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回乡琐记

作者:李书磊




  1990年1月23日:回乡
  
  火车路过无数院落。看见一个坍塌的院落。大门楼是砖砌的,写着“为人民服务”,颜色仍见;但紧连着门楼的却是半颓的土墙,已被经年的雨水粉蚀,东倒西歪。
  每个小站都有一间黄色的房子,孤零零地紧傍着铁路。每个小房子前面都松松垮垮、似立正非立正地站着一个铁路值勤,身着灰色而黯淡的铁道服,却戴着鲜艳的红帽子或黄帽子,垂下的手提着红黄两色指示旗,迷茫地望着过往的火车。
  原来,邙山脚下的黄河中,公路桥和铁路平行而过。同样地破旧。现在新公路桥已在东线通车,这边的公路桥已炸掉。坐在火车中西望,只看见一个接一个的桥礅废渣触目地排列在河中央,荒凉得毫无诗意。
  在郑州下车后找旅馆。先找到一个“长城宾馆”。登记大厅兼作对外营业的售货场,热热闹闹,让你觉得在这里住宿你将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睡觉。
  总服务台没有服务员。服务台的进门锁着,只有一身份不详的老太太用河南话和气地接待我。她告诉我宾馆从明天起放假,所以今天就不接待客人了,不过一两个客人或许可以住。当我惊讶的问起宾馆为什么还放假时,她的回答也同样惊讶:“干吗不放假呢,都干了一年了。”并告诉我说服务员解手去了,一会就回。我耐心地等了十几分钟,服务员仍解手未归。老太太终于觉得对不住我了:“你先登个记吧!”但是又找不到登记簿。老太太贴着服务台的玻璃隔扇侦察了半天,终于发现了登记簿,从远处搬来一个凳子,吃力地爬到凳子上,把半截身体从问讯窗口探进去,终于将登记本取出。
  登记完毕,老太太如逢救星地喊了起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一抬头,见一个不好看的妇女走进来,该是服务员了。她抱着一抱藕,似乎不是从厕所来。服务员语气远不如老太太热络,不耐烦地说了句:“明天放假,今天不营业了。”好说歹说,她绷着脸答应我住下,但必须得是明天八点钟之前离开,不耽误她们放假休息。当我终于决定不住此地时,服务员和老太太显然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经人指点又来到了一个叫“华原”的饭店。这名字乍听起来有点像“花园”,或者“化缘”,多少有点柔和气息。但走近一看,原来是“华原”,粗而愣,带着河南气。是炮兵学院开的宾馆。总服务台值班的服务员为男性,少校军衔。告诉我宾馆放假,大部分房间封存,只留下少数几间,故须等一会儿有人退房后才能安排。因而他建议我先去吃饭,并热情地指点餐厅方向。餐厅的服务员都是军人,说午饭已客满。我望着空空如也的餐厅,不知客满是什么意思。只得出门到对面个体户的餐馆去。
  吃饭回来约是两个小时以后,少校热情地迎出大门,告诉我说他一直在等我,连饭也没顾上吃,弄得我十分感动。“远道的客人嘛,”少校谦逊着,并且特意叮嘱一声:“我们宾馆的条件不好。”
  上去一看,条件果然不好。一间客房两张床,床头灯有一盏是坏的。觉得很冷,本能地寻找暖气,走上前一摸,冰凉。电视怎么打也打不开,怎么揿开关都不见动静。只得退房。从服务台到总服务台,听说退房都连眉头也没皱一下,顺理成章地办好手续,似乎他们对客人中途退房早已经习惯了。
  我走出大门,门口竖着一块黑板,一个穿战士服、满脸稚气的军人正吃力地在黑板上写美术体的粉笔字:“宾至如归。”他正写到那个大大的“归”字上。
  后来找到黄河饭店。黄河饭店大厅极漂亮。总服务台煞有介事地挂着十几口钟,指示着北京、东京、华盛顿、巴黎、堪培拉等世界名都的时间。但这个饭店没住一个外国客人。不要说打国际长途,连市内电话也拨不通。在客房中看书,就听见走廊不时传来儿童游戏的喧哗声。不用说,是服务员的孩子们。
  什么叫落后?落后是一种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是一种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生活习惯。人的生命的能量在散漫中浪费着,得过且过。没有谁警醒。即使有人振奋一下,但过不了多久就又疲劳下去了。没有凄厉的喊声。没有奇人——奇男子和奇女子。睡眼惺忪的警察提着黑色警棍在街上逛游,看见违章破口大骂的那一刹那眼睛才一亮。
  河南人的面孔。总的来看河南人的轮廓和细部都给人一种粗大的感觉。脸很方正。个头较大。大的个头加上方正的脸,外面再穿一件整齐的深蓝或灰黑的中山装:这就是河南人的标准形象。头发常常较短,因而隐隐地露出几分狰狞。
  河南官——大官、小官和“普通干部”似乎都很善于说新名词。说新名词就像娴熟地摆弄着别人家的东西。自己觉得很娴熟,外人看来终有些不像。这些人脸上都刻着被政治驯化的深刻痕迹。没有比河南人用河南话重复报纸上的政治语言更像那么回事、更进入角色的了。河南人是政治动物。每个人外表都很敷衍,但内心都有一套自以为得计的待人韬略。一个个胸有成竹的样子。
  河南人——城市里中上层的河南人,大都很世故。长期的穷困养成了对利益的高度敏感和极度重视。出卖人格的吹和拍,卖友求荣,划清界限,一阔脸就变……这些中国人共有的国粹,在河南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河南人社会化程度极高。青年人大多很乖,很懂事,对尊长很有礼貌;很会来事儿;很谦虚谨慎。并对一切出风头的异端极尽打击之能事。
  河南人爱问别人“有对象没有”。把结婚称为“个人问题”。两个人一见面,熟识或者不熟识,就会漫不经心、理所当然地问起“个人问题”、“对象”。平淡中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河南人都想当官。因为穷、因为受欺压,所以养成了对富、对欺压的崇拜。从事科学和艺术的人在河南是个悲剧。
  河南人一个个自以为是,虽然是平原,虽然是交通枢纽,但却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封闭性。对外来的一切都有一种本能的敌视和防范。村子里谁要是从外头来,说普通话而不说河南话,就会受到一致的恶毒嘲讽和无情打击。据说原河南省委书记刘建勋就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拒绝中国科技大学办在郑州。据说八十年代省委书记刘杰曾请温元凯来郑,有意请他出任新建的黄河大学校长,结果受到了有关部门满面笑容的排挤。温元凯住在黄河饭店,服务员在有关人士的指示下把房间的地毯都撤了。拒绝一切外来的东西。
  郑州及河南每一个大小城镇上都流行一种食品:羊肉烩面。巨大的海碗,一碗盛四两。上面撒着红红的辣椒。所谓面,也不是面条,而是嚼起来很上口的厚而不规则的面片。吃起来极刺激。面片极有嚼头,加上那巨大的碗所带来的视觉鼓舞,十分气派,煞是豪爽,吃起来豪气顿生,豪情满怀。最有诱惑的是那汤,被辣椒面染得红红的,看起来是一种挑战,极想喝下去,真喝一口又辣得流泪,唏嘘半天;但仍不想善罢甘休——直到像搏斗似的把那半碗汤喝完为止。吃烩面就要经过这么一个过程,大概那些生活中缺乏色彩的平民百姓可以从中得到无穷的乐趣。
  羊肉烩面是我这次回乡在郑州街头感到的光明面。在街头的小摊上吃羊肉烩面使我感到了乡情,使我想起了在底层艰难的生活中顽强地生活着的人民,那是我热爱的人们,我的血脉相连的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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