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孬舅舅

作者:王杰




  第一次见到孬舅舅是我们婚后的第二年冬天,地上有残雪,北风割人耳朵,很冷。
  那天下班到家时,发现沙发上歪着屁股半坐着一位五十出头的庄稼人,脸上横着竖着许多皱纹,眼光黯淡无力,穿一身灰不灰蓝不蓝的平布棉袄,上面补着不下十来个补丁,有的补钉上还压着补丁,一缕一缕灰黑的棉花从那棉袄的边缘畏畏缩缩地探着头,一股酸酸的味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使屋里充满了烂咸菜的味道。看见我,那人现出一副缩手缩脚的样子来,想站起来又没站起来,只是憨憨地笑着欠了欠屁股。妻忙说:“我小舅。”这一介绍他才站了起来,近乎胆怯地一笑,脸上的皱纹立即挤到了一起,缓缓咧开一张大嘴,眯起一双昏蒙蒙的眼睛。于是我就知道是妻常说的她那位孬舅舅了。妻她们老家将傻子说成孬子,我也就在心里称他“孬舅舅”了,心里就有些不在意,但表面上还是要讲究些礼貌的,便客气地说:“小舅来了呀,坐,坐。”
  孬舅舅的傻气表现得最为充分的是那次晚餐。当时由于来不及准备更多的菜肴,只有头天剩下的半碗鱼头煮豆腐和一些排骨海带汤,临时买菜来烧会将晚饭时间拖得很长,于是就图省事去卤菜摊上买了半只烧鸡,又炒了一碟鸡蛋炒木耳。孬舅舅却兴奋得惊叹不已,粗俗而豪放地笑着,两眼光芒四射,连声说:“我的乖冬乖!我的乖冬乖!鸡鱼肉蛋全齐了。”一口淮北腔,粗、沙,音色不全,还有几分因激动而产生的口吃。“在我们家,只有乡、乡长家吃、吃得齐!”孬舅舅拘谨地搓着两只又黑又粗的手,许多细黑线般的积垢纷纷落在了地上。“到底是你们城里人,吃皇粮。乡里过年也吃不到这么齐。”他还在说,两眼盯着桌上,亮得精神。
  我笑了。妻也笑了,斥道:“坐下吃呗,就你话多。”孬舅舅就真的不说话了,只是笑,傻笑,是真心欢喜的笑。我要给他斟酒,他不喝,坚决不喝。“辣。”他说:“我妈叫我不要喝。我喝了她能闻出来。”妻为他盛上饭来,他便埋着头只顾吃饭,话也不多说了。
  孬舅舅兢兢业业吃得飞快,一筷接一筷地往嘴里扒着饭,饭在他嘴里就像坐着滑梯往下滑一样,几乎看不到他在咀嚼;菜却吃得很少,挟给他便吃,不挟便不吃,只是眼光却时时从碗边溜出来扫向菜碗。不一会儿他那一碗饭便吃了个干干净净,妻要给他再盛,他却张开手掌护着碗不肯再添,五根指头仿佛五根放置久了却没洗净的胡萝卜,然后又用手背在嘴上蹭了一下,余兴未尽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空碗。妻似乎看出了什么名堂,笑道:“学会秀气了?”孬舅舅只是苦笑,依旧不肯再盛饭。他那一碗饭连我也未必能吃饱,他一定是做客不好意思呢。于是我说:“嫌菜不好?下田上地的庄稼人,哪能不吃饱肚子呢!再盛一碗。”
  孬舅舅忽然落泪了。两粒很大的泪珠急速地滑落下来,洇湿了满脸的皱纹,眉也垂了,眼也低了,鼻翼也翕动起来了,吓了我和妻一跳,一起愣愣地盯着孬舅舅,不知如何是好。“怎么……你……”慌乱中我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孬舅舅揉了揉眼睛,粗喉咙大嗓门地说道:“我想呢,人都是一样的人。城里人是人,乡里人也是人。可是呢,饭也不让我吃饱。”
  莫名其妙!我和妻相互看了一眼,不明白孬舅舅在说什么。妻的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了,陡生了几分恼怒,红着脸责问:“谁不让你吃了?这不还劝你吃吗!”
  孬舅舅张开手掌抹了一把黑乎乎的脸,委委屈屈地说:“来的时候,我妈说了好几遍,说小王是干部,跟乡里人不一样。叫我到你家来了,不要多讲话,不要喝酒,不要自己个儿挟菜,你们给挟呢就吃,吃饭呢只能吃一碗,吃多了遭你们笑话。人呢,都是一样的人……”
  我和妻都“噗哧”一下乐了。想笑,终究不好意思笑。妻强夺过他的碗进了厨房,想想,又换了一只大海碗,狠狠捺了一碗饭,说:“小舅你放一百二十四个心,一餐饭还管得起你!尽管吃你的,姥娘要是说你,我给她说。自家人,谁笑话你呀?”说得孬舅舅眉开眼笑,放松了许多,伸手擤了擤鼻子,低着头又狼吞虎咽起来。
  孬舅舅回乡下去的时候,我们买了几盒人参蜂王浆,让他带给姥娘吃;我还特意给姥娘买了一双棉皮鞋,并将我的一件只穿了一个冬天的棉大衣送给了他;妻又找出几件旧衣裳来,让他带回去下地穿。他显得乐不可支,咧着嘴直“咝咝”,连声说:“还说是旧衣裳呢,还旧衣裳呢,哪件不是八成新!你们城里人太讲究,这么好的衣裳就讲不能穿了……”
  孬舅舅走后,我对妻说:“你小舅挺可怜的。”妻说:“听我妈说,我小舅小时候得病吃过朱砂,吃多了,后来就孬了。”说着叹了一口气又说:“我姥娘一辈子生了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只剩下我母亲和我小舅,其余的都是不到十岁就病的病死了,饿的饿死了。我姥娘那人,一辈子爱面子,生怕被人笑话了。我小舅这次来,不知她在家吩咐了多少话呢,不然我小舅不会这么拘束。”我笑道:“你姥娘还真有些权威呢,老远地一句话,你小舅就不敢违抗。”妻说:“我小舅也全亏了我姥娘照应呢。他那么孬哄哄的,村上人都拿他不吃劲,经常欺负他。那帮孩子经常跟在他后面笑他骂他,拿泥巴蛋子扔他。唉,农村里的事情……”我问:“他没成家?”妻说:“五十多岁了,还到哪里去娶亲?所以做饭洗衣服都是老太太的事。去年农村分田,家里分了二亩,农忙时我姥娘还要下田插秧割稻呢!我姥娘一辈子闲不住,农闲的时候也不肯歇着,不是挎着粪筐在村头地边拾拾粪,就是坐在墙根地里晒着太阳缝缝补补。我姥娘的眼睛还真好,穿针都不用求人;牙齿早就掉光了,去年却又长出满嘴白亮亮的新牙来,你说奇怪不奇怪?家里还养了羊,养了鸡……”我惊问:“你姥娘多大岁数了?”妻说:“今年八十二。”我悚然而默然,一时无语,不禁对老人大为敬佩起来。
  这天晚上,妻给我说了许多她姥娘的故事。我虽然从未见过老人家,但听着妻的介绍,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一位老人忙碌的身影来,我似乎看见一位矮小干瘦的老人拐着一双小脚,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中蹒跚而行……然而我却想不透,这样的老人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威力,一句话就让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汉连饭也不敢吃饱?也许是孬舅舅毕竟是个孬子的缘故吧。
  我终于见到了姥娘。那是第二年冬天,冬天农闲。孬舅舅送老人家到城里来过冬。“乡下太冷哟,西北风一吹,寒气直往骨子里钻。哎,也是人老了,没用了,往年再冷我也没觉着冷,今年不行了……”姥娘翕动着凹瘪的嘴,伸手撩一撩虽然稀疏却无半根银丝的头发。姥娘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皱纹,特别是那一双慈眉善目,能给人许多亲切和抚慰。只是姥娘的身体比我想象得还要矮小,还要瘦弱,似乎微风轻轻一吹就会飘然而起。不敢相信她那纤纤小脚能在坎坷的生活道路上跋涉奔波;不敢相信她那孱弱的肩膀能负起生活的重荷!于是我对中国伟大的女性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姥娘住在岳母家,孬舅舅住在我们家。这次孬舅舅的穿着比上次好多了,上身是一件六成新蓝色涤卡中山装,下身一条灰色凡立丁长裤(也有六成新,是上次他走时我送给他的,看来平时他并不舍得穿),大约是胖了的原因,脸上的皱纹竟少了许多,显得比上次来时年轻了些,神情也不再像上次那样拘谨了,看得出他的情绪很好,话于是很多。“旧年来,你们送我母亲的礼物……”孬舅舅居然也会文绉绉的呢,一副喜孜孜的样子,“人参蜂王浆我母亲不爱吃,嫌它土腥气,叫我吃了一盒,真甜!”我心里一酸。我知道老人家不是不爱吃,是舍不得吃,是要省给她儿子吃。可这个孬舅舅竟然想不到这一层!孬舅舅笑着对我说:“那双棉皮鞋,我母亲穿了,暖和死了,一边穿一边讲你小王把钱花糟了。穿了一天就脱下来了,舍不得穿,昨天来才又穿上了,又嫌太重,走不动路。我母亲还说呢,说莲英真是找到好婆家了。”孬舅舅说着就朝妻笑,有几分讨好的样子。妻也笑了。妻叫莲英。
  我问:“今年收成好吧?”孬舅舅说:“什么好不好呢,饿也饿不死,胀也胀不昏。”他原来还很会说话呢。“粮食呢,比往年好十万八千里,是够吃了。吃不了,还卖了两担稻,没卖给公家,卖给广东来收稻的人了,价钱要高一毛钱一斤呢。还卖了一头猪,几只鹅,两头羊……”我见他兴致很好,就想开个玩笑,说:“哎呀,你家还养了羊呀?我最喜欢吃羊肉了,街上卖的又太贵,买又买不起。你怎么不给我带一只羊腿来呢?真小气。”孬舅舅干笑起来,眯着眼睛,脸上涩涩的,低着声音说:“我家的羊都还小,杀不出肉……”妻正坐在厨房门口,一边择菜一边听我们说话,见孬舅舅认了真,就笑道:“小舅你别听他的,他跟你玩呢。上次买了点羊肉,他吃了两块就不吃了,说膻。”孬舅舅笑笑,看见了妻菜篮边的干辣椒,声音又粗大起来:“你们这地方的辣椒不辣,烧羊肉一定要辣,不辣就膻。明年来我给你们带点我自己园里的辣椒来。”妻白了我一眼,责备道:“你看,认真了吧。他是个实心人,哪架得住你乱开玩笑啊。”我笑了笑,将这事丢在了一边。
  那几天我犯了胃病,在医院拿了两瓶“胃友”,早晚按时服用。我吃药的时候孬舅舅总是盯着我看,先是有几分奇怪,愣愣地,继而仿佛有所悟,诡秘地冲我直笑,撑平了一脸皱纹,笑得我莫名其妙,想想他是个傻子,也就没放在心上。
  孬舅舅住了两天,姥娘就打发他回乡下去了。我们挽留他多住几天,姥娘说:“家里没人照料不行。”我们便不好多说了。姥娘神情严厉地嘱咐孬舅舅:“晚上关了门早些睡,不要到三愣子家看电视了;把猪圈起一起,挑两担干土垫着;做饭当心火烛,失了火不是玩的;人家说话你离远点,不要插话讨人嫌没眼色;我在家,人家不好讲你,我不在,人家还不讲你?听到没有?你要不听话我回去当心你的皮!”孬舅舅毕恭毕敬地站在姥娘身边,姥娘吩咐一句他应一声,点一下头,那模样使我想起我们处长向办公室主任布置工作时的情景。我见那气氛有些滞重,想找句轻松话说说,松弛一下,却没想出合适的话来。孬舅舅不停地答应着,点着头,到后来嗓音竟有些嘶哑了,眼圈也有些泛红,眼睛眨动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并不时将眼光向我斜过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不能帮他求情,我知道姥娘是不会允许他多呆下去的,姥娘的话对于孬舅舅就是圣旨,就是最高指示,他不能不执行。而同时我也能理解姥娘的难处,家里穷归穷,毕竟是个家,家里的猪羊鸡鹅没人照料的确不行,况且还有园子里的菜、地里的冬庄稼……但为了使孬舅舅不至于太难受,我还是笑了笑说:“小舅你是该回去了,不然家里的羊饿瘦了真的杀不出肉来了。回去了多给羊吃些草,喂得肥肥的,明年冬天早些来,带一条腿给我吃,别忘了多带点你家园子里的红辣椒呀!”说得姥娘和岳母都笑了起来,孬舅舅也咧了咧嘴。
  我将孬舅舅送到了车站。开始时他硬不让我送,后来一路上又总是对我躲躲闪闪,不敢正视我的眼睛,有时又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又一直没说。我知道他是个缺心眼的人,当然不会怀疑他的心里会有什么秘密。我将他送进站台,送上了火车。目送他那矮矬的身影卷进滚滚人流,我没有立即走开。我发现他上车后还靠在车窗上向我张望,一张粗糙的脸在玻璃上挤压得扁平。我估计他是有些恋恋不舍,心里也就有些乱。凛冽的西北风在车站肆虐,很冷。我直等到火车缓缓开出了车站才赶紧向回走去。
  当天晚上岳母安顿姥娘睡下之后,来到我们家,问我:“你在吃什么补药呢?让你小舅拿了几粒,还鬼鬼祟祟的不让我告诉你姥娘。”我一怔:“补药?没呀,我没吃什么补药呀!”岳母笑着说:“你小舅见你晚上吃,早上也吃,说一定是高级补药,还说像你这样的国家干部不吃补药还能吃什么?就趁你洗脸的时候拿了十几粒,叫我等他走了再对你说,叫你不要找了。”我果然发现桌上那瓶“胃友”少了小半瓶,立即回想起我吃药时孬舅舅诡秘的笑和去火车站时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来,顿时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心想:“这个傻子!”好在这药没有毒性,即使没病吃下几粒亦无大碍,他认为是补药他就吃吧。
  本来说好了的,姥娘要等开了春,天暖和了以后再回去。可是刚刚过完春节她老人家就呆不住了,一定要回去,说是不放心孬舅舅;说是地里的草也快冒芽了,该回去除一除了;说是春天一来,鸡就要得瘟病……说了一大堆理由。岳母无奈,只得买了两张车票,护送老人家回乡下去了。并说好了,等到今年下半年再由孬舅舅送她来过冬。城里毕竟要比乡下暖和。
  转眼又是冬季,岳母早就让妻写了信去乡下,让孬舅舅送姥娘来,却一直等不到回音,不仅人没来,信也没来。不过我们都能理解,孬舅舅和姥娘都不识字,写信其实是很困难的。妻常常看着早就为孬舅舅准备好的特大的饭碗怔怔地站在那里发呆,想说什么又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笑,笑得软弱无力。
  不知怎么回事,这一个冬天我们过得淡然无味无精打采,总觉得欠缺了点儿什么。眼看着开春了,柔柔的春风吹得世界一片新绿;山脚下,桃林杏林灿若朝霞;田野中,油菜花开金黄一片,正是踏春的好时光。于是我们决定星期六到郊外的临江公园去玩。可是星期六早晨妻刚刚醒来便说:“我梦见我姥娘了。我姥娘举着根扁担满村里追着我小舅打,你说可笑不可笑?”起床后妻又说身上不舒服,懒懒的,哪儿也不想去。于是就将去公园的时间推到了第二天。反正是双休日,星期天也是闲着,迟一天就迟一天吧。
  谁知到了晚上,岳母满脸疑虑地来了,对妻说:“这两天眼皮老是跳,别是要出事吧?昨夜里不知怎么梦到你姥娘了,说门口来了个要饭的,奶着个娃子。细细一看,那要饭的是你姥娘,那娃子却是你小舅……”妻吃了一惊,忙说:“我昨夜也梦到我姥娘了……”正说着,门被人拍得山响,急急开了门,昏昏蒙蒙的夜色中,孬舅舅站在门外。孬舅舅来了,我们都很高兴,忙着招呼他进来。孬舅舅比往年鲜亮了许多,竟穿了一件毛呢上装,只是上面沾了许多灰土,大约是上车下车蹭上的吧。常年写在脸上的傻气也消褪了许多,猛一看倒有几分像进城做工的包工头呢,只是肩上扛着的装尿素的蛇皮袋有些败兴。孬舅舅进门放下尿素袋,从中拿出一条肥笃笃的羊腿,两只腌鸡,一大串用线串起来晒干了的红辣椒。
  “这是干什么?”我诧异地问。孬舅舅傻呵呵地笑道:“旧年你不是说我小气吗,你不是说要吃羊腿吗,给你捎来了。这两只鸡给我姐。”岳母笑道:“你这孬子,小王跟你说着玩的,你就认了真了——他还少羊腿吃,要你大老远巴巴的送了来?再说又都开过春了,天暖和了,哪个还吃羊肉?我也不要吃你的鸡。母子两个人养几只鸡够难的了,留着自己吃就是了。”我就有些尴尬,说:“是我不该开玩笑了。来就来呗,带什么东西呢,养只羊不容易……”孬舅舅笑道:“小王你别拿老眼光看我们了。今年我们家日子好过多了。我这不是才做的一件呢子衣裳?我妈说,年年到城里来,年年穿着破衣裳叫你们看不起,就给我了件高级的。钱我也够花的了。旧年卖稻卖猪的钱还没花完呢,放水缸下面压着,前儿拿出来,上了霉了,烂了十几张十块十块的,我妈心疼死了。”说着竟有些乐不可支的样子,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嘿嘿笑个不住。岳母拍手道:“你看看,你看看,血啊汗啊挣几个钱,容易吗?舍不得用,放水缸下边去烂!你回去赶快拿出来存到银行里,多少也能长几个小钱呀!”孬舅舅说:“我们那跟你们城里不一样。我们那的人都不存银行——一存就要不回来了,都让乡里拿去用了,一时说修路,一时说盖学校。说是说借,他们借了他们肯还?”这情况大约是真的,所以我们就没有多埋怨孬舅舅了。
  妻打了水来让孬舅舅洗脸。岳母拿起那条羊腿闻了闻,批评我道:“小王你往后别拿他逗了。他是个实心人,你一说他就认了真。你看这羊腿都有怪味道了。”孬舅舅听到了,有些尴尬地说:“讲好年前来的,我妈生了病,直喊心口疼,就没来成,羊也没杀。”说着讪讪地瞟了我一眼,笑着对我说:“旧年拿的你那补药,一直舍不得吃,年前我母亲生病我才拿出来,给她一吃,心口就不疼了。我母亲问我那药哪来的,我没敢说偷你的,说了她肯定要骂我,还不肯吃。我只说是人家给的。”我一听,惊得目瞪口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孬舅舅又说:“前几天把羊杀了,讲送来的,哪知道我母亲又病了,羊肉在家挂了好几天。昨儿晚上我母亲死了,今儿一大早……”
  “什么?”我们几乎同时惊呼起来。“我姥娘去了?”妻首先醒悟过来,急切地问着,声音颤抖得近于沙哑。孬舅舅却不急不忙地说:“我母亲不死,我哪能来呢?今儿一早,我没声张,锁了门就来了,我母亲还睡在床上呢。”岳母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骂孬舅舅:“你这孬猪!娘死了你还这样!”我与妻也都既伤感又手足无措。孬舅舅似乎并没有感到事情有多么严重,依旧粗喉咙大嗓门地说:“昨儿晚上我母亲临死的时候跟我说的,叫我来找你们回去,叫我不要声张不要声张,我就不声张了。我母亲临死时说了,叫我一定要把羊腿送来,还叫我别忘了带辣椒。我母亲讲,她死了,叫你们来找找我们村长,照顾我吃五保。你们城里人的话我们村长不敢不听。我们自己一说村长他就骂,我不敢说……”孬舅舅还在那里唠唠叨叨,岳母一声喝骂:“你这孬猪!”孬舅舅这才猛然一个哆嗦,住了口,怯怯地望着岳母的脸,身子不禁往后缩了缩,似有不服之状,嗫嚅道:“我妈叫我来,我敢不来呀?那些话都是我妈说的嘛,我又没说假话。不信你回去问我妈!”
  我知道孬舅舅说的全是真话。但是,但是……怎么说呢?孬舅舅确实是个缺心眼的人,但也不至于如此严重啊!与他相依为命了一辈子的老母亲离他而去了,他却冷静到了冷酷的程度,是他不懂得人间真情吗?是他不懂母子之爱吗?是他不知道母亲怎样为他操心操劳了一辈子,为他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心血乃至生命,而他理应为母亲的去世而悲伤吗?他真的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人吗?那为什么那年我将那件嫌式样不好的半新棉大衣送给他时,他竟能热泪涟涟泣而无语,一口一声地说“小王你真好,小王你真好,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这样的话呢?千思万想,我只能为伟大的母亲而伤感;为不肖的儿子而愤懑!然而这样的儿子又何尝不是个至纯至真的人呢!他的心纯洁得没有半丝污点,实在得没有一线空间,他又何罪之有!
  我不敢多想。我不能多想。我的心在颤栗!
  岳母让孬舅舅吃完饭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一块儿回乡下去为老人家安排后事。孬舅舅竟然有些兴奋起来,喋喋不休地说:“这下好了,我母亲死了,没人管我了。这么多年了,我母亲把我管得严了去了,我又不敢回嘴。这下好了!回去把她埋了我还跟你们来。城里就是比乡里好。吃的好,住的也好。瞧你这地上,比我家灶台还亮堂呢……”孬舅舅正在得意,岳母早就气紫了脸,“砰”地一拳砸在桌上,厉声喝道:“要翻天了!娘死了还有我!我跟你说,往后再不许你到城里来了!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孬舅舅顿时哑了口,刚刚还是神采飞扬的脸上慢慢扯满了阴云,直到上床的时候才低声嘀咕了一句:“我才不要人管呢,我都五十多了!”
  第二天一早岳母就领着孬舅舅和妻去了乡下,一为处理姥娘的后事,一为安顿孬舅舅今后的生活。
  他们走后,家中顿时清静下来,我孤独地坐在灯下,点燃香烟,愣愣地看着黑沉沉的窗外,不知道脑子里为什么乱作一团。我的眼前时时映现出姥娘那干瘦矮小的身影和孬舅舅那爽直而毫无心眼的模样。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一对母子的关系,也不知道姥娘身上为什么会有一种令孬舅舅既畏惧又仇恨又难以离开的力量。千思万想总也理不出头绪来。不觉中想睡,忽然梦见孬舅舅浑身是血,站在我的床前喑哑着嗓子低声哭泣;然后又见姥娘拐着一双小脚,在绵绵小道上蹒跚而行,身前身后笼罩着一片光晕……
  孬舅舅送来的羊腿已经有了很重的臭味,自然是无法吃了;虽然看着那只羊腿我很后悔,但毕竟已是过去的事了,往后我再也不会跟孬舅舅开这样的玩笑了。至于那串红辣椒,味道是极好的,可惜我们的口味并不善辣,一时吃不完,便将它挂在阳台上,吃时就摘下一只两只,不吃时就任它在阳台上挂着,微风一吹,那串干瘪的辣椒便来回轻轻晃动。于是我又想起了孬舅舅。不管怎么说,孬舅舅的心诚实得实在令人感动。
  一个星期后,岳母与妻回来了,孬舅舅却没有跟了来。我想:也许是岳母真的生气了,不让他跟了来吧。那么我相信,年底他还一定会来的。妻明显地瘦了一些,黑了一些。妻说:她们安葬了姥娘后,又花钱把村上的头头脑脑们请到镇上的饭馆吃了一顿,又各家送了些小意思,千拜托万拜托,拜托他们看在刚刚死去的老人分上照顾孬舅舅。他们总算答应下来,不但减免了孬舅舅的公粮,还答应以后征收各种费用不再将孬舅舅列入其中;并且说等再过几年孬舅舅六十岁到了就让他吃五保,送他进乡里的敬老院。如此安排总算使我们放下了一块心事。
  当年冬季,孬舅舅没有来。第二年冬季依然没有来。我和妻多次说起,并写了信去,让他农闲了再来,却一直盼不到他的身影。这使我们时常放不下心来,不知道孬舅舅在没有了老母亲的时候,生活是否过得平安顺心;也不知道姥娘不在的这几年里,村上人是否欺负了孬舅舅,那帮孩子是不是又跟在他身后笑他骂他,拿泥巴蛋子扔他?更不知道村上是否实现了诺言,让孬舅舅进了乡里的敬老院,吃了五保?岳母也很为孬舅舅担心,有时来了,便跟妻说上半天,说孬舅舅可怜,缺心眼,还说那压在水缸底下的钱不知道是不是拿出来了,是不是被人骗去了。看看又是一个冬季来到了,我真的有些坐不住了,时常莫名其妙地来到阳台上,怔怔地盯着楼下那条通向远处的路,似乎怀着一点什么希望,又似乎感到几分失望。这时妻走过来,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小舅那人心太实。前年我妈不过是在气头上说了他几句,说再不让他来了,他果然就不敢来了。唉!”我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冬天的风掠过来,挂在阳台上的那串红辣椒便在风中摆动,摇曳着一个沉重的思念。 责编 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