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屁股的功能

作者:李国文




  对不起,当我落笔写下这个令人掩鼻的题目以后,不由得深感愧疚。好像不该把这不登大雅之堂的部位,摆到台面上来的。不禁握笔踟蹰,奈何,作为一个人的身体组成部分,自有其重要性,似应不该将其例外。何况,人世间尚有趴在臀下舐屎啜尿,胁肩谄笑,摇尾乞怜,卖身投靠之辈,还有众多的龌龊肮脏,苟且卑劣,阴损缺德,下流无耻的物事,与屁股相比,恐怕更不干净。
  于是,我又理直气壮地写了下去。
  其实,在西方国家的选美活动中,作为三围之一的臀围,是衡量女性美的一个很重要的参数。我们在汉语中,经常可以看到用来形容女子身态体姿的词语:如“袅袅”,如“婷婷”,如“娉娉”,如“婀娜”,细细琢磨,很大程度上与这个部位的存在,有莫大关联。要不是具有丰美曲线的臀部,怎么会产生出女性特有的美感呢?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样子的女性臀部,曰“袅袅”,曰“婷婷”,曰“娉娉”,曰“婀娜”,不同之处何在,对这些汉字,大概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记得鲁迅先生说过,若是拿一张纸,请教一位读了许多古文的老夫子,什么样子的山是“嶙峋”,什么样子的山是“峻峭”,麻烦他画出来看看的话,肯定崴泥。但汉语中某些很难予以量化的字词,别看语焉不详,但在传达信息的方面,是并不弱的。要是用上述词语加诸某位小姐,可以想象得出来,她准是一副风姿绰约,体态优美的样子。
  所以,要谈到臀部的功能,对女性来说,自然是属于审美范畴的事情了。据说世界上那些顶尖的模特儿,屁股都是上了保险的。但男性的屁股,就满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它可以说是人体最受委屈的一个部位。臀若能言,肯定声泪俱下。虽然,高官,阔佬,名流,权威,有人会拍马屁,拍得眉开眼笑,心旷神怡,但那是精神层面的享受,屁股本身,并无任何实惠可得。相反,自古以来,屁股总是扮演挨踢,挨打,挨踹,挨板子抽的脚色。鲁迅先生说过:“身中间脖颈最细,古人则于此砍之,臀肉最肥,古人则于此打之。”于是,臀的全部痛苦,除了排泄身体里的垃圾,除了与人体最见不得人的器官为伍外,就得撅起来挨打了。
  刚出生,产婆打,要你哭出声来,证明你非死婴;小时候,家长打,因你淘气闯了祸,不求上进;念了书,老师打,谁教你不做功课,逃学调皮。成年以后,屁股的安全系数才大一点,但也说不一定,要是你不幸生在明朝,是那个朱皇帝的臣民,即使做了官,甚至做了很大的官,保不齐,也有可能受到廷杖的处罚。
  廷杖,就是皇上打臣下的屁股。
  在明代,场面最壮观的两次廷杖,一为正德十四年的“谏南游”,两次共打了一百六十八人的屁股,打死十五人;二为嘉靖四年的“争大礼”,一次就打了一百三十四人的屁股,打死十七人。从生理学的角度考察,臀虽肉厚,其实皮薄;脸似细嫩,皮层却厚,相对于臀而言,骂人曰脸皮厚,倒也不算冤枉;著书曰《厚黑学》,确系把握实质。尽管,打屁股的声音清脆悦耳,手感较好,但脱脱穿穿,比较麻烦,不如脸在面前,触手可及,所以,时下经常可听到啪啪的耳光声,尤其女人打不要脸的男人,男人打丢了他脸的女人,一掌过去,不同凡响,也够刻骨铭心的。因此,对付成年人的正儿巴经地打屁股,便愈来愈罕见了。可在明朝,朝廷流行打屁股,风气所及,不管你是衣冠楚楚的国家栋梁,还是学富五车的翰林学士,皇帝一火,必须剥掉衣履,老老实实地趴在午朝门外的砖地上,亮出臀部挨打。
  面对那一片形形色色的屁股,人们能够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你不能不佩服我们这个能将严肃化为玩笑,又能将玩笑化作严肃的民族,那种煞有介事的本领。据说,刘瑾用事以前,被廷杖者,犹可以穿着朝服挨打,但这个心理变态的阉竖握权后,从此就得脱了裤子,裸臀受杖。那些如虎如狼的锦衣尉们,在司礼太监的监督下,一边喊着数,一边用荆条抽打。顷刻间,大臣们皮开肉绽,士子们血肉飞溅,那悲号哀鸣,恐怖万状的场面,令人不寒而栗。于是,你不能不为中国统治者的残忍,感到吃惊;同时,你也不能不为中国的知识分子甘受于统治者的这种暴虐,而把屁股撅起来挨打,感到更为吃惊。这实在是中国历史上,甚至在全世界历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风景。
  我不禁想起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那位骄妄的远征军元帅爱塞克斯了。在任命爱尔兰总督的一次御前会议上,因他推荐的人选被否,使他很没面子,这位年轻气盛的伯爵,竟敢口出不逊,在众多朝臣面前,顶撞伊丽莎白女王,差一点就要骂你这个老太婆懂个屁了。如此放肆,如此混账,女王当然怒不可遏,但也只是赏了他一记耳光,仅此而已。看来,这就是走出中世纪黑暗的西方,有一点人本主义的文明了。早先,伦敦塔桥上挂着成串的枭首头颅,也有过杀人如麻的时期。即便如此,我相信也比碰上咱国的朱姓皇帝强,伯爵大人,你若敢对中国的陛下呲毛的话,我敢保证,不但会把你每根骨头敲断砸碎,连浑身上下的肉,也将菹为肉酱。
  所以,这种在朝廷上打臣下屁股的恶刑,只有在东方式专制制度下,只有在把人绝对不当人的封建社会里,才会出现。好不奇怪的是,到了十年“文革”,遥远年代的廷杖,阴魂不散,又回潮出现。造反派和年纪不大的红卫兵,所发明的喷气式,其实与廷杖无异。强迫走资派(更多的是倒霉的知识分子),低下脑袋,弯腰向地,反插双手,而使臀部朝天的难堪行径,与明代皇帝打臣下屁股,主旨是差不多的,那就是精神上的屈辱和肉体上的苦楚,合二而一,亏他们想得出来。令人诧异的是,造反派,文化一般不高,红卫兵,功课基本不好,但掌握住封建社会虐待人犯的精髓,一脉相承,显然不是苦读《明史》的结果,很大程度上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因此我总怀疑,几千年的封建余毒,已成为基因,流动在中国人的血管里,否则,为什么一有机会便会表现出来。
  如果,从批武训传,批胡风,到反右派,到十年“文革”打倒走资派,历次轰轰烈烈、大张旗鼓的政治运动考察,在共和国的每一个细胞体,我们叫做单位的做法,无不可以看到隐隐绰绰的廷杖影子在。昨天大家还好好的上班工作,开会学习,今日忽然成为痛批狠揭,罪不可赎的对象。这和明代那些臣宰御史,学士翰林,刚才还在殿上慷慨陈词,侃侃而谈,忽然间,不知陛下吃错了哪味药,还是神经发作,癫痫病犯,一言不合,龙颜大怒,便喝令推出去,在午朝门外接受廷杖。
  二十世纪的政治运动,十四世纪的午门廷杖,如果说有所不同,无非古之为皇帝,为锦衣尉,今之为单位领导,为积极分子罢了。角色虽换,目的不变,那就是要把一个人的自由意志,人格尊严,践踏到一丝不剩,羞辱到你觉得自己连块破抹布也不是,就这一点而言,古今并无差异。我还记得在“文革”狂飚年代里,工人体育场批斗彭罗陆杨,那也是极尽羞辱之能事的场面。幸好,人类已经进入二十世纪,要是退回到五百年前,肯定会将他们的衣服剥掉,供红卫兵打板子的。
  大概,人类在进步的同时,文明之中的黑暗和愚昧,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消除。即使无限革命的人,那血管中的封建基因发作起来,也是蛮可怕的。作为政府行为的廷杖,也许再难一睹,但作为亚政府行为的精神廷杖,至少我们这一代人,经受过政治运动“锻炼”和十年“文革”“洗礼”者,是会有深刻体验的。
  这种专打屁股的廷杖,应该是地地道道的国货,在西方的《摩西法典》里,虽有“鞭笞”的刑罚,但类似中国的“脊杖”。就是《水浒传》里林冲、武松犯事后,押解到沧州服刑,在坐牢前的那顿“杀威棒”,行刑者绑人犯手脚于一个特制的架上,使其无法闪躲笞杖,并不着意专打屁股。而廷杖,则是集羞辱与惩罚于一体的刑法,其中既有家长统治的蛮横,也有某种变态心理的施虐,这种酷刑,只有咱国的皇帝,而且基本上是文化程度不高的皇帝,才能干出的好事了。据明史专家吴晗先生说,廷杖“始于元代,元代中书省长官也有在殿廷被杖的记载。朱元璋较元代实行得更普遍、更厉害,无论多大的官员,只要皇帝一不高兴,立刻就把他拖下去痛打一顿,打完了再拖上来,打死了就抛下去完事”。(见《明代特务政治》)
  笞和杖,古已有之,在统治者眼中,算是轻刑,但执行起来,通常是不死也得脱层皮。据说,明代廷杖,行刑者看司礼大监的两只靴尖,若外八字,此人尚可留得一条命在,要是内八字的话,那就一定立毙杖下。所以,笞和杖,打的是屁股,弄不好要付出性命。早在汉景帝刘启上台时,就觉得这样的“轻”刑,施之于一般犯人,“与重罪无异,幸而不死,不可为人”,不利于他那时提倡的大政方针,让老百姓休养生息。所以,他下诏:“其定律,笞五百曰三百……”后来,他觉得还不够,至中六年,又下诏曰:“加笞者,或至死而笞未毕,朕甚怜之,其减笞三百曰二百……”(见《汉书·景帝本纪》)
  到了明代皇帝,就没有这种器度了。据《明史·刑法》里的记载,连打屁股的板子,都明文规定其尺寸:“笞,大头径二分七厘,小头减一分;杖,大头径三分二厘,小头减如笞之数。笞、杖皆以荆条为之,皆臀受;讯杖,大头径四分五厘,小头减如笞杖之数,以荆条为之,臀腿受。”从《明史·吴中行传》中看到:“中行等受杖毕,校尉以布曳出长安门,舁以板扉,即日驱出都城。中行气息已绝,中书舍人秦柱挟医至,投药一匕,乃苏。舆疾南归,去腐肉数十脔,大者盈掌,深至寸,一肢遂空。”由此可知,五刑(笞、杖、徒、流、死)中的两刑:笞,专打屁股;杖,打屁股兼及腿。总之,臀最倒霉。如果说屁股的功能,竟体现在惩罚上,也真是太悲哀了。
  现在,已经很难弄清楚朱元璋喝令廷杖时的心态了,我认为,他的虐待狂,是和他童年当和尚,多尝屈辱,成年当混混,屡受欺凌的那段不愉快的历史有关。在中国全部皇帝中,他的出身最好,成份最棒,应该说是一个地道的红五类;但也是所有这些皇帝中极其残忍,极能屠杀的一个。吴晗先生不受唯阶级论的偏见制约,认为朱皇帝“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刽子手”,应该说是一个唯物史观的结论。据说毛主席对此不甚满意,讽示他修改这个看法。作为《明史》专家的他,大概秉着“吾爱‘领袖’,吾更爱真理”的治学精神,到底也没大改。最后,他为此吃了大亏,以致送命,那是另一回事,但他对朱元璋的评价,接近于历史的真实,自无疑义。
  我一直臆测,怀有虐待狂的朱元璋,也许抱着这样一种流氓精神行事的:不错,我曾经是王八蛋,但今天我做了皇帝,妈妈的,我就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打成王八蛋。估计,不光中国,古往今来,世界上所有胡作非为的领袖人物,都是以这样的流氓逻辑统治他的臣民,才弄得国将不国的。汉刘邦,往儒生的帽子里撒尿,还可以美其名曰反潮流,这个朱元璋,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甚至在金銮殿上亲执刑具,施暴泄怒,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有些被他摧残的臣下,也忍不住对他这种荒唐的歇斯底里表现,提出抗议,你不感到丢人,我还为你感到羞耻呢!有位名叫谢肃的官员,“出按漳泉,坐事被逮,孝陵御文华殿亲鞫,肃大呼曰:‘文华非拷掠之地,陛下非问刑之官,请下法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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