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重现的西藏

作者:刘馨忆




  阿姐的鼓声敲打着浑沉的夜晚
  
  那个忧郁的诗人独自行走在西藏的天空下时,我因患眼疾而幽闭在家里,眼肿得如五月的蜜桃,红艳而透明。因惧怕光的刺痛,每扇窗户都垂挂着厚重的窗帘,活像一个精神抑郁症患者。我不能看书,不能写作,更不能出游,我只能像何士光《日子》里的那位老太太,静静倾听日子嘀嗒嘀嗒的流动声。许多时候,我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或是坐在靠窗的一把圈椅里,瞌着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几个小时不动弹一下。然而我并未睡着,我只是隔着厚重的眼皮和同样厚重的窗帘,感觉着初生的太阳一点一点染红我的窗帘,在我的眼帘上涂上一层暖暖的橙色,像是小时候捂着糖纸看到的天空;等到它又一点点地变白,有一点明晃晃的耀眼;再感觉眼帘上那透明的光亮渐渐地熄灭,最后又剩下一抹同样是暖暖的橙黄。然后便等待夜的来临,等待月的升起……
  其实,夜是否来临,月是否升起,对我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意义,无论窗外的天色是什么,深色窗帘背后都只是模糊、混沌、半胶凝、半透明、似醒非醒、似明犹暗的日子。我不知什么时候该睡,什么时候该醒。房间里亮着的是低瓦数的灯盏,发光源用灯罩罩着,家具在墙上、地上拖着巨大的阴影,醒着也像做梦一样。
  在这些分不出白天与黑夜的日子里,无从把握自己的空旷和混沌便在我面前展现出来,我以一种无法遏止的沉坠姿态下陷到了一种深渊里。这时候,惟一可以击破这浑浑噩噩的混沌的,让我倾注了所有的灵性和热情的,便是房间里,从那幽深的暗处缓缓升起、回旋飘转的音乐。那是朱哲琴在何训田的丰厚宽阔的背景音乐里,唱出来的结构复杂的主弦乐,犹如灵魂在深厚、神秘的布景里,舞出了的曲折上升的精神。那种天籁之音,是西藏的天空下升入天堂的歌唱。
  正是朱哲琴的歌声,让那些漫长的昼夜焕发出了光彩,让我以忘我的纯净的心境,化入了另一颗心灵的述说,化入了音乐所表现的主题,并聆听到了西藏最本真、最原始、最质朴、也最神性的声音。所有以前对西藏的梦想和等待,此刻都像星光下的藏红花一样,幸福地展示了心迹。西藏的高山流水,承载过我生命中最灿烂光华的青春岁月,也接纳过我命运中最初的艰辛与苦难,它以特别的气息和韵味,切入了我的生命。就像一个我无法忘却、又无缘相见的情人,带着永久的灿烂与欢欣、美好与温情,息在我久远的生命树上。在这样被神性的音乐所缭绕的夜晚,默默地走到了我的心里。
  房间里,光影晦暗,藏香冉冉,音乐弥漫。
  曲子里总是不断出现几个音节的持续反复,多次出现的转调,带出一层又一层的音层;那突然升起的合唱,如月亮升上的山岗,缭绕着诵经人集体的诵唱,令大地颤栗;偶尔出现的男女声对唱,辽远飘渺,又情深切切像是天上与地下、人与神的呼应;一个充满着热爱与悲悯的灵魂,贴俯着飘动的白云,缓缓飞临着大地,她看见雨神拥抱着初洗如婴的家园,看见风神亲吻流年辗转的经筒;她看见从不会说话的阿姐,默默离开了家园,玛尼堆上坐着的那位老人,为要离去的阿姐反反复复念唱嗡嘛呢呗咪哞——少女的皮肤做成了鼓,清越的鼓声能传到天涯;她看见亚克摇着藏红花想留住羚羊,低头远去的羚羊还是越过了山岗,只留下他清晰的背影,很苍凉,很苍凉;她看见乡亲高高地仰望,在离蓝天最近的山岗上,送走生命步入天堂;层层叠叠的音乐带着一涡一涡的阳光,伴着天边传来阵阵的鼓声,她就站在山岗,迎风而唱,让风吹动她的华发和衣裳,而被风吹散的生命正如飘散的丝丝云霞……
  在这以前,我听过许多有关西藏的音乐。最早是才旦卓玛的歌,民歌似的唱法中融入了太多欢快明亮的色调,表达的是对新生活的热情赞美,对藏民族最本质的宗教和精神生活未有更多的关注。后来我在西藏听到了真正的民歌。那是在边陲亚东,我因搬运设备而爬上了一座高耸的山峰,在它陡峭的山崖上,我坐在一个突兀的大石头上休息,下面是沟壑深涧,对面群山莽莽,远处的山峰被白云遮蔽,云天相接,一片白茫茫。那辽阔、深远、苍凉让我几乎不能呼吸。就在那霞云渐褪暮色四合的时候,一阵野性十足的歌声破空而来:
  “说给情人的话,已刻在石头上;急风暴雨三千年,花纹也不会变样。”
  金属般的歌声打着颤声,像起风时地上卷起的沙柱,螺旋似的翻卷伸延在一片苍茫之上。我感到内心一阵震动,止不住流下了泪水。西藏的民歌为什么大异于别的民族呢?我想,在西藏那辽阔、深远、苍茫和凄美的大背景上,也只有这样野性的抒发,才能让你渺小而实在的生命显示出不朽的卓然存在,让你在尘世与寒冷的风里,把握住生命的温热,让你懂得珍视与热爱。
  与才旦卓玛,以及后来的李娜的《青藏高原》相比,西藏的民歌就像未规整过的荒原,是生命自然的表述,《青藏高原》则是长着青稞的土地,有了艺术的修饰,只有《阿姐鼓》是土地上长出的一棵伸向天堂的树,充满神性的暗示。我从未像听《阿姐鼓》那样获得了这般丰富的画面感觉,也未曾有这样对西藏最全面最神似的把握。
  低缓的叙述之后,仿佛禁不住内心的触痛,音调经历了漫长的回旋婉转,像鹰一样陡然飞升,直插云霄,仿佛脱掉苦难肉身的灵魂,渴望升入天堂。然而,因为太想念酥油茶的浓香,太想念没有阴影的家园,太想念人们整夜燃着酥油灯,保持屋的明亮,太想念处处村落中弥漫的祥和、宁静和怡然,高入天际的吟唱又如缓缓飞行的大鸟,悄悄降落在村落之中,看见家家户户的风铃摇晃并发出悦耳的声音,凝视那一盏盏终夜不熄灭的灯,任月光撒落身旁,心中不禁涌起阵阵的欢欣,于是,歌声舒缓温柔、满怀爱意地抚摸着大地,轻轻地向我述说,于是在这样的夜里,我听见了孩童的嬉戏声,听见了喇嘛在晨曦中的颂经声、高岭上拂过的风声……
  我常常听不清她唱的汉语还是藏文,不知她唱的是什么,但我就像那位感动得泪流满面的西方女孩一样,已完全理解听懂了她的吟唱,正应了音乐是没有国界的那句老话,所以,《阿姐鼓》才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张真正在全球五十六个国家同步发行的中文唱片,在同一时间感动了世界。
  这是那位独行的诗人朋友从西藏给我寄来的碟片,他还在我沉迷得只想也随风而散的时候,拨打电话给我,讲那个遥远的然而已切入了我生命的西藏。于是,西藏便在那些黑沉沉的不眠的夜里,在那经久不息的音乐声中,重现在我的心里,重现在时光之中,让我重新把握了那段过去了的时光,从而感到了自己确切的存在。在岁月的淘洗之后,当你不幸坠入命运给你的苦难和磨砺之中时,西藏就如一只神鹰,开始高高低低地飞旋在想念者的心里。你的所有苦难,因了这只神鹰的俯瞰的关注与理解的旋舞而化入高原雨季的云彩,也因了黑色的神鹰所寄予的理念与精神的象征而让你得到一种向上的力量。
  普鲁斯特说:“唯一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唯一真实的乐园是失去的乐园。”西藏,无疑是我的乐园之一,我像每一个曾经踏上过这片领地的人一样,已把它当成了精神与情感的双重家园而为它魂牵梦绕,也像每一个离去者,有一个精神的结,从离去的那一刻起就总梦想着有一天,能再一次重返这片神奇的土地。然而,无论我们怎样地努力,也永远回不了过去了。天空、草原、道路和岁月一样转瞬即逝,即使我们徒然回到曾经喜爱的地方,我们也不可能重睹它们,因为它们不光是位于空间中,而且是处在时间里,因为重游旧地的人不再是那个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那个地方的少年。我们拥有的是不能忘却的记忆,只期待着在与过去相同的气息时,失去的乐园在我们的生活中显现出来,重新照亮我们的生活。在那些幽闭的日子里,音乐里的西藏给我带来了宁静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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