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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之城(下)

作者:宁 肯




  第六章 旧梦
  1
  
  多雪的冬天。藏北连续三场暴雪。
  尺厚的大雪使山脉、草原浑然一色。牲畜大批冻饿而死,天各一方的牧人被雪围困,草原帐篷看上去矮了一大截子,有些地方只露着黑色的尖部。每年局部的救灾涉及不到文化局,但今年不同,整个藏北灾情严峻,文化局也被动员起来,全体出动到了救灾一线。一幕幕惊心动魄的人与自然的生与死的场面震撼了救援的人们。救灾持续了近两个月,对于藏北的艺术家们不啻是个深入草原的机会。对于大自然,一场暴雪有时就是对生命的一次更新,现实主题荡涤了以往的欢乐与悲伤。人被自然界的主题重新扭结在一起,马格的阴影渐渐退去,人们已不再谈论他,他似乎完全消失了。
  惟一的遗憾是没能使上太阳能热水器。
  婚礼简单而热闹,是在救灾取得胜利,接近尾声时。
  五月,成岩果丹夫妇援藏期满,可以返回内地了。成岩同果丹商量去向,有三个选择,北京、深圳、郑州。他应该回郑州,他是河南大学援藏学生。但他不想回河南,他自己并不喜欢河南。北京毫无疑问是他想去的地方,而且果丹家在北京。黄明远来信说深圳大有可为,改革开放的前沿,四面八方的人才都在向深圳云集。他到深圳后可以说一帆风顺,与表弟先搞了一家实用美术服务部,卖画、刻字、装潢、广告灯箱什么都干。特别是广告制作市场十分火爆,门面装饰装修业也大有可为。现在他已在美术服务部基础上注册了一家装潢艺术公司,生意兴隆。专业也没全扔,在深圳画廊还办了一次个人展。深圳需要各方面人才,以成岩和果丹现在的名气找家文化单位决无问题。黄是成岩在深圳颇有深意地布下的一颗棋子,他们有很深的默契。当然,现在他不一定去深圳了,北京是他真正的梦想,现在果丹的问题解决了。
  信果丹都看了。成岩让果丹决定。
  “去郑州吧。我还没见过你老母亲,她不是很想你回去吗。”她说。
  过去成岩无数次跟果丹谈及母亲,那是一个苦难如大地的母亲,也是当初奠定成岩诗坛地位的伟大母亲,成岩的成名作组诗《母亲:一个白内障患者的仰望与凝视》当年剑一般横空出世,震动了诗坛。至今果丹还记得其中这样的诗句:“仰望夜空/你被云遮住/但苦难的大地之上/依然有你的目光/有你朦胧的面庞/你白内障般的目光/让苦难费尽思索/让心安详/但为什么人们会泪如雨下/为什么江河会暴涨?”
  那诗已发表了七年。果丹简直开玩笑!
  果丹有时还是不太正常,经常有一些古怪念头。
  “你不想回北京?”他阴沉地问她。
  “我想看看她老人家,我们把她接到郑州吧。”
  “我还想把她接到美国!”他怒不可遏,“问题是我们有什么?我们现在一无所有,每个人生来首先是自救,然后才能谈及救人!”
  “我想那么多,我就是想看到她的眼睛。”
  “那是诗!”他大声说,“你真看见她的眼睛你会吓一跳,我说你看过《原野》吧,曹禺的《原野》,那里面那个老太太就是白内障!”
  果丹当然看过,那是成岩的母亲?他怎么想得出来?!
  “算了,你不想回北京,我不想回河南,去深圳,就这么定了!”
  成岩拂袖而去。北京,一个骨头里的梦破碎了。
  见鬼去吧北京!他发誓这辈子不再想北京。
  
   2
  
  青藏苍茫,他们在天上。高原消失了,他们看见了海。
  雨后的深圳,阳光耀眼,棕榈和绿地一派清新。街景恢宏壮阔,超出了成岩的想象。密集的高楼大厦栉次鳞比,争先恐后向天空蜂拥。翡翠色的金帝大厦双峰高耸入云,似乎是在为这个城市一锤定音。没到过曼哈顿在这里想象一下曼哈顿也不过如此了吧?郊外一组组巨人般的建筑群屹立在海平线上,仿佛预示着太平洋世纪的曙光已喷薄欲出。这个短时间内规模惊人的现代化城市不仅呈现出中国对西方世界的梦想,而且似乎还在试图超越这一梦想。深圳既不是南方,也不是北方,十几年间她汇集了中国南北的激情、奢望、开拓与冒险的血液,没有传统与故乡的移民者的全部物质的疯狂。
  这是个消灭个性、让人胆战心惊的城市。没有一个后来者不感叹他们来迟了一步,无论商人还是诗人。这里对每一个后来者都意味着一场脱胎换骨的死拚。成岩将永远不会忘记他作为一个诗人初到深圳的苍白无力的感受与巨大的恐惧,即使三年之后他打拚出了自己一片天地,回忆起初到深圳的惶恐,仍觉不堪回首。他虽是知名诗人,到深圳才发现自己却原来一直不过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当然是一个心比天高的农民。
  黄明远开了一辆夏利来机场接他和果丹。即使这辆二手夏利也还是让成岩暗暗吃惊,明远居然有车了,成岩想也不敢想。
  “这车是你的吗?”他问。
  “咳,这车在深圳是没人要的车,我正准备换辆帕萨特,走私车,才八万多一辆。”黄明远不经意地说。
  八万多?帕萨特?成岩闻所未闻。他不知道明远已挣了多少钱。
  他什么也不想再问了。
  黄明远把他们先安排到了自己住所,然后去餐馆吃海鲜。一顿饭竟花掉了两千多块,以致果丹竟直截了当地问黄明远的新婚娇妻小史怎么花了这么多钱?成岩没多说什么,未再表一丝惊讶。饭后破夏利带他们去兜风,见识深圳的夜景,哪是中英街,锦绣中华,哪是世界之窗,水上世界。夏利中途抛锚一次,但黄明远不到五分钟就修好了,边修边不住地骂这辆破车。
  成岩果丹的接收单位是黄明远一手操办的,成岩是《深圳商报》副刊部,果丹是《特区文学》,他们都受到了应有的尊重。他们毕竟不是普通人,算是引进的人才,因此很快得到了一间准备动迁的住房。不管怎么说他们有了自己的窝,生存就这样开始了。
  成岩在副刊部干了不到三个月便调到了经济新闻部,做了一名经济新闻记者。他的副刊版面办得不错,受到圈内的好评,他已证实了自己的实力。但副刊并非他选择深圳的初衷,不过是他的一个跳板。早有人给他指点迷津,而且他也亲眼看到了,记者是个神通广大的职业,可以介入任何一个热门领域。证券、房地产、物流、广告、生意场、中间人、权力机关。记者是进入一切事物的通行证和跳板,是不择手段,社会良心,厚颜无耻,巧取豪夺,总之是融入商业和金钱社会的捷径。机会有的是,永远不能算晚。无产阶级只有先解放自己才能解放全人类。他并不蔑视诗歌,不像通常弃文从商的诗人那样调侃诗。诗在他心中始终是庄严的,凛然的,不可侵犯的。诗是人类的头颅,但头颅之下如果是一捆稻草,也同样是荒谬的,让人愤怒的,不能容忍的。在深圳他越发强烈地意识到这点。因此他必须暂时放弃头颅或将其束之高阁,待到凯旋之日他会重新昂起高贵的头。
  一个诗人如果有一百万或一千万,还可笑吗?他问果丹。
  也许会更加可笑。她说,头也没抬一下,续续伏案写作。
  她正沉浸在藏北那场罕见的雪灾中,她所在的杂志正连载她的一部叩问生命与大地的长篇散记,还没有写完。
  会更可笑吗,那就试吧。他说,望着窗外。外面酒吧、夜总会、迪厅霓虹灯闪烁,葡萄酒般映在他荒凉的沙雕般的面孔上。
  
  3
  
  放下诗人的头颅,从五百字的消息写起,从一个个新闻发布会、产品推广会、鉴定会、开业典礼、周年庆典、老板宴请干起,每天马不停蹄。他从来就是不畏奋斗的人。他第一次拿到新闻发布的红包是500元,他把它单独存入银行。不是稀罕这点儿钱,而是作为一个纪念,一个起点。他甚至为此写了一首小诗,一并放入存折,收藏起来。他永远不会花掉这笔钱。不久他的一篇关于卫生巾生产厂家面面观的深度报道一石三鸟,既评上商报当月的好新闻,又为商报拉来一笔数目不小的广告,更为重要的是还为黄明远的小公司揽了户外广告制作生意。
  他不放过一切机会为黄明远的公司穿针引线。他气质不俗,低得下头,又有记者之便,不事声张,上路之快令黄明远也为之咋舌。仅一年多时间他就成绩斐然,光是为黄明远争取到的门脸装潢和餐饮装修就达四五项之多。为此黄明远甚至有了自己的专业队伍。装修业利润之大超过了建筑业,可惜比起那些大公司他们不过九牛一毛。尽管如此成岩还是觉得渐渐有些腰杆了,他也有一顿饭或一次歌厅出手三五千的时候了,当然,就一次。他即使有钱也不是那种过度消费的人,他正在原始积累。他有更大的想法,他想把明远的公司办成一个可以承揽更大装修业务的专业公司。这需要大笔资金。人才不成问题,黄明远是工美出身,小门小店已展示他不俗的个性和才华。
  机会终于来了,而且让他意想不到。他碰到了谢元福,在一个写字楼竣工典礼上。这家写字楼由元盛建筑工程公司承建,谢元福出席了典礼,先认出了他。元福看上去变化不大,只是胖了许多,也干净多了。开始他还没太把元福放在眼里,他给了元福名片,元福也拿出了名片。事情就这么简单,他不能不承认后来坐在贵宾席、还讲了几句话的谢元福已经飞黄腾达,成了元盛的老板。他一点没看出他老板的样子,即使他讲话时他仍看不出来。元福对他保持着多年以前的尊敬,他还问到了马格。
  当晚谢元福在凯悦酒店请客。凯悦如雷贯耳,外国元首常驻。成岩去过一次,参加一个活动,黄明远还没去过。他们到了凯悦,他,果丹,黄明远,开的还是那辆破夏利。黄明远在成岩的劝说下一直没换车。即使在凯悦元福也还是农民企业家的样子,一件普通夹克衫,一点也不讲究发型,在当年他崇敬的艺术家面前他甚至依然还有些羞涩。他几乎一点没说他是如何创业起家的,只是说接了他舅舅早期一个建筑队的班,后来越做越大,他赶上一个好时机。他们的话题主要是西藏,成岩问元福还写不写诗,并说自己已不写了。元福非常惊讶,问成岩不写诗做什么,为什么不写了?明远把话接过来,说他和成岩也搞了一家装修公司,主要是门脸和小规模的室内装饰业务。话题一下扯到生意上,这也是成岩黄明远赴宴前商量好的。黄明远谈到与元福合作的事,元福未置可否,依然对成岩放弃诗歌表示遗憾。他还是称成岩果丹为老师,话总是离不开西藏。
  “您的诗我到现在还能背诵很多首,我一直想有您的一本诗集。”
  “本来要出了,一直压在出版社,有两年了,出版社不干赔本的买卖。现在谁还买诗集?不过最近可能快出来了。”成岩说。
  “也是。”元福理解,现在没钱办不了事,他希望找时间专门谈合作的事。
  元福再次问起马格。果丹不便谈马格。元福侃侃而谈,说起与马格相处的日子,他一直在找马格,今年还专程去了趟西藏。
  果丹忍不住了:
  “他已经不在西藏,去新疆了,不过现在可能也不在新疆了。”
  元福说:“我也知道他大概早已离开西藏,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认为他还在西藏。我们虽然相处不长,但他是我从心里佩服的人,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人。”
  “说不定哪天他就到了深圳。”黄明远讨好似的应了一句。
  “我相信。”元福说,“他要走遍中国,不可能不来深圳。”
  “不过,”成岩也应了一句,“他即使来了深圳我们又怎么知道呢,深圳这么大地方,没准他已来过又走了我们也不知道。”
  最后一道果盘送上来,元福举杯,“为了西藏。”他说,一饮而尽。
  
  4
  
  显而易见,黄明远、成岩的小公司是无法承揽元盛公司的装修业务的。元盛已有三家分公司,其中一家就是配套专业装修公司。不过元盛扩张仍未完成,根据装修市场发展需求元福说也可以再搞一家装饰装潢公司。如果成岩黄明远有意合作,可以加盟到元盛,另成立一家股份有限公司,元盛出大头,由成黄二人经营。当然是一拍即合,成岩求之不得。而且尽管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元福还是尽了可能照顾了成岩和黄明远,这从他们所占的30%股份可以一眼看出来。元福大处着眼,为人宽厚,让利大气,与他合伙的人无不感到他的淳厚风度,而这也正是几年来他的公司迅速做大的内在原因。成岩如愿以偿,没有任何话讲。他感激元福吗?情理上元福做得天衣无缝,的确,不会有任何一家公司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应该心存感激。但元福也是极聪明的人,从生意上看30%股份(他与明远也投了30万,连同他们那点所谓的固定资产、技术与管理,一共折合30%)也使元福网罗了两个雄心勃勃的人材。他们会不惜力的,大头仍在元福那里。成岩并不认为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就是生意。他会做生意,会做生意的原则就是公平,大家都有钱赚。
  三个月后成岩梦想成真,从一个退役诗人、收红包拉广告的记者、一家小门脸公司的幕后人,一跃成为一家具有500万注册资产的建筑装饰公司的总经理。黄明远任总工、副总。今非昔比,鸟枪换炮,手机、车、办公室一下都配齐了。当然,成岩并不看重这些,最主要的是他站在了一个发展基点上,有飞机没有跑道的日子一去不返。他仍然挂着商报的记者,他宁愿为此向报社交纳费用。他以不同的身份驰骋于竞争市场和权力机关。所有的媒体都有政府的背景,都是权力的影子,这对于他拿到项目至关重要。无论包装自己、结识要人、击败对手,还是与权力袖中乾坤、同床共枕,媒体都是必不可少的中介,他已深谙此道。当他拿到蛇口工业区一个星级宾馆的内装项目,他认为不过是小试牛刀。他如此快地拿到这个项目使谢元福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他的确已不再是诗人,成岩向谢元福证实了这点。
  这天风和日丽,成岩、果丹、黄明远夫妇、元福夫妇和两个双胞胎一儿一女分乘三辆小车前往“南海渔村”度周末。事业蒸蒸日上,成就感写在每个人脸上。元福牵头,隔一段时间三家人就要共度一次周末。共同的事业,共同的西藏使三家人越走越近。自从凯悦之后,果丹对元福一直印象颇好。如果换一个人,或者元福没有西藏的背景,她是不会出现在成岩的交际圈里的。元福不同,他的西藏情结胜过任何一个在西藏待过的诗人。成岩黄明远似乎早已把西藏掉到脑后,眼下他们心中除了公司、利润没有任何东西,他们像注射了某种东西,她不想说是鸡血,但他们实在太紧张、亢奋了。成岩天生具有领导气质,比较起来,元福倒像个办公室干部。元福的妻子非常可爱,是个勤劳的川妹子,一个红润清秀的女孩儿,非常健康,声音又脆又甜。
  谈到西藏元福最后总是回到马格身上,他居然能不断挖掘马格身上新的东西。马格现在已经是个轻松的话题,不像当初那么敏感。一来马格虚无飘渺,不知行踪,仿佛天方夜谭里的人,二来成岩已今非昔比,腰杆从没像今天挺得这样直。他现在甚至已开始夸奖马格了,就像他夸奖西藏的某些稀奇古怪的事物。
  她依然爱着马格。
  
  5
  
  虽然是虚幻的、不会再有任何可能的爱,但她依然爱着。
  他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迹,无论心灵还是身体,那种灵与肉的结合让她永志难忘。她渴望他荒凉的面孔,高贵的胸膛,他耕耘过她,她只能属于他,不能再属于别人。她与成岩潦草的婚礼之后依然拒绝他,她说她厌恶这件事,甚至说到可能应该去看医生,她实在没有理由。当然,她万般无奈还是接受了他,她感到如此紧张、痛苦、钻心的疼。许多次他勃然大怒,说她真他妈的应该去看医生。那时,他的样子只能让她用被子或毛巾紧紧盖住自己的脸。有时就算她心里想让他开心一些,但她的身体仍然不能。她也觉得对不起他,这时她总想对他说,找个别的女人吧,我尽了力,我可以百依百顺,但做不了那件事,你受不了了就把我赶走吧。
  她愿做弃妇,愿被他抛弃,而她却没这个权力。她取代上天把他推向死亡那一刻她就已决定把自己的命运同他连在一起,她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她为此付出了超出想象的代价。即使没有马格她也无法同他生活在一起,他的粗暴、原始在白天是丝毫见不到的。他的劣质烟味让她翻肠倒胃,哪怕他抽的是中华。是的,他已不吸烟斗了,每天两包三五,可她觉得依然是那股去不掉的原始的旱烟味道。
  他忙起来倒好,越忙越好,他们的身体接触降到了最低限度。而这之前他一度强烈希望他们有个孩子,她明确的告诉他不想要孩子,至少暂时不要,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他们为此争吵。他传宗接代的想法不知为什么让她忽然想到马格说的还阳界那个队长。一旦把成岩和队长联系起来,她发现他们竟有许多相似之处,甚至简直像兄弟,说不定他们就是亲兄弟呢!马格一直说队长有双阴鸷的眼睛,成岩不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吗?那么还阳界那个神秘女人是谁呢?是她吗?她乱想一通,觉得可以写进她未来的小说了。写进小说她一定要把成岩和队长写成兄弟,甚至是一对孪生兄弟。那女人还活着,已经成了新闻人物。前不久各报端披露了中国秦岭岩画重大发现,引起中外考古界和艺术界的轰动,其中主要提到了马格的那个女人。女人叫林因因,现在在成都,开着一个名叫“半坡酒吧”的画廊。也许林因因有马格的消息?她应该去趟还阳界,或者去成都见林因因。她搜集了所有有关还阳界岩画和林因因的报道,并且一直在阅读有关文化人类学的专著,她对原始艺术和史前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她要补上这些知识背景,林因因将是她未来的重要人物。
  马格虽然消失了,但故事远未结束。她自己的故事也没有结束,她超越自我、超越痛苦、超越生离死别的原因是,任何时候她都没忘记自己是个作家。作家从来就既是生活中的人,也是作品中的人,这是上帝赋予他的特殊职能。生活与作品在作家那里很难截然分开,生活一旦开了头,像作品一样很难听任作者或当事人的摆布。即便你是作家也无法预知欢乐和痛苦,发展和结局,你裹挟其中,身不由己,痛不欲生。当然,有时候生活看上去停滞了,故事被悬置起来,灰色漫长的时间成为日常主题,看上去无边无际。这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更多时候,生活不是一举击溃人,而是击中后慢慢消磨人。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因此就有了白日梦,更多的人不是生活在现实之中,而是生活在别处,在另一世界。这时候故事仍在生长,只不过换了另一种方式。
  她怀孕了。措施并不严密。有时候他突如其来。多年来她睡眠中的恐惧常常使她半夜惊醒,有时是梦境,但有时不是,是酒和迷狂的眼睛,于是就会有一场身体的战争。因此她想象怀孕是非常可能的,是早晚发生的事。当然,她不会告诉他。她不会要这个孩子。也许她也应该放一个金属环,但医生说没生过孩子的人最好不要放环。他为什么还不放弃她,就算他不提出来她迟早也要离开他。她已经对得起他。她给北京的父母打了电话,她要去北京。
  他给她买了机票,开车送她到机场。这次他似乎很高兴她离开。他已学会一些关照女人的话,这是一个很奇妙的变化,耐人寻味。
  
  6
  
  她在北京做了手术。几分钟的手术。几分钟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和一个人古老的梦想,现代社会就是这么残酷,生命可以由科技支配,甚至由科技制造出来。她见到了写作圈的同行、朋友和大学同学。他们都知道成岩发迹了,说他们一个写作,一个经商是最佳组合。他们开玩笑让她当心成岩,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北京是盛产段子的地方,各种段子,黄的白的居多。不过北京人好就好在大多停在嘴上,说说而已,除了喜欢说似乎并不想做什么。这同深圳不一样。深圳是真敢做,不怎么说。
  她去了母校北大,很意外地见到了马维。马维叼着烟斗,一副绅士的派头。他回国探亲,早已拿到博士,现在英国三一学院东方中心任教,讲授中外哲学比较。果丹被请到家中。进门时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也许马格回家了,说不定一下就能看见他!他早晚得回家呀。这种感觉持续了不到两分钟便消失了。房间里除了小阿姨没什么人,都不在家,没有任何马格已回家的迹象。马家的财富主要体现在书上,太多了,每个房间都有,厅里也摆了两壁,厅就像这家的公共图书馆,茶几、灯饰、够书凳都像是图书馆的。
  她问候了马啸风先生,说起当年听他父亲课的感受。她问马维是否成家,他说没有,而且一直没这方面打算。他开玩笑说,搞哲学的人通常都是人类的疯子,哲学家很少思考女人,因为他害怕女人。他一直就这么怪,现在依然如故,而且似乎更怪了。他问到她的情况,不是问她是否成家,而是她的写作。她说正着手写一部长篇,她一下说到了马格,仿佛随口说出的。
  “你认识马格?”他很惊讶。
  “哦,”她说,“几年前的事了。”
  “你怎么会认识他?他现在在哪儿?”现在他不再像个博士,哲学家,很少见到他这种忘记自己身份的神态,这时他依然是个年轻人。当然他本来就不老,可他的样子像是世外之人。
  她当然无法把详情讲出,只是简单讲了马格在西藏的情况。
  “他跟我是一个时间离开的。”他说,“已经快七年了,他没回来过。”他恢复惯常的表情,他吸烟斗的姿势使果丹想到某本杂志上让·保罗·萨特的一张照片。
  “你知道他的身世有些扑朔迷离,他跟你讲过吗?”他说。
  她点点头。
  “不过我父亲从没肯定过这件事。当然不能肯定。”他怪笑了一下。
  “马格很不容易。”她想岔开这个话题。
  “你听我说完。”他说,“我也不认为我们是同一个父亲。我父亲想不通,其实承认了也没什么不好?家族、血缘、亲子这些都是低等社会的特征,它们并不构成哲学上的概念,或者说人的概念。一个人就是他自己,他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此外什么都不是。一只岩羊或者一只海明威的豹子可以独自面对世界,一个人面对世界也是可能的。但我们有多少人能够独自面对世界,哪怕是独自面对世界的意识?马格没这方面意识但他做出来了,这让我惊讶,也让我骄傲。我佩服的人不多,但我佩服我这个弟弟。我试图在找他,我相信会有许多人在找他。你也在找他,对吗?”
  “是。”她说,眼泪几乎掉下来。
  她不知为何如此感动。马维真棒。不管马维与马格看上去差异多么大,她都认为他们是兄弟,是亲兄弟,他们是相通的。
  “你怎么能找到他?”她问他。
  “我登了报,还写了文章,我希望他能看到,跟我联系。”
  “他不太看报。”她说。
  他笑了。他的笑让她感到他的虚无博大。她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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