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谁家有女初养成

作者:■ 严歌芩




  上卷
  在西安转车时,曾娘叫巧巧坐在行李上等,她领小梅、安玲去解手。曾娘嘱咐巧巧:不要乱跑,现在拐带妇女的坏人多得很。巧巧使劲点头:不乱跑。连她遭了白眼、呵斥,晓得自己给曾娘搁得很不是地方,正在两排椅子中间,碍人事,绊腿绊脚,她也绝不挪动。只恨不得把本来也不占多大地方的身体缩作一团,恨不得就缩没了。巧巧跟所有的乡村女孩一样,头次走西安这样的大码头,浑身都是一个知趣。
  巧巧的视线落得低低的,低得只看见人们的脚和一截小腿。脚和腿都是要直接趟着巧巧过去的样子,突然出来个绊脚的巧巧,人就牢骚一句:讨厌!或:咋回事?!或:真会找地方!巧巧随他们讨厌她去,就是不动。厕所大概很远,已有两班火车开了,曾娘她们还没影子。曾娘会不会把她自己和小梅、安玲弄丢了呢?又想,怎么可能。曾娘是大地方人。是深圳人。一口官话既听不出南腔又听不出北调,又是不稠不稀、均均地掺搅起来的南腔北调。黄桷坪的人都说曾娘跟华侨一模一样,而黄桷坪没一个人见过华侨是什么样。曾娘就是"华侨"这概念的注释:颈上套根麻线粗的金链子,手指上一个金箍子,身上一条浅花裙,一周都是细褶,像把半开半拢的蜡纸伞,就是县城杂技团蹬伞演员蹬的那种。曾娘还搽白粉,涂红嘴唇,两根眉毛又黑又齐,印上去的一样。巧巧当然不知道那叫"文眉"。在黄桷坪人的眼里,这一切都很"华侨"。华侨就是这样富贵、洋气,三分怪三分帅四分不伦不类。
  巧巧坐出困倦来了。她胳膊抱着腿,下巴抵住膝头。她已坐得很不碍人的事,人们却还是脾气很坏地丢一声斥责给她。有时她也用眼睛狠狠地回敬一下。她想,这就是城市人的脾气。等曾娘把她带到深圳,她也变个城市人,她巧巧才不像眼下这么省事呢。她屁股下坐的尼龙手提包里有两双长丝袜,一条红底白圆点的裙子,是曾娘送的。谈定后的第二天,曾娘提了个印外国字母的塑料袋来到巧巧家,要巧巧穿上这套行头跟她上路。临走,曾娘看见她就皱起标准笔划的眉毛:巧巧还是那条牛仔裤,镇上贩子贩的"苹果牌",谁穿上谁就罗圈腿那种。巧巧安慰曾娘:裙子先省到么,等快到深圳再换么。不然一路火车坐下来,还不旧掉一半?火车到达西安之前,曾娘叫巧巧去厕所把裙子换上。曾娘指着早早洋气起来的小梅和安玲说:人家一看就是坐"流水线"的,看看你,不是女民工就是小保姆。巧巧便去那无立足之地的厕所改头换面。她尽量不沾到地面上比水浓稠的湿渍。白瓷茅坑边沿上有一摊血迹,艳丽得惊心动魄。那种渠道来的血如此公然地展览给男女老少,巧巧莫名地有些恐惧。认为它是不祥征兆,那是很多日子以后巧巧突然想到的。巧巧从厕所出来便去和安玲咬耳朵,又去对小梅挤眉弄眼地悄语,口气是凶杀案的口气:一摊血!安玲和小梅都跑去看,回来说巧巧有毛病,哪来的一摊鲜血。
  巧巧急得要赌咒,同时就来扯两人一同去验证。两个年长于巧巧的女孩都没那劲头,只说巧巧是一贯的装疯迷窍,什么给她看都是戏。靠窗打盹的曾娘给三人嘀咕醒了,见巧巧还是那条罗圈腿牛仔裤--坐了一天一夜的车,越发罗圈得看不得。曾娘只剩点粉渣渣的脸有些虎起来,说怎么她说朝东巧巧一定朝西。巧巧卖乖地嘟起嘴,撸起裤管给她看:牛仔裤给汗打湿,把巧巧两条腿染成蓝的了。曾娘突然来一句:跟人家说好的,穿的是红裙子!巧巧不知"人家"是谁,也不愿惹曾娘凶得这样,把话含在了嘴里。曾娘却懂了巧巧吞不回吐不出的疑问,那一点凶马上消散,两根仿宋体眉毛恢复了平展的一撇一捺,说:哎呀,我跟人家瞒了实情的!我说你们都是镇上高中的毕业生!人家只收高中生,培训培训就坐到流水线上去了!
  巧巧这时已困得浑身发瘫。看一眼手表,曾娘一趟茅房上了近一小时了。说不定买盒盒饭去了。一路吃了六顿饭,五顿是开水泡"康师傅",一顿盒盒饭。盒盒饭比过年的咸烧白还香,一盒下去,三个女孩都偷眼去看曾娘剩的大半盒,居然那十多根肉丝也被剩在那儿。再去看表,巧巧心里念:就不抬头,就不抬头。这是巧巧赶场卖东西自己和自己做的小游戏,每回埋下头不巴望不招徕谁也不理,往往就会来个不期而遇的。巧巧从十三岁就替父母赶场,卖鸡蛋,卖干海椒、橘子、柚皮糖。只要能装进她背兜的,她都背得起。走到大路口,有卡车、拖拉机路过,十有八九都能给她拦下来。有时碰不上机动车,自行车、鸡公车也将就。那些推鸡公车、骑自行车的人招架不住巧巧那两酒窝的笑。假如骑车的"大哥"说他驮不动,巧巧逗他那样说:那你来坐,我来驮你嘛。要不就说:大哥驮我,我剥橘子给你吃嘛。一把岁数的给她水灵灵地叫成大哥,还有一瓣瓣橘子剥得溜溜光由一只小红手从肩后喂到嘴里,男人们也不觉亏什么了。最开胃的是巧巧同你逗嘴。你说,咋不去上学?她说,我上学,你给我去卖橘子吧;你说,橘子是你家种的?她说,不是,是去你家偷的;你要抱怨:骑不动了,她就说,老啦!或说,我爸能驮四袋洋灰,未必你比我爸还老?!巧巧、巧巧,两片肉嘟嘟的嘴唇两岁起就是巧的。
  秒针整整打了十转。巧巧抬起头,见候车室大厅里已没什么人了。四个小乞丐在分一堆硬币、小钞,花猫般的脏脸上已有了一点儿狰狞。巧巧听不懂他们撕咬出来的话,只知道是种侉话,比黄桷坪的话更偏远、更荒野。而小叫花子们远比巧巧都市化多了,半点怯生生也没有,懂得一本导游手册或一张市区地图在什么样的人手里能挣出什么样的钱来。这些小老油子们总是跑着大都市从不可缺少的龙套。黄桷坪也穷,但从未穷出"讨口子"来。出来的都是巧巧这样的要强姑娘。四年前狗狗的姐姐三三头一个离开了黄桷坪,再没回来,回来的就是一年两回的汇款单。还有一张相片。三三在相片上成了个"华侨",简直就是小一号的曾娘。狗狗妈拿着汇款单和相片挨家跑,是对三三意见大了的那种笑:鬼女子!妖精施怪的,挣两个钱不够烧的:衣裳裙子高跟儿鞋!隔年四海叔的两个女儿也消失了。混得好混得孬,四海婶一个字不提。黄桷坪走出去的女孩,如果没有汇款单来,她们的父母就像从来没有过她们一样。就像怀胎怀得有鼻子有眼了,硬给镇计划生育主任押解去打掉的那些娃儿们一样,落一场空。那些父母想得很开:这些没款汇回来的女娃儿就算多怀了十六、七年,十七、八年的一场空。黄桷坪的人从不为那些干干净净消失掉的女孩们担心。倒是个把回来的惹他们恼火。回来的女娃儿里有巧巧的堂妹慧慧。慧慧在深圳流水线上做了一年出头,回来脸白得像张纸,一天吐好几口血。从县医院拍回的片子上,个个人都看得见慧慧烂出洞眼的肺。慧慧却跟巧巧说深圳的好,一天在流水线上坐十六个小时、吃饭只有五分钟而买饭的队要排一小时,就那样也不耽误深圳天堂般的好。
  因此巧巧是怎样也要离开黄桷坪的。世上哪方水土都比黄桷坪好,出去就是生慧慧的肺痨也比在黄桷坪没病没灾活蹦乱跳的好。曾娘一定领小梅、安玲去了茅厕,又去买盒盒饭,顺便拐进个商店。巧巧替她们编排出一个半小时的节目。一个警察走过来。一个长脸的无精打采的瘦警察,背着两个手,自己也不喜欢警察的角色。警察也离巧巧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一下,看看这长相不赖的乡下女孩有没有疑点。又拿不准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走开了。小要饭们叫他"罗保长",他说"去去去"。百十来个旅客排着打盹的队伍往检票口走,大喇叭里的女广播员报着车次,不甘心疲惫和乏味,把平直重复的句子念得很崎岖。令巧巧这样不懂什么是"逻辑重音",也弄不准"抑扬顿挫"的黄桷坪女孩觉得十分动听,比曾娘的一口话还中听。
  曾娘是镇上李表舅的远亲。也不知李表舅是黄桷坪哪一家的表舅,因此他便是全黄桷坪老老少少的表舅。在黄桷坪,"舅"和"舅子"有联系的,因此人们都对这表舅有作弄和占便宜的意思。李表舅开录像店,你从镇上马路上过,就听得见他店铺里"嘿、哈"的打斗声,电影院的生意都到他那间带被褥气、泡菜气、鞋袜气的铺里去了。李表舅给公安局判过半年,说他趸的进口录像带里不止"嘿!哈!"还有些"嗯……啊……"的带子,仅在早上三四点放,放出来屏幕上只见一色的皮肉。李表舅就为这个蹲监去了。半年监蹲下来,县公安局的人像是同他处朋友的意思来了,不时有吉普停在他家门口。
  李表舅的远房表妹曾娘就是从吉普车里钻出来的。头天晚上她坐在小梅家,用把镂花小折扇拍打着装在长丝袜里的腿,撵蚊子小咬。她告诉女孩们什么是"流水线":就坐在那里,只管做自己那一个动作。"流水线"证实了慧慧的说法,在女孩们心目中它不仅轻松容易,并且美好,"流水线"末端就是一枝有茎有叶、活灵活现的绢绸玫瑰,要么就是百合、凤仙、吊金钟。第三天曾娘到巧巧家来,把一摞十元钞票捺在巧巧妈手心里,说是预付巧巧头一个月的工资。巧巧妈唬坏了,眼泪也流下来。她自己也不清楚吓她的是什么,是从未一把抓过这样大一笔钱,还是这把钱替换了巧巧。巧巧上路的清早,妈脸上的惊唬还没过去。她把那一大把钱捺在巧巧手心,用的力比曾娘还大。巧巧和妈拉扯了一阵,两人都是恼火的样子,都是泪汪汪的恼火。最后巧巧妥协了。妈说到"在家日日安,出门步步难"。妈把连夜缝的一根裤带扎在巧巧腰上,贴肉扎的,叠成长条的钞票平整地塞在里面,不理会巧巧犟来犟去地闹:又不是你二十年前走县城!把人家弄成个乡下老!
  巧巧又垂眼看表。表老大的一块,带子太长,是直接从潘富强腕子上褪下来,带着潘富强的热气,戴到巧巧臂上的。潘富强一手逮住巧巧的手,一手把表径直向上抹,直抹到接近胳膊肘,才戴牢靠。潘富强算起来跟巧巧爸同辈,是黄桷坪的大辈分,不过所有黄桷坪的女孩都连名带姓叫他潘富强。后来他做了镇长她们也不改口。所有女孩都像巧巧一样怀一份秘密妄想:哪天能顶替潘富强的爱人朱兰。所有男人的婆娘都是婆娘,只有潘富强的婆娘是"爱人"。因此女孩们都不要那个辈分,跟他没大没小叫他潘富强。使巧巧们暗生妄想的是潘富强的经历。潘富强当过空军。女孩们并不知道空军里也有煮饭、喂猪、种茄子黄瓜豆角的。女孩们认为潘富强是上过天的人。潘富强是因为把爱人朱兰偷偷藏到黄桷坪来生第二个娃娃而受了处分,从天上处分到地下。在潘富强把手表往巧巧胳膊上撸时,巧巧突然发现他眼睛里有一点水牛似的哀伤。哀伤使潘富强眼睛大了许多,也暗许多。嘴里却还是一贯的潘富强:常看着表啊,人家把你卖了你也晓得哪时候卖的!
  深夜十二点西安车站里的潘巧巧想到潘富强的哀伤是怎么回事。他对巧巧也有着相似的一份妄想。年长她十多岁,大她一个辈分都不碍事的,只有是爱人不是婆娘的朱兰在中间弄得他们不三不四。巧巧觉得出了黄桷坪的自己很快会变一个人的。对于一个新的巧巧,窝在小沟沟里的黄桷坪和窝在黄桷坪的一切人和事,都不在话下;那一点点作痛的留恋,那由潘富强引起的一点儿不好过都会很快过去。
  从一个昏沉沉的浅睡中醒来,巧巧面前站了个陌生人。一个男人。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上了长椅,拉开架式睡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想曾娘她们怎么了,男人先对她笑起来。男人戴副眼镜,笑着一个白净书生的笑。他说:你是潘巧巧吧?巧巧点点头,眼珠在眼眶里瞪得发胀。是个文绉绉的男人,下颏尖尖的,要是头发剃短些,会像镇上中学的语文老师。男人伸过手,巧巧一看不好,语文老师不会戴顶针般宽大的金戒指。巧巧给他抓起手来,握住,还上下悠两下。男人说自己叫陈国栋,是曾娘的朋友。他看巧巧眼睛紧紧追问:曾娘她们呢?!……他说,她们到处找你,找不到,急死了!巧巧想分辩:我从下了车就等在这儿,半点都没动,一泡尿胀慌了都没敢动。叫陈国栋的男人没容她插嘴,脸上是由衷的焦虑和嗔怪:你看看,你躲到这来睡觉,害得她们到处找!就差叫警察帮忙找人了!巧巧想说,对头,是有个警察。巧巧对叫陈国栋的男人闪电般一笑。不管错出在哪儿,她都先认下来。
  从车站往外走的路上,巧巧明白了事情是怎么了:曾娘实在找不到巧巧,只好交待这个叫陈国栋的表侄继续守在车站,自己带小梅和安玲先去旅馆了。她们实在找不动了。巧巧想都没想,这番话是否合情理。巧巧的脚肿到新的人造革凉鞋外面来了,厚厚的两坨给她自己搬动着。巧巧脑子也不动就接受了陈国栋的说法,心想,还是世界太大的缘故,曾娘自己把个活人搁在哪里,都会记不得。她走在陈国栋后面,同他差两步。不能马上就同这个城里男人平起平坐,乡村女孩的知趣和得体,给巧巧很乖的一副模样。许久以后,一切都不能挽回的时候,巧巧会回顾这时的自己。那时她将此时的自己看得很清楚:轻信,胆大妄为,急于马上讨得城里人的认同。讨到这个自称陈国栋的男人的欢心。那时什么都赎不回了,她清清楚楚看着此刻的自己,完全是自愿,并没有被拴着。陈国栋有两次伸手要来提巧巧瘪巴巴的尼龙包,巧巧都是斜身一个谢绝。陈国栋对她笑笑,又笑笑。也是在后来,巧巧回头来看这些笑,她仍认为这是些很不错的笑,温暖、体贴,正是一个初次出远门的乡村女孩所急需的。
  走出候车大厅,巧巧终于憋不住了,叫了两声"陈叔!"一点反应也没有。叫陈国栋的男人完全像没听见。巧巧赶两步上去,扯扯他的衬衫袖子,说,陈叔我想解手。巧巧听自己的普通话戏文一样带着曲调,她却顾不上了:陈叔,那边那个,是不是个厕所?巧巧险些说成"茅房"。陈国栋的文雅顿时少去一半,说:那么嗦!旅馆里有厕所,到了再上!巧巧突然从他话里听出些乡亲口齿。那口齿中有另一个身世,另一个身份,不属于这个眉清目秀的城里男人却包藏在他这份清秀和文雅深处。巧巧头一次同黄桷坪人世世代代的忠厚信赖发生了刹那的分歧。就在这个刹那,巧巧突然看见一个熟悉--起码比陈国栋熟悉的身影。那个长脸警察。他和另一个年轻警察正在抽烟,没有任何意外的夜晚使他们情绪涣散。巧巧感到他的熟悉,甚至亲切是因为他属于一个巨大的整体,以一模一样的制服、徽章形成的整体;交负给这整体的一国人中,包括巧巧。遥远的黄桷坪的巧巧其实是托付给他,给他们的。出了黄桷坪一切都变了,只有这个穿警服的身影如旧。他是此一刹那认识陌生现实的惟一坐标。
  陈国栋一把扯住巧巧的手。一辆机动三轮后面挂着"轿子",醉醺醺擦着两人过去。陈国栋自家兄长那样对巧巧说,看着点,城里人开车野惯了!他语气中的担惊受怕和焦躁使巧巧感觉那黄桷坪人的无限信赖又回来了。信赖使她不愿从这男人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怎么能对这个陈国栋认生呢?他连着曾娘,曾娘连着李表舅,李表舅是全黄桷坪人打是疼骂是爱的"舅子"啊。
  一个猜不透的原因使长脸警察晃晃悠悠朝这边来了。一根手指顶着滴溜溜打转的大檐警帽,嘴角斜出半根烟。他说:"站住!"巧巧感到陈国栋的手微妙地抽动一下,放开了巧巧。近得已能看见那张长脸上的五官了。随之是五官间的冷漠,那种见人见鬼见多了、带牢骚的冷漠。深夜值勤值得百无聊赖,非找出点麻烦来提提神的典型油子警察。小叫花子称呼的"保长",近得连他带烟垢的牙也看清了。他说:你俩是干啥的?
  陈国栋没答话,只笑了笑,样子是没懂他的提问。
  "问你俩是干什么的?"他恶起来。
  巧巧见他这时正盯着自己。她明白了,他从她进入他的领地就没有停止对她的留神。她缩坐在尼龙包上也好,她伸展开来睡在长椅上也好,她这一个多小时都在他的掌握中。巧巧莫名的一阵畏缩,似乎触犯了她不懂却存在的戒律。或许好端端的黄桷坪不待,跑到千里之外,就是个触犯。她听陈国栋解围地说,她是来走亲戚的。她看一眼陈国栋。他说谎说得如此自如,连巧巧都要相信自己是来闲走走、闲住住的乡下亲戚。陈国栋笑得不卑不亢,也没去口袋掏香烟盒,像其他被警察找了别扭的人那样,先敬根烟做个低级拉拢。
  "走亲戚?"警察迅速看看这男人,又看看这女孩。女孩还只是女孩。"走什么亲戚?"他面孔对着巧巧。
  巧巧觉得自己身上疑点不少。她笑了笑,笑得很不巧妙,她知道。
  "这不是嘛?"陈国栋接过训问:"走我这个亲戚,我是她表哥,我……"
  "我问的是你吗?!"警察拔下嘴里的烟卷,往地上一砸,一脚踏上去。动作果断,狠狠的。能想象他捆人、上铐、或耍那根警棍的劲头。他动作的抢白远超过他的言语。"他是你表哥?"
  巧巧赶紧点头。谎扯得不算太大,不要认真的话,黄桷坪的人谁同谁都沾点表亲。她垂下眼皮,在长脸警察面前老实巴交地立正。
  "那你刚才咋一个人候车室里待着?待了两小时?!"
  巧巧想说,没两小时,一个多小时而已。她却没吱声。不能和警察抬杠。她感觉长脸警察两束很亮的目光正把自己照在里面。他似乎让她知觉到,这是他给她最后的机会,回到他的保护中的最后机会。许久后,巧巧来回想这个夜晚时,才真正明白,那确是最后的机会,来自那位长者般严厉却明明为你好的壮年警察。这时的巧巧抬眼看看他阴沉的长脸,又瞥一眼陈国栋。这一系列细小举动后来全被巧巧一一记忆,被一一回想,那时的巧巧把这时的巧巧看得清楚之极:凭什么你就相信了他叫陈国栋?凭什么你就把自己交给了一个自称陈国栋的陌生男人?……
  "我弄错了火车班次,害她等了一个多小时!"陈国栋表情坦荡荡。警察瞅着他,似乎说,好,表演得很好。
  许久以后巧巧才明白自己就从这时刻开始闯那场大祸的。那时她回头来看这一刻,这个关头,想,长脸的警察大叔突然翻脸就好了。像她录影带里看来的所有不动声色的冷血警长那样,把一对显然有疑点的男女扣下来,细细地审,使审出的结局和他警犬般的直觉渐渐成一个等数。
  长脸警察这时见那年轻的同伴走近来,回头说,没事,给你媳妇打电话去吧。表面上的刺儿能挑的他都挑了。表面上看事情大致合情理,他可以向自己的职业良心做交待了。乡村少女还毕恭毕敬立正在他面前。四十大几的警察对自作自受的女孩子见得多了。她们不需要他来救她们,他也救不过来。有打的,有愿捱的,这也组成情理世道。他厌倦地朝这一男一女摆了摆手。手势是清清楚楚两个字:"快滚。"
  两人快步穿过马路,怕警察变卦似的,走入幽深的街道阴影。巧巧在暗处回头,见长脸警察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很无力的样子,双肩垮塌,完全没有成绩感的一个夜班警察。不知为什么巧巧突然想到了潘富强。一个奇怪的想法在许久后大错铸成的巧巧心里挥之不去,那就是:潘富强和这夜素昧平生的壮年警察一样,是知道底细的。此类女孩涉身的此类故事的底细。其实是个颇为普及的乡村女孩的故事,有无数个巧巧看不见的同类,都是山窝里窝不住的金凤凰。
  就在巧巧随着叫陈国栋的男人走出长脸警察的视野时巧巧感觉到一阵完全没有道理的恐惧。深深的恐惧其实是来自宿命之感。只读了五年小学的巧巧当然不拿自己此刻的迷乱心境当真。她只想一到旅馆,和曾娘她们会合,就全妥了。陈国栋和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聊着电视连续剧,夜晚的舶来品市场,以及深圳、珠海。巧巧觉得和他挺谈得来,他从来不说"你连这都不知道"这样的话。也不戳穿巧巧大部分在不懂装懂。一路已聊热络了,她开始喜欢陈国栋不大不小的说话声音,文质彬彬却有五花八门的见识。他们在找那个叫"延河"的旅社。"延河"这样的名字对巧巧这代人已引不起任何有关革命或神圣的联想,基本上已没有任何意义。巧巧随陈国栋经过一些还没收摊的水果贩子,一个个瓜果摆得如同巧巧从电视里看来的团体操。陈国栋告诉她,样子货的瓜果主要是摆给外宾的,西安的各种小贩,包括火车站的小叫花子都会拿英文讨价还价,拿英文耍贫嘴。巧巧就说她长到二十岁从没见过一个黄毛蓝眼的人。一些没关门的小馆子是专为巧巧这类刚下火车的人开的。铺子里带油腻味的灯光泼在街上。也不是油腻味,是油腻的刷锅水味。陈国栋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的确饿透了,却说不想吃什么。但陈国栋看破了她的识相,在一家小铺买了几只包子。然后抓过她手里的尼龙包,让她腾出手来吃包子。巧巧觉得陈国栋对她不仅已熟识起来,并且已变得体己了。巧巧一下感到庞然大物的陌生城市也友好了许多。一群人很热闹地从街心公园走出来,都是老大不小的男女。女人们拎着塑料袋,里面盛一双高跟鞋。陈国栋告诉巧巧,那是自发性的露天舞会,刚刚散场。一台录音机兴致未尽,还在怨声怨气地唱。巧巧顿时认为心里的那点惴惴很乡巴佬的:这些陌路男女就在一台录音机的召唤下聚了头,开始了皮肉贴皮肉的相互了解。提高跟鞋的女人们想必是舍不得拿那些鞋来走路,想必那些鞋走路是受罪的。
  旅馆在一条冷清的偏街上。旅馆的名字是用橘红色的漆直接写在水泥门檐上的。门是四扇的那种,挨到框的两扇上所有的玻璃都被三合板替代。门内有个柜台,上面写着"服务台",里面只有把空荡荡的木椅。台面上有个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沙沙沙地满屏幕雪花。三四分钟后,陈国栋把个与巧巧年纪相仿的姑娘请了出来。女服务员一点不掩饰对这份工作的讨厌,马马虎虎做了登记,核对了陈国栋的身份证,收了两只暖壶的押金,然后便抓起一个穿着几十把钥匙的大铁环,拖着两个脚上楼梯,隔两步就把铁环在生铁的楼梯扶手上磕一下。巧巧害怕的城市人就是这样的,无缘无故地耍脾气。巧巧当然不知道她也是和她大致同类的女孩,也是乡村留不住的,只是她与巧巧各有各的流落途径与方式。巧巧认为女服务员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她还不懂这一种脏兮兮叫化妆。当然是化得拙劣、穷凶极恶的一个妆,痛改前非似的在真正面目上化出想当然的标致。在面目改动上她显然远比曾娘更有野心。
  这是个有四张床位的房间。床上因铺着草席和枕席而无法鉴定它们的清洁或肮脏程度。肮脏却在这屋的空气中,是十分复杂、可疑的气味,一些秘密的故事在这里发酵和腐化,当然是眼下的巧巧完全不能想象的秘密故事。她进门一看见四张空荡荡的床便问:曾娘她们呢?陈国栋说她们已先睡下了。在陈国栋交待她厕所和水池的方位时,巧巧已开始解那个结成个大疙瘩的尼龙蚊帐。帐纱腾起一股辛辣的灰尘。巧巧又问:曾娘和小梅、安玲住一间房?陈国栋说,嗯。巧巧见陈国栋在她对面的铺上坐了下来,两道奇怪的目光扫在她脸上、身上。巧巧感觉有某种东西使这个男人产生了某种变化。她说:我去跟曾娘打个招呼去。陈国栋说,明天再打招呼。巧巧觉得变化中的这个男人已使她不安。她问:她们住哪个房间?
  陈国栋撇一下尖削的下巴颏说:就在你隔壁。他的目光渐渐有了笑意,这笑意使他的文雅立刻成了假象。巧巧想,他这时怎么也该离去了,他走了自己可以方便许多。她于是拿出很不得罪他的腔调说:你还不去睡?你不瞌睡呀?巧巧不知道自己这时的样子在一切男人眼里都是有了一点情场世故,有了一点手段的。她的脸尤其甜嘟嘟的。陈国栋眼里的笑意涨上去,说:我不瞌睡,看见你还有瞌睡?巧巧推敲他这句话是真放肆还是拿她开心,隔壁的门"嗵"的一声开了,接着出来一串沓沓沓的脚步。巧巧立刻喊了声"曾娘!"走廊的脚步没因她这嘹亮的一声叫喊而改变速度和方向,一径沓沓沓,拖泥带水睡意昏昏向走廊尽头的厕所去了。
  巧巧的动作快于思维--她一向是行为领先于意识,这一点在不久的将来,在那个不可逆转的转折点上,会得到充分证实--她已跳窜到门口,正要拉开门。这类粗制滥造的楼房有个共同点,就是它们的门窗都因建筑轻微的曲扭而很难开启或闭合。巧巧吃力地拉门时,陈国栋从她肩后伸手,抵在门上。然后他插身到巧巧和门之间,背抵住门,右手背过去划上门栓。他说,懂不懂旅馆规矩?大半夜的大喊大叫。
  巧巧看着一尺外的这张清俊面孔。哪里还是中学语文老师?穿的淡蓝衬衫,胸口别支圆珠笔,一副朴素的白边眼镜,就这些,能证明他的正派规矩吗?他眼里的笑意很不一样了,两片镜片是没任何度数的,是个面具。巧巧迅速地想,这个自称陈国栋的男人是不是她最基本概念中的"坏人"呢?她进一步想,自己是否已经落在这坏人手里了。但他多不像她概念中的"坏人",眼镜下面的目光就是要惹惹她、唬唬她的意思。有点像县城马路边上站的一伙没太大恶意的二流子,对过往的年轻女孩都想以激怒的方式来搭搭讪,你骂回去,也绝对惹不出他们的火气。巧巧说,你凭啥子不准我出去?他说:出去干什么?巧巧说:我跟曾娘打个招呼。你不是说她们睡了嘛?!他说,旅馆有规定,半夜三更的不准在走廊上说话。他看着她,两手插到了裤兜里,还是带笑不笑,你识破我的瞎说也没关系。
  巧巧对整个局势完全猜不透。但她知道已不再是预期的局势。她拿出让步的姿态,说,那好吧,你快走,我要睡觉了。陈国栋还是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那样子让她明白,他和她这样耍赖胡闹是因为他对她很有兴趣。他说,你睡了我再走。巧巧说,你这个人咋这么难缠呢?她突然发现自己和这个一小时前还是陌生人的男子已基本没有了生疏感。不知两人中究竟谁有这个本事,使一种不近情理的亲近凭空就滋生出来。
  巧巧手脚麻利地将蚊帐掖到席子下,圆滚滚的腰身在她曲身时显得越发圆滚滚。她一面动作一面说,那你就看嘛。把我搁在戏台上,我都不怕,照样睡得着。她从席子下摸出一只袜子,前面客人拉下的。她顺手将它扔到门后。陈国栋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真打算观赏她入眠似的。他捺燃打火机凑着嘴唇上去点烟时,走廊里又有了脚步声。巧巧起身便跑,等他反应过来,门已被拉开了。从门口走过的是个高大汉子。一身骡子般筋肉的高大汉子。他身上只穿一条短裤,裤腿给搓揉得卷到大腿根。因此这个几乎裸露的男人身躯在昏暗灯光下宛如噩梦。他看见巧巧脸上才有了醒的意思,下巴猛往下一落,嘴唇于是启开,露出骡子般长长的牙。汉子似乎是让巧巧唬着了,五官和身体都微妙地蹴起一下,然后脚后跟踩塌了鞋帮子,加紧沓沓沓的步子进了隔壁房间。
  陈国栋把巧巧拉回室内。巧巧已觉得没什么好玩了,陈国栋的样子也不再是耍俏皮的意思,尖削的脸阴沉起来。两人沉默地挣扭一会,巧巧憋足力气抠开他握在她臂上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抠,似乎要给她抠出血来了,但那些手指刚被抠开又马上合拢。巧巧说,我喊人啦?她喘得很大,胸前钮扣也绷开了。他说:喊谁?她的两个手腕都已捏在他手里。他的目光就这么紧紧逼过来,眼里又有了那股歹兮兮的笑意,早就准备你喊的。不信你喊一声试试。巧巧说,你骗我--你说曾娘在隔壁!她非但没喊,还把嗓音又低一个调。她意识到硬闹可能对自己不利。这个有秀才假象的男人别真恼起来,把下面好好的安排都弄糟了。她此刻还相信曾娘不可能不对她做安排。
  "想不想听实话?"陈国栋头一偏,微笑很自信。坏就坏在他样子不可恶,不像干得出缺德事的人。
  巧巧看着他,嘟起嘴。她这一种嘟嘴在家在外,使许多事都得到圆场。她这副孩子式的被动顽抗可以使任何男人都不和她较真,或干脆娇纵。陈国栋显然也是吃她这一套的。他说,想听实话就乖点,上那儿坐好。
  巧巧不情愿地拧身走到床边,坐下。右手的食指伸在带弹性的金属表带里,转过来转过去。两只蛾子围着灰尘蒙蒙的灯泡亢奋地翩翩萦绕,竟有细微的撞击声出来。陈国栋靠着门看她一会,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溜达到巧巧的床边。巧巧只觉得整个世界往下一陷。他紧挨她坐了下来。曾娘叫我照顾你,他脸对着他们对面的空床、一大团乱七八糟的蚊帐说话了。巧巧说,要你照顾。
  巧巧的视野边沿,一缕淡青的烟缭绕着侵犯过来。她想挪开些,却下不了狠心。她想她可别乡里乡气的,萍水相逢的男女也是搂抱着在公园跳舞的。坐着坐着,巧巧就有些急了。急着想看下一步到底是怎样的,曾娘到底怎样安排了她。她猛地就明白了,曾娘的用意是把她和这个陈国栋撮合到一块。曾娘是让巧巧拿主意,对这个陈国栋,她要巧巧自己看着办。巧巧感觉身边这个男人贴得越来越紧,不动声色中,他的身体在施加某种压力。巧巧渐渐撑不住了。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深圳呢?
  陈国栋长吸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脚上去一。他刚腾出的右手很顺路地便到了巧巧背上。隔一层衬衫,巧巧光润的脊梁对他手的形状和温度,以及手指上那个能当顶针用的金戒指都感觉得清清楚楚。这只手在她背上走了两三个来回,便伸进了她的胳肢窝,一点一点地拱,一点一点地去够着什么。巧巧突然明白它在往哪里拱,在够什么。她一把推开他。推的狠劲是真的。她以那狠劲说,问你,哪天去深圳?!
  陈国栋再次伸手过来,整个身体也跟过来了。巧巧双手推他,手掌全力抵住他瘦骨嶙峋的胸脯。她看他开始不高兴了。不高兴拉倒,巧巧刚满二十。她发起横来,终于从他怀抱中夺回身子。那股向外挣扎的惯力把她自己撞在窗下的写字台上。她开始流泪,眼睛只去看自己跟前一块地面。眼泪如煮沸的水,一会出一股,一会儿,又一股。陈国栋像是很敬重这些眼泪,竟收住了胡闹的架式,就那样看着泪珠挂在她下巴上,猛地一落,落在她衣襟上、地面上。他有一丝心疼似的。一会他站起来,好像要离开的样子,却又不忍或不舍把她一人撇下流泪。气氛给弄得难堪和狼狈,他似乎想对此负些责任。他差不多是庄重地走到巧巧面前,抬胳膊的姿势也是沉沉的,一生祸福在此一举似的。这就使巧巧解散了浑身的抵御。他把她轻轻地、又是重重地揽在胸前,把她的下巴颏搁在自己肩上,让她好好地委屈一番。仿佛巧巧的委屈是在另一个男人那儿受的,而他是来驱散此番委屈,给予她抚慰的。巧巧也感到方才确实受了伤害,此刻也确实受到了慰抚。他一点也不惊动她,等她全部投靠自己,接受他所有的哄拍。他感觉火候渐渐到了,时机终于熟了。他慢慢地、不露痕迹地一点点将拥抱着的两人往床边移,然后又慢慢地、不露痕迹地将站立的拥抱倒卧下去。一点痕迹也没有,不是欺负、占便宜,只是一对男女间的瓜熟蒂落。他的嘴唇贴到巧巧咸咸的嘴上,也是慢慢的,像外国电视剧中人物那样,很凝重,很生死攸关。他降服女人的十八般武艺往往只需比划出一两手。他从刚才的第一次进攻中摸准了巧巧,摸得实在很准。她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轻信和轻浮。这样,他清楚第二个攻势应如何采取。他知道从这以后,叫巧巧的山村女孩便是他手上一团泥,捏方捏圆都是他的事。

[2] [3] [4] [5] [6] [7]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