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俩人行

作者:余杰




  (1)松子煮茶
  
  这片松林,在水穷处,在天尽头。从红尘里逃出来,带你到这儿。只有这儿的清风明月才忠诚地属于我们,只有这儿的甘泉苍岩才宽容地庇护我们。
  但是,你还是下山去了。当深秋最后一片叶子落到泥土上时,你凄然一笑,挥挥手,我与这偌大的林子顿时成为画框上一幅苍凉的远景。我依旧守着这片林子,而你重新踏入繁花似锦的大观园。当初的聚并不是为了今天的散,没有当初的聚又怎会有今天的散?而痛苦由我们两人共同承担。我没有责怪你的理由。
  是的,既然你自命为一朵花,到争奇斗妍的大观园是你更好的归宿。在喧嚣中执拗地展露自己的芬芳,是你最有分量的幸福。你无法面对我所欣赏的萧瑟的秋风,以及秋风后满山遍野的雪,大寂寞、大虚无是不适合你的。而我,显然很难放弃树的命运,我是一棵平淡无奇的松树,我热爱这片坚硬的泥土,不能如同你一样在都市里自由地游走。我不能像你一样还能作出另外的选择。我前生就已经作了选择。
  实际上,春天就像松树上小小的青青的松子一样,它是一段青涩的岁月。尽管年轻,早已满身伤痕。在那个咖啡流行到每一个角落的城市里,谁品尝过松子煮的茶呢?据说,用山泉和松子煮的茶可以医愁,可以忘忧,可以看见秋色,可以听见秋声。然而,现在已是秋天,满眼的秋色,满耳的秋声,满眼落霞与孤鹜,满耳松涛与鸽哨。我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我本来就在松林里,不必喝松子煮的茶。而在都市的你偏偏不愿意喝。你说,忘忧又能怎样呢?忘忧之后的空白,也许更加不能承受。也许忧愁本身就是生命的支点。那么,就记住忧愁吧。
  老是追问“为什么当初没有想到?”我想,永远也给不出一个答案来。其实,避免错误的智慧,从另一个角度看,就是成年以后增添的一种深刻的愚昧。倘若所有的错误都能避免,这原本就单纯如黑白分明的琴键的人生,又如何能在高松长溪之间延伸成一盘下不完的棋?倘若所有的错误都能避免,这原本就柔弱如没有重量的鸟羽的人生,又如何能在明月积雪之间酿造出一杯喝不完的茶?
  东篱下,没有一朵菊花;而我,在南山中,暗自落泪。青青的松针已经变成了深褐色,落满大地。
  
  (2)诺 言
  
  “你相信诺言吗?你会轻易许下诺言吗?”在信笺的最后一页,你写下了两个斜斜的问句,仿佛你写信时歪着头沉思的姿态,天真而惹人怜爱。
  给我写信,你从来都是随随便便的,从来都不会正襟危坐。而你提出的两个问题,都是不好回答的问题,它们考验着我回答时的真和伪。我当然相信诺言,在这个不相信诺言的时代;我当然不会轻易许下诺言,在这个把诺言当作玩笑的时代。但是许诺的信与不信,轻易与沉重,我们的理解上有多大程度的相同呢?——你那小小的问号,如同一把利刃划过我不设防的心口。
  我相信诺言,相信诺言是一枚钉子,将飘零的我们钉在大地的手掌上。诺言是一个封闭性的圆,把两个漂泊者变成一个漂泊者,把两条河流汇集成一条河流,让我们如钥匙一样透彻地入对方。
  我习惯于把自己当作一只外壳坚硬内里柔软的蚌,而诺言则是一粒在恒河里流转了亿万年的流沙,冥冥之中,既是偶然又是必然地进入我的身体之内。沙粒利用了我的疏忽,瞄准我的缝隙,然后不可抗拒地向我的心脏部位深入。我痛得彻夜不眠,用泪水狠狠地把沙粒包裹起来。真的,在我第一次流泪的时候,我不知道泪是不是能将这粒有缘的沙粒凝结成一颗亮晶晶的珍珠。流泪仅仅是因为我的疼痛,没有别的奢望。到了后来,泪水结晶了,我才发现痛苦也有痛苦自己的收获,而且痛苦的收获比幸福还要大。
  诺言就这样防不胜防地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与我河流深处的生命同在;诺言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黑暗里生长着。我的泪越流越多,我的心却越来越疼痛。假如有一个小精灵在心脏深处,谁能若无其事呢?于是,一颗晶莹的珍珠诞生了。这颗珍珠属于我,更属于你。
  而处在另一个漩涡中的你一点也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一切。为什么要让你知道呢?诺言并不是写在纸上的契约,必须庄重地印上我们的手印。时间像泥土一样栽培着诺言,诺言像树一样一圈圈地伸展着年轮。年轮代表着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我还用回答你的问题吗?
  我只需要把你的问号改为省略号,就是最好的回答——你说是吗?
  
  (3)水声里的桥
  
  很喜欢沈从文的一段自白:“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与沈从文一样,我平生只愿看一回满月,只愿爱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第一次离家北上,火车晚点,入夜时分才过宛平古城。同行的一位老先生叫醒了昏睡的我,告诉我说,卢沟桥到了。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在冰冷的月光下,卢沟桥倔强地屹立在前方的视野之中。然而,桥下的流水已经干涸,没有汩汩的水声,漫漫的历史在一瞬间变得如同一张剪纸般飘忽不定。作为桥的意义,卢沟桥算是终结了。如同虹一般横亘的,仅仅是一段无法重复的往事。往事如梦。
  我在水乡长大,对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大大小小的桥,石桥木桥,司空见惯。此刻,我才感觉到自己是幸运的,如果我卧成一座桥,那么你必是桥下的水声,你以自己的流逝而证明我寂寞的存在。在我们共同的视线里,一颗颗的卵石被磨亮了,而我们依然站在岁月的边缘。我固执地把自己想象成桥的模样,让你在流动之中因眷恋而向我发出叮叮咚咚的呼唤。温馨与冷冽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诺言在夜晚才显示出它的价值。
  此生与来生,今世与前世,犬牙交错地重叠在一起。
  不知你是否记得,你一定记得——第一次相遇时,我自远方来,风涛雪浪,暮色苍苍。如同唐时“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你以一炉熊熊的炉火,一碗暖暖的羹汤迎我入门。生命脆弱有顽强,面临时间的绞扭和撕扯,没有你的这番款待,我也许早已不是今天的我——今天,我能自若地在任何一个冬夜里煎雪煮茶。不管这个冬夜是多么彻骨地寒冷。
  没有水声相伴的桥是可怜的。桥的生命是凝固的,而水声则给桥带来真正的生命气息。大多数桥本来就是为了与水相配才诞生,后来却失去了水,这是桥最大的悲剧。我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虽然你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溪,但对于我这座同样不知名的石拱桥来说,有你相伴就已足够了。
  谁来把栏杆拍遍呢?
  
  (4)星光之下
   年少的我,最爱仰望天上的星辰。明知它们无法采摘,但是一颗浪漫的心,总是希望有一天爬山涉水,去细细寻访星们的踪迹——它们在哪里睡觉、在哪里喝水?
  心目中,康德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刻板严肃的德国老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突然读到他的一句话。这句话像正午的阳光一样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康德平静地说:“世上最美的东西,是天上的星光和人心深处的真实。”那一瞬间,康德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如同逢春的枯木,顿时鲜活可爱起来。
  此时此刻,我已然拥有了这两样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数不清的星子在漆黑的夜空中温柔地眨巴着眼睛,而你也以同样的温柔依偎着我。我们并肩站在这遍植芙蓉的长堤上。星星们以流浪者特有的洒脱,把它们的名字倾斜在湖水里。星星们似乎在异口同声地说:“好羡慕你们啊,你们能够靠得这样近,而我们却隔得那样远。”
  是的,每颗星都孤独地在自己的轨道里思考,当另一颗星从旁边的轨道里擦肩而过时,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声。而我们,在这片银子般的星光之下,又怎能轻言这份遍踏红尘之后的倾心相遇呢?这一份侵透喜悦的心事,是易于泄露出去的,如果泄露在湿润的夜风里,将成为星星们打趣的把柄。我们的相识相融如同一片云水相随相依。我凝视着你的轻颦浅笑,而忘记了摆渡的老人什么时候到来。不必到彼岸去了。因为,彼岸也在同样的一片星光之下。
  我历来就岸傲种种辉煌,却出来不敢忽视任何平凡。最平凡的莫过于这片星光了——任何人都能够享有,它们在常人心目中,是可有可无的。我却最珍视它们。珍藏的意义,只有在未来人事转折或者迂回的时候,才能被明了和领悟。对平凡的珍视,也就是对自己的珍视,对每一分感情的珍视。拥有星光的人们啊,往往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的幸福;而当他们失去星光的时候,在暗夜里跌跌撞撞地行走的时候,才发现星光的可贵。
  这片星辰与这颗心灵是对应的——天上黑暗了,内心里也就黑暗了。天上光明了,内心里也就光明了。内心黑暗的人,是感受不到星光的璀璨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康德是最先从历史的长河中捞起星子的哲人,而且,他把自己勺里的星子平均地分给每一个不幸的人。
  有这片星光为证,我们不用记日记了。让我轻轻地拥你入怀,在星子们的注视之下。
  
  (5)露珠
  
  清晨。我来到静园的草坪上。
  这是草们最得意的季节。我呼吸着甜甜的空气,还没有人起床,我一个人享用空气和草。我蹲下身去,想摸摸这一丛最嫩的草尖。突然,我发现了一滴露珠。
  这是一滴美妙绝伦的露珠。在那水滴的小小球面上,映出早晨千变万化的色彩。所有的风景在露珠中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诗人布莱克说过:“一滴露珠一个世界。”真的,露珠里的世界比我们实际存在的世界还要丰富得多。露珠在微微地颤动着,随着风与阳光的交错,它从不同的角度放射出光芒。它保持着神秘的战栗,感应着外在于自己的巨大的力量。
  露珠是大地的眼泪。大地总是在哭泣。而作为大地的儿子与女儿的人类,也是为哭泣而出生的。人的眼睛是为流泪而睁开的。看着这颗露珠,我便想起了你的眼泪。
  在我的面前,你是很爱哭的。不愉快的时候总是很多。你一哭,我设计好的千言万语就被眼泪冲洗到了九霄云外。我不知道说什么,而你就不停地哭下去。你的眼泪让我迷惑了:我究竟是归人,还是过客?我究竟忘了青春,还是误了青春?
  我想把你的眼泪储存起来,却想不出一个储存它们的办法。眼泪滴到我的袖口上,顿时失去了它自己的形状。有形的泪水成了一处无形的水迹,而水迹很快又干了。你呢,也很快就破涕而笑。
  露珠在太阳升起之前消失了。它一滚就融进了泥土里。我虽然目不转睛,却还是没有看出它消失的整个过程。在我眨眼睛的时刻,许多神奇的事件就已经发生过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一样—— 我全心全意地进行呵护,而差错依然发生。发生之后,我们谁也无法进行弥补。我们找不到错误在什么地方,错误已经像融进泥土的露珠一样,无影无踪了。我们成了彻彻底底的失败者,我们的面前没有敌人。
  究竟哪一滴是露珠,哪一滴是泪水?露珠与泪水,是因为欢乐而流,还是因为哀伤而流?抑或是因为欢乐与哀伤交叠的恍忽而流?在这纵纵横横的、如同一张巨网的日子里,我们只有一双会流泪的眼睛。
  俩人一起走的路到了尽头,想哭是理所当然的。——初稿于1995年冬天,随心所欲,自然而然——改成于1998年冬天,面对旧稿,思索万千。
  责编 天 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