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京漂女

作者:刘心武




  1
  
  “那就明天早上八点吧。”
  声音懒懒的。这是很不正常的一个钟点。这个钟点他应该是正在床上酣睡。
  “晚上八点?”她故意这样问。
  “早上。”
  这钟点弄得她一夜没睡好。不用闹钟叫,窗户稍微发青她就起来化妆。七点半她已经捏着手机跳进了出租车。七点三刻,她在车上给他挂电话,房间里的没人接,手机没有开机。
  整八点,她到了他的门前。按门铃。
  她不知道在门外等了多久。按了三遍门铃,听不见里面门铃的丁冬声,也许门铃导线根本没有接通。
  她又一次被涮了?
  她对自己淡淡一笑。仿佛对面有影院里的大银幕,上面是她的大特写,那淡淡的笑容既凄楚,也坦然。
  这扇门里的那个副导演,轻易不跟人约会的。就是被他涮了,前提是真的约会过,也算有三分幸运。你总算在他那儿挂上了号。
  副导演辅佐的那个大导演,对演员的最后确定一定要亲自拍板,自不待言;但副导演如果不把你放在备选资源内,你就无论如何也入不了大导演的瞳孔。这回副导演许诺的是女二号,她自信那角色非她莫属。
  他跟自己约的时间,确实是早上八点吗?晃晃头,仔细再想想,没错。
  也许这时候屋里根本就没人。
  她正伸手,想再按一次门铃,忽然门被迅猛粗暴地打开了,一个年龄跟她相仿的女人,只穿着凌乱的内衣,头发更加凌乱,一只手攥着门把手,一只手叉在腰上,两眼圆睁,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转身就往楼下跑去。
  
  2
  
  对着一家还没开门的服装店的玻璃橱窗,她对自己的鬓发略事整理。
  很拙劣。如果是影视里的一个情节,从编剧到导演到表演到摄影统统拙劣。
  但真实的是,那来开门的竟是葳葳。这一笔倒真算神来。
  有多长时间没见到葳葳了?三个月?小半年?这娼妇……怎么偏是她?
  葳葳和她,还有类似的人,其中女的居多,男的相对稍少,有人粗略统计过,到2001年初,大约有一万来人,叫做“京漂”,用从日本传到台湾再传到大陆的那个词汇——一族来说,则是“京漂一族”。这“京漂一族”,当然属于“外来人口”的范畴,可是绝对不能与“打工仔”、“外来妹”混为一谈,他们漂在北京并不是为了挣钱谋生,而是为了圆一个绮丽的梦——其中大多数是想跻身演艺圈,还有的想成为画家、作家、摄影家……总之,他们是因为热爱文艺,才离开家乡,带着一笔钱,跑到北京来,自己租房,四处活动,漂在各种文艺场所,混迹于摄制组、录音棚、电视台、展览会、首映式、发布会……如果上面的场所一个也混不进去,那就至少会漂浮在某些演艺圈的外围空间,比如常能遇上二、三流演艺人士的歌厅舞榭、咖啡吧、啤酒屋什么的,当然也包括某些能提供与演艺圈人士邂逅机会的私人派对。
  
  3
  
  有人在叫她。
  是阿铿。
  阿铿一米八二的个头,肩宽腰细,模样很帅,表情很酷。
  阿铿漂的时间比她长,曾经陪一位女明星作过一个洗发水广告,在电视台持续播出过小半年;最近常走T字台,一家小报刊登的大照片上,把他的身姿作为了前景;但这些成就显然都并不能填满阿铿的欲壑。
  阿铿的最高目标是要么成为影视红星,要么成为电视主持人。他的欲望哪天能得以实现?
  她和阿铿走进附近一家台资小吃店。俩人都要了热豆浆和油条。
  她喜欢阿铿,不为别的,就为阿铿自从认识她以后,尽管她一直落魄,却始终对她友善。这样的为人在“京漂族”里并不多见。
  阿铿问她是不是还在那家影视公司帮忙,他们都曾经给那家公司充当过群众演员。群众演员跟群众演员也不一样。他们算“高级龙套”,比如在前景里,阿铿是洋车夫,她是坐洋车的阔小姐,有时副导演还让他们这两个龙套之间多少有一点戏,比如小姐嫌车夫汗臭掏出手帕掩鼻、车夫束紧腰带强忍饥腹什么的,最后剪接出的片子里,那一晃而过的镜头对烘托时代气氛竟非常提神,甚至有影评家专门涉及那一场景的处理,认为非大手笔的导演是不会有如此细腻的笔触。
  阿铿回忆起他们那一回的合作,说那辆假洋车他刚一提起拉手就散了架……阿铿呵呵地笑。她没笑。她记得那回让她穿的旗袍很不合身,而且不知道使用过多少次,却始终没洗熨过,散发出一种沉闷的霉味儿,更不堪的是,当她脱下来时,发现领子里有一块腻腻的东西,是油彩,还是鼻涕?……一阵恶心,她把半根油条扔到一边的烟灰缸上。
  “……他让你演那个妓女了吗?”
  那本是她竭力争取的角色,而且阿铿绝对是好意,可是此刻话音落进她耳朵,却令她产生当众挨骂的耻感,她用餐巾纸拼命揩手指头,气急败坏地说:“你呢?他们找着跟你亲嘴顺眼的搭当了吗?”
  阿铿的没有被影视导演选用,有一条理由,是说他个头太高,演言情戏,得一米七五以上身高的女演员跟他配戏,亲嘴时的镜头才能让观众顺眼;可是女演员身高到了一米七五以上,又哪儿能娇小玲珑?
  “京漂族”多半喜怒无常。阿铿自己并不例外。见怪不怪,彼此彼此。
  
  4
  
  阿铿先走一步。服务员收拾过桌面后,她还在那里愣愣地坐着。
  又有人叫她。是一种极其标准的“国语”。听那声音,出语人简直是从台北街头直接走进来的。那是都非。
  “哗!这位女生,天还蛮早,怎么就在这壁厢作夕阳之叹啊!”
  其实都非根本没去过台湾,一直生长在四川成都的小巷子里,可是他竟练就了一副地道的“台北腔”,还会灵活使用某些台湾流行的语言习惯,如把年轻女士一律称作女生,使用“蛮”替代“非常”为副词,在句首频频加上个“那”什么的。这也不奇怪,除了台湾影视歌三栖明星本身的影响,大陆有的电视主持人,就靠着这样的语言风格蹿红,都非从中受到极大的启发鼓舞,他的理想,就是进入电视台成为那样的红主持。
  曾经有人说,深圳树上落下一片树叶,会同时砸着好几位经理。与此类似,在北京某些场合,树上落下一片树叶,会至少砸着一位“京漂”。
  都非——自然是他的艺名,绝大多数“京漂族”都尽量不让人知道他们身份证上的那个名字,都非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张锦生,他自己觉得俗不可耐,于是取了现在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雅称。都非坐到她对面,很内行地点了一客高雄担仔面;听说她已经吃过东西,便为她点了一杯台式泡沫红茶,笑嘻嘻地说:“呜喔,男生请女生,那应该的啦!”
  都非边吃面边评论昨天电视里娱乐节目的主持人的表现。都非的絮叨令她起腻。她就故意说:“我只欣赏亚宁。至少,他没有台北‘国语’腔……”她知道,都非最听不得中央电视台综艺节目的主持人亚宁的名字,还没有混成亚宁的同行,却已然是冤家了。
  都非吞着面条,脸上是痛苦的表情,她心软了,没等他说出论争的话,便笑笑问:“你今天什么日程啊?”
  都非吃完面,用餐巾纸很秀气地揩嘴唇,整个气质比奶油更奶油,对她说:“真是的,你的日程如果还没排定,那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去参加《心比火热》首映式?那会很开心的啦!”
  拍《心比火热》的那一帮人,她当然听说过,却还没接触过。那些人搭成的班子,其实比她已经够得着的剧组档次要低,但是她闲着也是闲着,百无聊赖中,去锳一脚倒也无妨。
  出了小吃店,都非伸出手,字正腔圆地呼唤:“计程车!”她撇嘴:“北京只有出租车!要么,叫TAXI,叫‘的’……你以为你在哪儿?”
  
  5
  
  但她还是有几分感激都非,因为都非没挑破那层纸——她漂了这么久,竟还没混出个真正有“日程”的状态来。但她也知道,都非拉她来这个首映式,是因为这样的活动,观众人数并无保证,需要有若干都非这样的“托儿”,想方设法再发展出一些“光临者”,来让观众厅里的座位起码不至于空得太多。
  如果这天不是星期日,电影院也不敢安排上午十点的首映式。这家电影院附近有两所大学,还有好几片居民楼,这部《心比火热》,定位为青春喜剧片,映前导演和主要演职员会上台与观众见面、对话,影院经理估计怎么也能上七成座位,可是已经都到十点钟了,放映厅里却只稀稀落落地坐着一些看客,算起来不足四成,而且,其中有不少还是都非那样的,并不需要买票的人物。
  十点一刻,首映仪式才开始。导演是个脑后扎马尾巴、络腮胡子的矮胖子,他亲热地招呼台下的观众:“亲爱的上帝,请离我们近一点,集中一点好吗?”坐在第十排的都非立刻站起来,往前面中间走,这原来也是策划好的一种“托法”;在几个都非式“托儿”的带动下,观众们果然大体都集中到了前面,密集起来的观众使整个放映厅里的气氛热烈了一些。
  导演一一介绍上台的人物,尽管他用了好长一段话,里面嵌入了好多夸张的形容词来介绍那位瘦高的摄影师,观众们报以的掌声还是零零落落;直到他把女一号——最近一年来颇露头角的那位演员唤到台上时,台下才响起了比较热烈的掌声,都非还不失时机地吹了一声口哨,引出了一阵哄笑、一些嘘声和一些意义丰富的掌声,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这正是主持者所企盼的……
  她觉得,那台上的女一号,目光与她有短暂的交接,仿佛阴阳二电一触即炸,她心中闪出狂光响出惊雷。她太清楚她了!她们前后脚漂到北京,一起跑过龙套,甚至在一把伞下避过雨……今天,女一号在那短暂一射的眼光里,向她宣布了自己“有志者事竟成”;她呢,在那短暂相接的瞬间,她把什么信息传递给了对方?“再让你半年!”对,至多,一百八十天,那时候……不会是在这么个破地方,面对这么多空座位!哼!
  台上的人尽量地诙谐,台下的笑声多起来,似乎也并不勉强。陆续又进来了一些观众,场面竟渐次热闹起来。她心里却越来越不痛快。那女一号穿着露出胸沟的连体黑裙,手里拿着一定是都非式“托儿”献上的花束,不断地举臂向台下观众挥动……太不得体,冲那股酸劲儿,她就断定此人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台上请台下观众自由提问,都非头一个站起来,接过组织者递上的话筒,仿佛是刚从台北赶过来的,用标准得令人起腻的“国语”,向女一号发问:“那我很想晓得,演过这样一部喜剧以后,你会不会把自己定位于喜剧型演员,蛮自信地朝‘笑星’的目标挺进?……”
  她喉咙里有欲呕的感觉。她离开座位,赶紧往外撤。
  本来,都非还约着她,跟着剧组再转移到另一处电影院,参加另一场见面活动。她知道,都非和她可以坐进那辆依维科小面包车,跟在导演与女一号他们坐的本田雅阁小轿车后面;而在车上,都非会让她也得到一个信封,里面至少会是一张百元大票(而她也就必须在下一场见面活动中站起来提“恰到好处”的问题),末后,他们还会一起到一处餐厅,吃自助火锅,而那时,无论都非,还是她,以及另外两三个“托儿”,酒肉作媒,就都有机会争取到导演,或至少是副导演的特别注意,乃至于陡获青睐,于是,那下一部戏里,怎么也就会摊上个在演员表里列出来的角色……这其实也就是他们“京漂”的日常生活;但是,她怎么能容忍,那女一号再以那样的目光,来射她睨她瞥她?更何况,如果对话,她能说什么?那一位却可能或者话很多,或者竟根本无话,这两种情况她都难以忍受!是的是的,人生的痛苦,有时候不一定是自己失败无获,而是他人的成功丰收!
  她快步走出电影院大门,下得阶梯。手机响起了蜂鸣音。
  
  6
  
  来电显示上的号码很是陌生,简短留言是“速到香都”。这并不让她吃惊。“京漂”之间有些约定俗成的“漂规”,凡还没出道尚在挣扎中的“漂哥”“漂妹”,常常互献信息,以备选用,也算是相濡以沫,“有饭大家吃”,一种人际温情吧。
  香都饭店这天中午有电视剧和电影套拍的《客从天降》开机仪式,导演鼎鼎大名,女一号早属艳星,这都并不令她怦然心动;可是,那男一号,是她的同乡,连续三年报考电影学院、戏剧学院、广播学院均遭失败,从前年起顽强地漂在北京,七闯八奔,歪打正着,上个月偏因一个偶然机遇,被大导演一眼看中,选定为这部戏的男一号!半年前《客从天降》的小说出来时,传媒上便爆炒得沸沸扬扬,一家报纸娱乐版还发动读者,为改编这部小说挑选导演和演员,所刊登出来的男一号理想人选,打头的是苏有朋,你想想那是个什么角色!当这位大名鼎鼎的导演接了这部戏后,传媒更炸开了锅,人们本来设想的导演,都还没到这个量级啊!紧接着,传媒又告诉大家,戏里男一号,竟选用了籍籍无名的他!记者采访导演,问:“是不是又有一个葛优横空出世?”问的当然很有道理,葛优当年就是考哪儿哪儿不要,最后只被全国总工会的话剧团勉强收容,结果怎么样呢?他戛纳电影节上封了影帝,在国内更成了人见人爱的公众宠儿,论票房是“泰山石敢当”,以致凡他出面作广告推销的商品,也必定稳获高利……大导演是这样回答记者的:“他肯定不是另一个葛优,但他有可能是中国的汤姆·克鲁斯!”戏还没拍,传媒对这位“中国汤姆·克鲁斯”的宣传已经如火如荼,小报上又是照片又是专访,甚至一家大报的娱乐版也凑热闹,把他的照片和汤姆·克鲁斯的照片并排刊出,大字标题是:《你更喜欢谁?》
  说来也怪,对于那位窃取了《心比火热》女一号的主儿,她想起来就嫉恨交加,对这位“中国的汤姆·克鲁斯”,她却心平气和,甚至还暗暗为他庆幸。难道嫉妒心只针对同性,特别是同一年龄段的同性发作?
  其实,不用这个电话提醒,她原来也知道,香都饭店有这么个开机仪式,那场面、气派,是《心比火热》那样的班底望尘莫及的。她决定赶往香都。
  
  7
  
  香都饭店外面,停车场旁的一片绿地,她刚漂来时,听人家说,那里是“停机坪”,她望过去,好纳闷,那里头就是最小的直升飞机也停不下啊;后来才知道,“机”字应该换成“鸡”字,说的是那里经常有“野鸡”出没,尤其夜幕降临以后,“鸡”影憧憧,有的“鸡”会被一掷千金的男人带进饭店,或者仅是陪饭陪酒陪唱陪舞陪泳赔笑,最后身上留些拧痕皮包里添些小费;或者由豪客开房间再加陪睡,那早晨出来时会眼套黑圈而挣到成摞的票子——有时还会是硬通货;直到半夜还没有被带进饭店的“鸡”,有的怏怏地回到自己住处,以待明日;有的则没那么“矫情”,她们不得已而求其次,只要有打野食的男人来,肯给钱,无论把她们引到什么不仅不豪华甚至很卑琐的地方去“打炮”,也认命。她原来一直认为,这些“鸡”属于另一类漂流族,与她所属的“京漂”不可同日而语,“鸡”们是“肉”的层次,“京漂”在“灵”的层次。不过最近她产生了很痛苦的思绪。“京漂”里像葳葳那样以“肉”争先的例子,难道是个别的吗?而有的,曾和她一样抱着辉煌理想漂在北京的女孩,因为屡屡失败,对跻身演艺圈完全失望,便爽性到夜总会性质的地方死心塌地地当起了坐台小姐,虽说是有关部门时不时地严查严扫,担着些个风险,但很快也就挣出了商品房私家车,从外在形态上看去,倒比她这样洁身自好的“京漂”混得惬意!
  她朝“停鸡坪”望过去,草皮青翠,花坛缤纷,树丛和凉亭下有些老人坐着聊天,一群小孩在甬路上追跑,一只“鸡”也没有,是啊,这种时候,“鸡”们都在自租或合租的窝里睡大觉哩。
  但她心里忽然酸酸的。母亲教她唱过的那首聂耳谱曲的歌,单有一句总粘在心尖上,刺得她心酸:
  
  舞女,是永远地漂流……
  她一直很奇怪,谱出《义通军进行曲》的人,怎么会又谱出如此凄楚的旋律?
  舞女——这个称谓,把她这样的“京漂”,和那些坐台小姐,乃至于那些“鸡”们,混为一谈了——其间的界限,其实很难划清!
  一个男子迎面而来,兴冲冲地跟她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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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夏景志,在“京漂族”里辈分比她略大,不过他们主攻的方向有所区别,她是想成为一颗影视明星,夏景志是想成为京城里的著名“娱记”,但不管怎么说,毕竟都奋斗在一个娱乐圈里,磕头碰脑的机会很多,也算是大熟人了。
  “你总算来了。请柬我都给你搞定了。”夏景志脑门上汗津津的。
  “原来是你给我留的言!可电话号码怎么瞧着那么生?你又把手机丢啦?”
  “人永远会犯错误,可是人不能总犯相同的错误——看,我鸟枪换炮啦!”夏景志把便携式电脑晃给她看。原来,夏景志跟一家网站签了约,成为了该网站惟一的特派“娱记”。夏景志跳了不知道多少回槽,他从报社专拆读者来信的编务,终于混成了网站独当一面的“娱记”,其间的坎坷酸辛,也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吧。
  “其实,我对汤姆·克鲁斯没什么兴趣。”她说。
  “知道。你欣赏的是汤姆·汉克斯。‘帅哥’算个什么?得是性格演员才值得崇拜!”夏景志讨好地说:“如果由我来预测你的发展前景,我就不会说你是中国的朱迪·福斯特,我会说你是中国的梅丽儿·斯特里普!”
  她喜欢这样的讨好。当然,不必照单全收。她挥下手说:“你懂什么!朱迪·福斯特也是性格演员!”
  他们一起走进了香都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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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都饭店的大堂气派非凡,那淋漓尽致的豪华氛围令她顿觉自身的衣衫不甚相配。那身套装本是穿给那个可恶的副导演看的,在这个饭店里似乎显得有些错位。不过这地方人人都只知道自我欣赏,谁会专门注意到她?
  开机仪式在三楼多功能厅举行。凭请柬入场。多功能厅里已经是蜂飞蝶舞,香雾弥漫。一个乐队正在演奏,乐队前铺好滑轨,滑轨上架着摄影机和摄像机,将只遥拍一个乐队演奏的镜头,然后宾主便可以一同享用自助餐。自助餐的菜台已然布置完毕,从生菜色拉、开胃小点、寿司、三文鱼片、中西式热菜……直到甜点、冰激凌、水果,一应俱全;冷热饮品种也不单调,长城干白与王朝干红都敞开供应,充分显示出剧组资金雄厚,腕级做派。
  仪式准时开始,出品人和导演的讲话都很简短,音响里传出一阵鞭炮的响声,人们高呼“开镜大吉”,热烈鼓掌,然后果然拍了那个镜头;一声“请随意”后,一般凑热闹的来宾便大大方方地开吃,“娱记”们且顾不得享受美味,纷纷围上去采访,有的围着出品人,有的围着导演,有的围着原小说作者和编剧,有的围着女一号,而围得最像铁桶的,是那个幸运儿——中国的汤姆·克鲁斯。
  夏景志抢到导演紧跟前,每个发问都带有挑逗性。导演知道这样的“娱记”一定会把访问录写成“酷评”,其实倒最能增强该剧的符码价值,所以微笑应答,而且有的地方故意往记者设定的坑里跳,这样两下里都能得趣——“娱记”有绝非造谣的“大腕狂言”刺激读者,而大腕也以并不真正丢份的“佯狂”维系住了观众对自己的关注。
  她且松口气,自取了一只盘子,夹了些生菜叶,往上头浇了些千岛汁,又拈了一个寿司、一大片三文鱼,又从下面有加温罐的银钵子里舀出一勺番茄葡国鸡,走到大落地窗边,管自吃了起来。吃完,她换个盘子,挑了几样甜点,又取了杯红葡萄酒,正待还往窗边去享用,那剧组的一个场记走过来跟她套近乎,她当然认识他,他也是个“京漂”,想漂成个导演助理,再发展成导演;他们并不熟,但他却一脸仿佛遇到了“同桌的你”的表情,非常热络地献媚说:“要不是知道他们选定你去演那个三十年代上海交际花,我们就拉你来演这里头的卖花女了!”她心中暗笑,谁是“他们”?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场记,哪里就配跟导演论起“我们”来了!但是她不戳破他,只是拿些不咸不淡的话来应付。他们站在一处谈话时,她听见旁边一位半老徐娘跟不知什么人在悻悻地说:“怎么每回这种场合总有些个莫名其妙的食客?”她知道那未必是指自己,但“莫名其妙”四个字使她觉得很传神,刺到了她心里,令她鼻酸,但她没有涌出泪水,反而仰脖笑了起来。那场记以为是被他刚说出的话逗笑了,也赔着笑。
  
  10
  
  多数记者总算离开了猎物——采访对象,抓紧时间过来吃喝。剧中饰女一号的艳星率先解脱,笑吟吟地也去取酒。有些崇拜者过去请艳星签名,艳星很耐心地把刚捏在手里的高脚玻璃杯再放回酒菜台,姿态优雅地满足他们的要求;有的人递过去的只是餐巾纸,艳星也并不愠怒,若无其事地接过来,用签字笔在上头龙飞凤舞。还有些人挨上去,让同来的人抢拍跟她的合影,她的态度在拒绝与容忍之间,闪光灯照出的颜面上保持着自然的微笑。
  艳星终于又捏起了酒杯,一刹那间,艳星晃动的目光跟她的目光对接,她想躲开那目光,艳星却用目光粘住了她,她略微有些慌乱,艳星却朝她走了过来,并且,令她惊讶的是——她身边的场记比她更为诧异——艳星准确无误地呼出了她的名字……
  艳星站在她面前,穿着一身火红的紧身套服,左肩上搭着一条黑绒围巾,那并不围向右肩的处理方式非常巧妙,使“红与黑——永恒的主题”更具魅力。她细观艳星衣着时,艳星也在扫描她。她嗅出了艳星的香水品牌,是法国巴黎香奈儿;她不禁收紧肩胛,因为更锥心地意识到自己的穿着在这样场合不甚得体,以及自己所使用的化妆品所氤氲出的气息不够高雅……
  艳星在另一家公司出品、由另一位导演执导所拍的一部电影里出演古装女一号时,她曾与另外六个“京漂”在其中充当过宫女,拍戏的那几天里,艳星有自己的化妆车、化妆师和小保姆,很少跟她们这些龙套过话,也肯定并没有问过她的名字,顶多是导演助理、副摄影师、场记、剧务什么的高声喊过她的名字,而今天艳星见到她,竟认出了她,并记起了她的名字,这说明了什么?艳星不愧德艺双馨?还是她确有值得储存在大腕记忆里的某种素质?这肯定是个吉兆!
  艳星连她来自什么地方都知道,说起了对那地方名胜古迹的印象。艳星是刻意要让她,以及周围的人,对自己如此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留下铭心刻骨的印象!她呢,清醒地意识到,此时此刻,在羡妒目光包裹下,她却绝不能表现得受宠若惊、急功近利,必须礼数充分而又矜持恬淡,就像她们都是大腕,或同是“京漂”一样。
  那发出“怎么每回这种场合总有些个莫名其妙的食客”感叹的半老徐娘,风韵已经荡然无存,却原来是个资深的“影评人”,过来举杯向艳星祝酒,稍带也淡淡地给了她一个笑容,似乎是用那一笑来把她从“莫名其妙”的范畴里删除……
  
  11
  
  她不记得在那乱哄哄的多功能厅里又跟哪些人打过招呼、凑在一处、谈笑风生,只记得到头来她喝葡萄酒过量了,后来就头晕、内急……单记得她去往洗手间的时候,在突然清净许多的玫瑰色大理石过道里,突然悲从中来——除了混了一顿吃喝,今天又是颗粒无收!啊,舞女,是永远的漂流……
  她坐到马桶上以后,曾有过一段静寂,甚至可以说,整个宇宙连同她的生命都有一个停顿,那个顿号究竟滞留了多久,直到今天她也还是弄不清……
  有一阵突发的声音使宇宙和她从停顿中惊醒。那些声音很奇怪,不像暴风骤雨,更不像鬼哭狼嚎,是任何视听艺术里不曾提供过的,令她本能地恐怖。她站起来,收拾好,赶紧打开马桶间门扇打算尽快离去。那阵声音在她打开门扇前已经戛然而止。但门扇开启后她眼里跳进来绝对意想不到的事物,于是她听见一声凄厉的惊叫,那声音是从她魂魄里爆发出来,并立即又反馈到她耳膜的。她双腿先软了一下,紧接着是弹簧般地跳起逃窜,结果她被一具绵软的人体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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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先被带到饭店保卫部,后来又被带到公安局。她被反复讯问。开始语无伦次,后来她渐渐冷静下来,如实地讲述她所闻所见及被绊倒的全过程。
  有人在女洗手间被刺。凶器是匕首。她衣衫上染上了被害者的血。
  公安部门没把她当疑凶。她身上和皮包里都没有匕首。但把她当做了最重要的证人。另外一些证人提供了很有价值的线索,凶手很可能是两名男子。
  在讯问记录上签过名并按了指印后,一位女警察递给她一杯热茶,蔼然地对她说:“这不是要求,只是一个建议——你把染了被害者血迹的衣服脱下暂时留给我们,我们借给你一套衣服先凑合穿着,换妥衣服我们拿车送你回家。好吗?”
  她喝了几口热茶,拒绝了那换衣的建议,也不要公安局的车送。
  出了公安局,只见夏景志在门外街头迎候她。“真对不起!要不是我呼你来……不过,总算有惊无险。这比《客从天降》的剧情精彩多啦,还拍那个故事干什么,干脆拍这个算啦!我也被讯问了,属于证人之一,不过我还是见缝插针,把消息及时发到了网上,现在这条消息的点击率肯定奇高啦!我的标题是:中国汤姆·克鲁斯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从恍恍惚惚的状态彻底清醒过来,一把拉住夏景志的手问:“被杀的是他?”
  “你怎么回事?人家问了你半天,你回答了半天,连那个被撂倒,又绊了你一跤的人是他,都还不清楚?”
  人家问她问得很详细,却始终只用“被害者”来称呼那个倒下的人。问她的问题里有一个是:“你看见倒在地下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她开头回答:“女厕所里怎么会有男人?”后来细细回忆:“那人脸朝下趴着,好像穿的不是裙子是裤子。”但她被绊倒前已经晕菜了,又怎能断定被害者的性别?后来她从讯问者口气里感觉到那被害者是个男的,却也没有往“中国的汤姆·克鲁斯”身上去想。
  夏景志一脸诡秘,跟她说:“事出有因啊!他捞着了这个机会,眼看要暴红暴紫了,就该想到有咽不下这口气的人,会买通黑社会,把他给做了?早该防一手啊!”
  她遍体冰凉,定在那里,如一具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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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景志要送她回住处,她拒绝了。夏景志自己并不想离开,他觉得应该从警方打探出更多的信息,就又往公安局里钻。
  她叫了辆出租车,往她租房的地方开。她竭力梳理心头乱麻。应该赶紧回到她租住的那个独单元,赶紧淋浴,赶紧把带血污的衣衫扔进洗衣机,赶紧吞两片安定,赶紧钻进被窝,赶紧躲到一个巧克力色的迷梦里去……
  手机发出蜂鸣音。她本能地接听。在通讯设备上“武装到牙齿”,以及随时接收信息,成为了“京漂”们生存的首要前提;他们每月的电话费总要比房租饭费高出几倍。
  是一家俱乐部副经理打来的。请她晚上去表演“模仿秀”。那家俱乐部里海鲜餐厅、药浴冲浪浴桑拿浴、日式指压泰式按摩、台球保龄球电子麻将、KTV包房……色色齐备,还有夜总会,每晚有两个小时的表演,主要是唱流行歌曲,真的歌星有时也会去唱,因为能得到不菲的出场费,但毕竟真歌星并不能夜夜请到,所以往往以“京漂”的“模仿秀”来充数,并且在报幕时并不说出“京漂”的名字,只宣布所模仿的歌星名字,出台时含混地问一声台下:“像不像?”就算没侵犯那歌星的权益。作“模仿秀”时从装扮、曲目、台风必须完全立足于“乱真”,所以“京漂”不可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出道。她曾去模仿过范晓萱,掌声雷动,献花的不少,但乐趣全无。她只是利用这方式挣一点生活费。在模仿的过程里她痛楚地意识到丢失了自己。她也曾跟那主管夜总会的副经理提出来:“能不能就以我自己的面目出现?我至少可以成为你这里专有的一名小歌星。”她甚至提出来,可以保证把聂耳的《铁蹄下的歌女》演绎得催人泪下。那副经理说:“我们这里不是‘星工场’。范晓萱的曲目里哪有什么‘铁蹄下’?你还是多唱‘甜蜜蜜’吧!有一点你更得搞清楚,来这儿的人是买笑不是买哭的!”到那里唱歌的“模仿秀”,拿到的酬金只有真歌星的二十分之一乃至百分之一,但为生活计,不少“京漂”还是抢着去唱。她因自尊已经好久没去那里了,可副经理来电话说,原来定得死死的一位真歌星临时毁约,所以请她今晚去救场。她满心不耐,却也只好客客气气地先道谢,再以身体不适婉拒。
  她打算关掉手机再不接听任何电话,不曾想跟俱乐部副经理刚说完“拜拜”,蜂鸣音又响起来。
  这回来电话的是罗须。罗须的声音带有磁性:“来吧来吧快来吧,不要想,要的只是行动:来来来……”
  
  14
  
  罗须有四十多岁了。他在北京的“漂龄”已达十六年。他们前年在一个私人派对上邂逅,从此保持密切联系。
  罗须对热衷在影视圈里发展的“京漂”很不以为然。“电影是否算得艺术?这毕竟还可以当个学术问题来讨论。电视绝对不是艺术,却是毋庸讨论的,这该是基本常识。‘肥皂剧’么,这称呼还算客气,你看看我们电视上还有些什么广告?肥皂的数量没有月经棉的数量多!电视机是‘文化垃圾箱’!坐在沙发上,手里握个遥控器,点呀点呀点呀,换呀换呀换呀,闪呀闪呀闪呀……人自己也就被搓揉成废物了!……”
  她很喜欢罗须这些刻薄的议论。罗须称一向懒得搭理影视圈的“废物点心”,她就问罗须:“那你为什么容纳我?”罗须盯住她眼睛说:“你现在年轻,年轻时迷路并不可耻,也很无奈。可是我从你瞳仁里看出来,有一天你会迷途知返,因为,现在,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我,罗须。”她就仔细朝罗须瞳仁里看,没看见一个小小的自己,她更迷信罗须了。
  很多年里,罗须很穷。他在北京郊区,租农民的房子住,没有抽水马桶,没有煤气,没有电视机,没有电话,没有像样的家具,有的只是一大堆别人看来绝对是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铅丝、烂铜线、旧钢筋。他用那些铅丝、铜线和钢筋,加上一些更莫名其妙的东西,用钳子、点焊机什么的,制作出一些自称是艺术品的玩意。先是摆了一屋子,后来加租了一间屋,又塞满了,再制作出来的就爽性放置在院子里,风吹雨淋他并不心疼,抚摩着那些铁锈,他反而说是与天公在同一审美前提下合作创造艺术品。
  罗须这一路的“京漂”,不求闻达,更不求金钱,要的只是艺术;她这样的“京漂”,要艺术,也要名利;在她以下的“京漂”,那就只图名利,根本无所谓艺术不艺术了。她佩服罗须,却实在不想成为另一个罗须。也许,这确实是因为她还年轻,并且,是一个年轻的女性。但是,“京漂”里罗须那一流派,渐渐的,也出了名人,并且利随名至。不过,一般来说,他们的名多半是出在国外,在国内一般俗众当中,还是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们。她曾在罗须住处,见到过一幅那样的画——画上的光头人像看上去很特别,似漫画,却又极为写实;画上的人表情怪怪的,那种表情只在生命的瞬间出现,画家愣给拎出来曝光,透着残酷。罗须问她:“怎么样?”她说:“拍电影电视剧,导演最怕群众演员乱看镜头,如果拍出那样的画面,一定要剪掉。这画家却偏画‘乱看镜头的人’。”罗须说:“你知道他叫什么吗?”她摇头:“为什么该知道他?”罗须说:“务必记住这个名字——方立钧。他的画现在进了西方主流画廊。这是他一幅也卖不出的时候送给我的。现在这幅画可以换一栋带车库花园的HOUSE。”
  还有一天,她去罗须那里,罗须正送一位男士出来。罗须送毕那位男士才来招呼她。她问:“方立钧?”罗须说:“方立钧跟他比就算不上什么了。最近美国一本权威美术史,从古代一路数过来,近百年列出专节评述的,只有梵高、毕加索、夏加尔、亨利·摩尔寥寥数人,像雷诺阿、蒙古、康定斯基什么的,都只在综述里提一下,可是最后一位列专节评述的,就是此人。”她吃惊:“何方神圣?”罗须告诉她:“他叫蔡国强。在威尼斯双年展上,他搞的《收租院现场制作》,倾倒了许多西方美术界人士。”罗须拿出一些国外杂志,指着那上面的照片讲给她听:《收租院》是三十多年前,在四川所谓“地主庄园”里制作陈列的一组泥塑,主题是揭露、控诉大地主刘文彩对贫苦雇农的残酷剥削,“文革”里这组泥塑又加改动,添上了奋起反抗、上山找党的内容,成为那个时代青少年接受阶级斗争和革命传统教育的活教材;现在时过境迁,在西方的“后现代”理论影响下,这种东西被放在跨国资本为后盾的新审美语境里加以现场克隆,反而成为了一种非常先锋(又可以说成“前卫”)的艺术实践。她听了说模模糊糊能懂。罗须夸她:“你这个年纪,有这样的教养、悟性不易。”她问罗须:“你为什么还不能像他那样有名?至少,你该跟方立钧一样有名才对啊!”罗须笑笑:“花开花落任由之。”停顿一下又说:“我现在混得也不错。有自己的空间,可由着自己性子折腾。”
  确实,罗须现在的空间相当开阔。他在农村买下了一个虽然很破败,面积却很大的院落。他用了半年的时间,基本上是靠自己动手,把那院落修整、改造成了一个艺术乐园。除了生活住房,还搭出了很大的创作棚——不仅可以在里面画架上画、搞雕塑,更可以在里头搞装置艺术、行为艺术,甚至可以当做小剧场,搞自娱性演出。那创作棚一面木版墙是活动的,可以拉开与庭院相通,庭院里有树有花,有怪石有水池,有瓜棚菜畦,还有大片空旷处。他经常约些朋友在那里肆意地发“艺术疯”,不仅有“京漂”,也有属于专业团体的人士。
  她很喜欢到罗须那里去。阿铿原来也喜欢去,近来想法变了。阿铿对她说:“去那里我们能有什么收获?给他们当实验品罢了。”看她听了皱眉,便又说:“对不起,也许不该把你包括进去。单说我自己吧,越来越觉得是瞎耽误工夫。”阿铿的心思她能理解。比如,罗须和他的那些艺术家朋友,鼓动她和阿铿,以及另外一些去玩的人,参与他们的行为艺术,有一回,是纷纷用各种方式去接近庭院里那株老桑树,爬上去、骑在大分杈上,用绳子兜着胸部、吊在树上打秋千,来一个倒立、身子贴紧树干,三个人叠罗汉、最上面一位采桑叶,爬到屋顶、用竹竿敲打树冠,从树上挂下箩筐、自己坐到筐里……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旁边有人拍照、录像,这个行为艺术的题目是《与蚕的食物发生关系》。又比如在那创作棚里排演先锋戏剧,剧本由某人刚在电脑上敲出提纲,导演便立即发动在场的人一起参与排演,参演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即兴发挥,有一回她和阿铿,还有另外三个人,头上都被套上麻袋,表演蛆虫的“优美律动”。她跟阿铿争论:“至少,这样的参与可以提高我们的艺术悟性!”阿铿说:“这样的悟性是一种奢侈。市场不接纳这样的东西。他们搞得比城里小剧场的演出还曲高和寡。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了,我也许会再来参与这一套。但是我现在必须抓紧时间进入市场,必须赶快出名。生命脆弱,青春短暂,时不待人。你知道古人说过:年光惯会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她就拍着手笑:“咦,你最后这几句,不都是在罗须那儿学来的吗?”阿铿还是说:“谢谢他们,但是,够了,我不想再去罗须那儿了。”
  前些时,罗须问起阿铿,她就把阿铿的想法告诉了罗须,替阿铿解释说:“他有自己的追求……”罗须说:“当然。生命是在追求里消耗。只是各人所追求的方向不同罢了。是呀,人除了欲望、行动,还有什么呢?思想源于直觉。直觉出现,不想下去也罢,你就判断、行动……”当时她吃不透那话的意蕴,可是,在经历了香都饭店事件以后,在回家出租车上,忽然接到了罗须“来来来”的召唤,她的直觉是,这正是她此刻所需要的!
  她告诉罗须马上过去。关闭电话,她让司机改去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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