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藏獒
作者:杨志军
我不时安慰父亲说,至少青藏高原还在,高原上的藏獒也还在。我还说,如果在青藏高原上保护自然环境,建立藏獒基地,藏獒的纯粹也可以得到保证。父亲却苦笑着说:“即便那样,狼已经不多了。”
是的,狼已经少了,虎豹熊罴也都少了,少了敌人的藏獒和藏獒的天性又岂能不少?父亲已经料到,他心中的藏獒,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幸好父亲没有料到,狼少了,狼性和狼的文化、狼的崇拜却横行起来。
3
就在对藏獒的无尽怀想中,父亲去世了。
我和哥哥把父亲关于藏獒知识的抄写本和剪贴本一页一页撕下来,连同写着“千金易得,一獒难求”八个字的封面,和着纸钱一起烧在了父亲的骨灰盒前。我们希望,假如真有来世,能有藏獒陪伴着他。
第二年春天,我们的老朋友旦正嘉的儿子强巴来到我家,捧着一条哈达,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了。他把哈达献给了父亲的遗像,然后从旅行包里拿出了他给父亲的礼物。我们全家都惊呆了,那是四只小藏獒。这个像藏獒一样忠诚厚道的藏民,在偌大的三江源地区千辛万苦地寻找到了四只品系纯正的藏獒,想让父亲有一个充实愉快的晚年。可惜父亲已经走了,再也享受不到藏獒带给他的快乐和激动了。
四只小藏獒是两公两母,两只是全身漆黑的,两只是黑背黄腿的。旦正嘉的儿子强巴说:“我已经想好了,它们是兄妹配姐弟,就好比草原上的换亲,妹妹给哥哥换来了媳妇。”说着,过家家一样把小藏獒按照他安排好的夫妻一对一对放在了一起。
母亲和我们赶紧把它们抱在怀里,喜欢得都忘了招待客人。我问强巴,已经有名字了吗?他说还没有。我们立刻就给它们起名字,最强壮的那只小公獒叫冈日森格,它的妹妹叫那日。最小的那只母獒叫果日,它的比它壮实的弟弟叫多吉来吧。这些都曾经是父亲的藏獒的名字,我们照搬在了四只小藏獒身上。而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又用它们命名了我的主人公,也算是对父亲和四只小藏獒的纪念吧。
送来四只小藏獒的这天,是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家的第一个节日,让我们在忘乎所以的喜悦中埋下了悲剧的种子。两个星期后,我们家失窃了,什么也没丢,就丢了四只小藏獒。
寻找是不遗余力的,全家都出动了。我们就像丢失了自己的孩子,疯了似的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声声地呼唤着:“冈日森格,多吉来吧,果日,那日。”我们托人,我们报警,我们登报,我们悬赏,我们用尽了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整整两年过去了,我们才愿意承认,父亲的也是我们的四只小藏獒恐怕已经找不到了。偷狗的人一般是不养狗的,他们很可能是几个狗贩子,用损人利己的办法把四只小藏獒变成了钱。能够掏钱买下小藏獒的,肯定也是喜欢藏獒的,他们不至于虐待它们吧?他们会尽心尽力地喂养好它们吧?就是不知道,四只小藏獒是不是在一个主人家里,或者它们已经分开,天各一方,过着各自独立的生活,完成各自独立的使命去了?
现在,四只小藏獒早该长大,该做爸爸妈妈了。我想告诉那些收养着它们的人,请记住它们的名字:冈日森格是雪山狮子的意思,多吉来吧是善金刚的意思,果日是草原人对以月亮为表证的勇健神母的称呼,那日是他们对以乌云为表证的狮面黑金护法的称呼;另外,果日还是圆蛋,那日还是黑蛋,都是藏民给最亲昵的孩子起乳名时常用的名字。
还请记住,要像高原牧民一样对待它们,千万不要随便给它们配对。冈日森格、多吉来吧以及果日和那日,只有跟纯正的喜马拉雅獒种生儿育女,才能在延续血统、保持肉体高大魁伟的同时,也保持精神的伟大和品格的高尚,也才能使它们一代又一代地威镇群兽,卓逸不群,铁铸石雕,钟灵毓秀,一代又一代地成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
还请记住,它们身上凝聚了草原藏民对父亲的感情,还凝聚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无尽怀念。
2005年5月25日初稿
创作谈
藏獒:朴朴实实一首诗
杨志军
《藏獒》出版以后,有的朋友曾经问我,在我们这个利益纷争的时代,纯粹的文学是不是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状态中?社会流行的商业文化是不是对纯文学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我的回答是这样的:其实文学的状态和过去任何时候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作家的心态变了。这种心态决定了作家自己的文学取向,而这种取向未必就能和属于社会的精神现象发生联系。也就是说,作家个人的追求有时候跟真正的文学不一定划等号,这是一个应该警惕的问题,是作家必须随时修正自己、提升自己的问题。文学一如既往地处在被社会被大众需要的状态中,但作家们却在努力营造自己,营造利益,而不是营造精神,自然也就不是在营造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这是可悲的。
固然商业文化对纯文学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但这不是商业文化的问题,而是作家自己的问题。面对所谓的冲击,我们为什么不能坦然面对呢?我们中国的作家为什么只能为名气和利益写作,而不能为真理,为理想,为信仰写作呢?自己努力想争取名利,而没有争取到,就觉得是冲击,这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你是一个为真理,为理想,为信仰而写作的作家,就无所谓冲击,你自己不冲击自己,哪来的冲击?无目的而具有目的性,无功利而具有功利性,像诗一样活着,那才是境界。在我看来,藏獒就是朴朴实实一首诗。
现在是一个全球化的消费时代,文学在作家这里是精神,一旦通过出版机构就变成了商品。是商品就得消费,社会直接消费着你的作品,间接消费着你的精神,这是很好的事情。全球化的消费时代对文学是一种挽救,总有一天,因精神需求而产生的消费,会远远超过物质消费。消费不是销蚀,消费是享受,一个作家应该有能力让别人长久地享受在你所给予的精神里,还应该相信文学的确具备着一定的社会功能,它完全有力量抵抗仇恨、欺凌、不公、私欲的恶性膨胀,要紧的是,文学本身不要变成仇恨的利器和私欲的皮囊。
以上这些想法,似乎跟《藏獒》无关,但没有这些想法,我肯定写不出《藏獒》。《长篇小说选刊》让我写一个创作谈,可以与《藏獒》有关也可以无关,我想,这些想法是可以表达我对文学创作的一些基本的理念的。
我喜欢诗性的文学,很想在自己的小说中创造一种诗意的激情澎湃的境界。这样的诗意是气质的体现,是一个完全不能理论化的东西。创作的神秘感就在于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把作品写成这个样子。对作家来说,最难的就是解释自己,所以我无法解释我为什么写出了《藏獒》。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