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透支时代

作者:莫怀戚




  几年前我写过一本侦探小说,叫《无证据谋杀》。警方找了我的麻烦,说我在书里介绍了一种“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杀人方法,将对社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危害。
  当时我也是一个警方。明白了吧?我有一点炫耀地将这本桃色封面的小说送给了领导和同事,结果有人就嫉妒地从中找出了问题,使这本书成了禁书。
  那种杀人法,现在当然不能再在这里复述了,但如不大致说两句,后面的话就说不清楚。总之被害人是在浴缸里泡澡,他所爱的人开玩笑似的轻轻一个动作,就让他呛了水出现短暂昏迷后溺死在洗澡水中。没有任何他杀痕迹,只能结论为因酒醉而淹死。
  其实这个方法不是我发明的,或者用文学创作的术语说,叫想象的结果,而是我在警官学院上学时从图书馆的资料里偶尔翻到的。是一百多年前发生在法国的案子。凶手是被害人的情人,由于方法巧妙(天知道又是谁教给她的),她又仔细地弄走了一切与她有关的东西,所以没有任何人怀疑到她。她后来身患绝症,自己说了出来。
  法国警方将此当做案例列入教材,是为了扩大刑侦视野;而我之所以记住了这一例,是想到中国的浴缸越来越多了;当然,与此相应的是,情人也越来越多了。
  我的妻子叹息说: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书名里若是少一个“据”字,叫《无证谋杀》,就不会惹这样的麻烦。
  大凡现在的所谓禁书,都没有真禁,但对于我这一本,却动了真格。然而没有不疏之网,在有些偏僻的小书店里,仍能看到一两本。作者叫关尔,是我的笔名;笔名也罢本名也罢,因为不出名,所以那些漏网的书也无人注意。
  我却因此事负气离开了原单位。就是说,我已不再是一名警官,而且对后来认识的人也不提及这一段历史。
  我妻子支持我这么做;岂止支持,根本就是她鼓捣的。她说当警官危险,现在的罪犯越来越残忍了。“用书商预付给你的稿费办一家广告公司吧,亲爱的。”
  我明白这种构思的依据。我有文学才华,而她是个画家。确切地说她是美术教师,因为自从结婚以后她就基本没有动笔了。她全方位地照顾我和儿子。她爱叫我们“两爷子”。当她说“两爷子都不是好货”时我知道她沉浸在幸福之中。她有时甚至叫我爸爸。
  我的妻子叫王静。叫这个的太多,所以反而不会有误会。
  王静很美。这样美丽的画家是不多的。她眉毛漆黑,面色红润,瞳仁如水晶,牙齿像玉石;加之她面若满月,耳垂敦厚,所以路边那些专业的和业余的术士和星相学家常常追着她走,坚持免费给她看相。他们众口一词地说她“貌好,相也好”,让我也附带明白了相与貌原是两种概念。
  然而,当我的广告公司初见成效以后,我和王静的婚姻破灭了。也不知这是她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呢,还是对星相学家们的讽刺。
  总之,从这儿起,我只能称她为前妻了。
  想起这个,我非常难受。我其实是非常爱她的。非常。我属多血质,冲动急躁,但我在追求她时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连我自己都佩服的耐心。那些想象丰富而又孜孜不倦的细节完全可以列入求偶教科书。那些细节我终生难望。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其实说爱不一定确切,确切地说应该叫需要。人们常常将爱与需要混淆……不说了罢。整个过程让我发现了许多书上读不到的东西,譬如誓言的真诚与脆弱的双重性质,以及真理不是需要的对手这种……不是道理的……道理。
  的确只有需要是不可抗拒的。
  我后来爱上的这个人,这个我不应该爱上的女人名字叫吴越。吴越之地,也就是后来的江浙一带吧,自古出美人。但吴越并不特别的美丽,至少她不如前妻王静美丽。但是她迷人。但问题就在这里:迷人的不一定美丽,美丽的不一定迷人。
  索性再将这两个女人比较一下吧:王静比吴越有才华,但没有后者聪明。于此我也发现才华与聪明是两种概念,如同相与貌。
  我知道我的离婚是不道德的,也是不聪明的,但我为了得到吴越我只能如此。我爱王静,但我需要吴越。
  一切从一次电话开始。那是个下午,有一点阳光落在窗外的树冠上,有几只精瘦的麻雀在树间飞飞落落,它们的叫声淹没在都市的喧哗中了。麻雀们为什么要呆在危机四伏的都市里呢?它们为什么不到田野上或者森林中去呢?它们为什么这般宽宏大量不厌其烦地容忍人类——就在我无可无不可地寻思这些的时候电话响了。是柔软的女声,每个字都饱含矿泉水。
  “这是泰阳广告吗?”(她没说公司两字,让我很愉快。)
  “正是。请问有什么吩咐?”
  “吩咐?那我就吩咐。”那一头发出轻轻的笑声,“我要泰总经理。”
  我要泰总经理!我的天!这句话多么撩人!这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叫性感的声音。
  “我就是。”我说,尽量让声音淳厚而有弹性。我不知道男声可不可能也性感。“我是泰阳。”
  “啊,像一句诗,真好听啊!”那一头哼哼哼地笑起来。这一次我明白了什么叫声音的性感。“泰阳是先生的本名吗?”
  “是的。我就是姓泰。”
  “先生运气真好啊,有这么灿烂的名字。如果干脆姓太阳的太,那就更绝了。”
  “这两个字是一回事,”我清清嗓子(我清嗓子时捂住了话筒),“都是大的意思。泰山就是大山,杜甫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嘛!泰山也有写成太山的。”
  “嗯,明白了。长知识了呃,谢谢先生噢!”这后面一句故意模仿台湾普通话(国语)的味儿,很调皮,很精彩。
  天理良心,我真希望一直这么聊下去。我感到整个自己已经泡在她的声音里了。
  然而正题还是来了。原来这位吴小姐是市科委属下维康医药开发公司的干部。维康公司最近打算研制一种用于足部的喷剂,消毒除臭,准备一开始就选中广告商,进行早期合作。
  “就是说,让广告公司也参与研制的策划,这样,在什么环节上进行什么样的宣传,不是从时机、效应上很主动,很有利吗?”她说。
  “这个点子很高明呃。”我真诚地叫起来,“谁出的。”
  “当然是老板啦!”
  “不吧!我觉得这种点子只有吴小姐这样的人才想得出来。”
  “哟,这么说!”她又哼哼哼地笑起来,然后压低了声音,“先生很会恭维女人呃!是经常恭维吧?”
  “哪儿的话!这次是身不由己,让吴小姐给煽起来了!”我发出嘿嘿嘿的男人淳厚的笑声。
  这是实话。我一般不大恭维女人。有许多情都是给煽出来的。这是一个煽情的时代。
  “哟,我是这样的人?对不起。我会注意的。我可不愿伤害人。”她调子一变。
  “别别别,”我有些慌了,“纯属玩笑话。呃,吴小姐,敝公司愿意真诚合作。贵公司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呢?”
  “我偶尔从一个朋友那里看到了您的名片。我觉得‘泰阳’两字写得很好,有王羲之的神韵。”
  我这公司创办不久,自己打广告的钱尚未挣到,只有多发名片。名片是王静制作的。
  “那两个半行半草的字是你自己写的?”
  “咦!你怎么知道?”我故作吃惊。那两个字其实是王静写的。
  “直觉吧。就像先生刚才说那个点子是我出的一样。”
  我有点惭愧。王静的字比她的画还好。我突感对不起妻子。而且,也对不起这位吴小姐。
  “吴小姐熟悉王羲之,一切我也就明白了。刚才所说的泰、太通假字,是班门弄斧了。现在申明:收回。”
  “别这样,泰先生。”那一头认真地说,语调沉静,“我喜欢王羲之的书法,但的确不知道泰、太通假。一个人,尤其是女人,没有必要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嗨——”我长长叹息一声,“我很尊敬你,吴小姐,既尊敬你的才学,又尊敬你的人品。”
  “先生又来这一套了!见都没见过我,就知道我的人品了?玄啊!”
  “男人也是有直觉的嘛。”
  她说,从名片设计的不流俗,认定了这个广告公司是“可以不断产生新花招的”。
  “新花招”这个说法让我大笑起来。这个女人有一种幽默的潜质。我想。我突然想结识她,即使生意上不能合作也没关系。这会儿我发现了生活其实一直相当沉闷。
  我们约定了面谈的时间。由她到“泰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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