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情感支撑

作者:刘敏




  这真是一次奇迹性的相遇。
  燕子给女儿买了一张新的单人床,女儿晚上刚一睡在床上,就听见床头靠背里传出嘎吱嘎吱的响动,女儿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后来她屏住呼吸仔细倾听,那包着乳白色仿真皮的靠背里面又传出了嘎吱的声响。女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她就像是发现了“敌情”似的,噌地从被宣传员里蹿出来,喊着对妈妈说:“您这是在哪儿买的破床铺啊!这床里怎么跟闹鬼似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嗑?”燕子以为女儿跟她说着玩,可是,听她那真跟撞见鬼了似的哭腔在喊,又觉得她不像开玩笑。燕子忙跑到女儿房间问她:“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您过来,别出声,听听这床里有什么响动。”燕子吃惊地将头靠近那床边听着听着,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差点摔在地板上。这床里怎么有东西在动,会是什么呢?燕子看上去比女儿还要紧张,只见她半张着嘴巴,眼睛惶恐地睁得大大的,这床铺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嗑呢?白蚁?老鼠?燕子只是自己心里在琢磨着,她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怕一旦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吓着女儿。
  转天一大早,燕子先给家具城的同志打电话,她在电话里把这床铺里有东西的事说了。没想到,那卖家具的人就像听天方夜谭似的哈哈大笑起来,还阴阳怪气地说:“这怎么可能呢?肯定是你们耳朵出了毛病。”他说完,也不等燕子回答,就将电话给撂了。“喂,喂……”燕子气愤地冲着那电话拼命地喊,对方早没音了。后来燕子又打了无数次的电话,也没人接。燕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售后服务。她买了床,反而遭罪了。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她一想到那可怕的声音还要在家里停留一夜,她浑身就不寒而栗。但她又不能自己将这沉重的床铺拉到家具城去与他们交涉。焦急之中,她气愤地蹬上自行车,直奔家具城,她要直接去找家具城的总经理,她一定要向他们讨回个说法。
  那是这个冬季下的头一场雪。燕子骑着自行车直打滑,稍不留神就会摔个人仰马翻。她心里憋着一股怒气,她临出门时走得急,外面只穿了一件花格子的小马甲,寒风一吹,从脖颈钻进的凉气正好与从小马甲下摆灌进的风在后腰处汇合,形成一股气流,凉冰冰的,就像有无数的芒刺扎进身体里。但她的脸上却是红扑扑的,因为她此刻心里很冲动,她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这条像细肠子一样的小路,她今天是抄近路走的。
  远远已经看见家具城的那一大片房子,燕子心想,连他们自己都不能想象一件新家具里会有活物存在,可见这年头谁也不知道自己都能碰上什么新鲜事儿。
  燕子打听到总经理正好在,她就径直走到总经理门前叩响了那扇门。
  “请进。”燕子刚敲了两下门,里面就传来了一个女儿娇滴滴的声音。
  “请问你找谁?”一个穿着黑色超短裙的年轻姑娘显得很动人地问燕子。
  “我找你们总经理,请小姐你先不要替他挡驾,我有要紧的事要亲自见他。”燕子早就熟知现在不管老板大小,都弄个小姐挡在门外,就像是摆谱似的。往往这些小姐们争着逞能,将一些真有急事的人都挡在了门外。燕子她才不管那一套,她要给她来个先下手为强。
  没想到她的这一招儿对她还真灵,那位小姐脸上虽流露出不快,但她颇显无奈地双手向上伸了个懒腰说:“看你说的,就好像我们总爱把总经理给茂起来似的,他就在里屋,我给你叫他就是了。”只见那位小姐一扭屁股站起来,冲着里屋娇滴滴地喊了一声:“总经理有人找。”说完她就回过身盯住燕子看着。心想你和总经理是什么关系,看你讲话时的那个冲劲。
  这时只见一个穿着浅灰西装的中年男人,从经理室里走了出来。他个子高高的,白净的脸上载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燕子见了他,顿时惊呆了。
  怎么会是他呢?
  这真是一个奇迹。
  燕子没想到在这个场合见到了罗鸣。
  罗鸣曾经是和她恋爱过的朋友,后来因为燕子父母坚决反对,早将她的终身大事与自己老战友的儿子私定了终身。燕子是独生女,她实在不忍心伤害父母的心。况且当时人家的条件又比罗鸣的要好,所以燕子不得不嫁给了别人。罗鸣一气之下就离开了中国。从此罗鸣音讯渺无,就这样燕子连他去哪个国家都不知道。从此罗鸣就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燕子当时真恨罗鸣,他也太狠了,不能嫁给他,他就让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见不到他。罗鸣做事太绝,不给她留下一点点想头。
  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去,一晃就是十几年。在这十几年中,燕子不仅成了人妻,还是一个十三岁女儿的母亲。在燕子的情感世界里,罗鸣就像是情感的源头,一个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影子。只要在生活的闲暇时,她就回忆起罗鸣。一般情况下,这种联系是无法终止的。无论通过什么方法,从哪个渠道,都会打听到昔日情人的下落。惟独燕子对于罗鸣的情况,她实在是想知道不知向谁去打听。尤其是现在,她的女儿也慢慢长大,她的老公在一家医院当医生,她在一个研究所工作。因为她是独女,父母过世后,她将娘家的房子和自家的房子换到了一起。她已经拥有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住宅。夫妻都有固定的工作,如今她的生活基本都上了轨道。如果她不想再大折腾,生活就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谁想到偏偏在这时,在这个场景中,让她见到了阔别多年的罗鸣。这难道是上帝的一种安排吗?
  岁月让罗鸣和燕子都有所变化。罗鸣见到燕子时的表情很像一个见过世面的男人表情。他没有显得特别吃惊,他只是用手托住自己的眼镜,就像是电影中的一个定格。他在仔细地辨认着面前这个一脸惊慌,但又被那酒红色和米黄色花格子小马甲映衬得白里透粉的生动的脸。当他终于认出是燕子时,他显得很矜持地走近燕子说:“怎么会是你呢?”
  燕子突然变得像只受惊的小鸟,她用牙咬着下唇,手指来回捻着小马甲的下摆,睁大眼睛,头微微向上仰着,那个姿势不像在看他,倒像是看着窗外屋檐上的雪景。她显得比较荒乱,说白了她也显得有点傻,她就那样呆呆地手足无措地尴尬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别愣着了,快进屋来坐吧。”幸亏罗鸣机灵地让燕子进屋,否则她真不知是扭身跑掉,还是继续傻愣在那儿。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从报纸的广告里,还是从电视的广告里知道我的呢?因为做生意没法子,不打广告,有谁会认识你的产品呢。许多朋友都是从广告上找到我的。”罗鸣盯住燕子看时,他不大的小眼睛,躲在镜片后面显得若有所思。
  “哦,原来你有这么大的名气啊。认识你还要通过大从传媒。我可不是从什么报纸上电视上看到的。我……”燕子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咳,无论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对我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们俩今天又见面了。这对咱们真是个奇迹。来,坐过来,让我们好好聊聊。这么多年不见了,我们彼此肯定都有很多话要说。”
  燕子坐在了罗鸣对面,罗鸣给她端了一杯浓香的咖啡,燕子双手抱着那杯咖啡,低着头沉默无语。今天这一切对她来说实在是来得太突然了。
  “你想到我们会在今天这个时辰见面吗?”燕子低着头,轻轻地对罗鸣说。
  “没有。”罗鸣不知什么时候点着了一支烟。
  “我们今天纯属是巧合。我给女儿在你们这里买了一张床,没想到那床铺里有东西在嗑,我怀疑是木头里有白蚁或什么的,就找你们的售货员换。可是那售货员连话都不让我说完,还在电话里嘲笑我是个神经病,我今天是找你经理来评理的,就这么碰到了你。”燕子现在讲这番话的时候,她可一点气都没有了,她甚至还要感谢这个“带响”的床铺,如果没有这张床,她这辈子还不知有没有机遇与罗鸣相见呢。
  罗鸣听了燕子的讲述,他笑得用手直拍桌子。“真是绝了,真是太绝了!我卖了五年的家具,从来没听说过出这种事。当然,什么样的质量问题也有过,惟独没有出过你说的这问题。我一定要亲自拆开这张床,看看这段木头里,到底有个什么样的小活物藏在里面,如果真是白蚁,我倒是要将这个命大福大造化大的白蚁镶进镜框里,它是我们得以重见的牵线人。”罗鸣笑得更厉害了,他禁不住从他的转椅上站起来说:“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居然奇迹真的出现在我的头上了。”他转到燕子身后,用手扶着燕子坐的椅子背儿,燕子此时能感觉到罗鸣的呼吸,她心跳加快,她真切地听着罗鸣粗长的呼吸,她心慌慌地在等待着什么,她有了一种期盼,她情不自禁地微微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的头始终是有点向后仰的姿势,如果罗鸣这时俯下身来,他就会很方便,况且从他嘴里呼吸的热气直喷到她的脑门上,他在犹豫吗?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什么也没做地结束了这种僵持。他冲着燕子的后背说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再见?”燕子麻利地扭过头说:“我随时听你招呼。”
  就这样罗鸣将他的手机和传呼机号码全都让燕子记下来,他也留下了燕子家的电话号码,尽管燕子当时还犹豫了一下,但她最后还是告诉了他自己家的号码。就这样两个人都觉得谁再也跑不了,才分了手。
  燕子没想到罗鸣真是个急性子。
  自从见了罗鸣回来之后,燕子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她无法掩饰自己慌乱的心情。她几乎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个电话机上。她将电话下面控制音量的按钮拨到了最大,她生怕电话铃的响声不够大。她只要一听到电话铃响,就像生病了似的,心跳快得从嗓子眼儿要蹦出来。幸亏罗鸣没过两天就给她打来了电话,不然,燕子非要出什么毛病。
  罗鸣约燕子到“52号兵站”餐馆吃晚饭。这可不是一家普通的餐馆,它对燕子和罗鸣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因为那是当年他们俩分手的地方。十几年不见面,第一次见面就安排在那里,燕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燕子如约而至。
  说来真难以令人相信,燕子竟然在这十几年中,从来也没有运过那家饭店吃饭。虽说她平时的应酬也不少,但就是阴差阳错地没有到过那里。
  燕子按照约定,她在她家门口拐弯的第二个路口处等罗鸣。他要用车来接她去吃饭。
  下午五点整,燕子穿着她的墨水蓝皮衣,围了一条淡蓝色的丝巾,半高跟的黑皮靴子,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特别的挺拔。她的短发打了不少的摩丝,并将头发抿到了耳后。这样就将她那化了淡妆的脸完全裸露出来。由于燕子平时很注意保养自己的这张脸,她从不用国产的化妆品,再加上她本来就肤色白皙,所以她看上去显得十分的年轻、帅气。
  罗鸣开着他的白色尼桑轿车准时停在了燕子身边。
  燕子看见罗鸣的车,多少还是显得紧张了,毕竟是在她家的门口,她没有急忙去拉开车门,而是四下里巡视着,看看有没有熟人看见她,她突然有了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燕子坐进罗鸣的车里时,她显得特别开心地冲他伸出了自己的手,罗鸣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用力攥着。“好啦,快开车吧。”燕子幸福地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燕子坐在车里,屁股还没焐热,罗鸣就说到了。车子停在了一个宽敞的院落里。这个院落四周是用水泥砌成的矮墙,沿着院墙的四周有几株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树。院子中央,有一个喷水池。但遗憾的是池子里没有水。里面有一层飘落的法国梧桐干枯的落叶。有红褐色的,也有土黄色的,在夕阳的照射下,每片叶子都打着卷儿,风一吹,发出破碎声。号称“52号兵站”的这幢黑灰色的老楼,一看就是租界时期遗留下来的洋房。那建筑是椭圆形的,一房子不高,大约三层。远看就像是一个大炮楼。因为这幢椭圆形的建筑,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它的窗户不大,颇像是炮楼里的射击口。
  进去一看,燕子简直是大吃一惊。这里面的摆设全都鸟枪换炮了。竟然由著名的西餐厅,改成了中餐厅。这里装修得不像是一个饭店,倒像是一个古朴的旧时贵族人家。高贵典雅的大堂,居然摆有红木的家具,餐桌也是仿古的那一种。总之,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别致,有特点。这里的服务生,女的一律穿旗袍走小碎步。
  “这里怎么全变了呢?而且越变越回去了。现在也不知道一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有的人拼命学洋的,什么巴黎酒吧,生怕自己跟不上外国。偏偏在这地道的洋人建的房子里,又开始仿古,看来这世界真是彻底乱了。”燕子说完,忍不住好奇地走到了一个镶着鸭蛋圆镜子的梳妆台前去照镜子。没想到那块镜子照人的效果真好,一点都不走样。燕子站在镜子跟前照着自己,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她和罗鸣是那样相爱。她在心里早已是他的新娘。罗鸣比燕子大五岁,他处处像个懂事的大哥哥,特别保护她。她和他交往了三年,罗鸣竟然从没有占有过她。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九十年代的年轻人,别说是搞对象,为了屁大点的事,也会献出自己的肉体。现在有些女性,开放得不得了,哪儿像她从前那样啊,她这辈子最忘不了的男人,竟只是亲吻过她,而没有跟她的身体有过接触。
  “喂,菜上来了,别照个没完了,我们可都不像当年那样年轻了。”罗鸣站在她的背后说。
  燕子原地没有动,她从镜子里看到了罗鸣那张棱角分明、写满了沧桑的脸。相比之下,燕子的脸上倒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的磨难。她显得很滋润,保养得也不错。罗鸣也开始注意起了镜子里的这一男一女。罗鸣突然一把将燕子搂在自己怀里。燕子被这个突然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她挣脱了他,回到了餐桌旁。
  燕子看到桌上已经摆满了精美的菜肴。有凤爪、红烧肉、基围虾、清蒸鳜鱼等,这些菜全都是燕子爱吃的。
  “这里的菜做得味道相当棒。”罗鸣说。
  “看来你常到这里来吃。”燕子快活地看着他说。
  “是的,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家餐馆。还记得十几年前,你在这里最后向我宣布,你要嫁给另外一个男人。”罗鸣说完,自己喝了一大口酒。今天他要的是最好的茅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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