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热河儿郎

作者:何申




  新学期刚开学第四天,市旅游局资深导游贾立山就接到八中教导处的电话。贾立山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学校来电话。电话是同办公室的女导游小姜接的,一听是八中来的,他赶紧给小姜打手势,小姜挺精,立刻说贾导给美国客人导游去了。那边说甭管美国还是英国我这不是伊拉克,你告诉他必须来学校一趟,否则,他儿子贾小朋就不要上学了!
  看来,令人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学校这是在下逐客令。贾立山立刻给在广告公司搞业务的妻子常亚妮打电话。亚妮揽广告满天飞,只能呼她,连着呼了两遍,她才回电话,一听让她去学校她就急了,说上个学期一共被学校传了十八次,我就去了十七回,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你当父亲的总该去了。贾立山说我实在太忙脱不出身,好几拨客人等着呢。亚妮说我这儿更忙,刚才在街上把人撞了,正陪人家在医院看呢。贾立山一听心里就凉了,亚妮新学开汽车,二把刀,前两天愣把十字路口的警察指挥圆台撞翻,幸亏上面没人。看来不撞人不罢休,今天到了撞了。小姜说为了孩子的前途,贾老师你还是去一趟吧,反正在学校那儿人人平等,都是家长。贾立山叹口气说你孩子还上幼儿园,上了学你就知道了,学校那是最不讲平等的,我在旅游界好歹也有点小名气,还是市级拔尖人才,到了八中,狗屁不是,上次去学校开家长会,椅子不够,老师一听我是小朋的家长,愣指着墙角说你站着吧,你搞导游腿有劲。后来听说,那墙角是我儿子经常站的地方,打上中学就让他承包了。
  硬着头皮去学校,一路上贾立山心里反复默诵“养不教,父之过”,以调整情绪。见到五十来岁的女班主任曹老师他就道歉,曹老师却怒火不消说:“你儿子上学期就把我坑够,弄得我连个先进工作者都没评上。也罢,咱为学生就牺牲自己吧,我又同意他接着念初一。这回搞班级队列检阅,我看他又高又壮,让他当旗手,他可好,竟然在关键时刻连人带旗子都不见了,全学校每个班都四面旗子打头,唯独我这个班三面,叫我丢了大脸!”
  贾立山这才明白被传来的原因。他恍惚记得家里绳上晾过被单那么大一块红绸子,还问过小朋,小朋两手洗得发白,笑而不答。贾立山无论如何也得为儿子辩护几句了,他说:“我儿子可能拿回家洗了……”
  “是洗了,洗没啦!”
  “不可能吧,就是来贼,也不会偷那东西……”
  “算啦,不提这事啦。今年学校全力抓教学质量,你儿子肯定是跟不上,你们是转学,还是咋着,自己想办法吧。”曹老师平静下来,很认真地说。
  贾立山头上冒了汗:“能不能再给个机会,他还小,还可以进步……”
  曹老师说:“体重都快二百斤了吧,还小吗?”
  贾立山说:“一百八十三斤半,我正控制呢,不让他多吃,争取先在体育课上有所突破。”
  旁边一个人说:“要不让你儿子练举重去吧。体育课有引体向上,你儿子那么沉,恐怕连一个都拉不上去。”
  贾立山想瞪那人一眼,却不敢,在目前情况下,看来只能装孙子。他琢磨得把气氛缓和一下,就笑道:“咱们八中,啊,八中嘛,就是八路军,您就当我儿子是那日本俘虏,好歹给口吃的,留着吧。”
  曹老师被逗乐了,但旁边那个人又说了:“有你儿子那么胖的俘虏吗?八路军得行军打仗,谁伺候他呀。”
  贾立山被激怒了,扭头问:“你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劲跟着掺合!”
  那人脸变了色。曹老师忙说那是严处长,管学生的。这下折子啦,碰到枪口上去了。往下甭管贾立山咋央求,严处长都拿学校定的条例说话。说来说去,说得贾立山也服气了,直骂自己我哪辈子缺了德,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当初咋不一生下就把他掐死、闷死,或者送给人呢……
  到了还是曹老师说:“不是我们撵你儿子,你让他在这儿上,他也是受罪,弄得咱们都不好受,求求你,想个法儿吧……”
  贾立山傻啦,人家头发都白了一半的曹老师竟然求起自己,这太出乎意料了。贾立山心酸了,这曹老师对学生特负责,头年动了一次大手术,拆了线没多少日子就上课……
  “我儿子在哪儿?”
  “两天没来了……”
  贾立山一跺脚就往外跑,严处长和曹老师都喊你要冷静别胡来,贾立山根本没听见。
  
  热河市是座旅游名城,靠的是这有一座清代的皇家园林——避暑山庄,又称离宫。离宫之外,还有一群古庙,称外八庙。外八庙其实不止八个庙,有十多座,原因是当年有八座庙吃皇粮,北京那有三十二座,一共四十。相对北京而言,这称外八庙。现在,热河市不少人都吃老祖宗留下这些文物的饭。贾立山自学成才,从当初制镜厂的木工,一点点熬到现在这个地步,其中辛酸苦辣不言而喻。正因为如此,他对自己的儿子,也是煞费了苦心,两岁就教小朋背唐诗,三岁练毛笔字,还上过什么美术班、音乐班、舞蹈班、体操班……按贾立山的想法,上了这么多早日成材的班,瞎猫碰死耗子,你也得给爹娘碰出点“彩”来。不成想碰来碰去,学过的这些一样没用上,没学的却无师自通,小朋迷上了“电子”班。可惜这电子班不是打字呀上网呀那个微机,要是那个还让贾立山宽点心呢,儿子迷的是街道两旁的“电子游艺机”,一玩上啥都不顾了,瞪着眼珠儿,浑身乱颤地按钮儿,一按按一宿,转天看电视叭叭叭一个劲换频道,亚妮说你干嘛总按遥控器,小朋说习惯了,一见鼓起来的东西就想按。说这话时是夏天,特热,亚妮穿个小背心,胸脯鼓鼓的。贾立山一把将亚妮拉到屋里,扔过一件长袖衣服,说你把那鼓的两点遮上,回头他失手了对谁都不好。当时,贾立山还抱着一点希望,希望他顺顺当当把初一念下来,所以,听说他又玩上了游艺机,忍了又忍没发火。可现在不行啦,初一期末考个一团糟,留级,留级如今也不让念了,往下咋办呀……
  “杀了他!今天说啥也要杀了他!杀不了,也得打他个半残废。”
  贾立山心里怀着一股杀气,开着摩托可大街窜,见有游艺机的地方就进。热河市面积不大,有数的几条街,西大街是当年皇上从北京到避暑山庄来的最后一段御道,建有三道牌楼,东大街是新扩建的,大黑门督统府成了文物,旁边是市委市政府,东南走向的主街叫南营子大街,是热河市的繁华所在。可以玩游艺机的地方一共是二十八处半,那半处是因为它开一阵关一阵,这些情况绝对准确。五月节时小朋他太爷死了,一百零一岁,再活也没大劲了。发送那天早上,小朋的爷说重孙子里小朋最大,得去。贾立山心里不愿意嘴里不敢反对,就给学校打电话请假。电话还没打完,小朋说出去玩会儿,就不见了。后来派出好几个人分头去找,找的人回来一归拢,说找了二十八处,也没见到小朋。小朋爷爷当时就跟立山急了,说你爷爷最喜欢小朋,小朋不来,灵车不走。就把贾立山急得可屋子推磨,瞎转悠。后来还是亚妮说体育场看台下还有一家,立山说那家好像让公安局给封了。旁人说去看看,一看还真从那找着了小朋,小朋说这里有个节目特棒,你一赢那女的就脱衣服,你们要不来,我就让她都脱光。气得贾立山到了火化场愣是哭不出眼泪来。
  ……
  贾立山又找了几家,就奔体育场,到那一看又给封了。这时候就看路边围着一群人,各各伸着脖子朝当中看,贾立山停下车上前看,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坐在电线杆子旁闭着眼,脸色发白,全是汗。旁边有人说:“下岗的,总去卖血。”
  贾立山仔细一瞅,认识,是自己的中学同学赵玉玲,前些天还见她在离宫门口卖冷饮呢,还跟她聊天,听说她儿子念书特好,让中国科技大学的少年班给录取了,将来肯定是博士或博士以后的什么高级人才。怎么一转眼她迷晕到电线杆下了。贾立山就要上前,被旁边人们一边抓住,说:“别去。”
  “为啥?”
  “万一赖上你呢?”
  贾立山瞥了那人一眼,但也没太急。人家也是好心,像《离开雷锋的日子里》乔安山那样被人赖的事,这阵子光热河市就出了好几档,弄得那些好见义勇为的人上街身上都带着笔纸,送您到医院前,您先写肇事者不是我,免得将来出麻烦。贾立山叫声赵玉玲,赵玉玲慢慢睁开眼,贾立山从旁人手里接过一罐健力宝让她喝,喝了几口她缓过来了,晃晃脑袋说没事了没事了。众人散去,贾立山扶她站起来说:“多悬呀,你咋卖起血来了!”
  赵玉玲说:“迎国庆卫生大检查,把我那个点给撤了。”
  贾立山说:“撤了你就卖血?”
  赵玉玲说:“听说要义务献血了,也卖不了几回了。”
  贾立山问:“你儿子念书不是不要钱吗?”
  赵玉玲说:“学费不要。吃饭、书费、衣服总得花钱。我家那位又有病。”
  贾立山心中暗暗叫苦,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一百多块,说你快点回家歇着吧,回头我帮你找个地方卖冷饮,可不能再卖血了。赵玉玲说啥也不要钱,说后一件事如果办成,你就是我们全家特别是我儿子的恩人。说着她手里比划一个八字,意思是科技大学读八年呢。贾立山鼻子发酸,赶紧接着找儿子,边找边想,佛祖啊佛祖,您普渡众生的大船上肯定载着人们的命运,真该让天下芸芸众生平摊一下子,像赵玉玲这样的,您给她些财,减点那个“才”,她儿子念普通大学不就挺好吗。自己这儿呢,哪怕少挣点,给儿子点“才”,哪怕念到初中毕业呢!这可好,人家一念就是八年,都有点嫌长了。自己这连给八路军当俘虏人家都不要,硬逼我们去“皇军”那头,小朋从小看了电影就爱装日本鬼子,举个木头刀喊嘟嘟西给,叫你喊!这回喊着啦!
  头道牌楼在初秋明丽的阳光下更显得富丽堂皇,“光天化日”四个斗大的金字闪闪发光。跑到第十家电子游艺厅后,摩托车说啥打不着火了,贾立山瞅着头道牌楼心想,朗朗晴日,荡荡乾坤,光天化日,两个文明,我这儿子你能上哪去呢……
  “贾叔,您是找小朋吧?”
  贾小朋的小学同学刘宾骑辆山地车过来。刘宾他爸妈开饭店,家里有钱,刘宾功课更差,半年前就让学校劝退了,贾立山曾严禁小朋和刘宾来往。但眼下刘宾却挺有礼貌,穿一身像阿根廷国家足球队竖道道的运动装,脑袋冒着汗,像刚踢了一场球。
  “小朋在哪儿?”
  “他不让我告诉旁人。”
  “我是他爸,不是旁人。”
  “小朋正练着呢,教练不让打扰。”
  “练什么?”
  刘宾把贾立山领进路边一个大院。贾立山一看太认识这啦,这就是他工作过的制镜厂呀,那时自己整天跟木头打交道,大电锯铮铮响破板子,大刨子唰唰刨板条,小锤子当当钉镜框。还刷油漆,割玻璃,啥活都干。小厂子嘛,男的少,女的多,男的就得啥活都干,有一阵盖简易车间,贾立山还干过泥瓦匠。就在这么个环境下,贾立山坚持读书,把有关离宫和外八庙的书和资料翻了个够,光康熙和乾隆在这儿写的诗就熟背了三百多首,还有大量的佛教知识,全是自己硬啃下来的,这才有后来一步步从车间到工会,再到二轻局,再到山庄管理处,到旅游局……
  触景生情,物在人去,制镜厂早被旁的厂兼并了,这院子成了露天仓库,堆着不少废铁啥的。但贾立山他们盖的车间还在,墙上隐约还能看见“严禁烟火”四个大字,正是出自贾立山之手。
  “贾叔,就在这儿,您看。”刘宾指着糊着报纸的破窗户说。
  贾立山朝里望,里面一伙子年轻人光着膀子打架呢,有一个鼻子都流血了。贾立山嘴唇都哆嗦了:“这是什么地方?这么打架……”
  刘宾说:“不是打架,是练拳击的。”
  贾立山再仔细瞅瞅,可不是嘛,都戴着拳套呢,房梁上还吊的沙袋,贾小朋在里面,正对着沙袋抡拳头,打得咚咚响,一身肥肉跟着颤……贾立山不由自主摸摸自己干巴巴的肋骨,心想按常理是爹打儿子,儿子不敢还手,可眼下思想解放的年代,你就不能拿当年爹打自己时的观念去看,万一儿子还了手,又属于正当防卫范畴,自己可比那沙包差远了。别说打出苦胆来,就是在家躺几天,那些旅游团就得受影响,万一哪位嘴欠说热河市名导让儿子打倒了,岂不是有伤体统。
  贾立山顿时凶气全消,扭头正要跟刘宾说啥,常亚妮坐着广告公司梁经理的新桑塔纳2000找来了。贾立山说你不是在医院吗,亚妮说严处长曹老师呼我,怕你跟儿子玩命。贾立山问你咋知道这儿。亚妮说小朋告诉过他在这练拳。贾立山瞥了一眼坐在车里的瘦子梁经理,恶狠狠地说:“好啊,这地方不错,我准备也来练。”
  亚妮扬起弯眉:“你练,干什么?”
  贾立山说:“准备暴打歪五六的经理,使他们走到正确的经商道路上来。”
  亚妮听明白了:“你损不损呀!人家开车送我来,你还说这话。你跟那么多当导游的丫头天天在一起,我说你啥了?”
  贾立山瞅瞅刘宾,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刘宾倒很大方,认真地说:“没关系,你们说吧,这些话我爸我妈在家里经常说,比你们说得还具体,有名有姓……”
  贾立山赶紧拍刘宾的肩头说:“得得,不说这个。刘宾呀,你现在干什么呢?”
  刘宾指指屋里:“就练这个。”
  亚妮问:“那你将来怎么办?”
  刘宾说:“我爸说了,让我练好功夫,当武警。”
  贾立山和亚妮像同时触电了一样,俩人目光啪地碰在一起,几乎分秒不差地张嘴说:“当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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