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织网的蜘蛛

作者:■程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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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男人,他在同一个城市里有五六个妻子,五六份家,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这些家里出入,享受浪漫与温馨,你羡慕不羡慕?你说他是不是一个特别幸福的男人?我要告诉你,那个男人就是我。当然我还得告诉你,那是一种背靠背的生活,我在这个家里的生活是不能让其他家里的人知道的,甚至不能表露出任何一点的蛛丝马迹。女人都是非常敏感的,尤其是我选择的那些女人,一个个心思细密,醋劲儿都挺大。我稍有一点小偏差,她们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些天生丽质的或者靠胭脂粉饼涂抹一新的俊脸俏脸也是说翻马上就能翻过去的呀。我不知道要拿出多少耐心恒心,费多少口舌心机,再配合浓情蜜意大行动、一片真心大奉送等等才能哄得她们心回意转,重新热乎顺溜,百媚千娇。说说容易,其实都是累人不浅的活儿,好在我乐此不疲。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快三年了。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啊,已经把我磨炼成了一个柔情万种的人,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一个巧舌如簧的人,一个跌倒了随时能爬起来的人。我从一个人变成四个人,就是为了与我过着的这种生活协调一致。所以说不要羡慕我有过那么多女人和激动人心的时光,也不必嫉妒我。收获来自耕耘,付出取得回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暂且不说,也不是所有的辛劳都能获益,种花得刺、种下土豆收上地雷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且看这段纠缠不清的痛苦心史吧。
  
  2
  要说也就是一个梦,春梦不觉晓啊,或者干脆就是黄粱一梦。小米饭还没焖熟,这儿梦就醒了。为什么醉人的梦容易醒?这真让我一想起来满心既懊丧又悲愤。好像有一首流行歌里就是这样唱的。这么说梦醒时分扼腕哀叹、迎风洒泪的也不只是我一个半个。人到这种时候大概都是拿得起、放不下的,至少我自己就是这么个人。再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也不顶用了,谁让我们"今朝有酒今朝醉"来着?转眼成空,这叫现实。真是春梦了无痕!
  就从梦的边缘开始吧。
  是不是应该先简单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这我到哪里都是这么说的。我父母跟我一样,也是普普通通的人。我爹一直在商业部门工作,他老人家一生中最辉煌的就是在物资最匮乏的年代在一家副食商店里管事。退休这么些年老街坊们遇到了还赶着叫他主任呢。我老爹总像大人物似的微笑着挥挥手,我知道他心里更喜欢人家称他"书记"。我老妈以前是医院的,当了一辈子护士,做梦都想做护士长,结果到了也没成。对我老爹她可是言听计从,或者说从来就做出举案齐眉的样子。我爹说什么,我妈从来没半个不字,不过该怎么做她心里早就有总谱了,压根儿不管我爹那一套,我爹说也是白说。好在事后他也不计较。我想也许这就是他们婚姻成功的秘诀吧?如今老两口儿奔着金婚去了,还真差不多说得上是从来没红过脸呢。不过要把他们这段几十年如一日的好事换给我,我可不干。我还是宁可这么漂着,比死憋的强。他们耐久但说不上多么美满的婚姻出产了四个孩子,我哥我弟我姐还有我。两个出彩两个不出彩,好赖一半对一半,也别把好事全占了。我哥我弟可是给二老脸上添了光。我哥在深圳开公司,我弟在美国当教授,他们哥儿俩都混得人模人样的,有房有车老婆孩子齐备,老头老太提到他们那个乐!惨点儿的是我姐小芳,二十出头就自作主张嫁了一个军人,是她的中学同学。我家对这门亲事一直就嘀嘀咕咕的,嫌我姐夫家境不好,结了婚和我姐又不能在一起。架不住我姐愿意。看不出那还真是个三贞九烈的主,家里紧跟着介绍了一把都看不上,什么硕士生、经理、副处长等等,都是穿西服打领带小头发梳得倍儿亮的,人家就只认那个同桌的你。给她施加点儿压力吧,干脆就要割腕吞安眠药。家里只能随她的便,嫁谁是谁吧。刚结婚还不错,也是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后来姐夫转业回来,跟几个狐朋狗友折腾公司,做房地产,炒股,挣了些钱,对我姐就有一搭没一搭起来,连家也不怎么回了。我姐先在单位还不错,后来下岗,有她,那就有点儿雪上加霜了。本来我爹跟她们头儿还算搭得上关系,多少可以打打招呼求求情什么的,但老头儿倔得很,死要面子,就是不肯开口求人,不管我姐这档子事。其实四个孩子就闺女对爹妈最好,什么都给他们买,什么都往他们那儿送,吃的穿的用的,有病领着看病,有事帮着办事。但老两口儿对女儿可不承情了,他们只认出人头地的儿子,势利着呢,这我清楚。我看我姐也是活该,就不该这么热脸贴他们冷屁股。在我老爹老妈眼里,再一个不怎么样的就是我了。学没捞到上,没有一技之长,活是练过好几样,也没挣着什么钱。有的时候其实我也是挺信命的,本来七六年我还能赶最后一茬工农兵大学生,结果名额被后台硬的顶了,谁想到来年就要凭真才实学了?那可是改变命运的一步,那一步错过,下面可是一步跟不上一步。现在再回过头来看看,当然都是一目了然的。你错过了上大学,你就等于错过了好的工作机会,就等于错过了好的社会地位,就等于错过了理想的生活方式,你就会错过档次高的女人,就等于错过了美满的姻缘,你就等于跟你一生的幸福失之交臂了。所以我这个人真说得上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是怎么想怎么让我不忿和怎么想怎么让我过不去的一件事。像我这么一个人,也是堂堂七尺大汉,假如就这样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地过一辈子,我清楚是不会再有什么馅饼掉我头上了。如果想要过上幸福生活,想要拥有一段精彩人生,那就必须另辟蹊径了。
  当然我是经历了许多挫折之后才有这样的想法的。在这之前,我也一直过着普普通通本本分分的生活,跟我们街坊老张老李或者单位里的小王小赵都差不多。婚前谈过一两次不成功的恋爱,然后经人介绍马马虎虎过得去不挑不拣一拍即合结婚成了家。先还想在单位里好好干,晋级升官有出息,但周围每个同志好像都抱着同样的想法。时间一长,我就先松劲儿了。就那么几个馍馍,让饿急的去争吧。我变得胸无大志、游手好闲,我老婆对我可看不上了。那能有什么法儿?她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她呢。所以我们家也跟老张老李小王小赵他们家一样,在飘出米饭炒菜香味的同时也是时不常地来点儿夫妻口角、恶语相加,不过夜里倒头一睡又什么都过去了。这种小老百姓的无聊日子对我来说可真是一点儿趣味也没有,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后来事情有了变化。当那一线曙光在天际闪耀的时候我竟然没意识到那正是我即将开始一种崭新生活的兆头。转机就是我跟我老婆冬梅以协议的方式离了婚。
  
  3
  三年前我结束跟冬梅的婚姻,就像从昏睡中醒来,醒来之后仍然倦怠乏力。这个早该结束的婚姻一拖就是八年。
  我和冬梅是和平分手的。领离婚证那天我们还在一起共进午餐。这种挺现代的方式挺对我们两个的胃口。这么说我跟她其实还是有共同之处的。只是到买单的时候稍稍有一点异议,一时我们没弄清楚由谁付账更合适。也许这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困惑。如果这顿饭是作为这个家庭的最后一餐,那么理所应当该由她结账,因为八年来这个家庭的财政全部由她掌管。实际上最后是我付的钱,冬梅连假装掏一掏钱包的意思都没有。她倒也是个不作假的人。其实一顿饭钱是小意思,不值一提,但这件小事提醒我过去的都过去了,从此她的就不再是我的。出了小餐馆,冬梅又往我的伤口里撒了一把盐。她对我说:"这个周末你得留在家里噢,我还得去拉东西呢!"她用的还是我夫人的口气,丝毫不容商量,说一不二,而且还挺趾高气扬的。你想不到吧?这个人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她还以为她是谁呢!我真为自己跟这么个女人一过八年难受。我当然不会跟她一般见识。
  冬梅有多没劲你看出来了吧?我跟她都过麻木了,不过是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罢了,谁去认真?再说了,从结婚起我们家的话就让她一人说了,我就光听她絮叨了,光会呼应她了,要让我自己说还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唉,也罢!反正冬梅是够无聊的,乏味得很。我回忆跟她在一起的生活,真是味同嚼蜡。我这么说真不是出于一个离婚丈夫的嫉恨,我不恨冬梅,她已经过去了,对于我来说。我真希望她最好就根本没在我生活中存在过。当然这只是我的一面之词,任何一面之词都有偏颇和水分,都没法完全听信。如果让冬梅来说,她肯定有另一套说词,说不定是跟我完全不同的一套话,也许我在她那里更是狗屁不是。这我就管不了啦。
  
  4
  离婚之后,我就以开放的心态、急切的心情和女士约会。因为我想过另外一种生活,一种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一种一听上去就令人激动和向往的生活。
  我的想法很简单:爱我所爱,无怨无悔。当然,我采取的这种方式也许很难为别人理解,而且还有一定的冒险性。我不是一个疯狂的人,相反,我很理性。如果你熟悉我,你会同意我对自己的评价是正确的。我开始在这个城市里寻找我爱的女人,不是一个,而是一个又一个。
  我承认,最初我只是想与女人们建立起一种飘浮的、不那么具体的关系,比如我跟她们谈谈恋爱,但我不必去每天面对同一个人,我可以轮番地与她们见面,这样我与她们中每一个人的关系都可以不被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瓶瓶罐罐充满,我们的关系就可以是轻松的、温暖的、富有弹性和良好透气性的,也不会轻易陷入沉闷、无聊、不死不活和情绪恶劣。这正是我一贯所向往的。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这个城市很大,而且还在不断地膨胀扩大,一环二环三环四环五环还会有六环七环八环九环,为我的生活提供了足够的空间和舞台。惟一比较麻烦也是让我深感为难的是我的时间不够分配。在每天的时间上我感觉永远是处在一种拆东墙补西墙的疲于奔命的境地。很久以来,我有的都是晚睡早起的记忆,我几乎不记得什么时候我早睡晚起过了(在床上为女人服务不算)。好在我身体特别皮实,打小就没生过什么病。身体是恋爱的本钱,要不哪扛得住?就这么着披星戴月的,我还差不多从来没有过今天的事今天了的时候,我每天都有当天做不了的事情要压到明天再说。
  现在我活得很好,拿我们北京话说是活得挺滋润的。应该说过去从来没有过这么好、这么充实的时候。我相信回报,相信生活是不会亏待辛勤的人的,我把这句话作为自己的信条。如果你是我,站在大街上你就会体会到你脚底下有一张无形的、像蛛网一样的网,你只要沿着最有感觉的那根丝往前走,你就会来到一个你最有感觉的家里,那里有吸引你的女人,或者是孩子,或者是讨你欢心的某样东西,或者是一种特别的气氛,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是一种似有若无、抚慰人心的熨帖和宁静,甚至只是你盼望闻到那股你想念的气味。一到这样的家里,你会得到一种可心和安心的感觉,你会踏实,会心平如镜,会别无他念。你不再为你这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忐忑不安和深感内疚。你会放下负罪感,融入到那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幸福的家庭氛围之中。说老实话,如果不是为了这样一份吸引,我是绝不会如此冒险和如此乐此不疲的。在这个几乎不讲爱情的时代,做个情种也是挺有意义的,而且也是挺不容易的。所以我愿意自己亲自实践一把,不管得到的将是温情、快乐还是挫折、磨难,姑且就把自己当一个试验品吧。
  
  5
  真正和女人有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地震那一年,我十八岁。下乡已经一年多了,那次回北京探亲,我得了肺炎。有一段我每天到我妈工作的那家小医院去打针。正好我妈出去巡回医疗,让我找田丽阿姨。田丽是她们那儿最漂亮的护士,尽管我叫她阿姨,其实她岁数不大,也就二十三四岁,当时她好像刚刚结婚,胸高腰细,艳若桃李,美得让我不敢正视她。她对我很亲切,把我当小弟弟。每次打完针都让我坐下聊会儿天。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很爱看书,那会儿她就读过《哈姆雷特》、《复活》、《欧也妮·葛朗台》、《红与黑》什么的,谈起来很有见地。我很崇拜很尊敬她,和她在一起我觉得很荣幸,很幸福。我病好了还是忍不住跑去看她。她好像很明白我的心情,她的眼睛会说话。每天我只有见到她心里才快乐和安定。
  有一天医院里放露天电影,她约我一起去看,之后我们就去了她家。她家收拾得很整洁,穿衣镜上贴着一幅男女相拥跳舞的剪纸,在那个年头这可是有点儿时髦得过头。她让我坐在绣着双喜字的椅垫上,用印着双喜字的玻璃杯为我沏茶。她拿出她家的影集给我看,我看到了她满月时候的模样、小丫头时期和知道要臭美了的烫了流海辫梢的少女时代,还有就是她跟她丈夫的合影。那个男的长得可太一般了,小模小样的,面相有一点奸刁。反正我替她大失所望。她弯着身子,靠近我,给我讲那些照片都是什么时候拍的,还有一些小小的趣闻逸事。她的头发一缕缕掉下来,拂到我的脸上,我不敢靠前,也不敢躲闪。我闻到她身上清爽的来苏水的味儿,心咚咚咚咚跳得非常厉害,她说的话我都没听清楚。我站起身要让她坐,她好像说了句"在我自己家里我不会客气的"或者也是诸如此类的话,后来我们就一起坐在了床沿上。再后来就有了激动人心的那一刻,我们的手不知怎么拉到了一起,她的身体贴着我,我的心都快燃烧起来了。我们那么傻傻地坐着,僵持着,等待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种感觉在当时是那么的刺激,或者说激动和感动更准确些吧。她抚摸我的脸,我也抚摸她的脸。最后我们还是抵挡不住,尖起嘴唇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浅浅的吻。发生性关系是一个星期以后,还是在她家里。她告诉我她丈夫不在家,半年之内都不会回来,让我轻松一点。我已经快忘了那个尖嘴猴腮的小男人了,假如她不提起的话。我们进行得很顺利。她以一种科学的态度和过来人久经沙场的练达给我传授了在我看来是相当丰富的性知识。那一个夏天我们真是如胶似漆啊!
  有一次做爱之后她对我说:"越来越好了,感觉到了吗?我们已经很和谐了。"跟她赤裸相对我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了,听她这么说我还是面红耳赤。到秋天我怎么样都应该回乡下去了。我们恋恋不舍,缠绵了一夜。我走了之后不久,她也走了,到她丈夫那边团聚去了。再见到她已经是一个五年级小学生的妈妈,很憔悴,风韵不再了。
  说起来这也许不合乎道德,但这在我心中从来是一段珍藏着的美好记忆。对于我和她,都应该算是一段美妙的爱情吧?我从来不认为只有领了结婚证光明正大睡到一块儿的才有爱情,那才不好说呢,我和冬梅就是一个例子。我和田丽虽然没有一个美满或者干脆是悲剧性的结局,但我们的感情是纯洁的。之后若干年我都一直在努力寻找这样一种感情。可事实证明如果我一味抱着这种纯真纯情的原始落后的爱情观想跟现在的这些女人谈情说爱,那是注定要屡屡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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