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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经典罪徒的化石

作者:毛志成




  小 序
  
  我这里说的“罪徒”,取义有二:一为恶徒,指那些有恶性、恶行因之犯罪的人;一为苦徒,指那些因为种种莫测命运、无序风雨而一世受罪(即受苦受难)的人。
  世上的犯罪者、受罪者古今如蚁,举世如蝇,而回溯起来能化作经典记忆、书写出来能进入经典文献的人,万不及一,盖因某些人虽然可以构成“这一类”,但绝难构成“这一个”,或曰从未具有原创性,只带有仿制性、复制性。而那种具备原生原创属性的人,作为人他无论是善类还是恶棍,都有认识价值或表述价值,总之有经典质地、经典色泽。即使成为化石(包括美石、丑石),历史总会抚摸它、玩赏它、吟咏它。
  余年六旬,以《百年世相》成文,并无虚拟之意。因为我在五十余年之前即刚刚记事时,就曾与那时的五六旬者、七八旬者相识,他们的实际模样或向我复述的回忆,都永远是活的,是不泯的。至于我本人,大半世的种种亲历,发现到的经典人物(尽管包括经典混蛋、经典蠢蛋、经典坏蛋)也颇不乏。
  今天的世界已成为复制品——包括胎儿在母腹中尚未展开的呼吸。为此,回眸或反刍一下经典物种(人),至少能使我们筛滤一下形形色色的“伪生动”。是为小序。
  
  一、经典愚氓
  一九六七年秋,华北平原上的一个芥豆小村,即我故里的某个邻村,发生了一桩“史无前例”的恐怖事件:一伙“造反派”们为了实现“彻底消灭剥削阶级”、“世界一片红彤彤”,要将“四类分子”统统活埋。造反派们(特别是本地中学生或曰红卫兵,以及十七八岁、二十多岁的青年文盲),究竟是出于假意的恫吓目的,搞一搞不当真的恶作剧,还是果真要“体验杀人快感”,已经不得而知。反正那时村外挖下的十余个坑是真的,老老少少的一串“四类分子”也真的被牵来了。围观者涌了来,也是真的。时值我在我的原单位被批斗得太苦,偷偷逃亡一次,真切地目睹了这种景观——当然是混杂在路人中。
  关于那种场面,我已在另外的文章中写过,不想细述,总之是可怕极了。这里我要说的是这位救星,是她的疯狂抗议兼之拖延了时间,引来了派出所的警察,才避免了这场悲剧。
  这是一位孤寡老人,六十多岁,姓冯,人称冯二奶奶。在我的印象中,解放前她四十多岁的时候,村民就称她为冯二奶奶。她早年丧夫、无儿无女兼之贫穷,只有一间草房。解放后土改时她分得了两三亩地,也是经常荒芜的。冯二奶奶靠什么活着?只靠“穷横”。谁家地里的庄稼熟了,她总是抢先拿着筐篮去“拾”,无人敢管。谁家过年过节,改善一点伙食,哪怕某家偶然地摸了几条鱼、捉了几只鸟弄回家炖了,她也凭嗅觉追了去,坐下来便吃。尤其是大小“财主”家,她非但进门就喊“我饿了”,而且一再强调“我不吃剩饭,给我另做”,有时甚而一连三四天住下来。由于她辈分高,连许多已经做了奶奶的人在实际上也比她低一辈或两辈,因此她到谁家都要大耍长辈气派,没人敢惹。
  大约六十年代初,举国兴起了“忆苦思甜”热,冯二奶奶便抢先带了头。特别是将“忆苦思甜”升华为“大长革命志气”,因之比赛贫下中农“革命气概”的时候,冯二奶奶同样成了主角。她被请上台来,坐下便拍着胸脯子说:“不管谁怕过地主富农,反正我没怕过!当年对地主富农,我进得门来,他们都恭恭敬敬地把我让到炕头上,沏茶斟水!我说我饿了,他们谁敢磨磨蹭蹭地不给我端饭?我说天凉了,衣裳薄了,谁敢不把棉袄棉裤送上来?还反了他呢!不论多大的财主,都没我的辈分大,我说一谁敢说二!地主富农压迫人,谁敢压迫我?都只能让我压迫!”
  后来阶级觉悟高的人纳过闷儿来,觉得冯二奶奶的话“有问题”,也就渐渐地没人再去请她“做报告”。
  “文革”来了,斗“四类分子”越斗越凶,终于演变成那场活埋人的恐怖剧。
  那日,那时,那样的人影,那样的声音,都闪烁着鬼怪世界的特殊颜色。鼓动者和参与者都红透了:红色的标语,红色的袖章,红色的喊叫,红色的眼睛;近观者、远看者都有灰色的面肌,灰色的眼神,灰色的瞳孔,灰色的呼吸。只有从作恶者喉咙里发出的兽哮兽吼,伴之以铁锨与沙砾的杂乱磨擦声,没有任何同情式的呼应。待毙者早以麻木,连哀乞、哭泣都已冷凝成僵尸,任何喉咙都不再发出声音。
  就在这个像是从来没诞生过人类世界,或是人类世界早已死去多年的可怕的空隙时刻,一个人的斥骂声音由远及近。最后的巨声是:“王八蛋操的们!兔崽子们!驴配马下的们!造孽吧你们!老天爷打了一万年的盹儿,胡乱养了千万百万的狼羔子,我活了八辈子也没见到过你们这样的活畜生!二奶奶我管不了你们,坐下来哭他们(指被埋者)一场谁也管不住!”
  冯二奶奶扑了过来,坐了下去,大哭的声音响彻数里,似哭似唱。她拍一下大腿,哭骂一声。我至今仍能忆起这样的话:“我哭天呀,天没眼呀!我哭地呀,地没心呀!我见了鬼呀,鬼都有心肝呀!我见了阎王爷呀,阎王爷判案也有个公断呀!我是混蛋呀,可我没忘记谁送过我一块馍、谁送过我一件衣呀!要活埋人呀,先埋我呀!反正我活了六十多岁呀!见了这样世道呀,早闭眼早心净呀……”
  由于人们(包括所有在场者)的惊愕、好奇,也包括冯二奶奶的嗓门大、声音高,邻村的人也陆续聚来了。加之冯二奶奶猛地跳进一个坑里,死活不起身,拖延了时间。不知什么时候,派出所的警察来了,一场凶险总算过去了。
  冯二奶奶是草民,但很经典。比起成团成簇强行佩戴着政治徽号的“俺贫下中农”、“俺无产阶级”之类来,只有冯二奶奶们不朽。
  
  二、经典土匪
  半个多世纪前,我五六岁。我的家乡是一个孤陋到对“革命”未有一丝耳闻的小村,那里的人尚未取得“劳动人民”的美誉,大都是传统性的“庄稼人”。白天(特别是春夏)都只能到地里干些“面对黄土背朝天”的勾当,惟一有闲的就是夜晚,男人们聚到门外,坐下来“神聊”。五六岁的我,便喜欢呆呆地去听。那时,我就风闻到村里有个姓佟的人是土匪,三十多岁。人们疑他为土匪,只知道他不务农事,闲居在家,三五天或十几天便悄然外出一次,带着枪。若干年后的“文革”时期实行“内查外调”,只是零星地查获一些消息,说他当年在什么反动帮会当过“帮丁”,多次干过帮派之间互杀互掠的事,而且为人异常凶残。至于再多的事,谁也说不清。我五六岁时只知道他在本村是个闭口不提“匪事”的人,而且从不伤害邻里。农闲时村民于夜晚小聚,他也常来凑趣,我有幸认识他。此人最欣赏的活动是与同龄男人一起胡乱说些笑话,尤喜与人摔跤,比输赢。别人对他的态度有三:一是你不能有意恭敬他,否则认为你避他、戒他;二是你也不能疑他、冷他,最忌讳别人有意无意中说“丢了东西”之类;三是他最喜欢别人跟他开玩笑、摔打。你跟他开玩笑,骂他骂得越“狠”、越“荤”,摔跤时摔他越用力而且把他摔倒,满地打滚,他越高兴,认为你够朋友。例如有人笑着骂他:“佟顺儿(他的名字)你这王八蛋就会吹,口称‘跤王’为什么让我摔得像狗爬!什么‘王’?操你奶奶的,纯粹是我孙子!”他当然也会回答以笑骂,然而心里是高兴的。
  某次有人不慎,说了些“丢了东西”之类,他忍之再三,再后还是一跺脚说:“妈的你们穷得连条像样裤子都没有了!说丢这丢那,给谁听?明天我做个样儿给你们,看看咱这村有没有丢东西的事!”
  第二天,他将两三丈长的几串铜钱挂到树梢上,使之垂落在地,说是“丢一个就算是我偷的”,十几天过去,钱自然不会缺少一枚。
  后来,外帮土匪趁夜从村外涌来,打着枪,叫骂着。村民恐惧,求到“佟爷”。他很有威风地登梯上房,从烟囱里抽出一支枪,一边开枪一边喊骂。外帮土匪果然吓跑了。
  解放后土改时,鉴于他无土地,自然定为贫农。因其有余威,又因其“成分好”,曾一度在村“领导班子”中担任了“调解委员”,专门解决村民纠纷、家事纠纷。他那笑吟吟的脸,巧妙的语言,很有效。
  “文革”时他自然理应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揪斗时被打得血淋淋,但他的忍耐力惊人,一言不吭。强逼着让他说话他便叹口气说:“你们常说地主、资本家以及像我这样的土匪古来多狠、多毒,血里呼啦的。实话说吧,你们十天半月干的恶事,抵得上旧社会恶人一百年干的……”造反派狠狠地打他,他又叹气说:“打就打吧,我能让他们打死,也绝不能让你们吓死……”此时,他居然没忘记给几个地主、富农说情:“我和他们自小熟识,我了解他们的为人,胆子比芝麻小,当年就怕官、怕匪、怕穷人,现在更经不住打。我跟他们都是小时候的伙伴,如今我只求一件事:他们的打,都让我替了吧……”
  他最终被折磨死了。死前,他愤愤地说:“下一辈子,我宁可当个土匪,而且是逞凶霸道的土匪,也不……”
  他没有说尽的遗言是什么,我猜不透。
  
  三经典叫花
  数百里外的农村,据说安装了电话的人家也已不少。于是就有我的某位童年之友(其实我们都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为了试试刚刚安装的电话,四下里乱查、乱寻我在北京的号码。那一天,突如其来地叫通了。随着一番寒暄之后,向我谈及了很多“老人儿”(即熟人)。实话说来,几十年未通音信,提到的人我大多毫无印象,于是只好装作记得记得,并信口搭腔地说些闲话。
  “巴矬子死了!就在前两个月……”对方像是谈到一位名人似的,半嘲讽半感叹地说,“死得也果真像巴矬子,古里古怪的”。
  据说,那位绰号巴矬子的人活到离“八十大寿”仅仅差十多天的时候。此前,家里人确实有意为他祝寿,他哂笑着说:“别扯淡了!老天爷认为我活到七十岁就已经有罪,何况八十岁!妈的我还是像电视里的武打片说的,来个‘自我了断’是正经……”人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谁想他某日拄着拐杖走到村外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向铁路走去,火车来了,他走到路轨上,径直迎了过去……
  我怀疑这是不可信的传闻,是别人编造的或虚构的,为的是渲染巴矬子“一世与众不同”的传奇色彩。
  不管这些,反正巴矬子确实传奇。我无法不沉吟良久,忆起了他的一世。
  我五六岁时,即解放前的三四年,就认识将近三十岁的巴矬子。他的父亲“老巴矬子”,那时已死去五六年。矬子就是矮子,据说巴氏父子都矬,身高一米三四,但腰粗肩宽,给人一种“长宽比例一比一”的印象。巴氏堪称“叫花世家”,代代都厌于务农,惟以乞讨为业。久而久之,便以此为习、为趣。其实,他对“叫花哲学”有很独特也很深奥的理解,别人多达不到这种层次。
  解放后刚一土改,我家成了“土改对象”,那时我就发觉了巴矬子的不凡之处。土改后发榜,他是当然的“首户贫农”。那时,有的贫农很本能地实现了“政治化”,有的做了积极分子,有的担任了各种官衔——如村长、支书、民兵队长、妇女主任等等。惟独巴矬子是个例外,他对“政治”不仅冷漠而且鄙夷。对那些“红”起来的人,他常常用乜斜的眼神报之以哂笑,或是用刻薄的冷言报之以戏弄。常用的话是:“小子,听我的话没错儿——老天爷用什么穷胚子造的你,你就永远是穷货!穿上唱戏的衣裳你可以装皇上、装娘娘;脱下衣裳光腚子,你还是跟我一样,叫花子一个!甭看神气,迟早从哪条道儿上来的还得回到哪条道儿上去!”
  在他的心底,对那些当初施舍过他、周济过他的富人(特别是信佛的老太太),在心底其实是始终崇拜的。土改斗地主时,人们坐在场院上,无论别人喊什么“革命口号”,巴矬子常常歪在树下打很响的鼾,或故意放出很响的屁,意在亵渎革命口号。
  巴矬子是绝不涉农务的,他甚而可以坐在家里“静饿”。他的“饿功”实在惊人,三五天可以不吃饭,好像只凭睡大觉、喝凉水就能熬下去。到了“合作化”、“公社化”以后,反正“一切财产都是国家的”,他便公开地到地里掰一筐玉米,刨几块红薯。西瓜下来,他便大摇大摆地专拣大个的吃。人们之所以不敢说什么,此中的原因谁也说不清,但内心对他总有莫名其妙的神秘感。
  有一次,某位当了公社治安委员的人(自然也出身于贫下中农),一是觉得巴矬子惟以偷偷摸摸为业,有碍“革命纪律”,二是觉得巴矬子太损害“贫下中农形象”,而且思想落后到近于反动,便弄一些人把巴矬子叫了来。先是骂,巴矬子照例乜斜着眼睛不语;后是打,他冷笑尤甚,乃至挑衅:“孙子,要动手就来狠的!下手轻了,连给我当徒子徒孙的格儿都不够!”如此一激,打人者果真发了狠。
  巴矬子的挨打功夫,近于神话。在好几个人对他进行暴打中,他俯卧在地,低着头不吭一声,没有半句呻吟。待到人们打累了,停了手,巴矬子又开口了:“孙子们,要有本事就让我断了气儿,千万别让我缓过劲儿来。否则,我的命再贱,用你们七八个来垫背还是够本儿的。”
  打了五六番,拳、脚、棒又下得很重,巴矬子的话一次也没改。这时人们才意识到,真正可怕的人物是巴矬子。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心里将有多狠、多毒!
  果然,打他的人反倒陆续被吓跑了。然而,你能逃脱么?人们一经忆起巴矬子(特别是前代老巴矬子)的当年传闻,恐惧感就加剧。据说,当年的世代巴矬子都有很传统的意识和习性:由于天天与饥饿为伴,兼之战乱、瘟疫,对生死看得很轻。因之对别人的生命也看成一草一虫,稍稍一踏就会断气儿,何况为此而“踏”掉的人太多太多了。因为一块馍、一句口角而推人下井、踢人落河、以石砸人致死、用铁棒将人击毙的事,看得比正经庄稼人锄一垄地还简易。
  现在,他偏偏又是贫农,干什么恶事也当不成反革命。暗中干什么阴毒的事(包括把别人家的孩子偷偷推进井里),只要他不认账,你能把他怎么样?
  一时间,恐怖气氛弥漫了全村。很多打他的人及其亲属,都只好偷偷地向巴矬子求情,说些奉承话,当然也必须送上重礼。
  这一次,巴矬子宽恕了对方。自此,他也就像是当了无冕之王,颇神气。
  他的真正非常之举,发生在“文革”。巴矬子就是巴矬子,对什么“革命”、“造反”之类的鸟事一点也不上瘾。有时只是当成看疯子、看傻子的有趣折腾偶然看上两眼,有时则连这样的兴致也没有,照旧睡他的觉。或是在肚子太空的时候,到县城的街上胡乱抢个红袖章戴上,走进饭馆坐在什么人的饭桌上先喊几句:“老子是十八代贫农!如今穷者为尊,老子吃谁都有理!”继之就吃。但对这样那样的政治性武斗,一点也不感兴趣。也就是说,让他平白无故去干血腥的事,他是提不起精神的。反倒对造反派疯狂的“革命义愤”,他常常冷笑着说:“傻蛋一堆!十天换一个皇上,一万年也轮不到你来当!老天爷造你这样的胚子,到什么时候也是为了让你去受罪的。想充‘贵人’?到头来更受罪……”
  一次批斗“四类分子”,一个八九十岁的地主婆连折磨带惊吓昏死过去。一直到散了会,也没人理会她。夜深了,趁四下无人,巴矬子把这老太太抱到自己家里。待到这老太太醒来之后,巴矬子说:“当年你救济过我,如今轮到我孝敬你。”他到外面胡乱地偷一点东西,给她吃了。她儿子当年很早就参加了革命,解放后便在外省某市当了市长。巴矬子宽慰老太太说:“听我的话没错儿——熬过了大劫之后,照样有大福!”
  “文革”正凶,我在我的单位自然备受折磨。趁造反派打派仗火热时,我偷偷回乡一次。半夜时,很巧,在村里遇上了巴矬子。他很鬼祟地把我领进他家,着急地说:“你糊涂!怎么往这里跑?以你的出身,有人会活剥你的皮!冲你的上辈人对我有恩,加上你小时候是我看着长大的,心眼正经,你就先在我家眯上几天吧,没大险的时候再回去……”
  他供我吃了几天饭。当然那饭是他到镇上的餐桌上“划拉”来的。
  十多年过去了,巴矬子已是五十多岁的人。真也怪,他发财了,靠的是养“五毒”。巴矬子自幼吃“五毒”——蛇、蝎子、蜈蚣、蟾蜍、壁虎。这些东西一见他,本能地吓得颤抖、僵死。前些年,他靠养蛇、养蝎子等物(当然也靠欺行霸市)发了一点财。在村里,他是第一个穿西服、盖两层小楼的人。不过,他的“叫花哲学”依旧,逢人就说:“我的胚子就是叫花子。如今有了几个钱,是老天爷打了盹,让我蹦一蹦。老天爷醒了,给我一巴掌,我还是叫花子。”有人向他借钱,只要是当年的造反派,他非但不借,还揶揄说:“你就配当穷人!让你有钱是天理不公!借钱给你?我自己还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叫花子道儿上呢!”
  相反,某次我回乡时他几乎是强行地要“送”钱给我,原因是这样的:土改时,我家只有权留下一个很残破的小院和两间很陈旧的房。若干年父母去世,弟弟也外出工作,这所破宅已无任何价值,只好荒置。巴矬子居然要花五万元(当时是神话数字)买我的故宅。我出于对他的友谊,笑着说:“你要用那破宅子就用吧;至于钱,你赏我一顿酒肉就可以了。”巴矬子很固执,一定要如数付钱。后来,他说了心里话:“我为的是买你家的风水!你不要钱,就是我的心不诚,风水也不会移到我家……”
  他继续说:“你家的那个旧宅,少说也有八九十年了。当年,听老人说,再早的宅基是你太爷、你爷爷的家塾,是读书的地方,出过举人!今天,你高低也成了大文化人。这叫风水!可是我家,虽然如今有了几个钱,可你看我的儿孙,照旧像是傻子、混子,提起念书就像是提起小孩吃药,哇哇叫……”
  我有事走了,一直没有机会提这件事。
  几天前,我听说年近八十岁的巴矬子死了。细问他死的原因,通过查问和我的猜想,事情大约是这样的:他富了一阵子之后,渐渐又败落下来。许多“大款”涌出来了,而且十之八九不是文盲,其中在数百里内外专搞“药用生物养殖业”的就有好几家。巴矬子的“企业”,也注定渐渐垮了。而他的儿孙一代,一个成才的也没有。越是抖富,越显露出世代巴矬子的叫花底色。而且,大多不孝。据说巴矬子迎着火车走去的时候,事先已经把家里仅有的存折、存款都装在衣袋里。又据说他死前的几日,嘴上嘟哝的话总是这样几句:“人从哪条道上来的,高低还要回到哪条道上去……”
  巴矬子是什么人?我至今也不能用几句话(乃至用很多话)对他进行“品格定位”。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也是值得关注的:当年十亿人争着“造反”,争着佩戴政治徽号(如“贫下中农”、“无产阶级”、“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人民”)的时候,巴矬子压根儿就不相信这些标签的可信性。这一点,是巴矬子的愚昧落后还是他另一种独特的悟性?我实在不能判断。巴矬子没做过什么善事,一生中几乎都在“下作行为”中度日的,偏偏他又不是百分之百的虚无主义者,总是模模糊糊且又很固执地迷信着什么,崇拜着什么,而且不被任何“流行”所俘虏,这是他的愚腐还是他的奇特?我也弄不懂。特别是当他发了财、成了一方富人的时候,他始终被悲观困扰着,好像等待他的注定是最终的悲剧。他是杞人忧天?还是有特异功能式的可信预感?我更加揣摩不透。总之,我们对他那种以个性形式存在的人知之甚少。
  好在他死了,我也只能写一篇“为了忘却的记念”式的文字,算是对他的缅怀。
  巴矬子作了古,无疑已成为历史遗迹,而且越来越成为历史化石。但我还是不能失去对这样的化石进行凝视、观瞻的愿望。最后又只能以两句貌似矛盾的话作为结束语:
  巴矬子千古。
  但愿人们把巴矬子彻底地遗忘吧。
  
  四、经典地主
  积我几十年的溯古、研今、观察、体验,发现地主阶级在类别上有三种:官僚地主,恶霸地主,正宗地主。前几十年(也包括今天)的“革命作家”,其实大都只会写出、编出官僚地主(与贪官同义),恶霸地主(与匪首同义),而对于正宗地主(即专门以经营土地为主业的人)则回避有年。这个粗疏,后来至少是我们的“阶级斗争”导致举世灾难的原因之一。
  前些时候我在家乡亲历了一个百岁左右“地主婆”的葬礼,人性苏醒的十里八村乡民都涌了去,花圈、礼品堆积如山,哭声、泪水也大都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我看,原因之一就是这个地主的属性近于正宗地主。
  五十多年前我在几岁时就与这家人有亲戚关系,与我家相距五六里。那时这两个地主夫妇大约四十余岁。别的印象我都很淡了,首先忆起的是他家辈分极低(源于世代家境好,娶妻生子早)。连村民中乃至几岁的孩子,论辈分都是这对夫妇的“叔”(姑)、“爷”(奶)、“太爷”(祖婆)。而且,他一家特别尊重辈分。分派十几名长工的任务,或是给长工开饭时,都必先称一声“叔”、“爷”、“太爷”。我记得女地主雇来几位村妇给他家做冬衣,来的一个年轻姑娘才十六七岁,四十多岁的女地主便抢先迎出门,让进了房之后抢先敬茶,谦恭地笑着说:“劳动太姑奶奶了,我先给您纳个礼(即作揖)。”对方说:“孙侄女别外道,坐吧。”
  每年春节,这对夫妇给每家拜年时家家必到,作揖、磕头的次数也就比常人多几倍,连对小孩子都不遗漏。年年都要把棉裤的膝盖处磕破。于是,满街里都能听到这对夫妇的“叔婶”之声、“爷奶”之声。辈分大的村民也不能客气,总是摆着应有的架子说声“拜就拜吧”,谁也没在意这是拥有两千亩土地的财主。
  解放、土改之后,只有几年,这家几乎是最早摘掉“地主”帽子的人。此中固然有特殊原因(他们的儿子上大学时就是学潮骨干,后来参加革命入了党,解放后到外地做了大干部),也源于这一家辈分低,虔诚地敬长敬尊,那些当“叔”、“爷”、“太爷”的村干部很本能地要讲几句好话。
  更滑稽的事是:在这对夫妇摘帽之后不久,生产队里进行不记名投票选举队委,他俩竟然获得了最高票数。继之,女的当了妇女队长,男的当了会计。追其原因,可能由于他们都见过大钱,不计较蝇头小利。时年,他们都是五旬的人。别人也不太计较“女队长”的干活多少,有她公平地分派任务、公平地确定工分就可以了。
  有一两年,我目睹了他们的喜悦神情,感受到了他们对新社会的喜欢。反倒认为当年做地主时颇有苦意:怕官,怕匪,怕痞。我亲睹过他们熬到深夜算工分的认真、精细。然而这样的事很短暂,不足两年就被“大讲阶级路线”的世风冲击掉了。
  “文革”中,谁还理睬他们是否摘了帽?照例将他们弄到台上拳脚相加,且斥且骂。特别是十几岁的红卫兵,他们心目中的“地主”只是个反动符号,很习惯于“打翻在地”。男地主有幸,及早“病”死了。女地主已是七十来岁的人,继续被“打倒”着。她除了上台挨斗之外,还要下地干活,工余时间还要扫街。她除了将这样的年月看成一般性的“兵荒马乱”之外,对此外的“政治”之类一无所知。挨斗的时候,一失神,就忘记了现实世道,说些隔世性的傻话。某次她站在台上与一伙“四类分子”共同挨斗时,见到台下的近处有两个八九岁的孩子打架,她竟然忘乎所以地走过去喊些制止性的话:“松手!松手!论辈分,连我这当大侄女的可都不恭敬你们了!”
  顺便说一句,她那位做高官的儿子当年也是靠极左升发的,刚一解放就登报声明“断绝父子关系、母子关系”,此后久不回乡探亲。但做母亲的似乎从未提及此事,无一丝怨尤。百岁左右的“老地主婆”死了,村民为她搞的葬礼很隆重。七十岁的儿子从外地回来,误时颇久,受到了年老村民的群起骂之斥之。
  对这样的地主,我不想再做什么评价,因为她早已成为化石。但是面对这样的化石,抚摸几下总是不太犯忌的。
  
  五、经典商贾
  当年我在某小镇上做中学教师的时候,在“文革”之前就认识这位被称为“资本主义顽固堡垒”的人,四十七八岁,姓姜。此人是举世罕见的近乎绝无仅有的拒绝“公私合营”,而又抗拒得成功了的人。
  当年“公私合营”之前,他开了个小药铺。看上去他笑吟吟兼之有一点油滑气,待人热乎乎,但却是个“蔫有准儿”。据说五八年举国进入社会主义,所有的个体商贩都接受了公私合营时,他软磨硬泡,死活逃避合营。因为他不是地主、资本家,不构成“反动”,最终谁也无可奈何,他的个体小药铺留了下来。
  “文革”来了,横扫一切,他这个“资本主义堡垒”无疑被横扫了。但是他要吃饭,又无经济来源,只好求到造反派头上。当时闹得最凶、行为也最野蛮的是无业的“临时工造反团”,处处挥着大棒子搞打砸抢。
  姜氏走进该造反团的门,点头哈腰,递上烟亲自为造反团头头点燃,谦卑地说:“老少爷们儿,诸位闹革命、闹造反,我一万个拥护!我最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说我是人民内部矛盾,又说人民内部都要吃饭,所以我就跟毛主席的好战士来商量了——总得给我弄碗饭吃……”
  造反团头头瞪了他一番,冷冷地说:“你先表态!你是保皇派还是革命派?”
  “我向老少爷们儿,哦不,我向毛主席保证——鄙人是革命派。”
  “那你支持谁?”
  “这还用问吗?我当然支持你们这派!”
  “为什么?”
  “咱们都‘无产’嘛,革命性儿百分之百!”
  “给你个红袖章,先戴上!”
  “是是是。看,戴上咱这派的红袖章,多威风!顿时就从心里冒出一股子革命劲儿。”
  “那好,我立刻任命你。”
  “您任命我什么?”
  “少说废话,跟我们走!”
  一伙暴徒挥着木棒,一路喊着“造反有理”口号,来到一所中型(地区级)医院,走进大门便喝令所有的院领导、医生、护士“滚出来!全体集合!”用大棒子挥来挥去,谁敢不遵命?乖乖地走出来,继之集合、列队。
  造反派头头当即指了指姓姜的人对所有医生喊道:“现在,我代表我革命造反团,任命姜同志为本医院的革委会主任兼党代表!工资每天两元!有谁不服,立刻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在大棒子的保护下,姜氏走进了院长办公室。造反派走了之后,姜氏照旧对医生们笑容可掬,点头哈腰地说:“诸位诸位,大家都是为了口,活得都不容易,我奉劝老少爷们儿以和为贵,不兴你争我斗——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嘛!看我的面子,写大字报只写些流行话儿就成了,千万别搞恶语伤人那一套……”
  知情的人都摸姜氏的底,都明白他既不是医生也不是党员。但有大棒子撑腰,谁也不敢出气儿。应该说他“执政”的那一两个月,医院最平静,医生最安全,医疗秩序也最正常。
  后来那个“临时工造反团”被别的“派”打垮了,医院内的少数造反派也抬了头,把姜氏“揪”了出来,进行批斗,把他定为“党外走资派”,“顽固不化的资本主义代表人物”。
  挨斗时,他照例向台下的人点头哈腰,说些自卑自谦的话:“诸位,诸位,以和为贵,以和为贵。说我搞资本主义,高抬高抬,我一介草民哪有这样的本事?”斗急了,打急了,他就编笑话:“诸位诸位,我交待,我交待。话说这一天,闲着没事儿,我去了趟美国、苏联,找了美帝头子、苏修头子。因为他们搞资本主义,我就弄了两根麻绳把他俩都捆来了,本想交到诸位手里发落,谁想醒来,妈的是个梦……”在场者都笑了。
  十年后,改革开放,他是少数首先富起来的人之一。可惜始终没发大财,大约也不愿发大财,对于“形势一天一变”仍顽固地相信,余悸始终未消。他永不穿西服,只穿中式长衫,头剃得光光的,照旧见人笑嘻嘻。
  
  六、经典右派
  当年反右时,我见到过一个本来尚未反到他的头上,但主动申请做右派的人,而且声明:“你们若是不给我定成右派,我将感到奇耻大辱……”
  也许,这才是个经典右派。
  在介绍他之前,我想先谈一点并不多余的感想:
  恕我直言,当年中国弄出的“右派分子”,骨头和灵魂都“右化”的人千里无一。有的被弄成“右派”,一大半只是源于出身黑些,历史地要注定被划归为政治上的另类;一小半是源于有些才能或业绩,被人因羡而妒,或是因为有点名位兼之也注定多积一点高于常人的款子,被人因妒而恨。加上某些人鼻息如雷,恃才(财)逞傲,撩动了各式“翻身者”很惯性的“打土豪分田地”夙习。实话说来,倘若让这样的人换个戏去演,很可能也会哗众式地演成“左”模样。
  彻骨式的右派是有的,因之能成为经典人物,可惜少得可怜。我见过这样的右派,他可能是世上惟一主动申请当右派的人。 那时,我正读大专。由于极偶然的原因,我到某民政部门闲看过一场“批判右派分子大会”。台上被批判的人是个老人,没有什么特色,站在台上颇有恐惧感。某位批判者的最后吼叫是“对这样的右派分子谁还同情?你站出来!”就在这时,有人应声而起:“实在找不到同情者,鄙人只好算一个了。” 随之登上台的,是一位也已年逾五旬的美髯公。台下台上的人都有一瞬惊愕,继之那位批判者指着美髯公喊了起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要交待你的反动思想!” “交待什么?”美髯公强作乐观,但苦涩地说,“我已经同意被划归右派一类了,还要我交待什么?” 有人吼着问:“这事本身就奇怪!你为什么亲自跳出来要求当右派?” “诸公真想知道?” “废话少说!交待!” “我本不想做右派,我一见右派的可怜模样,就觉得他们当右派当得不够格,但我一见到台下诸公的‘左派’威风,就更怕你们把我归在‘左派’一类,若此,我将羞愧始终……” “什么意思?!” “诸位临镜自照一番,再扪心自问一番,就当承认:你们心俗,情伪,性贱,态蠢,状陋……不像正经中国人!” “打倒右派!不许右派如此嚣张!” 美髯公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举了举说:“我嚣张与不嚣张,都无什么意义。因为我已经其寿不永……” 人们聚到一起看他的诊断书,先是都吃惊一番,但“政治第一”,批判还是要继续的,只不过人们的“义愤”和声音小多了。 美髯公反倒坚持说:“请速定我为右派,否则便来不及了。若是你们一粗心,给我弄成个‘左派’,那我可要蒙羞于地下,连当中国鬼的资格都没有了。” 因为他毕竟不是“主批”对象,只认为他有“故意捣乱”之嫌,暂且把他轰走了。 后来我听说他照例被定成了右派,好在他不足半年就死了,了却了他以右派形象画个句号的夙愿。 七、经典“左派” “文革”中,所谓的“左派”(即“造反派”),若是以“政治品质”的标尺来衡量他们,其实是你的一种糊涂。据我的体验,“左派”中的999%大都源于人格卑劣、心理污浊。有的无德,与恶人、小人、油子、痞子是近缘物种;兼之寡智,是愚人、蠢货、白痴、笨蛋的分蘖物。什么“政治”运动!无非大都是各种毒心、恶举、丑行、蠢事的肆意表演,他们有什么可以真正名之为“政治”的品位! 然而,我又确实发现过“真左派”、“纯左派”。只因为其“真”,其“纯”,便可悲而不可仇,可恨而不可鄙。 粗粗推算,此人应该是七十岁的人了。“文革”中我二十六岁被“揪”出来(那时我和她都是中学教师)的时候,她才三十五六岁。 这是个从骨子里就左的人。她出身于资本家,百分之百虔诚地追求入党,而且百折不挠,确实做到了整个灵魂的“革命化”,因之左起来就十分极端。她起初只是被“党的领导干部”暗暗风示“毛志成很反动”,随即就很本能地认为我反动,处处感到我反动。待到“文革”,人们给我写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其中包括我的政治戏语和我的日记、小说稿、札记),似她那样对文学一窍不通的人,便没有一点理由不认为我是“反动透顶”、“彻头彻尾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人。她写的大字报又多又长,上纲上线无以复加。批斗我时,她上台发言,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声嘶力竭,连语气都有抖动感,震颤感,哽噎感。 但她有一个十分难得的特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对我搞武斗。学生动手打我,她扑过去,发疯般地大喊:“毛主席指示坚持文斗!反对武斗!你们打人,就是变相反对毛主席指示!”教师见学生打我时大多不管,乃至取悦学生的野蛮行径,她就冲到该教师面前,脸紫颈赤地吼叫:“你是形左实右!不敢制止武斗甚而助长武斗,就是变相对抗毛主席指示!就是有意破坏文化大革命!”“支左”解放军对我揪揪扯扯,推推搡搡,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对方的鼻子抗议。某位刚刚“三结合”的老干部为了向红卫兵献媚,竟然鼓动他们“对阶级敌人就是要来狠的”,授意学生打我,她当即就指斥了那位“老干部”:“我要揭穿你的别有用心!” 后来红卫兵、红色教师、“支左”解放军、老干部联合起来,要整她,大字报也贴了不少,但她除了出身问题之外,连半句“反动言行”也找不出。她很无畏,写大字报还击,而且用特大号的字写出“我再强调一遍:谁要再搞武斗,或变相鼓动武斗,谁就是假革命!就是破坏革命!” 此人至今对改革开放时时公开讲些“我就是不理解”之类的话。见了我,仍时时表示敌对冷漠之情。但我在内心深处敬重她,因为她左得真;而当年那些左疯子,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品质卑劣的左戏子。 八、经典文人 当年我与此人一同做中学教师时,只知道他是书呆子,而且是理科教师。虽然读了大量的“杂书”,但对政治毫无兴趣,因之与“思想反动”绝不沾边。“文革”时,他是“逍遥派”,没有人会整到他头上。他的被“揪”,源于极为特别的原因:某次他在浏览满墙大字报时,一时捺不住“文字瘾”,近于忘乎所以,跑来拿过红色颜料和笔,将大字报上的错别字打了红圈,并将错别字逐一改正。如此这般,那样的大字报就被涂抹得乱七八糟,有破坏“文化大革命”之嫌,于是便被作为“现行反革命”揪了出来,与我关在同一个“专政室”。我偷偷地嘲笑他说:“何苦?本来没有你的事嘛!”他有些后悔、沮丧,叹息说:“唉,积习难改,难改。当时我实在忘乎所以,俗曰‘入境’……”几天后几个“革命教师”和红卫兵学生来到“专政室”,对他进行审讯批判,他又是积习难改,竟然频频指出对方的某语是病句,某词用错,某字读误。我记得某“革命教师”在批判他时,用了一句“气焰张狂”,他先是对那位批判者作鄙夷状,继之又冷冷地说:“文理不通,词语乱用!‘气焰’只能喻之为人的外在情态,因之只能配搭以‘嚣张’;而‘张狂’,只能喻之为人的内在性格……怎能乱用?” 红卫兵打他,骂他:“妈的你休狂!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你不过是苍蝇……”他当即插话:“用语不通!其意大谬!以‘毛主席教导’一语对之‘苍蝇碰壁’,用句用词皆有曲解之误。以此语来确定主谓宾,就有‘毛主席教导苍蝇’之嫌……” 这又是明目张胆的反动言论。他被斗得很苦,头上栗凿颇多。晚上我又偷偷劝戒他,他也有悔意,闷闷不语。第二天上台挨斗之前,他瞟见会场的会标上有“彻底深挖……”几字,用的是颇笨拙的手写体。他在上台前一分钟还对主持批斗会的支左军人执意地说:“书法水平太差,而且字形不准确,易混。例如‘挖’字就与‘控’字很难区分。” 批斗的对象就是他,他居然还谈书法。支左军人出于恶作剧目的,索性让他亲自写一幅会标,而且“深挖”的正是他本人。给他拿来纸笔,他竟然“书瘾”大发,颇似享受,挥笔写下了那一条打倒他的会标。他的书法功力太深了,写的字确实有观赏价值。 很快就“解放”了他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他平素绝少涉及政治,在人们心目中他是“孔乙己”式的蠢人。教学之余,他的主要兴趣是练书法,练国画,弄篆刻,搞集邮,收藏文物。被“揪”后,因我与他关在同室,夜静时与他有闲谈机会,发现他的读书量、知识量(内容涉及古今中外)使我吃惊,自愧不如。若干年后他和我都各自一方,通信也颇频。我读了他的信(且大多用古文),我很佩服他的精粹文笔,使大量的专以文学为业的人逊色甚远。我曾劝他搞一点文学,写一点东西。他常常哂笑,兼有鄙夷之意。有一次与他见面,兼之小饮闲谈,我再一次劝他写点东西,他十分不屑地说:“子曰述而不作!我认为中国的经典文学在百年前就已画上句号!今人的任务,是对历史经典进行复读和反刍,当个‘大读者’!我认为,救中国文学的是大读者而不是小作家!似你辈这样的作家行时走运,只能加速文学的消亡!” 几年前我患了重病住院,他得知后写了一封长信,讲的是养生要道。他的书法,他的见解,他的行文功力,都漂亮极了。我有意转送某报刊发表,并在回信中讲了此意。他的回信中有言:“俗哉毛氏!友人问疾慰怀,惟在珍情示谊。孰料你竟有炫笔逞才、贩文谋誉之趣!其心失洁,其恙难愈!信夫……” 这样的文人,固然有迂腐之嫌,但腐得经典。 全文结语:“现代世界”是拟制、仿制、复制的盛世,但同时又是经典创生、经典再生的末世。可歌还是可悲?我至今仍溺在惶惑中。 责编 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