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大海沟

作者:周建新 徐宝琦




  六十三岁的范天成是在休鱼期的第三天约冯老礁出潮的。这时节,许多靠打鱼为生的人都另谋生路去了。港口里几百艘渔船像是被驯服了的战俘,密密匝匝地拥挤在一起,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有范天成那艘陈旧的“辽渔0685”号,不听邪地冲出港湾,一路上放着“响屁”,携着黑烟,闯入宽阔而又悠远的辽东湾。
  冯老礁已经多年没有出潮了。他的长子冯大岸拥有千亩滩涂的经营权,文蛤、麻蚶、扇贝等早已把一家人养得脑满肠肥腚沟流油。冯老礁没有必要再出潮打鱼,挣那几个来之不易的辛苦钱了。倒是老亲家范天成不容商量的邀请,使冯老礁不得不应承下来。
  那是个酷热的中午,知了吵得就连海边的叼鱼郎似乎都心烦意乱了,它们怪叫着,避开知了没完没了的吵闹,飞向更深远的海中去觅食。范天成就在这时候扛起一卷渍着盐花儿的蓝布衣裤,拎着两瓶烧刀子,踏过渔村布满细碎贝壳的街巷,迈进了冯老礁的家门。冯老礁在满院鸭子干燥的叫声中瞥见了亲家,当时,他正光着膀子,在嗡嗡作响的电风扇下就着煎得焦黄的青皮鱼津津有味地喝酒。范天成把那身衣裤往门口一扔,说,臭青皮子,有啥吃头?家在海边吃咸鱼,也不嫌寒碜?冯老礁无奈地说了句,封海了嘛。范天成不容商量地说,自古来海就是咱打鱼人的家,这么大的海,他想封就封了?天这么热,守在屋里受啥洋罪?走!咱哥儿俩到海里凉快凉快去,白天没虫子叮晚上没蚊子咬,还能吃上几口鲜,多舒坦。
  冯老礁迟疑了一下,多年来养尊处优的他已经不习惯海上的漂泊了,他不好一口回绝亲家,便说,亲家,别瞎闹了,渔政看得狠,等过了禁捕期我再陪你去。范天成说,去他妈的渔政,有谁见到市场上海鲜床黄铺了?海是咱渔民的炕头,咱愿意咋折腾就咋折腾。冯老礁不好说什么了,老哥儿俩不仅是儿女亲家,十多年前,体力还算剽悍的范天成曾救过冯老礁父子俩的性命,还使冯老礁那艘120马力的渔船避免了那场灭顶之灾的海难。当渔村里的人忙于寻找尸体、打捞船板的时候,冯老礁的长子冯大岸已经驾驶着那艘120马力的渔船独来独往在辽东湾,随心所欲地打捞着成群结队的秋对虾了。可以说,没有当初范天成的舍命相救,根本就不会有冯大岸后来的暴富。
  偏晌,潮水已经涨满,浪头也安稳下来。码头外的暗礁早已深深地埋在海底,出海的渔船用不着绕过暗礁,便可直截了当地把船驶入辽东湾,这就是整个白天最好的离港时机。和每次出潮一样,范天成在装好网具备足用品之后,都要去海神庙点炷香拜拜。尽管临出发前,范天成和冯老礁都向电视里风云2号传回来的信息多看了几眼,知道了这注定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好天日,可他们还是没有省略向海神娘娘叩拜的程序。
  海神庙坐落在港口不远处的山岗上。那是座很小的庙,仅容得下一尊海神娘娘以及一个香灰丰盛的香炉鼎,叩拜的渔民只能跪在门外上香许愿。但这丝毫不减渔民的虔诚,数百年来,村里靠海为生的人,始终把出潮的平安与丰收寄托在海神娘娘身上。山岗的阴坡上是一溜长长的坟丘,每逢看到这些坟丘,范天成的心尖都像被海里的腊头棒子(河豚)咬了一口,滴沥沥地淋着鲜血,这一溜躺着的都是渔村里那些没来得及娶妻生子的棒小伙子,活到现在,他们的孩子都该是出潮的帮手了。是那场海难使他们失去了做父亲的机会,也使他们失去了在阳面山坡安葬的权利。按渔村的规矩,他们只能永远地睡在阴坡,因为他们还是未成年的孩子。如同活着的孩子不能与老人争热炕头一样,他们必须将阳坡让给长者。
  
  那时候,风云1号还没有上天,所有的天气预报都带有估量的色彩,不像如今这么精确。那场暴风雨是在预报了四天之后,才突然而至的。当时,粗心大意的渔民们正在辽东湾里酣畅地捕捞着肥硕的秋对虾,猝不及防的海难就发生了,狂风席卷着巨浪让所有的渔船失去了自控能力,易如反掌地被倾覆过去。同其他遇难的老少爷们儿一样,这十三个刚刚蹿出小黑胡的小伙子在海水中苦苦挣扎了许久,终没能熬过滔天大浪反复无穷的折磨,美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无益地随波逐流了。
  尽管海难距今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可每个坟头里的年轻模样范天成都清楚地记得,他们和他家的老二范继武的年岁上下差不了多少,他们经常三五成群地到他家借网具下小海,打鱼摸虾掏螃蟹,回来就凑到他家吃海鲜喝大酒,范天成怎能记不住这些孩子们的音容笑貌呢。海难发生后,全村的人都哭疯了,妇女的嗓子都哭劈了。村里所有拴船的人家,除了范天成和冯老礁这老哥儿俩,几乎家家都有船毁人亡的悲剧发生。冯老礁跟随着海军的直升机和舰艇整日地在辽东湾里寻找着遇难的船只与幸存的渔民,只剩下范天成还能比较理智地料理各家各户的丧事。
  海难后的第二天,是个绝好的天气,雨过天晴风息浪止艳阳高照,可人们的心灵依然阴沉得狂涛不止,流出的眼泪如滂沱大雨,呼子唤夫沙哑的声音像狂风呼号,时而因为一声高亢而又凄厉的哭喊而引起整个渔村哭声高潮迭起。那时候,范天成拖着一条受伤的腿,撇下大难不死的长子范继文,奔走在整个渔村,劝慰着悲痛欲绝的人们。
  平稳的海面上,一道道细小的浪在缓缓涌动,只有到了岸边才撞出一朵朵细碎的浪花,仿佛是在给不幸的渔村戴上了无数朵小白花。整个海面像是一匹滑润的绸缎。然而绸缎似的海面却到处漂浮着破碎了的船板和撕烂了的网浮子,每家每户编造的聚宝盆似的渔船就这样被大海残酷地击碎了。海岸上到处都是被海浪推上来的渔民们梦寐以求的海物,身首异处的对虾、支离破碎的海蜇、缺螯断爪的螃蟹,还有海猫海马海兔子海白菜海芥菜海石花等等。一群群苍蝇在海岸上得意地飞翔,肆无忌惮地吞食着海难带给它们的丰盛午餐。面对着海岸浮动着的海物,渔村的人无动于衷,他们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无心理会这些送上门来的财富。倒是那些骑着笨重的幸福牌摩托车常年到渔村收购海货的鱼贩子对海岸上漂浮着这些意想不到的海物感到惊喜异常,想不劳而获地去拾捡,却被没有出潮侥幸活下来的渔民一阵臭骂给骂得狼狈逃窜。
  遇难渔民的尸体也随着被自己打捞上来的对虾漂到岸边。打捞尸体的过程,是整个渔村最为焦虑与揪心的时刻。不知亲人下落的人们齐聚在海边,祈祷着亲人的平安,期冀着自家出潮的人也像范继文那样幸运,被海军的直升机打捞上来,但愿漂浮上来的尸体不是自家的人。一旦哪具尸体被哪一家确认,便会爆发出惊涛一般悲天恸地的哭号。死亡在这一天成了整个渔村不可动摇的主题。
  那一天,范天成在刚刚成年的次子范继武的帮助下,掀开了一条倒扣着的瓢叉子(小舢板),顺着海岸的坡度,徐徐地推入海中。那是条离岸较远的小船,所以暴风雨鼓动出的滔天大浪对它没有产生伤害,它便成了为数不多的几条完整保留下来的船只。范继武是不愿意跟随老爹去做捞尸这种差事的,反正自己家已经平安无事了,老爹何苦再自找麻烦呢?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埋在土里和埋在海里没啥两样。老爹忙了大半宿,救回了二十多条人命,已经对得起村里人了。继武不像他哥继文那样,吃苦肯干又有心计,他是个很随便又很实际的人,家里的大小网具他随便地借人,只图别人打上海物不忘让他吃口海鲜就行。虽然范天成老早就教会了他行船下网,可下海出潮这类的事他还是不愿意干。这使继武很容易地摆脱了发生在他伙伴们身上的厄运,不像他哥那样不顾老爹的劝阻,带着网具爬上了别人家的船,差一点儿葬身鱼腹。
  范继武是被老爹像赶毛驴一样从家中赶到海边的。范天成拖着一条血迹斑斑的伤腿吃力地走着,继武却不扶他爹一把,气鼓鼓地走在前边。范天成只得一蹦一蹦地往前跟,显得更加费力了。继武扛着大橹,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跟他爹讲条件,说他只管活人不管死人,有口气的就不用爹,臭尸烂体休想让他碰一下。范天成气喘吁吁地骂着,操你妈的,都啥时候了,还说这些废话。
  大橹像鱼的尾巴一样摇进了海水里,范天成在这条能容下三五个人的小瓢叉子上让儿子做了选择,要么是摇橹,要么是捞尸。继武说,废话,我当然摇橹了。
  海难已经过去一天了,驻扎在辽西走廊上的海军几乎出动了所有的直升机和军舰,已经搜遍了整个辽东湾,再救出生还者的可能几乎是零。范天成用搭勾捞上来的人不仅毫无生气,而且被海水泡得被鱼蟹咬得连人的模样都辨不清了。如果是平时的话,范天成别说是捞个死人,就是捞头比人还重的海猪也是易如反掌的。可现在不行了,昨夜出海救人,他差一点拼丢了性命,还碰伤了一条腿,因此就显得力不从心。他只好委身坐下靠在死人身上,在摇橹声中缓缓地恢复自己的体力。就这样歇歇捞捞,他一共捞了五具尸体。范继武早已把老爹的精疲力竭看到眼里,可他抱着大橹,就是不肯伸手帮一把。
  捞上来的尸体早已是面目全非了,范天成把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那些凶狠的花腊头、贪婪的花蛛蟹依然死死地钳着死人脸上的肉,追随进小瓢叉子船上,甚至将死人的眼珠子钳得老长,黏涎子顺着瘪塌的眼眶往下流。尽管范天成已经喘得不行,每逢这时,他还是不遗余力地将花蛛蟹踩得稀烂。而对于那些齿尖皮厚、生命力极强的花腊头棒子,范天成便有些束手无策了,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它们在浅浅的船舱里乱蹦乱跳。范继武可不像他爹那样义愤填膺,他一边摇着橹,一边轻松地用脚尖逗着花腊头,直到腊头棒子们气得肚子像一个个鼓起来的小气球。自然,有的小腊头棒子肚子虽然鼓起,却不失原来的灵巧,蹦过几下就蹦出船舱,掉到海里白肚朝天地飘了会儿,转眼间,一溜烟地放出了鼓进肚里的气,转身钻进了海水深处。那些有一些分量的花腊头继武绝不肯放过,不间断地用脚尖气它们,让它们的肚子鼓得奇笨无比,不给一丝回归大海的机会。
  瓢叉子触了岸,人们便不再让范家父子做些什么了,七手八脚地拥上来,把死尸扯上岸去。妇女们便神色惶惶地围过来,空洞的眼光久久地盯在死人的脸上,又都摇着头不肯承认这被鱼蟹啃坏了脸又被海水泡得成胖头鱼似的男人是自己丈夫或是自己的儿子,直到某一个女人从死人穿着的背心裤头袜子或身上的瘊子痦痣伤疤上认出无疑就是自己的亲人,并放出尖锐的哭号时,其他的女人们才将死者的脸蒙上,拥着那个女人哭成了一团。
  范继武虽然讨厌死尸,却不像他爹骂他的那样没心没肺,那一年还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面地看死人,多少有些恐惧。女人们哭成一团时,他的心也是酸溜溜的。每逢这时,范继武总是默不做声地把大橹的尾部插入肚子鼓成气球的花腊头身下,用船帮当扛杆,用尽全身力气向大橹的手柄处踩去,花腊头被猛地挑向空中,急速地摔向岸上坚硬的山崖,然后爆发出一个震动人心的脆响,花腊头便会从山崖瘪瘪垂落下来,去陪伴死者的亡灵去了。这是范继武年少时代常玩不衰的游戏。在辽西走廊的沿海,虽然没有广泛流传拼死吃河豚的说法,却总是有着拼死吃河豚的实践者,几乎每年都有粗心大意的人为贪食一口鲜美的蒜瓣肉,把混杂进腊头棒子肉里的血也吃了下去,弄得个中毒身亡,因而渔村里的孩子们对腊头棒子充满了仇恨,凡是渔船弃下的活腊头棒子,孩子们一律给气成大肚子,然后响亮地摔死。
  几十年来,都是人们舒心地吃鱼啃蟹品尝海鲜,甚至连毒性十足的腊头棒子也不肯放过。只有这一天,鱼蟹们才时来运转,大批量地品尝起人肉的滋味。
  后来的人们把渔村称作了寡妇村,因为整个辽西走廊或是整个辽东湾的沿岸,只有这一个渔村遇难的渔民最多。尽管这个说法似乎有些夸张,可渔村里一百多个经常出潮的青壮年汉子毕竟有三十二个永远也看不见海潮了。幸亏海军的直升机和军舰,以及范天成拼死相救,才使大多半出潮的人死里逃生,否则,渔村便就是当之无愧的寡妇村了。
  渔村之所以没有躲过这场百年不见的灾难,罪魁祸首就是那道永远呈现深青色的大海沟,是那道神秘莫测总是滋生财富与灾祸的大海沟把全村的渔船引诱了出来。这道永远让渔民充满恐惧与希望、充满憎恨与热爱的大海沟呀!
  不幸与侥幸在那一天共同搅拌在刚刚平静的海岸,那场骇人听闻的暴风雨过后便就是朝霞四溢的早晨了。那时候,渔村里的人只知道海军出动了,除了范天成救下来的二十多个人外,还没有任何船只和渔民的消息。渔妇们早已堆在海神庙前的山岗上,引颈远眺,希望着能有渔船穿透白茫茫的海雾,驶入她们望眼欲穿的视线中来。然而,当赤红的光斑穿过白雾,跳荡在海面上时,人们看到的却是两具被海浪送到岸上来的尸首。
  巨大的螺旋桨声很快就淹没了第一批号啕大哭的人们,此时渔村里的人才真切地看到了海军航空兵的直升机。直升机把平稳不久的海面吹得浪涛骤起,岸上的树冠也被吹得匍匐在地,山崖上被雨水泡软了的沙石如同夜里一样承受不住巨大风力冲击,纷纷滚落下来。整个世界人们听到的声音除了直升机的轰鸣就是自己狂乱不止的心跳了。直升机终于落下来,螺旋桨的噪音也不是那样震耳欲聋了。渔村里的人像海潮一般涌向了直升机,期待着从里面下来的是自己的亲人。海军官兵像递棉花包一样,把一个个面色苍白软弱无力的人从直升机里送出来。
  那一时刻,范天成正在临近海岸的一间网铺里昏睡不止。夜里救出那艘船上的人后,他疲惫得只剩下睡觉的力气了。直升机隆隆轰鸣时,他以为自己又挣扎在风雨交加的海水上,醒了才知道是海军把救活的人送了回来。范天成便不顾还渗着血迹的伤腿,挤进了人群。当他看到第一个被送下来的人就是他的长子冯继文时,他和海水一样咸涩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夜里救人时,他差点儿被海水淹死,不曾有一丝泪意,看到儿子平安回来,却泪水如注了。范继文双手的十指仍然死死地纠缠在一起,显然被救前是靠着一块船板逃生的,获救时抽去了船板,十指却难以分开。直至几天后,他被分开的双手还经常不由自主地扣在一起。范继文被海军官兵背下直升机,便一头扎到范天成的怀里。他含混不清地说了几个字:爹,我没死。
  渔村里的人已经不知用什么话来感谢了,他们想起了沉睡多年的口号,高呼着毛主席万岁!解放军万岁!那个指挥直升机的海军军官急于飞入辽东湾再去救人,不想再被包围在万岁声中,忙说别喊了,别喊了,毛主席已经去世八年了。
  那一年是1984年,毛主席的确去世才八年。事后范天成却想了十几年,他不知道那场灾难发生在现在,人们是不是也该喊那句话,如果不让喊,他真不知道该喊什么了。可现在风云3号都快要上天了,天气预报已经比女人的月经还要准,不可能再发生那样的海难,他也就没有必要为喊什么而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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