拿住郭姨!
  罗光明说:"这还不好办?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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