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春草疯长

作者:■刘继安




  一
  1977年程百鸣考入S大学中文系的时候,整三十岁,是全系年纪最大的学生,而且已婚,儿子都有了。他老婆廖元芳在一所中学教化学,跟他一起参加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但是没考上,心里很不平衡。有次程百鸣正上古典文学课,廖元芳把吃奶的儿子程越背到学校里来了,在中文系走廊上转来转去,还不时探头探脑往教室里张望。程百鸣是近视眼,坐在第一排正靠门边,一眼瞅了个正着。他知道事情不妙,但就在授课老师眼皮底下,不好溜出来。讲课的陆翰轩陆先生是从社科院古文所特聘的客座教授,全国有名的专家;因"文革"耽搁,陆先生憋了多年没上过讲台了,因此格外卖力气,讲古诗词时还超过教学大纲,用吴越古音长吟短叹,像唱歌。据说懂这种一两千年前发音规则的人,全国都找不出几个来。此时陆先生摇头晃脑一咏三叹,正用吴越古音吟出"结庐在人间,不闻车马喧",就听外面走廊上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叫:"爸爸,爸爸!"断断续续的,像玩具小鸭,捏一下叫一声,一声比一声急。
  陆先生很诧异,放下课本开了门出去,不一会儿又回到讲台上,问:"哪个叫程百鸣?"程百鸣战战兢兢举起了手,陆先生打量着他,又问:"你多大年纪了?"当着全班小弟弟小妹妹的面,程百鸣被鹤发童颜的老先生这一问,顿时窘得失语,只背对着身后的同学,怯生生伸出手指在胸前比了个三。"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啊。"陆先生摇摇头,一脸感慨,"你出去吧,外头有人找。"程百鸣站起身给陆先生行了一个礼,然后嗖的一声像颗出膛炮弹射了出去。陆先生接下去继续讲课,但是再没有兴致用那吴侬软语了。
  第二节课是中国通史,程百鸣重新出现在教室的时候,已是另一番模样:胸前像捆犯人般五花大绑紧紧勒了条布带,布带连着一条大浴巾,浴巾里裹着一个一岁多的奶娃。奶娃小脑袋歪在一边,头发黄绒绒的,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好奇地看这个陌生世界。裹孩子的大浴巾特别鲜艳,白地上起红花,很扎眼睛。程百鸣知道这是老婆的诡计,故意要让他和儿子引人注目。幸好大学课堂的座位随便坐,他又故意迟到两分钟进去,溜到最后一排靠墙坐下,竟无人察觉。授课的林先生是专业讲师,风格跟客串的陆先生大不一样,讲课时从不看下面,也不注意听课人的反应,只顾喃喃自语照本宣科,下课铃一响夹着讲义就走,因此他根本没注意到最后一排坐着个背奶娃的学生。后来程百鸣背上的儿子尿尿了,裤子湿了冰冷冷地贴在身上怪不好受,就哇哇哭起来。全班同学一齐回过头来,瞧见程百鸣那副尴尬模样,不禁嗡嗡窃笑起来。讲台上的林先生充耳未闻,头都不抬一下,继续讲秦皇汉武、唐宗宋祖。
  不过那一届的大学生都是经过磨难的,很懂世故人情,也很理解程百鸣的处境,知道程夫人这一招与其说是故意出程百鸣的丑,还不如说是她采取的预防措施,让吃奶的孩子在课堂上露一脸,等于向花枝招展的同班女生传递一个信息:别去招惹咱老程,他已经是当爹的人啦。放学后大家都不走,围住当爹的老学生程百鸣问长问短,觉得他真不容易。年轻的女班长还跟他开玩笑,说程百鸣,要不让咱们全班女生联名向你家夫人下个书面保证,决不给你当陈世美的机会,省得你再背着奶娃上学读书?程百鸣镇定自若,拍着哇哇哭个不停的孩子编了个谎,说他家小保姆生病住院了,孩子他妈也是教师,今天有课,总不能让她背着孩子上讲台吧?
  其实程百鸣跟廖元芳结婚后一直跟她父母住一块,孩子平时由退了休的丈母娘带着,根本没请什么小保姆。放学后他背着儿子骑车回家时,一路忿忿不平地想,廖元芳你这一招纯属小看自己,才一年多工夫,你怎么就变得跟市井小民一样俗不可耐了呢?
  程百鸣属于少年得志那一类型,讨的老婆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他跟廖元芳可谓门当户对,两人都出身于知书识礼的书香门第;程百鸣的父亲原是省报总编辑,母亲是留苏专家,在外事部门工作,现在都已经退休了。廖元芳的父亲是一家国防厂总工程师一级的高知,母亲当中学校长,她就是顶替退了休的母亲进了那所中学教书的。这样的家庭环境,自然使两个人从小都跟书本结下不解之缘。廖元芳不像程百鸣那样有当诗人的抱负,但书读得不少,陆游、李清照什么的都能出口成诵。早在他俩认识之前,廖元芳就从报刊上知道有个叫做程百鸣的诗歌"新秀"了。其实程百鸣是在下农村插队落户之后,才开始爱好上文学的,每年都有新作问世,渐渐就小有名气了。不过命运却让他没当成诗人,下乡五年后调回城,由父亲安排在省报印刷厂当了一名排字工。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报社的热心人便把"门当户对"的廖元芳介绍给了程百鸣。
  见第一面的时候,廖元芳大大方方开口就说,程百鸣我早知道你,我看过你写的东西。程百鸣一阵激动,觉得找到了知音,下次见面时就送了厚厚一册剪贴本给她,上面糊满了他发表在各种报刊杂志上的诗歌散文什么的。可是廖元芳随手翻了翻就还给他了,程百鸣惊讶地问:"元芳你不是也喜欢文学吗?"廖元芳说:"谁跟你说我喜欢了?"程百鸣说:"你不是读了那么多东西吗,连我这样的无名小辈你都知道。"廖元芳一脸无奈地回答:"那有啥办法?那年头没什么别的可看,下班回来闲得无聊呗,不看文学看啥?"程百鸣一下觉得很悲凉,原来自以为神圣得不得了的东西,在一般人眼中不过这般模样。这以后他就很少写诗了,努力工作,专心恋爱,同时发奋读书,直到报社印刷厂要提拔他当质检科副科长,廖元芳见他真有出息了,这才跟他去办了结婚手续。
  程百鸣发奋读书,原来是为了报名参加高考。说起来真有点冤,他十八岁高中毕业后立志非北京外国语学院不读,关在家里苦苦啃了一年英文,第二年十拿九稳去报考,结果恰恰赶上了"文革",什么雄心壮志全都化作漫天硝烟。不过程百鸣从小就有志气有抱负,后来下乡、回城、当工人,他也没放弃这目标,一直在复习,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岂肯放过。可是临到要考了,厂里却不愿放他,派人来劝阻,说是你这一走,甭说提拔了,以后别想再进这个厂门。那时他爸刚刚离休,在报社说话不管用了,人家才敢用这么硬的口气对他下通牒。
  程百鸣犹豫了,回去跟新婚妻子商量,哪知一心想让他出人头地的廖元芳也动摇了。她开导丈夫说:"百鸣你算算,进大学混个文凭,出来再分工作,又要熬多少年才能当上科长?你这是一步到位了,何必去兜那个圈子?"可是程百鸣悻悻地打断她:"你觉得我这辈子一个科长就到顶了?一步到位……哼!"廖元芳说:"哟,没想到你官瘾还不小嘛。"程百鸣又连忙否认:"胡说,我从来就没官瘾。"廖元芳嘴一撇:"我胡说?前年车间让你当了个工会小组长,不就是收收会费发发电影票什么的,你一张面孔笑得稀烂,还请了一屋子亲朋好友大吃大喝庆贺了一番,有这事没有?"程百鸣没词儿了,只好转守为攻:"噫,这成了罪过不是?其实这又有什么不好?一个人总要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嘛。"
  那年头的人都爱用这种腔调说话,小俩口唠叨家务琐事也不例外。程百鸣接着又跟她讲国际国内大好形势,说现在国家大力倡导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知识分子地位空前提高,外电都报道了,中国从今以后将开始一个专家治国的时代,从县团级往上数,非得有大学文凭不可,等等。
  其实不用程百鸣讲这些道理,廖元芳心里什么都明白,她爸她妈整天也给她上这道菜。她之所以要阻拦程百鸣,科长是个诱惑,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怕夫君进了大学门,一阔脸就变,文凭到手就让她"下课"。程百鸣了解到老婆这个心思后,连忙下保证决不做当代陈世美;还论证了一番,说一个人如果真想发挥才干有一番作为,首先得在生活作风问题上分外谨慎,中国的文化传统甭说了,就是在美国,拈花惹草甚至仅仅离过婚的人,都别想参加总统竞选,谁要犯这方面的低级错误,简直是自毁前程。看着丈夫一脸庄严神圣,廖元芳扑哧一声笑了:"哟,瞧你这模样,好像已经肩负党和国家重任了。"程百鸣就松弛下来,捧住她的脸,很深情地予以一吻。廖元芳好感动,眼泪都快下来了,顺势搂住丈夫好一阵亲热。
  那年头夫妻俩都身强力壮,一说就上劲,宛若干柴遇烈火,非尽兴燃烧到灰飞烟灭不可。接下来自然是一番颠凤倒鸾,恩爱交合。廖元芳破天荒第一次同意程百鸣不用保险套,好让他痛痛快快舒服一回。廖元芳跟所有大家闺秀一样,天生性冷淡,觉得男女之事挺脏,每次迫不得已尽妻子义务,都非让程百鸣用套不可。程百鸣很恼火,管这叫"穿起袜子洗脚",活活折煞人。这话是他在车间当工人时学来的,虽然粗鄙,却很形象。为了事业,他们夫妻俩商量好了不要孩子,但是廖元芳从来不愿吃药,说吃了药直恶心,几天都缓不过来。程百鸣体贴她,平时就只好牺牲自己的舒服了。这天晚上一阵激情过去,程百鸣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翻身问老婆:"糟了,没上保险,你要怀上孩子怎么办?"廖元芳微笑作答:"我吃了药呢。"程百鸣这才放了心,转过身呼呼睡去。
  廖元芳果然吃了药,但是含在嘴里没吞,后来又吐了。她看过不少中外小说,知道男人的山盟海誓多半是即兴台词,兑不了现的空头支票,她得替自己准备一个真正的"保险套"。其实她自己也报了名,要参加高考呢,但她没有十分的把握,所以得准备两套方案:如果考不上,就把孩子生下来;考上了,再去做掉也不迟,无非是疼痛一阵罢了,长痛不如短痛。
  结果那晚上一不留神就怀上了程越,接着便是夫妻双双参加高考,程百鸣高中榜首,廖元芳名落孙山,一切仿佛都由神秘的命运事先周密安排的那样进行着。程百鸣由于年龄关系,"北外"是去不成了,但这S大学也是有百年历史的名牌大学,全国重点呢,所以他也心满意足了。这事对廖元芳当然是个极大的打击,加上妊娠反应,她小病了一场。从医院出来后,廖元芳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除了还保留着洁癖外,身上那种曾为程百鸣欣赏的典雅、高傲甚至冷漠的气质全没了踪影。生下程越后,她的变化更大,长得又壮又胖,腰上多出好些赘肉,脸蛋浑圆如满月,走路生风,人也变得疑神疑鬼的,成天小心提防着程百鸣,随时准备"抓现行"。
  其实程百鸣是个活得挺认真的人,进大学后始终恪守着他的人生信条,坚信拈花惹草的人决成不了大气候,所以他从来没出过什么风流韵事,很爱老婆儿子。由于他上大学一走了之,厂里不再发工资了,假期里程百鸣还得上学校隔壁的社科院打工。社科院办有一份院刊,偶尔登些学术文章,跟S大学不少教授的关系都很密切,程百鸣就是由班主任老师介绍去的,帮助校对稿件、跑跑印刷厂什么的,挣点油盐酱醋钱补贴家用。廖元芳很感动,为了奖励丈夫,主动增加了同房次数,而且不再让程百鸣"穿着袜子洗脚",自己吃药忍着恶心让他舒服。可程百鸣真是狗坐花轿不受人抬举,次数一多他反倒不行了,软塌塌的真没劲。廖元芳于是又犯了疑,以为他多半在外面有了相好,劲儿都使到别人身上去了。那天趁程百鸣去上课,她翻遍了所有衣服、抽屉,却没找出情书、信物之类的罪证,只好出其不备,让一岁半的儿子程越登台亮相,好歹打支预防针。
  廖元芳料想程百鸣回家后一定会跟她大闹一场,那样的话,虽然没什么证据,也很能说明问题了,至少他潜意识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可是程百鸣背着裹在大白底子起红花的浴巾里的儿子回家后,很狡猾地连个屁都没有放,还乐呵呵地问长问短,说元芳,以后再遇上你有急事,我就干脆请假在家带孩子,文科的课缺几堂没啥要紧的,大学是进来艰难出去容易,不愁毕不了业。廖元芳精心准备的一场战斗,让他这几句话就消解了,很觉得扫兴,之后几天里,她心头还憋得难受。
  程百鸣学习非常用功,每学期考试成绩平均没下过95分,年年当优秀学生,还入了党。到儿子满四岁的时候,程百鸣终于熬毕了业,没料到分配却成了大问题。报社印刷厂自然不要他回去,其他用人单位调看了他的档案,本来觉得这人各方面都不错,可是一见他那么大年龄,就不想要了。眼看着同学们一个个去了北京上海,有的进了国家机关,有的到了重要部门,最不济的也被各地的地方政府要了去,委以要职,当上"第三梯队",前程无量,只有自己给晒在一边。程百鸣急红了眼,这才晓得理想跟现实总是差得老远,什么管理国家的栋梁之材,现在连饭碗都成了问题。
  正当程百鸣四处碰壁、走投无路之时,隔壁的社会科学研究院却发来调函要了他。
  这社科院是个很有规模的学术机构,占了很大一块地,有假山有水塘,杨柳依依的,真像个公园。这里精英荟萃、人才济济,院里下设若干研究所,其中文学、哲学、历史所在全国都小有名气,如今百废待兴,院里到处招兵买马、广揽人才,近在咫尺中的S大学每年的毕业生更是他们首选的目标。院领导看了程百鸣的档案,觉得这人虽然年纪大了点,但学业优秀、政治可靠、人又老成持重,早就打算要他,去院图书馆工作。只是院领导担心他心有旁骛不愿干,就先冷眼旁观,让他四处碰碰壁,再来做他的工作就容易了。事情果然如此,早已弄得精疲力竭的程百鸣,此时哪还敢有什么想法,马上就答应下来。
  其实当一辈子图书管理员他压根儿觉得太委屈,真还不如就呆在印刷厂当个质检科长呢。这苦水没法倒,连老婆都不能讲,免得被她讥笑,只好自己悄悄吞了。不过他不是肯轻易认输的人,暗暗在心中发狠,我程百鸣决不会就此默默无闻了此一生的。
  于是程百鸣重操旧业,弄起文学来。那年头文学很吃香,征婚广告上无论甚鸟人,都必有"酷爱文学"一款,作为吸引对方的一记筹码。程百鸣英文底子厚,能直接看原著,这一年多又全泡在图书馆里,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钻研外国新潮的文学流派和理论,几篇洋洋洒洒数万言谈论外国"意识流"、"新感觉"之类的大块头文章一面世,不仅让许多"新秀"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使文学界老前辈耳目一新。其实这些玩意儿在外国早已不新鲜,只因国内长期闭塞,人们不甚了解,真可谓"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谁若率先舔破那层窗户纸,就成了所谓"头一个吃螃蟹"的大英雄,了不得!懂外文的人更是得天独厚,能够直接从原文得其精华,不像只识方块字的文论家仅仅倒腾"二手货",费好大劲刚弄个半通不通的,玩意儿又过时了。这样程百鸣一开始就占领了制高点,一出手就不同凡响,他的文章在省内外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连社科院文学所的一些老研究员都有自愧弗如的感觉,对他另眼相看了。站在制高点上的程百鸣真是出尽了风头,很快以"青年文学评论家"的崭新面目,在院内院外崭露头角,名声大噪。好在他有自知之明,晓得这不算真本事,于是见好就收,开始认认真真当起评论家来,专评国内文学新人的作品。当然不再用什么"意识流"的框框去套了,又引进了更新观念,诸如炙手可热的"后现代"之类,再次让人大开眼界。虽然没处在北京这样的首善之区,程百鸣仍然修炼成了一方神圣,经他评论过的作品和作者多多少少都会热闹一阵,其中个把两个也真成了气候,名字前面可冠以"著名"二字了。水涨船高,程百鸣自然也名声大噪,省市文学界每有活动,他都必被请为座上宾,还当上了省文联省作协常务理事,大名经常出现在报纸上,连廖元芳都觉得十分荣耀。
  然而程百鸣虽然名声在外,院里现在也晓得他是个难得人才了,但却无法破格重用,连评定个中级职称"助理馆员",都得挣够五年工龄再说。馆领导还找他谈话,鼓励、表扬一番之后委婉地提醒他,还是要安心本职工作,管好图书为院里的专家们服好务。程百鸣早就不耐烦了,趁机坚决要求调动工作。矛盾上交到院里,院领导再怎么说服也不行,这才明白这位"青年评论家"从来就没有安心过本职工作。不过今非昔比,人家现在翅膀长硬了,领导没办法,只好把皮球踢给院里人事处,让程百鸣自己去做通工作,他们就放人。
  这当然不必谁来操心,程百鸣早在人事处长朱永贵那儿说通了。朱永贵是六十年代工农干部转来社科院的,先在政经所当书记,后来又去了人事处,一直搞政工;粉碎"四人帮"之后搞"拨乱反正",他一马当先,替院里的老专家、老领导平反冤假错案特别卖力,因此深得人心。程百鸣也很受感动,于是在从事文学评论的百忙之中,为省报写成一篇介绍社科院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平反纠错情况的长篇新闻报道,其中多处提到院人事处长朱永贵的名字。程百鸣考虑到自己这个文学评论家突然写起新闻报道来,总有些不恰当,所以这篇报道是用笔名发表的。朱永贵见到报纸后,暗中查访了一番,这才知道了有程百鸣这个人。程百鸣在向院里正式提出调工作之前,早就提了礼物上门找朱处长,这事儿自然一说就通。
  朱处长问他想去哪个部门。程百鸣早想好了,回答说就去院刊室吧。朱处长感到很诧异,说怎么想去那儿呢?那可是个清水衙门呀,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其实这正是程百鸣的聪明之处,真是要啥有啥、一切就绪了,再去还有他的戏么?
  "这可能是受我父亲的影响吧,"程百鸣诚恳地说,"家父原来就是省委机关报的总编辑,我从小耳濡目染,很喜欢编编写写什么的;再说,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寒暑假常上那儿找活干,熟悉情况……"
  "行了,知道了,"朱处长心照不宣地打断他,指指他拎来的一条好烟、两瓶好酒,"事情我替你办,东西你拿回去,咱们别搞这一套。"
  程百鸣本来也觉得送烟送酒太俗,是廖元芳硬要他拎来的,现在朱处长不收,他只得原封不动地拎了回去。他历来烟酒不沾,廖元芳便把这堆东西半价处理给了门口的小摊贩,回来后喜滋滋地不断称赞朱处长是个廉洁奉公的好人。
  其实朱处长朱永贵不仅是个好人,还是个能人。他从政十几年,官升得不高,在社科院却是个实权人物,他跟社科院所在地的各级政府甚至主管文卫教育的省市领导关系都十分密切,跑经费、要农转非指标等等这些棘手的事儿,全都得靠他,因此朱永贵在院领导面前说话很管用;程百鸣想去哪儿,还不就他一句话?就这样,程百鸣顺顺当当从院图书馆调到了院刊室,当上了编辑。
  廖元芳先很不理解,还跟他闹了一回,说图书馆是个好地方,能够安安心心做自己的学问、写自己的著作,图书馆员也是正儿八经的技术职称,隔壁S大学也正筹划着要成立图书馆系呢,人家千方百计还混不上个馆员的名分,你怎么又是狗坐花轿不受人抬举?程百鸣回答:"你不懂,这叫激流勇退。大家都往一条道上挤,人一多,再好的名分也就贱了,谁也别想出头。真要想有一番作为,就得另辟蹊径。"廖元芳很聪明,立刻心领神会,不再阻拦丈夫卧薪尝胆、先苦后甜奔前程了。
  程百鸣到了院刊室,果然又另有一番大作为。社科院的院刊原先只是一份油印的内部刊物,除了登一些学术动态外,严格说是一份情况简报,两三个快退休的老先生在那儿撑着,完全是业余的。程百鸣第一次上这儿打工帮着刻蜡版、校清样的时候,就认准将来这儿是个用武之地;自己手中掌握一个刊物,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至少不用再写好了稿件到处找地方发表。果然,他去干了不到两年,就成了实际负责人;很快几个老头退了休,院刊就改成了《社会科学院学报》,正式登记注册,成了一份可以公开发行的双月刊。当"意识流"什么的在国内文艺理论界已成了隔日黄花时,程百鸣已经稳稳当当坐上学报主编的交椅。之后他招兵买马陆续进了一些新人,编辑部升格成了学报社,像模像样地成了一级机构,还独占了一幢老式小洋楼,院属印刷厂也拨归程百鸣管着,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比起绞尽脑汁弄个图书馆员当当,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廖元芳现在才知道了丈夫的能耐,真正服了他。有个晚上两口子恩爱一番之后,廖元芳乘着程百鸣兴致好,说出了她早已有之的一个心愿:
  "百鸣,你现在该考虑把我调过去了吧?"
  
  二
  
  这个心愿无可指责。堂堂科研单位的正式职工,听起来无论如何也比当中学教师顺耳得多,此其一;更重要的是房子。程百鸣夫妇带着儿子一直跟老人挤在一块儿,十分不方便;如果两口子在一个单位,在住房分配上可以占到不少便宜,双职工要加分,算下来可凭空增加七八个平方米呢。于是院里的新宿舍楼刚动工挖土方时,程百鸣便开始活动老婆的工作调动。由于有人事处长朱永贵的关系,这事虽然有难度,但一年后宿舍楼竣工,廖元芳便如愿以偿调到了社科院,安排在行政处工作,刚刚赶上住房分配。
  除了朱处长的鼎力相助外,事情办得这么顺利,一多半也是凭程百鸣自己的能耐;本来一份干巴巴的学术刊物,只几年工夫,居然让他办得有声有色,新观念、新概念、新名词层出不穷,让人大开眼界;托"思想解放"的福,压抑多年要想出口怨气、骂骂娘,或者为党为国献计献策什么的,都可以在那儿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这种风格很对各地一大帮骚人墨客的胃口,他们齐聚学报旗下,程百鸣当然不愁稿源了。自然科学是学报又一大特色,程百鸣虽然不懂这个,但他心胸宽广、目光远大,绝不把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弄成冤家对头,因此微机、电子对撞、基因工程等等人们闻所未闻的东西,也频频在刊物上亮相,给沉闷的学术界带来一股新鲜空气。专家学者不分本院外院文科理科,激扬文字无论长短深浅,只要有独到之处又生动好懂,程百鸣通通开绿灯,这样又联络了各地一帮大手笔,培养出一批"新秀",其稿件均以能上社科院学报为荣。这是饱受压抑突获解放的年代,人人都深感知识匮乏、精神饥渴,无论真做学术、严肃探讨问题,还是仅仅想了解信息、发发牢骚的"票友",都能在这份刊物上找到感觉,于是一时间洛阳纸贵,每期学报加印若干还供不应求,领导满意群众爱读,终于名声大噪了。大家都认为过去那一钱不值的油印小报能够办出现在这等模样,程百鸣功不可没。院领导改变了对程百鸣的不良印象,他多次受到大会表扬,还当过一两回先进工作者,到了该调老婆工作、分配住房的时候,自然一路绿灯。那一阵子程百鸣真是春风得意,走路时衣服角都煽起一股风,觉得自己正在达到事业的顶峰。
  然而院里新修的那座宿舍大楼,程百鸣一家最终未能住进去。原因很简单,跟任何单位分房一样,要住上好房子,首先看职务,其次看工龄,然后看职称,最后才是双职工。如此排下来,能住进新宿舍楼的最起码得有十五年工龄,至少是副研究员;这两条若不够格,那就必须是副处级。程百鸣的工龄本来超出了,但读书的四年不算,这一下就短了一截;职称呢,他倒是刚刚评上个助理研究员,但只相当于"中级",离高级职称的副研究员还差一格儿,而且还要等五年才能再评。算来算去,新房子是没他的份了,只能等有份的人从旧房子里搬出来,他才能去拣人家的"剩脚料"。
  回到家跟廖元芳一说,她就火了,瞪大眼睛吼道:"级别总该没问题吧!你这大主编,最起码得是个处级!"
  "哎呀元芳,你是真不懂还是故意装蒜?"程百鸣苦着脸说,"学报编辑部是院党委宣传处的下属单位,宣传处本身才只是个处级,我这破主编还能是什么?你给说说看。"
  "这么说,你……你最多只是个科级?"廖元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唉,是啊……当初任命我时,下的文件上就这样写着:学报主编,括号,相当于正科级,括号完……"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纸文件程百鸣当时确实藏起来没让老婆看见。现在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廖元芳愣了一会儿,忽然拍手笑道:
  "嗬,原来你也晓得惭愧啊!当初我就说过,你在厂里早就一步到位当科长了,何必非来兜这个圈子不可?你不听,偏来,结果怎么样?混了这么些年,结果还在原地踏步,连套房子都弄不上,你真有出息啊!"
  面对老婆嬉笑怒骂的凌厉攻势,程百鸣无地自容,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只好一摔门走了。
  程百鸣在大街上转悠了几圈,本想平息平息心中的愤懑,不料给冷风一吹,胸中那团火却越烧越旺。又转了一圈,他忽然想起最近编辑部收到的一篇稿件来,立即打起精神,拔脚就往学报社所在的小洋楼奔去。
  那篇文章是财经所一位刚刚留洋回来的年轻博士写的,题目叫做"论短缺社会"。"短缺社会"这词儿程百鸣还是头一次听到,觉得很新鲜,一见题目就留下很深印象。文章大意是讲,中国几千年来由于生产力不发达,加上人口众多,所以一直是"短缺社会",国人的智慧很大一部分都用在解决生存问题温饱问题上去了……程百鸣看到这里,觉得是泛泛而谈,草草翻到后面,但见作者笔峰一转,马上就跟现实联系起来了,说由于十年浩劫,现在这个问题更严重了,住房短缺、商品短缺、就业机会短缺……总之短缺问题几乎涵盖人们衣食住行的每个方面,有限的资源面对无限的需求,便不得不有一套机制来调和这巨大的矛盾,于是等级观念、论资排辈便理所当然地保留下来,而且越演越烈。人被划成若干等级,按级别、按资格而不是按能力来分配社会财富,这严重挫伤了人们的积极性,造成若干社会矛盾,使"短缺"问题越发严重,于是这又迫使社会机制更加严格等级划分,加深分配的不公平,从而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这篇文章是学报年轻编辑小余余泽勋去组织回来的,小伙子本身就是名牌大学财经系毕业的高材生,思想敏锐,满脑袋新观念,拿着这篇文章就连连叫好,说是观点新颖、分析深刻,难得难得。他按送审程序先给负责二审的老霍霍光亮看了,老霍也大叫其好,当即就签了意见,又当面向程百鸣"力荐"。博览群书的程百鸣毕竟独具慧眼,他仔细看了两遍后,觉得这文章除了引进一个"短缺社会"的新概念外,并没有什么深刻之处,尤其是作者压根儿没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说到底不过是文化人坐而论道,隔靴搔痒,意思不大。但程百鸣平时跟老霍、小余的关系都不错,学报办到这份上他们出力也不小,是他的俩得力干将,现在他们如此叫好,他不便硬邦邦地一下给毙掉,于是把那稿子往抽屉里一塞,没说发,也没说不发,暂时压下了。
  现在从抽屉里翻出这篇文章再看一遍,程百鸣就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了。短缺社会造成等级森严,论资排辈压抑人才,说得多好啊!程百鸣端起茶杯咕咕喝下几大口冷茶,心中那团火终于给平息下去了,简直觉得酣畅淋漓,快哉快哉。他当即提笔在审稿笺上写下"发下期重要位置"一行字。想一想,又觉得放在下期晚了,于是马上叫来负责版面安排的小盛盛冬丽,命她把其他几篇文章的字号改小一点,再不行就抽掉一些学术动态消息,总之无论如何要腾出版面来,这一期就把这篇文章排上去。
  小盛照办了,回头程百鸣仍然得面对他的"现实问题"。不管生气也罢、发牢骚也罢,最终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还是乖乖接过了正副研究员、处级副处级住旧了的平房钥匙。安排发表了这篇"很有现实意义"的好稿之后,一肚皮怨气才顺了一些,开始张罗着搬家。
  从老岳丈家搬进院里宿舍区之前,程百鸣先去看了房子,心情一下又不同了。那片住宅区在院内人工湖旁边,原先有一片杏林,现在绿草茵茵,名叫"杏林村",景致很不错。房子旧是旧了些,但质量挺好的,是过去一个什么大人物的公馆,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虽然油漆斑驳,却还依稀可见当年大户人家的气派。更重要的是分给程百鸣的那套房子面积不小,厨房除外,里里外外共四间,还外带后院一小块空地,可以种些花花草草什么的。程百鸣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整个面积居然有一百多个平方米,"生存空间"大大超过了那些"等级"比他高出一截的人们。
  程百鸣有些懵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他这几年年年当先进工作者,在院内院外还有一定的名气,于是院党委制定了特殊政策,对像他这样有才干、有贡献的中年知识分子,在分房上要给予一定的照顾,以示鼓励。当然也不能破坏已有的规则,免得这头按下去,那头又翘起来,于是采取了这个折衷办法,在面积上给予大大优惠。程百鸣先还不相信,后来发现那些跟他同等资历的助理研究员、讲师或者科级干部,所分到的房子不是比他少一小间,就是缺后院一块空地,他这才明白,院领导对他真正是另眼看待了!
  程百鸣心中顿时升起一股知遇感恩的激情,感到自己错怪了院党委、处领导,那一肚子火气,来得十分莫名其妙。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情绪说来就来,一点没有克制?一不顺心就牢骚满腹,眼里的一切都黑暗了,简直是文化人天生的臭毛病,老爸就吃过这方面的亏,怎么还不吸取教训?蓦然想起那篇"论短缺"的鸟文章,程百鸣更惊出一身冷汗。他的直觉真没错,那文章本来味道就不大正啊!短缺诚然短缺,等级固然存在,可是搞绝对平均主义,对社会发展更加不利,现在改革开放,不就正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吗?更重要的是,照作者那种观点,什么恶性循环,中国简直没救了!程百鸣越想越心惊肉跳,我是怎么搞的,一赌气就把这样的稿件签发了,惹出祸事来怎么收场啊!幸好稿件刚刚下厂,抽回来还来得及,程百鸣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第二天到编辑部第一件事,就是叫来小盛,吩咐她立即撤去这篇稿子,恢复原来的版面。
  殊不知,这个决定却惹出一场麻烦来。
  小盛今年二十五岁,在学报编辑部就数她最年轻。小盛在某地区师范学院大专毕业后,分回老家一个边远的小县城教委工作,去年才从那儿借调到社科院学报编辑部。强将手下无弱兵,这小盛掌握一手好日文,口语笔译都不赖,学报杂志只要刊登涉及日文的稿件,都由小盛校译,这一点深得程百鸣的喜欢。不过说到底她毕竟只是个临时工,所以平时总是夹着尾巴做人,谁都可以使唤她。小盛倒很听话,叫干啥就干啥,跟大家的关系很好。几天前程百鸣下令硬挤上那篇谈短缺的文章,弄得她措手不及,熬了一个通宵才重新设计了版面,千难万难地把那篇"好稿"挤上去了。现在程百鸣突然又叫撤,一切推倒重来,恢复原样,盛冬丽通宵白熬了,心血白费了,心想这不是拿我开心吗?可她是"编外人员",哪敢当面这样说,只是就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提醒程百鸣道:
  "程老师,已经要二校了,再改回原样,工作量太大,而且时间也来不及了,要影响刊期啊。"
  程百鸣这些天本来叫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弄得很烦恼,一听小盛的话,更不高兴了,训斥道:"到底你是主编还是我是主编?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叫你改你就改嘛,讲什么价钱!"盛冬丽浑身一哆嗦,哪敢再吱声,乖乖照办去了。
  然而负责组稿的小余和负责二审的老霍,却又不满意了。已经终审通过并且清样都出来了的稿子,程主编突然又改变初衷叫撤了,而且根本不说理由,余、霍二人怎么也想不通这犯的是哪股神经。学报现在在院内外的名声都很响,来稿很多,版面有限,要上一篇稿子很不容易;小余前几天见到程百鸣批的审稿意见单后,已经提前把这好消息通知了作者,那留洋博士很高兴,跟小余讲定了刊物出来后,一定请他上饭馆撮一顿。现在突然又给抽了下来,小余觉得面子上太难堪,怎么跟朋友交待呀?小余来学报工作也只两三年,还嫩得很,自然不敢当面去问程百鸣,只是一个劲撺掇霍光亮,让他去找程百鸣说个子丑寅卯。
  这霍光亮五十多岁了,算得上是社科院的元老,原先是历史所的讲师,天生一副炮筒子脾气,在院领导那儿人缘不好,后来就被打发到院刊室编油印的情况简报来了。霍光亮虽然老没长进,副主编的职务报了几次都没获得批准,但他在学报编辑部的资格比程百鸣还老,所以实际上负着副主编的责。这人知识面广,能力还是挺强的,属于怀才不遇的类型,程百鸣平时跟他还算合得来,他那儿通过了的稿子,很少被毙过。
  这天小余一上班就上老霍这儿发了一通牢骚,说程主编朝令夕改,叫咱们这些下面的人简直无所适从。霍光亮虽然也憋着一肚子气,但先还忍着,后来小余又告诉他,为这事程主编把小盛一顿臭训,弄得人家直哭鼻子呢,他亲耳听见他吼问小盛,你是主编还是我是主编?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老霍一听就炸了,陡的站起身道:"哼,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吧?"说罢大步走了出去,怒发冲冠地直奔主编办公室。
  程百鸣正在埋头看稿子,老霍一进来开口就质问为什么变卦撤稿。程百鸣心中有些不快,但他不想跟这炮筒子闹翻,就耐着性子把那堆不能发稿的理由说了一遍。老霍哪里听得进去,拿出那张审稿笺,大声道:"老程,这可是你亲笔签的吧?听我给你念念:好稿,发下期……不,这儿划了,改成:发本期重要位置……你怎么说变就变?你叫我们怎么工作?"
  程百鸣没词了,脸涨得通红,脱口道:"老霍,我知道你资格老,我领导不了你是吧?"霍光亮冷笑一声:"跟你谈稿子你怎么扯这个?"程百鸣一下又清醒过来,息事宁人地走过来拍拍老霍的肩:"老霍,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老霍扬扬那纸片儿:"不是这意思那就好。这稿子这期不用也罢,你看安排在哪一期呢?"程百鸣想了一阵,苦着脸说:"我看还是算了吧,这类东西发出去,会给咱们惹祸的。"老霍冷笑道:"你怎么自己拉的屎又坐回去?"程百鸣皱起眉头,不屑地说:"老霍,你好歹也是个文化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霍光亮把审稿笺啪的拍在桌上:"好好,我没文化,我是粗人,就你能,就你有水平,行了吧?"说罢转身就走。
  程百鸣给气得一愣一愣的,半天也想不过,推开门追出去,站在走廊上就吼开了:
  "我没水平,你来干吧,你这边打报告上去,我那边就交辞职书!"
  这一吼,各个办公室的门都打开了,一个个脑袋探了出来,见是程主编在发威,立即又缩了回去。霍光亮大约也觉得过分了,不再出来接招,只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程百鸣顿时觉得很无趣,也就作罢了。
  下班后走在回家的路上,程百鸣觉得简直像吃了块肥皂。自己今天真是大失态,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不管为什么都太不值了!是啊,文化人又怎么样呢?在外面满腹经伦,高谈阔谈国家前途、人类命运,一下笔又是什么人文精神、终极关怀,其实还是一肚皮油盐柴米。唉,真是没劲透了。
  不过回家的那种感觉还是挺好的。廖元芳经过这几年的折腾,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雄心壮志,安安心心当起贤妻良母来,几间房子经她一布置,墙壁粉刷了,地板油漆了,买了一套新家具,再换上真丝绒的落地窗帘,住进去还是满舒服的。跟老霍发生的这场不愉快程百鸣一个字没跟廖元芳讲,怕她又挖苦自己。其实真要讲,这口还实在难开,发了稿又撤稿,真是吃饱了撑的!这思路到底怎么来的,程百鸣现在自己也理不清了。
  霍光亮脾性虽不好,却还有肚量,吵过了从不往心里去,该干啥还是干啥;程百鸣当然也不计较,这场小小的风波就算了结了。程百鸣一家在新居里住了半年多,新鲜劲儿一过,问题却又出来了。毕竟是老院落、旧房子,再雕梁画栋、气宇不凡,内部早已经腐朽了,一到晚上耗子就在顶棚上开运动会,你追过来我撵过去,发出很大的声响,还震落下不少虫蛀过的木头粉末,沙沙地落在脸上,搅得程百鸣一家常常难以入眠。廖元芳先还忍着,可是她去参观了那些漂漂亮亮、新新崭崭的"专家楼"、"处长楼"之后,心里又不平衡了,晚上两口子躺在床上,听着鼠辈在房梁上撒欢儿,廖元芳就忧心忡忡地问程百鸣,如果你那学报永远受宣传处管辖,你真的就甘心这一辈子定格在科长这道坎儿上?
  "这有什么不好?"程百鸣漫不经心地说,"我真要想当官的话,就不会到社科院工作了,更不会主动要求去办学报。"
  "别言不由衷啦,"廖元芳冷笑道,"我这是替你着想呢。你琢磨琢磨吧,呆在科研院不搞科研又不参加教学,你就已经先输了一招……"
  程百鸣说:"你懂什么!咱们这儿人才济济,经费有限,哪有那么多的项目安排?随便哪个所也找得出一打从不出成果的正副研究员来,我输什么?"
  "可是人家在带研究生啊,要不就关在家里做自己的学问,年年都有新书出,你呢?"
  "我?我们学报还月月都在出呢,我心里充实得很。"
  "得啦,别自我安慰了。你那学报办得再好,还不是替他人做嫁衣裳,文章写好了出名的是作者,拿稿费、得奖什么的有你份儿吗?刊物办好了是院领导的功劳,分房、调资照样得论资排辈,你永远只好叨陪末座。"
  "怎么,真还嫌我无能了?"程百鸣被伤了自尊心,翻身坐起来,生气地瞪着老婆。
  廖元芳这晚上特别乖顺,抚摸着丈夫的背,让他平静下来,然后才说:"要嫌你就不嫁你了。你的才华不比任何人差,我的意思是就这么干一辈子小科长,太委屈你了!"
  这话听着令人舒坦,程百鸣立刻就没脾气了。他重新躺下来,双眼直直地瞪着天花板,仿佛自语道:
  "元芳,其实不用你说,我什么不明白?日子还长着呢,你着什么急。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吧,院里很快就要进行大的机构改革,文学所要分个新闻分所出来,还要新增加法律、国际关系两个研究所,以后听说还要成立文学分院和财经分院,不愁没有用武之地嘛。"
  "这事我也听说过了。不过你又不在科研、教学第一线,干你什么事?"
  "你听我说嘛,第一线都动了,咱们政工、后勤这第二线还能不动?宣传处很快就要升成宣传部,还有什么保卫处啦、包括你们行政处啦,统统都要升一格……再跟你透露点秘密:人事处朱处长,已经跟我谈过话啦!"
  "真的?"廖元芳十分欣喜,一骨碌坐了起来,"他怎么说?"
  程百鸣沉默了,不好再编下去。其实他刚才说那番话时心里腻歪得要命,这么些年的磨炼,他真对当官什么的早看淡了,升一格两格、混个什么处级副处级又怎么样?写书出书,再不济办本高水准的刊物,那才是真正的价值。可是房子待遇什么的总跟这挂上钩,逼人奔那羊肠小道,他不得不哄着老婆,先给她喂颗定心丸。事实上,院里要进行机构改革虽确有其事,却还只是在拟议中,要付诸现实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去了。朱永贵打电话到编辑部找过他倒不假,只是所谓"谈话",不过是要他抽个时间,去看望看望住在医院里的陆副院长。
  什么原因,朱处长在电话上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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