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6期

谈谈苏轼《前赤壁赋》对前人时空观的超越

作者:戴云波




  时空观念既是一个传统的哲学命题,更是现代物理学上升到一个新境界后所引发的一场思维方式与范畴体系的全新变革。自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发表以来,古往今来关于“时间”不能追问、也无法解释的困惑与定式被突破,时间与空间不再是孤立与绝对的概念,并使人们对于四维空间产生了无尽的遐想。
  传统的时空观念在中国古代文人或哲人的笔下很早即成为一个历久弥新、长咏不衰的主题。孔子曾望着大河滔滔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体现出一种深沉博大的时间意识。他也曾对主宰万物轮回的天、天道本能地产生一种敬畏:“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应当说,这种对时间流逝、人生短暂的感喟,对沧海桑田、风物变迁的吟咏构成了古代诗人与哲人主体的时空观。魏晋被称作人的自觉时代,对时间的敏感与对生命的留恋愈发显得浓烈与厚重。慷慨悲歌如曹操《短歌行》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清婉明丽如《古诗十九首》之“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行行重行行》)。忧愤难平如蔡琰《悲愤诗》之“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千岁?”即使恬淡超脱如陶渊明亦有“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归去来辞》)。到了唐代,诗歌中的时空意识成为一扫齐梁绮靡之风、为盛唐之音初发新声的第一曲嘹亮的前奏。这里既有卢照邻《长安古意》中那激越昂扬、光英朗练的“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更有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惊心动魄、近为谶语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消说还有冠绝全唐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那美轮美奂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我们惊诧于古代文人墨客的心灵相通,更惊异于他们在时间的不可逆与生命的有限性上倾注了如此多的深情与无奈。
  那么这种时空意识是否亘古不变,只有感伤与叹息呢?其实远在战国的庄子对于时间的认识就已有了现代相对论的胚芽,到了宋代,文坛巨子苏轼的横空出世,在他杰出的、千古不朽的前后《赤壁赋》,尤其是《前赤壁赋》中为我们呈现出一种全新的时空观。它既有助于我们理解东坡博大精深的哲学思想与丰富细腻的诗人情怀,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我们考察儒、道、释等思想体系是如何交融并影响古代文人的时空观的。
  按林语堂《苏东坡传》的说法,苏东坡是一个很丰富立体、拥有多方面的才具与个性魅力的人。他一贯是乐天的、通达的,因而性格也是宽厚的,否则不会受了那么多打击仍然安之若素,并未对生活与社会发出过分的怨诽。看他写的许多史论文章,如论留侯、晁错、贾谊等人,显然是个有着高明政治见解与智慧的人,却在仕途上屡屡受挫,应与他的性格有关。看他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颇有人生飘忽、幻灭无常之感,当是受了佛家空无思想的影响。他受贬谪时对长生不老术及炼丹采食之道这些道家的东西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就其根本而言,东坡仍是个地地道道的忠于皇帝的、爱国护民的贤臣良士,其本质是个儒家的忠实信徒。他因天才与文名而遭人妒恨,但并不妨碍他成为当世乃至旷世屈指可数的大文豪。
  《前赤壁赋》写于东坡被贬黄州期间,历来因其文辞华美、骈散相间、境界超拔、哲理隽永而成为散文史乃至文学史上的绝品。但我们在欣赏其华美的文辞、优雅的意境时如果不能深入把握东坡在文中展现的全新时空观,从而进一步领略其中体现出的东坡高蹈于人间的自由精神境界,则恐有买椟还珠之憾。
  东坡在《前赤壁赋》中,首先借与客问答,以客之口忆及当年曹孟德与周郎的赤壁之战:“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这种对往世豪杰的追忆与慨叹无疑是对传统时空观的延续,因此与永远流逝的时间、无限寥廓的空间相比,人生是如此的渺小,再壮怀激烈、激情四溅的人生也终免不了要灰飞烟灭、供人凭吊,即“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然东坡对此却有着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如何诠释理解这番话,解读者大多从东坡所论“水”与“月”的关系出发,直接跨入后文东坡所叙“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认为东坡表达了一种滔滔长江不足羡,清风明月可共“食”的超脱乐观的人生态度。这样解释,多少有些失之于笼统粗略,既没有对前文客之追忆孟德赋诗、一世英雄的场景作出应有的回应,也没有对东坡一番“变”与“不变”的高度思辨性的哲理进行必要的解析。笔者以为,东坡关于“变”与“不变”的这一番议论是全篇的核心关键所在,不仅体现了东坡博大精深的哲学思想,也是对以往传统时空观的一个超越。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首先揭示了时间的不可逆性。“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一方面固然指月的圆缺不会随时间发生实际的改变,另一方面也指万事万物、客观的世界是按照自己的规律与进程运转,并不会自动地发生变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句话非常深刻,可说有一定相对论的思想因子在里面。从变化的眼光看,无论是从时间的流逝变化、自然万物的演化进程、人的自身繁衍变化等任何角度,天地没有一瞬间曾停止过变化,而我们所能感知、观察到的天地的变化与天地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以及还将继续发生的变化进程相比,又不过连一个瞬间都谈不上;那么从不变的角度看,日起日落,月圆月缺,水流花开,万物生生不息,生灵与自然皆是不可穷尽的,倘若沉湎于对往事的追忆,胶着于对生命苦短的恐惧,则无法享受自然馈赠与我们的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
  《庄子•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正如二维世界的生物永远无法感知三维世界的空间概念,对传统时空观的超越使东坡《前赤壁赋》具有了一种高远绝尘的精神质素与峭拔雄奇的哲学内蕴。应当说这一思想不仅受到道家的影响,与东坡本人思想的多元化、乐观的心态及安适从容的性格也是分不开的。宋人追求理趣本是风习,在东坡尤为显著,他的《题西林壁》是广为流传的讲辩证法的诗,在他的另一篇小品《超然台记》中写道:“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无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也者。”似是已有现代化学分析的概念了。
  (作者单位:华侨大学文学院)