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选择

作者:陈炳熙




  一
  
  距今六十多年前的一个盛夏的傍晚,奄奄衔山的红日忽然被泼墨般的浓云吞没,凉风席卷着大地,北京西单大街上的行人有如溃散的败军,争先恐后地奔向各自的归途,逃避着一场骤雨的侵袭。
  在一阵惶遽奔走之后,随着几声闷闷的雷鸣和几道闪亮的电光,铜钱大的雨点劈劈啪啪地洒满了整条大街。顷刻,便再也分不清雨点,而成了倾天的雨幕,把天地连接在一起,将万物投进一个水的世界。
  这出其不意的豪雨,改变着北京城里所有娱乐场所的夜生活。各大戏院按照以往的惯例,几乎全都回戏。因为不论多大的名角,谁都怕开锣后池子里没有几个人。然而西单大街上的哈尔飞戏院,却在雨声里贴出了“今晚准演,风雨无阻”的告白,让那些宁肯淋雨也不愿错过机会的戏迷们喜出望外。
  今晚在哈尔飞戏院登台的是自称“小留香馆主人”的荀慧生。单从这风雅的别号,也可以想见他与那些寻常之辈不同。他并不是什么梨园世家,也不是禀自家学渊源。他的一切,都是天生颖悟和勤学苦练的结果。自幼习的是梆子,十七岁改唱京戏,又精心学习昆曲,还排了许多新剧目。他纯熟于传统,但不受传统束缚,无论行腔、念白、台步、指法,直至化妆、道具,都勇于打破传统。他瞧不起在台上规行矩步,必要时他可以大步流星;他厌憎僵化的道白,表演中常吸收生动的口语。也许由于他出身微贱,他同情那些身居社会底层的妇女,对她们怀着敬与爱的真情,所以最长于表现她们的壮烈和悲酸,而又总是使表演逼近生活,把生活美和艺术美融为一体。他的唱腔又是那样低回婉转,工于抒情,撩人心弦。为此,在北京唱出盛名之后,又载誉南下,到上海演出。因为久演不衰,在上海一演就是七八年。许多大艺术家、大文学家为他的表演所倾倒,北京、上海都成立了以他的艺名白牡丹命名的“白社”,北京的“白社”有朱自清、胡佩衡、于非、张梦词等名人,上海的“白社”有吴昌硕、舒舍予(老舍)、周瘦鹃、严独鹤等名人,有了这些文豪画师的赞扬推崇,社会上更加知道了他的真价值。这次从上海回到阔别的北京,一场新的观荀热就像狂飚般掀起来了。当他在三庆戏园首场演出的《大英杰烈》散场之后,大名士袁寒云就忙不迭题了“无双”二字,做成匾,送到戏园里挂在戏台顶上,为万人瞻仰,成一时盛事。
  荀慧生在北京各戏院一连演了几年,但醉心他的艺术的观众们并没有餍足。所以即使是这样的大雨天气,哈尔飞戏院也可以不必回戏。不过管事王松龄终究有几分担心,伸头蹙额地只管望着雨空,又不住地回头看荀慧生的脸色。看得荀慧生不得不也望了雨空对他说:
  “这雨也不会下个没完吧!”
  “即便停了,大家以为要停锣,谁还来听戏?”王松龄依然蹙着额头说。
  他的编剧兼文学老师陈墨香也在那里看雨势,听了王松龄的话,便提醒道:
  “刚才园子里打来电话,说中和园的徐碧云,第一舞台的白玉昆,都回了戏,其他各园听说也要停锣……”
  “您也认为非停锣不行吗?”荀慧生还是他那副充满自信的样子。梨园行的事,他常喜欢打破常规去办,即使是他素所敬重的半师半友的陈墨香说了话,他也不想改变主意。他索性朝云端里望望,像重振了一下决心,用十分诚恳的声调对陈墨香说:“老师!慧生是不愿让那些冒雨而来的看客失望呀!”接着又笑说:“我跟曹孟德相反,是宁让天下人负我,也不愿负天下人。”
  陈墨香不禁也笑了起来,就对在坐的几个人说:
  “你们听听,慧生有这样的侠肝义胆,看客们能不捧场吗?——还不快打电话给园子,让他们从速做好开锣准备!”
  几分钟后,荀慧生一行人已冒雨乘车往西单赶去。
  雨是一阵急一阵慢地下着,时有闪电掠过车门。大家坐在车中,都闷闷地想着:这样的天气,谁还会跑出来上园子?独有荀慧生默默不语,心中只在温习着今晚的戏。似乎雷雨并没有搅得他有一丝不宁,就像他那对于艺术的虔心,连雨师风伯也会感动得退避三舍似的。
  让人高兴的是,当他们在哈尔飞戏院门前下车的时候,雷雨已经平息了一多半,天空里透出一派亮色,将下未下的残阳随时都准备从浓云背后钻出来,收拾那飘摇零落的斜风细雨;再看戏院门前的售票窗口,也已经射出黄灿灿的灯光,正以它全副的热情接待那些争购戏票的观众。荀慧生不禁一阵感动,为了这些知音,哪怕上座只有几成,他也要把戏演好,以报答他们的冒雨惠临。就在这时,一群俗称“忙子”的人围上来要打扰荀老板。他们声称是从天津赶来看戏的,还怕因雨回戏;一见荀老板来了,才觉得够意思,所以说要面见荀老板致意。王松龄出来挡驾,说马上就要扮戏,有话明天再说,并答应明天上午在棉花二条胡同三号荀宅恭候。得了这一句许诺,这些人就像拣到了头彩,欢天喜地地进戏院街候捧场去了。
  这晚哈尔飞戏院爆满,不但座无虚席,而且还卖了站票。——北京城各戏园尽皆回戏,独有此处开锣,戏迷们都为小留香馆主人的风雨无阻满意之至,又多了一批甘为荀老板披肝沥胆的“忙翁”。
  
  二
  
  所谓“忙翁”,即前面提到的“忙子”,也就是热心帮忙捧场的观众。这类人都是戏迷,而又有捧角的奇癖,一般是认定了一个名角,就不顾性命地去捧,并且献计献策,做文章登报,直至馈赠锦旗、牌匾、礼品,其实是俗而又俗的一班无聊之徒。然而对于演员,又是不可缺少的一种社会势力,即使其艺术航船正在破浪前进的红角,也少不了这一番推波助澜的顺风。
  得到管事人许诺的这一帮来自天津的“忙子”,第二天上午果真来到荀宅。按照他们的意思,恨不得一大早就赶了来。但他们知道角儿们的习惯,散了夜戏,第二天是难得起得很早的。所以当他们来到荀宅门口,霁后的丽日已经把半截胡同照出一片晃眼的晴光。
  在花影印满湘帘的荀宅客厅里,梳着中分剪发、穿着白纺绸短衫裤的荀慧生,接待了六位天津客人。在座的还有管事王松龄和编剧陈墨香。
  敬过烟茶之后,几位“忙翁”开始大赞昨晚的演出。这些话荀慧生早已听得耳朵里要生茧子了,仅仅是不失礼数地在那儿坐着,尽让管事的和他们周旋,并不开一开口。忽然听见谈话声激烈起来,才引起他的注意,原来是“忙翁”们正与王松龄辩论着今晚的戏码。
  “我们今天就是为荀老板的戏码来的。”一位穿蓝纺绸长衫自称杨菊翁的“忙翁”说。
  “戏码怎么啦?”荀慧生笑着问了一声。
  杨菊翁忙转面对着他,说道:
  “荀老板,您想想,昨晚您这一个爆满,各园子岂有不眼红的道理!我们看了几家的海报,不是添了角儿,就是加了双出。这不是明摆着跟您荀老板争吗?今晚只贴一出《战宛城》,您不觉得单了点?”
  其余几位“忙翁”也七嘴八舌地叫着:“太单!太单!”
  荀慧生还没有置可否,王松龄就接过话头来答道:
  “一出《战宛城》外带‘刺婶’,向来是这样唱的,能算太单?”
  “可那是平时,今天是各大戏园争胜逞强,还照老例哪儿成!”另一位叫吕是斋的戴金丝边眼镜的“忙翁”说。
  “您别忘了‘刺婶’是重头戏,只要带‘刺婶’,荀老板就够累的了,哪儿能再加戏码!”王松龄依然笑吟吟地坚持。
  “不行,不行,”杨菊翁连连摇头摆手。“眼下当一个名角,非场场满座不可。若是不满,我想荀老板也不会因为嫌累就不加戏码。我们大老远从天津赶来,为的什么?难道我们就不累?可是我们不能眼看着看客让别人争去。”
  王松龄刚要开口,一直缄默着的陈墨香却抢先站起来说:
  “杨先生的意思我明白。诸位的苦心,墨香也全都谅解。其实,我也算是个捧角的——我捧的也是荀老板。大凡捧角的人,都把角儿当做从前帝王时代的一位皇帝,这是由感情生出,不能说是不对;不过往往要把别的好角当做贼寇,完全摆在对立的地位上,那就不对了。近年来,酿成名角各不相让,门户之争日甚一日,都出于这个原因。据墨香所知,荀老板并不希望这样,他从来就不想以自己的加戏加码或别的什么招数,把别人的看客都抢过来,或压倒别人。戏由大家唱,戏饭也由大家吃。吕先生说的争胜逞强,固然也有理,不过这要靠玩艺来争,不靠玩艺以外的手段。我深知各位对荀老板的厚爱,这是连墨香也十分感激的,可也要请各位谅解荀老板的这一点微衷。”
  几位“忙翁”是知道陈墨香在荀老板面前的地位的,见他这样说,自然不便回驳,不过这些以智囊团自居的忠心之士也绝不肯退让,便由另一位年龄最长、已经留起八字胡须的姓郎的“忙翁”出面争道:
  “陈先生说的自然可以服众,老朽(其实他不过四十岁)想,这也该是荀老板的意思。我们并不是天天都想看荀老板演双出。不过,正像刚才杨菊翁、吕是翁表示的那样,我们几个代表天津看客大老远赶来,不就是为了看一看荀老板爆满的盛况吗?倘若万一——我是说万一,自然不会那样——不满,而人家满了,叫我们何面目回去见江东父老!”
  于是杨菊翁、吕是翁及其他几位“忙翁”全都嗡嗡附和起来。
  一直在旁边听着两方论辩的荀慧生,这时就让大家静一静,然后问道:
  “那么,依郎先生的意思是怎样呢?”
  郎翁忙堆笑上前说:
  “也不仅是鄙人自己的意思,我们几个都想请荀老板至少在今天这一个晚上加一个双出——最好是加出《樊江关》。”
  他说出后,又信心不足地望着荀慧生。一时厅内寂然。
  “就依几位先生的意思办。”荀慧生答复得有点出人意料。“王头,我看还是加一出吧,《战宛城》带‘刺婶’,外加《樊江关》。”
  是夜,哈尔飞戏院自然又是爆满。
  次日,天津的“忙子”们又到棉花二条胡同向荀老板祝贺兼致谢。接待他们的还是昨天的荀、王、陈三位。一见面,杨菊翁就笑对王头说:
  “如何?昨天我们的主意没有错吧?”
  王松龄哈哈一笑:
  “其实一出也能卖满。不过不加一出,万一卖不了满堂,爷台们定说是戏码太单的毛病,少不了还要拿我是问!”
  这时,有人送荷叶凉糕请荀老板尝新,用红木托盘端进来放在茶几上。
  一看那白玉般晶莹的江米,红玛瑙似的枣子,翡翠似的荷叶,就让人想到宫里的人物在分凉阁上品尝御膳消暑的情景。
  “这东西是什么人送来的?”几位“忙翁”一齐问道。
  一听说是别派的朋友送的,几位又一齐皱眉。年长智高的郎翁首先说:
  “这东西怕不能吃吧!”
  “怎么不能吃?”荀慧生问。
  “食自外来,不可轻尝。”郎翁老谋深算地抬了抬眉毛。
  “说的是啊!他们捧的角儿让荀老板争了看客去,他们反要送吃食祝贺,万一吃了……”杨菊翁也孤忠直谏地说着,但他不便说出下文,中道而止了。
  荀慧生哈哈大笑:
  “您这话说玄啦!也许正是昨晚上咱这双出争过来的看客,见我演得卖力,特意要犒赏我呢。”
  “着啊!”陈墨香也半开着玩笑,用戏腔掉着文说,“岂有鸩人之羊叔子乎!”说着便夹了一块来吃,并赞着:“好味道!”
  荀慧生也夹起一块来吃,也赞好。
  荀慧生素来不喜甜食,一块尽够,这回却破例吃了两块。还如他常说的那样:宁愿天下人负我,也不愿负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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