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蜉蝣的生命(一)

作者:Ephemeron




  在因特网这个汉译名还没有钦定前,蜉蝣就开始在网上晃悠,只不过蜉蝣是学工的,四肢不发达,头脑却简单,在网上只是想寻找些资料,跟现在时时挂在大家嘴边的“上网”不是一个概念。虽然在那时候,蜉蝣觉得透过这一大堆机器、线路、协议能将遥远的人们联系在一起,而且花销不多,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可惜,蜉蝣恰恰“生不逢时”,在他需要这种便利的时候,他没有这条件,有这条件时,他又觉得不需要这种方便了。
  后来,蜉蝣还是上网了,当然这绝对不是他有些无聊空虚。蜉蝣上网是觉得潮流如此,不可后人一步。他是不需要在网上找寄托的。张爱玲曾经用了几句话就描述出一个“做人做得十分兴头”的佟振保,用那几句话同样可以说清楚蜉蝣,蜉蝣无论于公于私,也是“有始有终,有条有理的”,只是蜉蝣没有洋学位,不到三十岁的光景,虽小有成绩,但还是不能像振保一样在“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蜉蝣也是诚恳的,只是没有戴眼镜,自然也不能像振保一样,“即使没有看准他的眼睛是诚恳的,就连他的眼镜也可以作为信物”。蜉蝣也曾经有一位“身家清白,面容姣好,性格温和,从不出来交际”的妻子,只不过正要平静地分手。总之,蜉蝣在那时候做事做人也是很“兴头”的,虽然蜉蝣非常不赞同振保那套“红玫瑰”、“白玫魂”、“蚊子血”、“饭粘子”的理论,但觉得他竟然能“纵然遇到的事不是尽合理想的,给他心问口,口问心,几下子一调理,也就变得仿佛理想化了,万物各得其所”,这一套着实厉害。
  蜉蝣是他的网名,就好像人一出生便要或查八字或附风雅地取个名字上户口一样,上网也得好好给自己一个身份。想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上高中流行过的一首歌,蜉蝣心想这种名字绝不会随手拈来一大把,也不会让人觉得“猫腻”,虽然至今他除了知道那小生物生命短暂外还是不清楚它到底是游还是飞,反正回回都可以在聊天室作为一个话题,后来听说在《诗经》里也提到过这玩意,让蜉蝣更觉得这个名字上等。
  有位痞子写过一个让女孩子丢不下手帕、男孩子想入非非的故事,顺便将上网的人总结为三种,其实不然,蜉蝣应该属于第零种或者第四种,他是揣这个上等的名字毫无掩饰的大踏步走进去的,就像一个西装革履、准备大展外交才华的中共干部,没料到他今晚要参加的是一个化装舞会。蜉蝣不是一个独立特行的人,上网以后毫不例外地跟着大伙奔着最热闹的地方去。虽然国外有位年轻的大富豪说过“在网络的那边和你聊天的可能是一只狗”,但蜉蝣毫不怀疑能用键盘说中国话的绝对是人。在聊天室他也可以当仁不让评选为十佳形象先生,克己礼貌、诚恳豁达。就连在网上笑的方式,他都颇研究一番,最后认定“嘻嘻”太阴,“哈哈”太过,“呵呵”正好,还要搭配上成熟练达的“微笑”表情。正如他在世间做人的“兴头”,不多久他在网络中也赢来了一些叫好,也对那些充斥网络的“扣女十八招”、“聊天室大全”更加嗤之以鼻。这也说明如今的网络还是良心未泯。
  在聊天室有位号称“So beautiful”的美眉,蜉蝣保持着他良好的形象跟她聊了有些日子,甚至知道了她与他在同一个城市生活,打着跟他一样的阿爷工,小他两岁,有过一次能让试纸变红的恋情。后来能跟她见面却是绝对超出了蜉蝣的想象。那一天是因为蜉蝣的生日,蜉蝣是在农村出生的,爹娘只记得农历,他念到高中毕业第一次得到身份证时,刚刚喂饱牲口的地方官员虽然保证了他基本的人权,却生吞活剥地将他的农历生日变成了阳历,念大学后蜉蝣为了适应城市人的生活学会了不用肥皂而用香波洗发,也专门查了万年历弄清他真正的阳历生日,不幸刚好是洋人们的愚人节,于是蜉蝣把这个日子告诉大家时,便没有人相信了,他依旧在外面按照身份证过生日,回家按照农历长尾巴。只有一个人例外,因为她也专门查过、也只有她每一年都为他一个不拉地庆祝这三个生日。
  蜉蝣见“So beautiful”的那天正好是愚人节。蜉蝣计划那晚去一间他常去的小酒吧,这是他工作之后感觉到自己的腰包不会让他担心生存后就形成的一个习惯,尤其是这一天,他必定是一个人去。晚饭后距酒吧营业的时间还远,蜉蝣上了线遇到了“So beautiful”闲聊了一阵,下线前应“So beautiful”的要求说出了去向和原因,“So beautiful”很热情地提出陪他度过这个生日,蜉蝣说了一句“如果你不担心今天是愚人节的话,呵呵”,然后是礼貌的告辞。
  在这个夜晚这个酒吧,蜉蝣已经用同样的方式过了好几年,在他的印象中好像每年都是雨天,那天也下着小雨。有个写诗的叫艾略特,他说四月是残酷的季节,真是一针见血。蜉蝣依旧靠着玻璃幕墙入坐,要一扎啤酒,点一支香烟,看着酒吧外面的车水马龙,听着酒吧里面与车水马龙无关的R&B。在这个雨夜,蜉蝣的思绪照例是游离不定的,但从来跟网络无关。那次惟一不同的是,蜉蝣透过玻璃幕墙的影像看见了一位姑娘正向他微笑示意并款款走来。没错,蜉蝣与“So beautiful”接上头了,暗号是各自的网名。
  蜉蝣待姑娘坐定后看清楚了她,根据痞子推荐的三角学公式同样可以计算出姑娘的身高不下162cm,但是这位博士生根据更复杂的场论与微积分公式推导出来的“网路无美女”的定律,在这儿又一次遭到无情的否定,科学是讲事实求是的。她的脸蛋比不上天使,这不怪她,现在的女性生存的空间太恶劣,皮肤专用涂料的毒害、汽车和男人的尾气的毒害、落花无意或流水无情的毒害、过早成熟或太晚嫁人的毒害、三角恋或三角债的毒害,比18岁大了3187天还看不到驴蛋粪已属难得,应划归为“面容姣好”一类。身材自然也比不上魔鬼,但如果让古人碰见,必定会色迷迷的吟诵出“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绝句。古人真麻烦,蜉蝣的一位同事用两个半字就说明了问题:D罩杯。
  姑娘由衷地被自己浪漫而神秘的出现折服,每个毛孔都迸发出高浓度的雌性激素,愈发显得光彩照人。蜉蝣牢记一位高数教授给他的教训,因为那位知识渊博的学者总是满怀希望地望着东倒西歪的学生问道:“这个函数Con不Con-tinuous呀?”下面一般会稀稀拉拉应答:“Con~~~~。”蜉蝣不愿意发出“So beautiful姑娘真是beautiful得很so呀”的高层次感叹,首先验明正身开始以J小姐相称。蜉蝣很确信那天他的心跳绝没有超过72次的标准,而且他的心思早已经从那间酒吧游离到遥远的爪哇岛,只能深一句浅一句地与J小姐聊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可能J小姐无意中发现蜉蝣的神情简直是正版“诗人般沉吟”的再版,不由得她双手抱拳并在心口落定:“哇,好Cool哟”,这样,她很轻松地找到了十年前的青春。由此可知,J小姐是位很热情的漂亮姑娘,只可惜沾染了一些文学青年的不良习气。
  那天没有什么浪漫故事,因为蜉蝣关心的是记忆中的雨夜,而不是眼前的漂亮小姐。其实那本来是一个平常的雨夜,那时的大学校园也没背节叛国到在愚人节也要弄出什么花样,蜉蝣总记得那天纯属个人原因,因为故事的主角是一直藏在蜉蝣心里挥之不去的她。那时蜉蝣在学校的俱乐部兼职挣钱,是个学生头目,手下都是一些打着勤工俭学的旗号扎堆起哄的轻度玩主,她也是蜉蝣的手下,当时蜉蝣对她的印象是:闲话不多,干活不挑剔,从不反对什么,也不提议什么,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还算漂亮,比蜉蝣大半年,在这个大学校里从幼儿园念到本科没出去过,据说既不愿意谈恋爱也不喜欢念书。那天晚上,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家伙提出了一个最强烈的提议:“今晚大家给蜉蝣过生日好不好?”这让蜉蝣很诧异,没人知道今天“也”是他的生日呀?
  提议得到了最热烈的响应,不容蜉蝣否认推脱。过生日的方式照例是酒肉一番,即使廉价也吃掉了蜉蝣两个月的“薪水”,好在还没葬送爹娘的辛苦钱。有位酒足饭饱的壮士用手抹干他嘴上的动物油后搂着蜉蝣说:“头,我理解你,不过今天愚人节,你就认了吧,别心痛了。”他边说边拍着蜉蝣的肩头,一方面给准备掏钱的蜉蝣壮胆,一方面擦干净他的手。
  那一阵蜉蝣正对她的一位高中同学产生了兴趣,那位成熟练达的女同学也是学校子弟,在一间大商场上班,好像叫什么君,席间蜉蝣没忘了为此巴结巴结她,她很乐意地答应了蜉蝣:“今天是你生日,绝对满足你的愿望,今晚听说她会回家,我带你去见她。”哇塞,万象更新,值。
  那晚的细雨让蜉蝣那种偷懒的人很难决定用不用伞,她适时地体贴了蜉蝣的懒惰,首先提出来她不想用伞。就这样,那晚的校园多了一处风景,两个傻乎乎的年轻人,靠着一棵小树,在烟雨中轻声细语聊着一些跟他们或者有关或者无关的事情。
  叫什么君的同学一直没有回来的迹象,蜉蝣发现她的肩头已经湿了一大截,很不过意,便对她说:“衣服都湿了,还是回吧。”“怎么,这就打退堂鼓了?……爱上一个人,吃点苦或者多等一等都是很应该的呀。”“我是说你的衣服都湿了,不好意思。”“我知道。”说完这句她低下了头,只顾看着自己的手玩弄着衣服上一只无辜的纽扣,对于回不回去的问题不置可否。等她抬起头来,蜉蝣发现她的眼睛不仅有灵气、透彻,还会说话。蜉蝣很震惊于她眼睛的话语,也清楚了她那一句关于爱的话是说她自己。
  蜉蝣的注意力从此被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牵走,跟所有情真意切的校园恋情相似,经过了一段时间,她给了蜉蝣一份笃定,不须寻寻觅觅,在灯火阑珊之处,她正凝眸迎风。蜉蝣那双习惯于熟视则无睹的眼睛终于变得雪亮了,彻底地爱上了这位聪慧善良、温顺恬静、偶尔会逃课、偶尔会发呆的漂亮女生,也就更加弄不清楚那位叫什么君的同学到底叫什么君。至于间中有横刀夺爱者,都无法与蜉蝣的天时地利人和相抗衡,只得落荒而逃。
  她也因为蜉蝣很认真体贴的爱恋变得更加美丽,也乐滋滋地接受那群玩主们给她的新的身份:压寨夫人。后来,她告诉蜉蝣,其实在那晚那位叫什么君的同学根本不会回来。“啊?原来你是从中作梗,让我痛失良缘,恶毒小妇人呀,不要这么算计我嘛,哈哈。”“哼!以前算计你多了,算计过你喜欢吃什么菜,算计过你一天抽多少烟,算计过你到底哪天出生,算计过你下雨天会不会带伞,算计过你穿多大的衣服多大的鞋,算计你的吉他弹给谁听,算计过你会不会喜欢上……”蜉蝣赶忙以吻封缄终止她的声讨,“放我一马吧,以前我瞎了眼,现在我把我百多斤全部赔给你还不行?”“谁稀罕你的排骨!”她顺着这句话,咬着牙用她的绣拳锤打着蜉蝣的胸脯,蜉蝣不怕痛但怕痒,忍不住哈哈大笑,“排骨好不好吃就得看你怎么喂养了。”“我就是要把你喂成大肥猪,然后卖个好价钱。”……呵呵,果然是大学生的恋爱,必定有雨中漫步、绣拳锤胸等等规定动作。
  蜉蝣和她第一次住在一起的那晚,也是下着雨,结果刚搬进来的被褥有点潮,蜉蝣觉得亏待了她,很过意不去。这让他后来总有一个毛病:无端地怀疑被褥是潮的。
  (待续)
  责编 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