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井上翠竹

作者:舒乙




  真的,有两个想不到:一是能到伊豆访问一天,二是这一天的活动全是围绕井上靖先生有关的事进行的,干脆可以叫做“井上之行”。我当天在一次即席讲话中说过:回去之后,我要为这天写一篇文章,已经想好了题目,叫《井上翠竹》,井上面有翠竹,多漂亮,简直像一幅国画。
  其实,“井上”是指井上靖,至于翠竹,那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发生在那一天里。
  黑井千次先生和横川健先生访问中国现代文学馆时,听说我要率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代表团访问日本,曾经问过我: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我说想去看看井上靖文学馆,过去几次去日本都没有机会,这次如果可能,请安排一下。
  后来收到先期寄来的访问日程表,在由名古屋到东京的途中,有顺访伊豆的安排,并没有特意提到井上靖文学馆。我真没想到,这个顺访伊豆的安排却完完全全是为了井上靖先生,而且整天都是围绕他而进行的。我知道井上靖文学馆主馆并不在伊豆,所以,我没有想到伊豆之行竟是我所渴望的“井上之行”。赶到实地一走,一切都在我的意想之外,令我一路兴奋,一路惊讶,一路感动。
  人生难得有几回出人意料的感动。我非常幸运。
  而这一切,全是事先安排好的。能为他人安排一出惊喜,实在是一种艺术,暖人的艺术!
  伊豆对我来说是个神秘的地方,它不像京都,不是个大城市,它在山海之间,是个大半岛,却有那么多日本大文人去过,写过那么多好文章,仿佛是个文学摇篮,充满了浪漫情调,我向往已久。
  先坐新干线特快火车至静冈县离富士山很近的三岛市,早有井上靖先生的女公子黑田佳子夫人在月台上迎接。她是当天清晨由横滨市专程赶来的。再坐“近铁”至伊豆半岛的一个叫修善寺的地方。下车后在“樱家”饭店吃鳗鱼。这个店相当古老,是1856年建的。所有的廊柱都是樱桃原木做的,深红色,还带着樱树皮呢,樱树皮那种特殊的纹理格外醒目,光光溜溜,闪着亮,让人感到店主人的用心。店内的布置和作派都很古雅,一下子能把人带回一种古色古香的境地。店外有一小河,水流急湍,清澈见底,已经多年没见过这么清的山水了,不觉大声感慨起来。这便是井上靖先生描写过的三岛的河,它叫狩野川,井上先生说它清澄冷澈,可以看见河底的小石子和水藻。说的一点不假。真是清得连水藻的叶片和须根都数得出来。店前有如此可爱的小河,食者饭前饭后驻足细看,更有一番情趣。
  佳子说这是井上靖先生常来的饭店,他像一般的日本人一样,也爱吃鳗鱼。话音刚落,大家便七嘴八舌地问她,是小时候来?还是成名以后来?是顺路来?还是专程来?
  “井上先生生长在这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在山上,是个地道的在偏远山区长大的娃娃。小山沟会长出一个大文人来,怪不怪?”佳子的回答和那自言自语式的结论让大家都大吃一惊。
  井上靖先生祖籍是伊豆人,但生在北海道上川郡的旭川,父亲是个军医,当时正在北海道随军行医,在井上靖童年时举家回到故乡,把他留给了故乡。父母依旧随军外出,常年不在家乡。年幼的井上靖实际上长在外婆家。
  祖父家和外祖父家在两个村,但离得很近,只有一里多路,村小人稀,彼此早就认识,而且差不多都是圈套圈的亲戚。外祖父住的村叫汤岛。佳子说,汤岛便是我们吃完鳗鱼后要去的地方。
  这回是坐事先租用好的旅行汽车,走山道进山,直向半岛的腹地开去,越爬越高。开的时候可不短,半路下起小雨来。雨中行车也是一景。沿途景色不错,路旁多温泉旅馆,只是旅客稀少,并不像个旅游盛地,倒像是真正的乡下,和想象中的浪漫伊豆相距十万八千里。车开到天城山汤岛町一所小房前停住,佳子跑下车去,说是要借雨具。一会儿,和一位比她年轻的妇人一起回来,把几顶日式的斗笠和几把布伞分给大家。让我们下车跟她们走。走过那所小房,房外有篱笆,篱笆里种着茶花树,开着红红的山茶花,又和井上靖先生的描写十分相像。小房、篱笆、山茶强烈地调动了我们的情绪,让我们觉得正在向井上先生靠近,好像已经踏上了井上先生的领地,连空气中都弥漫了他的气息。
  绕过房子,便开始爬山。山名叫熊山,山势相当陡,路倒好走,居然是铺好的狭狭的一小条柏油路,两侧全是绿竹,竹杆长得又高又粗,竹尖少说也有十多米高,密不透风,看不见竹子后面还有什么。小径弯弯曲曲,一行人宛如在竹子胡同里穿行。光线很暗。四周宁静。眼前只剩一个绿,绿连着绿,组成一个暗绿色的世界。
  奇怪的是,陪同者手里提着一个水桶。
  走到半山腰,路旁有一根自来水管和水龙头。陪同者快步走上去,打开水龙头,用桶接水,还随手拣了两把长把的竹水舀。不明白要干什么。
  接茬儿走。一路小雨。顶着竹笠。空气清新极了。
  到了山顶,豁然开朗。近处一片青草代替了翠竹。远处有松林,青草中间有一座纪念碑式的墓。
  啊,井上靖先生的坟!它朴实无华,三块齐整的黑石堆起半人多高的墓,立面刻有三个金字——井上靖,和夫人的片假名签名。
  佳子说,这里是井上先生自己选的地方,不远处有井上先生外祖父、母的坟。井上先生生前常来此上坟。他病逝前半年还来过,就是沿着刚才那条竹间小路爬上来的。井上先生戏称它为“生命测验之路”,能爬得上来,证明生命力还顽强。其实,去世前四年,他已身患重病,切除了胃。
  日本人扫墓是“洗”墓,用水勺盛水浇在墓顶上。此时,我才明白那桶水的作用。每个人轮流浇一下,把墓石上的尘土洗净。然后上香,献花,鞠躬,合十默哀。
  佳子对我们说,我等一行人,是第一批爬上山来专门为先生扫墓的中国人。
  我对佳子说,巧得很,井上靖先生十多年前是专门到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为老舍先生扫墓的第一批外国人。当时,我在场,看到井上先生在老舍先生遗像前挂着泪,合十默哀祈福的虔诚样子,深受感动。那么,今天的扫墓也算是我的一次答礼吧。
  佳子说,听了这话她十分欣慰,回去要把今天的事立刻向老夫人禀报。井上靖夫人叫“ふみ”,是“文”的意思,已经八十八岁,身体健康,先生去世后,她自己也成了一位作家,已经出版了四本散文集,这么高龄!
  佳子引我们去凭吊不远处的祖坟。那里像是村里的公共墓地,划分成一个一个小坟圈,彼此用矮矮的石头墙隔开。墓地显得拥挤不堪,人们只能在矮墙的空隙间穿行。外祖父、母和曾外祖父便埋在这里。特别要提一笔,他们陵墓圈里也还有一个小墓,埋的是曾外祖父的小妾,这位老婆婆和井上靖先生关系最密切。井上靖先生在自传体的长篇小说《北方的海》中称她为“缝子婆婆”。曾外祖父对她很宠爱,把自己的孙女过继给予她当养女,这个养女便是井上先生的生母。井上先生实际上是“缝子婆婆”哺养成人的。小时候,他和“缝子婆婆”单独住在正房外面的土墙仓房中,相依为命。井上先生后来在书中多处详细地描写过她。在别人眼里“缝子婆婆”是个和敌人差不多的人,第一她夺走了曾外祖父的爱,第二她夺走了曾外孙的抚养权。可是井上先生这位曾外孙却称她是一位“想起她,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暖流的人”,并说这种亲切之感“难以形容”。
  “缝子婆婆”推崇“世人之常”。她会用一种特别平和的态度对待生活的坎坷和困难。常常劝洪作(《北方的海》一书中的男主人公)对别人的冷眼恶语“不闻不听不生气”、“永远不要垂头丧气”、“要大大方方”、“要精神抖擞”。
  看似平和,实则进取。看似温柔,实则刚强。
  挺好的哲学。
  也许,这就是井上先生选择自己的安魂处的秘密吧。
  他要守着自己的“阿婆”,永远和她相依为命。看着这种刻意的选择,我体验到一种莫大的人情暖流。
  他爱自己的故土,爱自己的小村庄,爱这座长满翠竹的小山,爱这里的青草苍松,爱和他相依为命的老阿婆,爱她那平实的人生态度,以致在走到人间历程终点的时候,他把一切——荣誉、职务、称号、财产——都置于身外,安安静静地回归到大自然和亲人的怀抱,执意永远拥有故土的宁静和亲情的温暖。
  小雨还在滴哒,不过一点都不冷。我倒喜欢这雨。觉得,此时此刻,就应该有雨,好把一切都洗得干干净净,包括心灵。先生的墓就是返朴归真的象征。
  远方,由山下,慌慌张张跑来一位年轻人,气喘嘘嘘,到了跟前,自报家门,说是记者。听说有中国人来给先生上坟,特地老远开车追来,要拍照片,要写报导,并且一再抱歉,说来迟了,好不好再为先生行一次礼,补个镜头。我们欣然同意。于是,又洗墓,又上香,又鞠躬,又默哀。他抢完了镜头,立刻跑下山去,说是要抢发消息,立刻见报。雨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他的敬业精神令我们十分佩服。
  接下来是参观一个叫“天城山昭和森林会馆”的地方,里面约有一半是为井上靖先生设立的展览,内容很专业,专门展览井上先生和“丝绸之路”的关系,有大量照片、手稿、著作和实物,这一半内容和陈设有一个专门的名字,也叫“井上靖文学馆”,是日本五个“井上靖文学馆”之一。会馆旁边有一座小木屋,是由汤岛町上整体移过来的原物,是井上先生四十五年前在汤岛住过的故居。我们在小木屋的地板上盘腿而坐,听汤岛町行政长官和森林会馆馆长致词。日本人办事一向有板有眼,掏出事先打印好的稿子朗读欢迎词,还专门请一位翻译一句一翻 ,隆重之至。馆长先生幽默地说,昨天他练习了一夜中文,学会了一句:欢迎中国客人。我在答词中说:我很笨,也练了一夜日文,可是,临了儿竟一句也没记住。不过,回国之后,一定写一篇散文,题目叫《井上翠竹》,算我的补救。
  出了小木屋,开车向山上走,越走路旁的树越多,越走越僻静,完全置身于森林之中。过一座小木桥,桥下山泉飞奔,澎湃有声,很有气势,来到一座石碑面前。石碑叫“井上靖文学碑”,全文刻着井上靖先生的名篇《猎枪》。这个地方树木茂盛,几乎全是枫树,长得遮天挡日,光线很暗,比熊山上的翠竹小径还暗。《猎枪》石碑旁边插着一块木牌,上书“森林之旅之路”,是专门的步行道,特地为呼吸林中新鲜空气擅做赏心悦目之游的人而开辟的,很别致。
  完全想不到在山水树草之间会安放这么一座文学碑。把大自然的杰作和人类智慧的杰作奇妙地融会在一起,是真正的“天人合一”。
  这个创意极佳,值得推广。在人烟稀少的自然美景中,啪,蹲一块文学名著石碑,绝妙的好主意,我很欣赏。
  由山林返回来,再进汤岛町,去看井上靖先生的小学母校,他在这儿念过五年书。学校没有围墙,门口有一组铜雕——一位老婆婆挥手送别一个少年。一看就明白,这是“缝子婆婆”和洪作,阿婆正鼓励少年:“你这孩子多可爱!对我讲的话多亲切!我老婆子也想多活几年。我想活着看你当上大臣。”
  进到校舍里,几乎到处都有井上靖先生为学校写的诗,刻成诗碑,或放大了许多倍贴在或挂在墙上。也有他返校后和学生们交谈的照片。照片上他已是垂垂慈祥老者。不过,他晚年给学校的诗却依旧活泼,充满了青春活力,大意是:“富士山是我们的父亲,汤岛是我们的母亲,我们高高兴兴扔棒球,扔得又准又高,高呀高呀,高上了青天。”据说,天晴时,由学校窗中能看见美丽的富士山。它能让少年们浮想联翩。
  井上先生爱穿和服,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时间穿着长衫。他总感觉自己是个乡下人。他爱抽烟,抽得很凶。也爱喝酒,最爱威士忌和茅台。守着这么多温泉,却不怎么爱洗澡,自己说他洗澡像“老鸦行水”。最喜欢的一件事是练柔道。在高中,他曾是一位柔道高手。《北方的海》里几乎有一半的篇幅是描写练柔道的。他的耳朵边是残缺的,这是柔道选手的光荣标记。井上靖先生在日本现代大文人中是数一数二有深厚的柔道功底的人。在他心中,柔道有一大套人生哲理,绝不单单是武功。这种文武双全的功底,使他成为一位传奇人物,也使他有条件成为一位独具东方色彩的大文豪。
  童年生活对一个作家至关重要。不了解他的童年,几乎不可能完整地了解他和他的作品。
  故乡的生活对一个作家同样至关重要,不了解他的故乡也几乎不可能完整地了解他和他的作品。
  我称我们“伊豆之行”为“井上之行”,就因为有这么两点原因。
  我仿佛明白了:《猎枪》是怎么来的,《天平之瓮》是怎么来的,在我的伊豆之行中,我好像能品出一点点这其中的味道来了。
  小学校旁边,在小街中央,现在有一块空地,原来是井上靖故居小木屋的所在地。我们乘车来此凭吊一番,只见也有石碑一块。突然想起,井上先生晚年曾随老母来此一游,坐在地上照过一张特别漂亮的合影,放大挂在森林会馆的井上靖文学馆里,成为作家念旧的一个最好的见证。
  完成了这么多项目之后,终于来到一家叫“鹰”的小茶舍里小憩,这里离开取斗笠和布伞的地方极近。女主人端出一种叫“梅月馒头”的小点心,让我们品尝,有馅,而且是绿色的,是当地的特产。一边饮热茶,一边吃绿馒头,一边听井上先生的一位表弟讲井上家族的故事。汤岛町现在仍有不少井上先生的亲戚,这位表弟是镇上的第三把手,负责财务役。
  在回程的车上,我和佳子同座,我向她致谢,感谢她陪伴我们一整天,听她讲她可爱的父亲,倍感亲切。一九八四年我陪母亲第一次到东京访问,井上靖先生和水上勉先生特别设宴欢迎我们,席间大量谈话涉及老舍先生。井上先生大部分时间默默地听着,突然,说了一句话:
  “听亲人讲自己的亲人,丈夫和父亲,真是幸福啊!”
  说话时,他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动了感情。
  我把这话,说给佳子听,说我今天听她说话颇有同感。
  此时,天上突现一个大彩虹,不管汽车怎么转,虹都围罩着我们的头,像顶着一个七彩的大光环,有如佛光在顶。
  虹为我“伊豆之行”画了一个令人赞叹的句号,我很快乐。
  一个社会,必须善待自己的优秀作家,爱他们,敬他们,纪念他们,宣传他们,千方百计地维护他们,实际上,放大来看,这是一个衡量社会文明程度的尺子。或许,我能用我亲身的见闻和经历来证实这一点。
  去尝试吧,去做,去实践。在这方面,哪怕是一件小事,只要做了都会存留下来,永远对后代有好处。可是,谁又能说,这都是小事呢。
  就是没有彩虹的福光,世界也本该如此。
  责编 刘小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