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暗黄台灯

作者:■邢育森




  第一章
  
  1
  
  在开这家心理诊所之前,我是开宠物医院的。在开宠物医院之前,我是一所远近闻名的大医院的一名刚毕业的见习医师。周晶晶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心理病人。说实话,我的专业并不是心理咨询,而且从那以后我发誓再也不做与之有关的任何事情了。
  开始在那家大医院见习的时候,我是很有些雄心壮志的。可是当我第一次看见那些名声显赫的专家名医是怎么如同屠宰羔羊般的残忍无情的收取和搜刮病人家属的腰包时,我的愤怒就像春日的野火熊熊燃烧。我来自农村,在我上县城高中的时候,我母亲因为心脏病发作去世了。她是死在市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的。那时,我正在上晚自习,在背政治课本上有关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问答题;那时,我的哥哥正在暴雨中在乡村的泥泞道路上艰难跋涉;那时,我的父亲泪流满面的跪在急诊室的门前哀求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穿白大褂的人,他说他的大儿子已经回去拿钱了很快就要回来,求求大夫们先做手术吧,钱会一分钱也不少交给你们的。他的声音在冷漠的长廊里没有任何回响,我的母亲就在这样的冷漠和寂静之中悄然离开了人间。
  高考时我选择了医学院。我是以一种清苦勤奋近乎自虐的方式学完全部课程的。毕业后我如愿以偿,来到这家设施齐全医术高超的大医院。我决定了要把自己完全奉献给这个维护健康拯救生命的神圣职业里了。可是,偏执让我难以适应那个环境,几乎任何一件不合理的事情都能让我与母亲的去世深深联系起来,从而强烈刺激我已经很脆弱敏感的神经。
  终于有一天我无意之中看见一位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高级主治医师在幽暗的单人病房里为一个十几岁的智力有些障碍的女患者做特殊的身体检查,我大喊一声,冲了进去,把那个混蛋打翻在地。可是这个事件的结论是我在胡闹,医师没有任何不轨举动,一切源于我过于偏激的性格和异常阴暗的心理所造成的妄想和误解。
  
  2
  
  我酗酒了很长时间。我想不通。我离开了那个大城市,浪荡到了这个城市里,没脸回故乡。我换了很多工作,在一些小诊所里帮忙挣了些钱。我始终快乐不起来,无法感受市民们所拥有的安定和欢乐。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也许出了什么问题,就翻阅了许多心理方面的书籍,按照印刷出来的文本推断,我的精神是有障碍的,躁狂症妄想症加暴力倾向,而且这一切应该是源自于我的恋母情结和童年伤害。
  从那以后,我时刻提醒自己是个躁狂症妄想症患者,就像白日里行走的老鼠一样战战兢兢的在阳光的阴影里闪避存活着。我想尽量做的和正常人一样,但人们总能找出一些我和他们不太一样的东西,让我惶恐不安紧张忧虑。
  幸好,那些猫啊狗啊的什么的小动物,它们看我的眼神是友善清澈的,我喜欢和它们逗着玩。当它们有些什么病症的时候,我总是特别心疼,摸索着用我所擅长的医术让它们恢复生机和健康,恢复它们和我之间温馨信任的甜蜜关系。慢慢的,我的名气大了起来。很多大款高官的太太情妇小蜜们都牵着抱着各种名贵的宠物前来找我。我用挣来的钱租了间店,开了个宠物医院。我的收入还可以,那些女人花着来路不明的钱根本无从心疼。她们经常向我抱怨和暗示,说难耐的寂寞之中只有那些宠物才是内心惟一的寄托。
  已经忘了是谁先开始逃逗谁的,反正我和一个什么卫生局长的情人混到了一起。我经常狂暴激烈地与那个名叫倩子的饥渴风骚的女人交配,让她在被虐待的痛苦中获得我无从理解的满足和快乐,而我则仿佛在通过她向她身后的贪官污吏做着得意洋洋的报复。可是,最近一次我做的过了些,她被我掐的昏死了过去。在她被我急救活回来之后,我就打定主意不再伺候这些猫狗畜牲。我通过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开了一间心理诊所。
  
  3
  
  我坐在略显阴暗的诊所里,看着外面街上来往的人们。有时候,我想来想去,自己以前的经历仿佛就是一个美妙虚幻的妄想,难以辨别真伪。可是,我确实是坐在一家心理诊所里,等待着心灵有创伤的人们,舒缓他们的心理压力,消除他们的心理障碍,恢复他们的心理健康。我确实是在做着这样的事情,如果前面那些经历全是虚妄的幻觉,那我就有些健忘了,我已经记不起来我的来历和过去,只是这么泰然自若的坐在这里,打量着每一个眉头紧皱行色匆匆的人们,琢磨他们的内心深处藏着怎样的不为人知的折磨自己的隐秘痛楚和肮脏丑恶。
  我充满信心的等待着我的病人的来临,我觉得这个社会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潜在的顾客,他们有着无穷无尽的烦恼悲痛,我却掌握了让他们心平气和幸福快乐的魔法秘诀。这一良好的自我感觉被周晶晶彻底破碎了。她是由倩子介绍来的,所以还未出现时我就对她已经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猜想和描述。所以当她走进来时,我根本没有把眼前这个苍白纤细眉头紧皱面无表情的女孩与我所期待的那个心理病人联系起来。
  
  4
  
  周晶晶把屋子里面的所有设备都仔细的看过了一遍才开始和我说话。她一直那么站着,我请她坐下来她却置若罔闻。她的姿态仿佛是随时要离开的样子。她的声音总是很低沉琐碎,让我得集中所有注意力,这种聚精会神有时会带来一种宁静的恐怖感。她看起来和倩子根本不是一类人,我必须得推翻起先的臆想,重新认识和了解这个准备随时离开的苍白女孩。
  "你这儿,人不怎么经常来吧。"周晶晶含混的嘟囔了一句。然后她向外面伸直了脖子巡视了一遍。我回答说确实如此,刚刚开业,人们还不认可和接受。她不耐烦的打断了我的话,挑起眉毛斜了眼问我:"你怎么认识的倩子?和她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十分突兀的让我有些狼狈。我结巴着解释了两句,她挥了一下手说:"我了解,肯定是的。好吧,咱们就开始吧。"
  我坐在那里,看着她抱着肩垂着眼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对她几乎毫无意义。她问了我问题可根本不关心我的答案,这种无视我存在价值的做法令我有些恼羞成怒,但我还是忍了下来。因为她是我的病人,如果什么都正常的话,又何必找我来呢?我浮现出微笑来,柔声说:"好的,咱们就随便聊聊,看我有什么可以为你帮忙的。"
  周晶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抬起脸很快的说:"我的性生活不太和谐,你有什么建议吗?"她说话的时候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让我瞬间恍惚了一下,没有听清楚她的问题。于是我干巴巴的请她再重复一遍,不过我也慢慢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了。可是周晶晶却沉默了,过了一会说:"就是,那方面的,我和我爱人,有些问题,怎么说呢?不是很圆满,希望能再好一些,就是这样。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倩子既然说了,就给她个面子,给你捧捧场吧。怎么着,"她僵硬的表情忽然显现出一种怪异的笑容,"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吧,没让你难为情吧,不会对我有什么误解吧,我只是挺信任倩子的,觉得你也是个朋友。所以这么直截了当,这样是不是挺不好的?下次就含蓄委婉点吧,你说呢?"
  我看她慢慢的松弛下来,眼睛里焕发了一些如同野花绽放的纯真和欢快。我示意她坐下,她终于很乖的坐好了。我为了让她安心,走过去把门关好了。我回过头来正看见她正注视我桌子上的台灯,然后她请求我把台灯打开,她说她喜欢那种氛围和情调。我扭亮了橘黄的台灯,把亮度旋到比较低暗的调子,她第一次灿烂欢愉的满意的笑了起来。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再看我一眼,而是一直面对着这盏暗黄台灯说话,我则目不转睛的观察着她的表情和反应。
  
  5
  
  "你看起来还挺年轻的啊,结婚多久了?"我问道。她摇了一下头,表示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我思忖了一下,试图开始步入正题,我问:"你们之间主要是有什么问题呢?是你,还是他,感觉很不满意呢?"周晶晶转了转眼珠,说:"我不太了解他的感受,主要是我自己,不太满意吧。"我问:"你能否说的具体一点呢?在哪方面不满意,什么程度?"她沉思了似乎很久,好像在回想着整个过程,然后忽然问了一个和我们的话题没有什么关系的问题:"你说,要是你知道了我的一些隐秘,而我又不知道你知道了,你看我的表情和眼神啊什么的会是什么样的?"
  我愣了一会,觉得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就反问她:"你有什么隐秘被什么人知道了吗?"周晶晶很肯定的用力点点头。在我一再鼓励和诱导下终于讲出了她的忧虑:"那是一个夏天晚上,我父母都去楼下乘凉了。我本来也想去的,可是,空旷的房间给了我一种诱惑,我就忍不住,不是,是我丈夫,他忍不住又要做那件事。说心里话,我并不太喜欢做这件事情,尽管它能让人飘起来脱离自身所处的环境忘乎所以。他总是威逼利诱我,我想沉迷又怕别人知道我喜欢这种沉迷,我还害怕这么不节制的放纵会伤害身体和精神,我总觉得人们都能看出来我似乎每时每刻有机会就做一把。你知道,我是有着强烈的自尊心的,我又活的挺贫乏的,触手可及的能够让我欢乐和满足的事情并不多,所以我总是很矛盾,内心里像有两个人在激烈的打架。你吸烟吗?试着戒过吗?对吧,戒不了吧?很难受的,你不能勉强自己去符合那些合理正常的框子,你本来就被他们遗弃了不是吗?"
  她提醒了我,我摸出了一支烟来。周晶晶居然接了过来,看的出来她根本就没有抽过,她故做老练的吸了两下,烟雾在她的嘴里转了一圈就飞了出去。我们就这么烟雾缭绕着在暗黄的台灯光晕里说着性爱上的事情,气氛和环境终于有些对头了。我思虑着她的讲述,她身上同时存在着性冷淡和性欲过盛两种状态,不对,还不仅仅如此,她还有一些精神分裂的倾向。这是一个很复杂很丰富的病人,我有着强烈的欲望去深入了解她内心的每一个角落,我想清楚地看见她所经历的又刻意隐藏的每一件隐私。我想和她对照一下,是否我所藏匿和遮掩的,其实本质上与她没有任何区别,这样我就可以为还有人与我一样而放心安然入睡了。我想得到这样的结论:是病态的社会里流行的恶疾没有将我们幸免,而我们本身是干净无辜的。
  周晶晶并不知晓我的思绪,她继续回忆她的经历:"后来,我抗拒不了了。你知道,他的劲头是很大的,我呢,弱小没什么力气。而且,我挺喜欢那种半推半就的感觉的,那种矛盾和冲突,犹豫和挣扎,这样的痛苦里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欢乐。真的做起来,只是技巧上的操作问题了,只能给身体带来些快感,内心里的高潮其实已经过去了。我们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做了起来。我丈夫这人,挺坏的,每次做的时候,总得放些不太好的光盘,他说这样才刺激。也是,外国人拍的东西,挺美挺让人抗拒不了的。可是,我总觉得这样不好,挺可耻的。可是我摆脱不了,拒绝不了,我只有顺从和接受,挺屈辱的。问题就在这里,我们正玩的兴高采烈的时候,有人进到我们家里了。"
  我已经听的有些坐立不安了,她的讲述给了我充分的想象空间,可以说是栩栩如生就在眼前。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性,这么坦白直率的描述这些事情,我为自己终于选择了一个正确的职业而雀跃不已,一个崭新而广阔的新世界就在我的眼前铺陈开了。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在那些楼群的无数窗户后面的无数房间里,一定是发生着些隐秘怪异的事情的,我终于要把它们全知道了。这是最真实的生活,胜过了任何一家报纸和刊物,它揭示了人性在自由时刻的原始状态,而这正是我所关心和欲寻求的。我要下潜到生活的最深层了,我仿佛终于要摸到一些一直沉睡在我内心最深处的东西了。
  
  6
  
  周晶晶继续深情凝视着暗黄台灯,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她继续回忆:"我并不知道这个人进来了,没有察觉到。一定是我的父母出门时没有把门关好,而我出于对他们盲目的信任,也没有去检查一下。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性别年龄,高矮胖瘦,什么职业什么相貌,全不知道,他就这么轻手轻脚的,轻手轻脚的摸了进来。他一定还在门口站了一会,看见了里面的所有一切。你知道,女人是有直觉的,尽管我在沙发上,没有回头,可是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我身后。然后这个人就逃跑了,还把门使劲的碰上了。你知道,这下给我的刺激和震动有多大,我简直怀疑自己当时都相当的疯狂了。我好像高声哭叫了半天,还摔了很多东西,等我想起来去窗口看一眼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个人已经跑掉了。从那时候起,我就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状态,我开始怀疑任何一个我周围的人,我觉得他们都很不对劲。可是我他妈的没有证据,我有时候真想杀了他妈的谁!"
  她的声调越来越高,最后几句说的凄厉疯狂,完全是充满了仇恨的嚎叫和嘶喊。我被吓的呆了一会,镇定过来之后,我给她换了支烟,她手哆嗦着拿不住,最后狠狠地把它扔到了地上,重重的一脚跺烂了。令我意外的是,她的眼眶里并没有我所料定的泪水,她的目光虽然散乱,却依旧像冬天的河床,干涸而且坚硬。
  我笑了一下,尝试着把这件往事变得不那么严重。我开导她说:"咱们先客观地评价一下这件事吧,我是说,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会觉得那没什么的。一个小小的疏忽而已,又是和你自己的爱人,有什么的呢?很有可能是个外地民工临时客串的一个小偷,想顺几件东西,却被你们吓了一跳,也许根本就没看清楚客厅里的情景,只是发现家里有人就择路而逃了。根本就没看清你是谁,长什么模样,你们下次就算迎面而过他也认不出来的。还是忘了这件事吧,毕竟没有对你造成任何损害,你什么也没有失去啊。"
  周晶晶撇了一下嘴,不同意我的分析,她声音尖利的说:"不对,我感觉一定是我周围的人,肯定认识我的。那个人站在我身后的时候我是有感觉的,可是那时候我整个身子全软了,根本动不了,我心里明白只要我一回头就看见他了,可是我停不下来。你不觉得这挺恶心的吗?偷窥别人的隐私,他凭什么啊?他把一些本来挺完整甚至挺完美的东西给彻底摔碎了,再也粘不起来了。你也许不会明白的,不会的。没有人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我梦想的是什么。"
  我和她互相对视了片刻,她最后的这种武断的抱怨和盲目的自恋让我很反感。我对自己的评价恰恰相反,我会了解任何人的,会给任何苦恼的人以幸福和欢乐的,我是人世间的灵魂导师,可她的偏执和倔强让我的满腹信心没有着落。我终于有些气愤了,我向她挥了挥手,提高声调说道:"你需要的是好好的睡一觉,你失去的是本来活泼平和的心,你梦想的是把这颗心找回来。行了,去吧,回家,洗个澡,睡一觉,我们今天到此结束了。"
  她的神情黯然了下去,摇摇头说:"其实也不怪你,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刻意真实的事情,一切不是欺骗就是隐瞒。因此,我们无法信任,只能互相依赖。我只是想选择,选择那些正确的东西来依赖,不想到头来还是被背叛或者抛弃。或许,今天真的结束了?医生,我想说的是,你这里的台灯和我卧室的台灯是一样颜色的,可以肯定的是,你早晚也会和我一样的,你就放心好了。"周晶晶向我嫣然一笑,站了起来,从充满暗黄灯光的心理诊所里走了出去,头也不回的走到外面那喧嚣纷扰的世界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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